高牆外是條長巷,距離車馬停下來的地方兩三丈外,有家茶館。
這時天剛剛亮,正是茶館裏生意最好的時候,喝早茶的、趕早市的、遛狗的、遛鳥的、閒着沒事幹的混混兒、各式各樣的小販,都聚集到茶館裏來,一壺茶葉末兒、幾個生煎包子,就可打發一個上午。
遠遠看過去,這家茶館和世上所有別的茶館也沒有什麼不同,可是卜鷹一走進去,就發現情況不同了,在這家普通茶館裏喝茶的客人中,至少有十個是武林高手。
武林高手也要吃飯喝茶打尖的,這也沒什麼奇怪,奇怪的是,這些人的兩眼神光充足,兩邊的太陽穴高高凸起,手上的皮膚油光滑水,皮膚下的血脈就像是河流般在不停的隱隱流動,赫然竟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這一類的高手,平時連一個都很難見到,沒事更不會聚集在一起。
如果他們聚集在一起,那地方一定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轟動江湖的大事,就算是沒有發生,也必將發生無疑。
──紫煙那件案子現在已結束,這地方還會發生什麼大事?
卜鷹找了個座頭,叫了茶水和點心,還買了一份新刻的戲文鉛字兒,正是這家茶館當天晚上要演出的。
他表面上好像在看着戲文,其實卻在用眼角瞟着這些高手,注意他們的眼神、舉動、拿杯子的姿勢、坐的姿勢,注意他們手部的運動、手指的關節。
他當然知道他是瞞不過他們的,他也不想瞞他們,要這麼樣做,只不過為大家留點面子而已。
他很快就發現,所有一等一高手的特徵,完全都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
像這樣的高手,本來是沒有人可以支使差遣的,因為他們每一個都可以獨當一面,每一個都有力量去指揮別人。
所以他們到這裏來,應該不可能是因為他們接受到別人的命令。
卜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天下武林中,有誰能指揮命令他們。
最重要的是,像這樣的高手,卜鷹本來很快就可以認出他們的來歷身份,十個人之中,最少也應該認出五六個。
可是現在卜鷹卻連一個都認不出。
這些高手無疑都經過很精密的易容,為他們易容的人,無疑也是位絕頂高手,不但精於普通一般用藥顏料的易容術,而且是精通刀圭一類的手術。
據卜鷹所知,像這樣的易容專家,當今江湖中也已經不多了,嚴格説來,最多隻有兩個人。
這兩個人雖然也都是特立獨行,眼高於頂,平時絕少跟別人來往的人,無論誰想要勞動他們出手,都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些人又有什麼神通?能請得動他們。
卜鷹嘆了口氣,只覺得這件事自從有他參與之後,就變得越來越複雜了。
這些高手中,最令卜鷹感興趣的,是一個面色蠟黃,身子彷彿乾癟了的小老頭。
他的年紀一定已經很老了,一口黃牙,已經掉得剩下沒幾顆,一雙手爪,更長得像鳥爪一樣,右手小指的指甲卻留得很長、而且捲成了一團。
一個人要把手指甲留成這樣子,也不是件簡單的事,那至少要二十年的工夫。
奇怪的是,這麼樣一個小老頭,但是眼神卻很清澈,就像是春天陽光下的流水一樣,讓人看了,心裏會有種説不出的歡愉。
這個小老頭的眼神,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個小姑娘一樣。
如果他存心要把自己徹底改扮成另外一個人,他本來可以用一種極名貴的水晶薄片,嵌在眼睛裏,遮擋起眼中的光采。
可是他偏偏不要這麼樣做,好像故意要留一點破綻,讓別人查出他的真實身份。
這使得卜鷹覺得更感興趣了。
──難道這小老頭真是個小姑娘?難道她就是那個突然“少掉”的圓圓。
一個年輕而瘦弱的店夥,提着個大茶壺,搖搖擺擺的走過來,正好走在這個小老頭旁邊,腳下忽然一個踉蹌,不但自己眼看着要重重跌一跤,手裏提着的一大壺水,眼看着也要倒在小老頭身上。
茶館裏有人驚呼,有人想過來幫忙,可是按照現在的情況看來,無論誰都幫不了這個忙了。
最重要的事,被卜鷹認出的那些高手們,全都安坐未動,好像存心要看這場熱鬧,又好像算準了這個小老頭有法子應付這個局面,根本用不着別人出手。
他們不動,卜鷹當然也不動,那個小老頭卻不能不動了。
一大壺滾水淋在身上,無論誰都受不了的。
可是他只要一動,豈非就泄漏了自己的底子,讓人看出他的武功來歷,也讓人看出了他是高手。
卜鷹心裏正在替他盤算的時候,就看見那個夥計的腳步已經站穩了,手裏的水非但沒有打翻在小老頭的身上,根本連一滴都沒有濺出。
原來就在剛剮那一瞬間,小老頭忽然伸出手,在那夥計提水的手肘上輕輕一託,這夥計立刻就覺得有股很平和的力量湧進來,流遍全身,就好像有十七八隻手把他全身關節都托住了一樣。
這一託看來輕描淡寫,別人甚至沒有十分注意,可是看在卜鷹眼裏,卻好像看見了一件讓他非常吃驚的事,連瞳孔都收縮了一下。
也就在這時候,他聽見身後有人壓低了聲音對他説:“請跟我來。”
這個人的聲音很奇怪,嘶啞中又帶着點尖針般的刺耳,而且驟然聽起來,分不出究竟是男人的聲音還是女人的聲音?
──進入這茶館,卜鷹已發現好幾個分不出男女的人了。
可以確定的是,這聲音裏並沒有什麼惡意,如這個人有惡意,根本用不着開口,就可能往卜鷹背後突襲暗算,何必説什麼話?
可是卜鷹回過頭去的時候,卻又吃了一驚,彷彿又看見了什麼驚人的事。
其實他看見的只不過是一個人而已,一個人、一張臉、一雙眼睛。
一雙讓卜鷹嚇了一跳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