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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奇計

    海靈子。

    來的是海靈子。

    蕭十一郎畢竟不是神仙,畢竟有算錯的時候。

    沈璧君全身都涼了。

    頭戴雨笠,手持長劍的海靈子,已站在她面前,距離她還不及七尺,濕透了的衣裳蛇皮般緊貼在他枯柴般的身上。

    他看來就像是個剛從地獄裏逃出來、向人索命的魔鬼!

    沈璧君連看都不敢看他,扭過頭,去看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居然在笑。

    海靈子冷冷道:“兩位只怕再也想不到來的會是我吧?”

    蕭十一郎大笑道:“你以為我想不到?其實我早就看到你鬼鬼祟祟的躲在那裏了。我那些話就是説給你聽的,否則你怎麼敢現身?”

    他笑得那麼開心,説得又那麼自然。

    連沈璧君都幾乎忍不住要相信他這番話是真的。

    海靈子臉色也不禁變了變,但腳步並沒有停。

    他走得並不快,因為他每走一步,腳步與劍鋒都完全配合。

    他行動時全身幾乎完全沒有破綻。

    他並不是個輕易就會被人兩句話動搖的人。

    蕭十一郎不再等了,因為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用盡全力,撲了過去。 

    然後,他倒下。

    他氣力已不繼,就像塊石頭似的,從半空中跌在海靈子足下。

    沈璧君驚呼失聲。

    海靈子的劍已毒蛇般下擊,直刺蕭十一郎腰後軟肋。

    蕭十一郎似已不能閃避,身子一縮,以右臂去迎海靈子的劍!

    “哧”的劍鋒入肉,鮮血四濺。

    海靈子面露獰笑,正想拔劍,再刺!

    誰知蕭十一郎突然反手,以肉掌握住了劍鋒。

    海靈子一掙,未掙脱,身形已不穩。

    金針已暴雨般射了過來!

    蕭十一郎應變的急智,永遠是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

    他自知力竭,傷重,絕難對敵,竟拼個以血肉之軀去迎海靈子的劍,為的只是要將海靈子毒蛇般的劍扼死!

    他必須要給沈璧君一個出手的機會。

    他只怕沈璧君會輕易放過這機會,那麼他們就必死無疑了!

    幸好沈璧君已學會了很多。霎眼間,她已發出七把金針!

    “滿天花雨!”

    這名字雖普通,但卻是暗器中最厲害的手法。

    蕭十一郎先倒下,正是怕阻住她的暗器。

    海靈子一聲狂吼,撤劍,蕭十一郎已滾了過去,抱住了他的腿,他倒下時,胸膛上已多了柄匕首。

    一柄幾乎完美無瑕的匕首,卻刺在這醜惡無比的人身上!

    蕭十一郎仰面躺着,喘息着,他覺得雨點打在他身上,已不再發疼。

    是雨已小了?還是他已麻木。

    沈璧君呆呆的站在那裏,茫然望着倒在地上的海靈子。

    她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

    她整個人都似乎已將虛脱。

    蕭十一郎掙扎着,像是要爬起來。

    沈璧君這才定了定神,趕過去扶住他,柔聲道:“你……你的傷……”

    看到他的傷口,她眼淚已流下面頰。

    蕭十一郎道:“我的傷沒關係,扶我坐起來。”

    沈璧君道:“可是你……你還是躺着的好。”

    蕭十一郎苦笑道:“我一定要坐起來,否則只怕就要永遠躺在這裏了!”

    雨雖小了,卻仍未停。

    蕭十一郎盤膝坐在海靈子和屠嘯天的屍體旁,似在調息。

    沈璧君一直在看他,彷彿天地間就只剩下了他這麼一個人,彷彿她目光只要離開他,她這人就會崩潰。

    蕭十一郎眼睛一直是閉着的,突然道:“趙無極,你既已來了,為何還躲在那裏?”

    沈璧君心一震,目光四下搜索,哪有趙無極的人影?

    過了很久很久,蕭十一郎突然又道:“趙無極,你既已來了,為何還躲在那裏?”

    同樣的一句話,他竟説了四遍。

    每隔盞茶功夫就説一次,説到第三次時,沈璧君已明白他這只不過是在試探,但等他説到第四次時,趙無極果然被他説出來了。

    趙無極步履雖很安詳,但面上卻帶着驚訝之色,他自信步履很輕,實在想不通蕭十一郎怎會知道他已來了的?

    蕭十一郎眼睛已張開,卻連瞧都沒有瞧他一眼,淡淡笑道:“我知道你遲早總會來的,想不到你竟來得這麼遲,連海靈子都比你早來了一步。”

    趙無極目光掠過地上的屍身,臉色也變了,瞪着蕭十一郎,滿面都是驚訝和懷疑之色。

    蕭十一郎道:“你用不着瞪我,他們兩位並不是我殺的!”

    趙無極道:“不是你?是誰?”

    蕭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是誰,他們剛走到這裏,就突然倒下去死了。”

    趙無極目光閃動,道:“他們是自己死的?”

    蕭十一郎道:“不錯,你只要走過來,看看他們的傷痕就知道了。”

    趙無極非但沒有再向前走,反而往後退了幾步,道:“用不着再往前走了,在這裏我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蕭十一郎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趙無極嘴唇動了動,卻沒有開口。

    蕭十一郎嘆了口氣,道:“我已力竭,又受了重傷,連逃都逃不了,怎麼能殺得死屠大俠和南海劍派的第一高手?”

    他又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坐在這裏,只不過是在等死而已。”

    趙無極道:“等死?”

    蕭十一郎苦笑道:“不瞞你説,現在你若要來割下我的腦袋,我連一點反抗之力都沒有,最慘的是,連沈姑娘的金針都用完了。”

    沈璧君只覺嘴裏在發苦,苦得要命。

    她自然知道蕭十一郎説的是真話。

    但他為什麼要説真話?他瘋了麼?

    趙無極若是真的走過來,後果實在是不堪設想。

    但趙無極非但沒有往前去,反而又退後了幾步。

    蕭十一郎道:“你若要殺我,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你為什麼還不過來動手?”

    趙無極突然仰面大笑起來,笑得幾乎淌出了眼淚。

    蕭十一郎道:“你殺人的時候一定要笑麼?”

    趙無極大笑道:“兩位一搭一檔,戲真演得不錯,只可惜在下既沒有屠老兒那麼土,也沒有海靈子那麼蠢。”

    蕭十一郎道:“你以為我在騙你?”

    趙無極道:“我只不過還不想被人在胸膛上刺一刀而已。”

    蕭十一郎嘆了口氣,道:“這機會太好了,錯過了實在可惜。”

    趙無極笑道:“多謝多謝,閣下的好意,我心領了!”

    蕭十一郎道:“你現在若走,一定會後悔的!”

    趙無極笑道:“活着後悔,也比死了的好。”

    這句話未説完,他身形已倒縱而出。

    蕭十一郎道:“你若想通了,不妨再回來,我反正是逃不了的。”

    這句話趙無極也不知聽見了沒有。

    因為話未説完,他已走得蹤影不見了。

    趙無極一走,沈璧君整個人就軟了下來,嫣然道:“我真沒想到趙無極會被你嚇走。”

    蕭十一郎長長嘆息了一聲,苦笑着道:“你以為我有把握?”

    沈璧君道:“但我已快急死了,你還是那麼沉得住氣。”

    蕭十一郎嘆道:“那也多虧了這場雨。”

    沈壁君道:“這場雨?”

    蕭十一郎道:“其實那時我又何嘗不是滿頭冷汗,但趙無極卻一定以為那隻不過是雨水,我身上的血跡也被雨沖走了。”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這場雨一下,每個人都變成了落湯雞,大家都同樣狼狽,否則以趙無極的精明,又怎會看不出毛病來?”

    沈璧君望着他的笑容,面上忽然露出了憂慮之色。

    他雖在笑着,卻笑得那麼苦澀,那麼疲倦。

    蕭十一郎自然知道她憂慮的是什麼。

    沈璧君終於忍不住道:“厲剛到現在還沒有找來,只怕不會來了吧。”

    蕭十一郎道:“嗯!只怕是不會來了。”

    兩人目光相遇,沈璧君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平時不會這麼做的,但現在卻不同。

    現在也許就是他們相聚的最後一刻了。

    他們嘴裏雖還在騙着自己,心裏卻都很明白。

    厲剛必定會來的,而且很快就會來了。

    就算沒有人來,他們也很難再支持下去,厲剛來了,他們哪裏還有生路?

    厲剛的心,就像是一把刀!

    沈璧君凝注着蕭十一郎,道:“我……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

    蕭十一郎道:“你説。”

    沈璧君咬了咬嘴唇,垂下頭,柔聲道:“無論怎麼樣,我都絕沒有後悔。”

    蕭十一郎沒有説話,也沒有移動,整個人卻似已痴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十一郎突然道:“只要你肯,我還是有對付厲剛的法子。”

    雨漸稀疏。

    厲剛摘下了雨笠,用衣袖擦着臉。

    他幾乎已找遍了半山,幾乎已將絕望。

    就在這時,他發現了沈璧君和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仰面倒在那裏,海靈子就壓在他右邊,手裏還握着劍,劍已刺入了蕭十一郎的胯骨。

    屠嘯天倒在左邊,一隻手扣住蕭十一郎的脈門,另一隻手還印在他心口的“玄機”穴上。

    這三人想必經過一場惡鬥,已同歸於盡了。

    再過去幾步,才是沈璧君。

    她胸膛還在微微起伏着,顯然還沒有死。

    她臉色蒼白,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簾上,濕透了的衣衫,緊緊裹着她那修長卻成熟的胴體。

    厲剛自從第一眼看到她,目光就沒有離開,腳步也沒有移動,面上卻還是連一絲表情也沒有。

    沈璧君似已睡着,又似已暈迷,全不知道有人已到了她身旁。

    厲剛岩石般的臉,忽然起了一種極奇異的變化,那雙刀一般鋭利,冰一般冷的眼睛裏,也似有股火焰燃燒了起來。

    他呼吸也漸漸急促,彷彿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果然不愧是天下無雙的美人……”

    這句話還沒有説完,他已撲在沈璧君身上。

    沈璧君的身子似在顫抖。

    厲剛喘息着,撕開了她的衣襟,眼睛裏的火焰燃燒得更熾熱……

    突然,這雙眼睛死魚般凸了出來。

    他的人也突然挺直,僵硬,嘴裏“絲絲”的吐着氣──

    一絲鮮血,慢慢的自嘴角沁出。

    一柄刀已插入他心脈旁的肋骨之間。

    沈壁君還是在不停的顫抖着,全身打着冷戰。

    她的手緊握着刀柄,厲剛的血就流在她這雙春葱般的玉手上。

    她甚至可以感覺出厲剛的身子在逐漸僵硬,逐漸冰冷……

    她用盡全身力氣,瘋狂的推開了他,站起來,喘息着,牙齒不停的“格格”打戰,連嘴唇上都再也沒有一絲血色。

    然後,她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

    上山雖艱苦,但有時下山卻更難。

    沈壁君掙扎着,扶着蕭十一郎,在山路上踉蹌而奔。

    雖然她知道此時外面已不再有人追趕,但她還是用盡全力在奔跑,她只想快跑,走得離厲剛遠些。

    她這下才認清了這“見色不亂真君子”的真面目。

    蕭十一郎一直沒有説話,因為他知道這時候任何話,都可能會令她受到刺激,他絕不能讓她再受到任何傷害。

    他只是在心裏感激。

    沈璧君若不是為了他,是死也不肯做出這種事來的。

    山路旁,密林中,彷彿有兩條人影。

    但他們並沒有發覺。

    他們再也想不到連城璧此刻在他們方才經過的密林裏。

    連城璧眼看着他們走過,既沒有説話,更沒有阻攔。甚至連他的臉色看來都還是那麼平靜。

    站在他身旁的正是趙無極。

    趙無極平時一向自命鎮定的功夫不錯,此刻卻也忍不住了。

    他已知道方才上了當,已忍不住要追過去。

    但連城璧卻拉住了他。

    趙無極愕然,試探着問道:“連兄難道不想將嫂夫人勸回來?”

    連城璧慢慢的搖了搖頭,淡淡道:“她想回來,遲早總會回來的,若不想回來,勸也沒有用。”

    趙無極沉默着,似在猜測着連城璧的用意,過了很久,嘴角才慢慢露出了一絲很奇特的微笑。

    他微笑着,喃喃道:“不錯,連夫人遲早總會回來的,蕭十一郎反正已活不長了。”

    走過前面的山坡,就是平地。

    蕭十一郎用手掩住嘴,輕輕的在咳嗽。

    沈璧君柔聲道:“你要不要歇歇再走?”

    蕭十一郎搖了搖頭,身子突然倒了下去,捂着嘴的手也鬆開。

    掌心已滿是鮮血。

    沈璧君大駭,掙扎着抱起他。

    就在這時,她腹中突然覺得一陣無法形容的絞痛,就彷彿心肝五臟都已絞到一起,連膽汁都已絞了出來。

    她全身突然虛脱,就從這山坡上滾了下去。

    蕭十一郎比沈璧君醒來得早。

    他一醒就想到了沈璧君,立刻就開始尋找。

    其實他根本用不着找,因為沈璧君就躺在他身旁。

    但他們躺着的地方,並不是那山坡下的草地,而是一張很柔軟,很舒服,還掛着流蘇錦帳的大牀。

    牀上的被褥都是絲的,光滑,嶄新,繡着各式各樣美麗的花朵,繡得那麼精細,那麼生動。

    他們身上也換了光滑嶄新的絲袍,絲袍上的繡工,也和被褥上的同樣精緻,同樣華美。

    蕭十一郎忽然發覺自己到了個奇異的地方。

    這難道是夢?

    屋子裏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太離奇古怪的陳設,只不過每樣東西都精緻到了極點,甚至已精緻得有些誇張。

    就連一個插燭的燈台,上面都綴滿了晶瑩的明珠,七色的寶石,錦帳上的流蘇竟是用金絲縷成的。

    但蕭十一郎卻知道這地方的主人絕不是個暴發户。

    因為每件東西都選得很美,這麼多東西擺在一齊,也並沒有令人覺得擁擠、俗氣,看來甚至還很調合。

    暴發户絕不會有這麼樣的眼光。

    就算這是場夢,也是場奇異而華美的夢。

    只可惜蕭十一郎並不是喜歡做夢的人。

    他悄悄溜下牀,沒有驚動沈璧君──他不願沈璧君醒來時發現他睡在旁邊,他不願做任何使她覺得難堪的事。

    地上鋪着厚而軟的波斯氈。

    蕭十一郎赤着足,穿過屋子。

    這段路他本來一霎眼就可走過的,現在卻走了很多時候,每走一步,他全身的骨骼都似乎要散開。

    但他的傷勢無疑已好了很多,否則他根本連一步都走不動。

    他傷勢怎會忽然好了這麼多?

    是因為睡了一覺?還是因為有人替他治過傷?

    這裏的主人是誰?

    為什麼要救他?

    問題還有很多,但他並不急着去想。

    因為他知道急也沒有用。

    對面有扇門,雕花的門,鑲着黃金環。

    門是虛掩着的。

    推開了這扇門,蕭十一郎就走入了比夢還離奇的奇境!

    他這一生從未經歷過,也永遠想像不到的奇境!

    這間屋子比方才那間還大,屋裏卻只有一張桌子。

    一張桌子幾乎就已佔據了整個屋子。

    桌上竟也擺着棟屋子,是棟玩偶房屋。

    就連孩子們的夢境中,也不會有如此精美的玩偶房屋。

    整棟房屋都是用真實的木材和磚瓦建築的,瓦是琉璃瓦,和皇宮所用的完全一樣,只不過至少小了十幾倍。

    房屋四周,是個很大的花園。

    園中有松竹、花草、小橋、流水、假山、亭閣──花木間甚至還有黃犬白兔,仙鶴馴鹿。

    樹是生的,花是香的,只不過都比真實的小了十倍。

    那些馴鹿白兔雖是木石所塑,但也雕塑得栩栩如生,彷彿只要一招手,它們就會跑到你面前。

    蕭十一郎最欣賞的就是九曲橋後的那座八角亭,朱欄綠瓦,石桌上還擺了局殘棋,下棋的兩個高冠老人似已倦了。

    一個朱衣老人正在流水旁垂釣,半歪着頭,半皺着眉,似乎還在思索那局殘棋。

    另一個綠袍老者就在他身旁浣足,手裏還拿着剛脱下來的雙梁福字履,正斜着眼,瞟着那朱衣老人作得意的微笑。

    這一局棋,顯然他已有勝算在握。

    兩個都是形態逼真,鬚眉宛然,身上穿的衣履,也是用極華貴的綢緞剪裁成的,而且剪裁得極合身。

    這一切,已足夠令人看得眼花繚亂,目眩神迷。

    但比起那棟屋子,這些又全不算什麼了。

    屋子前後一共有二十七間。

    有正廳、偏廳、花廳、卧室、客房、倉房,甚至還有廚房。

    從窗户裏瞧進去,每間房子裏的陳設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每間屋裏,每樣東西,看來竟似全都是真的。

    廳房裏擺着紫檀木的雕花椅,椅上鋪着織錦緞的墊子。

    牆上掛着字畫,中堂是一幅山水,煙雨濛濛,情致瀟灑,仔細一看,那比蠅足還小的落款,竟是吳道子的手筆。

    蕭十一郎最愛的,還是那副對聯。

    “常未飲酒而醉,

    以不讀書為通。”

    這是何等意境!何等灑脱!

    廳中有兩人枯坐,像是正在等主人接見。

    兩個青衣小鬟,正捧着茶掀簾而人。

    就連那兩隻比鈕釦還小的茶盞,都是真瓷的。

    丫鬟們臉上帶着巧笑,彷彿對這兩個客人並不太看重,因為她們知道她們的主人對這客人也很輕慢。

    主人還在後面的卧室中擁被高卧。

    牀旁邊已有四個丫鬟在等着服侍他起身了,一人手裏捧着形式奇古的高冠,一人手裏捧着套織金的黃袍,一人手裏打着扇。

    還有一人正蹲在地上,刷着靴子。

    主人的年紀並不大,白面無鬚,容貌彷彿極英俊。

    牀後有個身穿紗衣的美女,正在小解,秀眉微顰,弱不勝衣,彷彿昨夜方經雨露,甜蜜中還帶着三分羞煞人的疼痛。

    廚房裏正在忙碌着,顯然正在準備主人的早膳。

    蕭十一郎嘆了口氣,喃喃道:“這人的福氣倒真不錯。”

    每間屋子裏都有人,都是些貌美如花的妙齡少女。有的在撫琴,有的在抄經,有的在繡花,有的在梳妝,也有的還嬌慵未起。

    二十七間屋子,只有一間是空的。

    這屋子就在角落上,外面有濃陰覆蓋的迴廊,裏面四壁全是書,案上還燃着一爐龍涎香。

    香爐旁文房四寶俱全,還有幅未完成的圖畫,畫的是挑燈看劍圖,筆致蕭蕭,雖還未完成,氣勢已自不凡。

    看來此間的主人還是個文武雙全的高士。

    蕭十一郎已不是孩子了,但面對着這樣的玩偶房屋,還是忍不住瞧得痴了,幾乎恨不得將身子縮小,也到裏面去玩玩。

    聽到後面的呻吟聲,他才知道沈璧君不知何時也已起來了。

    沈璧君臉色蒼白,連一絲血色都沒有。

    但她的眼睛,卻也正閃動着孩子般的喜悦。

    她倚在門口瞧着這棟玩偶屋宇,也不覺瞧得痴了。

    過了很久很久,她才嘆了口氣,道:“好美的屋子,若能在裏面住幾天,一定很好玩。”

    蕭十一郎笑道:“只可惜誰也沒有那麼大的神通,能將我們縮小。”

    沈璧君轉過頭,凝注着蕭十一郎,過了很久,才嫣然一笑,道:“我們都沒有死。”

    蕭十一郎慢慢的點了點頭,凝注着她道:“我們都沒有死。”

    這雖然只不過是很普通的一句話,但在他們口中説出來,卻不知包含了多少歡悦、多少感激。

    人的慾望,本來是最難滿足的,。

    但他們彷彿只要能活着,就已別無奢望。

    又過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垂下頭,道:“是你帶我到這裏來的?”

    蕭十一郎道:“我醒來時,已經在這裏了。”

    沈璧君道:“你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蕭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

    沈璧君又轉過頭去瞧那玩偶屋,道:“我想,這裏的主人必定也是位奇人,而且一定很有趣。”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若非奇人,也做不出這樣的奇事。”

    沈璧君道:“但他既然救了我們,為什麼又不出來與我們相見呢?”

    蕭十一郎還未回答,只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自門外響起。

    一人嬌笑着道:“正因我家主人生怕驚擾了賢伉儷的清夢。”

    “賢伉儷”這三個字聽在沈璧君耳裏,她連耳根都紅了。 

    別人居然將他們當做了夫妻。

    她心裏只覺亂糟糟的,也不知究竟是什麼滋味,想去瞧瞧蕭十一郎的表情,又沒有這勇氣。

    她垂着頭,並沒有看到説話的人進來,只嗅到一陣淡淡的香氣。

    蘭花般的香氣。

    進來的這人,清雅正如蘭花。

    她穿着純白的絲袍,蛾眉淡掃,不着脂粉,漆黑的頭髮隨隨便便挽了個髻,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塊金珠翠玉。

    她的嘴很大,不笑的時候,顯得很堅強,甚至有些冷酷,但一笑起來,露出了那白玉般的牙齒,看來就變得那麼柔美嫵媚。

    她的顴骨很高,卻使她的臉平添了幾分説不出的魅力。一種可以令大多數男人心迷的魅力。

    這女子並不能算美,但站在這華麗無比的屋子中,卻顯得那麼脱俗,若不是沈璧君在她身旁,所有的光輝幾乎要全被她一個人奪去了。

    沈璧君雖沒有看她,但她卻在看着沈璧君。

    一個美麗的女子遇到另一個更美麗的女子時,總會從頭到腳,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遍的。

    女人看女人,有時比男人還要仔細。

    然後,她才轉過頭來打量蕭十一郎。

    她不是那種時常會害羞的女人,但瞧見蕭十一郎那雙貓一般的眼睛時,還是不由自主垂下了頭,帶着三分羞澀,七分甜笑,道:“賤妾素素,是特地來侍候賢伉儷的。”

    又是“賢伉儷”。

    沈璧君頭垂得更低,希望蕭十一郎能解釋。

    但蕭十一郎若真的解釋了,她也許又會覺得很失望。

    蕭十一郎只淡淡道:“不敢當。”

    素素道:“兩位若有什麼需要,只管吩咐,若有什麼話要問,問我就行了。”

    蕭十一郎道:“我若問了,你肯説麼?”

    素素抿着嘴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知無不言。”

    蕭十一郎道:“我們承蒙相救,卻連是誰救的都不知道。”

    素素道:“那是我們家公子,乘着雨後去行獵時,無意中發現了兩位。”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我們家公子本不喜歡管閒事的,但見到兩位不但郎才女貌,而且情深如海,縱在垂死暈迷時,手還是緊緊握着,捨不得鬆開……”

    聽到這裏,沈璧君的臉已似在燃燒。

    幸好蕭十一郎將話打斷了,道:“卻不知你們家的公子尊姓大名?”

    素素笑道:“他姓天,我們做下人的,只敢稱他為天公子,怎麼敢去問他的名字呢?”

    蕭十一郎道:“天,天地的天?”

    素素道:“嗯。”

    蕭十一郎道:“有這種姓麼?”

    素素笑道:“一個人有名姓,只不過是為了要別人好稱呼、好分辨而已,只要你願意,隨便姓什麼都無所謂的,是麼?”

    蕭十一郎不説話了。

    素素笑得更甜,又道: “譬如説,我若問兩位貴姓大名,兩位也未必肯將真實的姓名告訴我,是麼?”

    蕭十一郎也笑了,道:“卻不知這位天公子是否願意見我們一面?”

    素素道:“當然願意,只不過……”

    蕭十一郎道:“只不過怎樣?”

    素素嫣然道:“只不過現在已是深夜,他已經睡了。”

    蕭十一郎這才發覺了兩件事。

    屋裏根本沒有窗子。

    有光是因為壁上嵌着銅燈。

    素素道:“公子知道兩位都不是普通人,而且武功一定很高,是以再三吩咐我們,千萬不可怠慢了二位。”

    蕭十一郎淡淡笑道:“若是武功很高,就不會如此狼狽了。”

    素素徐徐的説道:“你受了四處內傷,兩處外傷,外傷雖不致命,但那四處內傷,卻彷彿是被‘摔碑手、‘金剛掌’這一類的功夫擊傷的,普通人只要捱上一掌,就活不成了,你卻還能支持得住,若不是武功極高,就是運氣太好了。”

    蕭十一郎笑道:“姑娘非但目光如炬,而且也是位高人,否則又怎會知道我是被哪一種掌力所傷?”

    素素巧笑道:“其實我什麼都不懂,全都是聽別人説的。”

    她似乎在逃避着什麼,話未説完,已轉身走了出去。

    蕭十一郎既沒有阻止,也沒有追問。

    沈璧君這才偷偷瞟了他一眼,悄聲道:“你看這位姑娘怎樣?”

    蕭十一郎道:“還不難看,也不太笨。”

    沈璧君笑道:“非但不難看,而且美極了,只看她,就可想見她的主人是個怎麼樣的人物了。”

    蕭十一郎沉吟着。

    沈璧君又道:“我看這地方的人好像都有點神秘,卻不知他對我們是好意?還是壞意?”

    只聽素素嬌笑道:“若是壞意,兩位只怕已活不到現在了。”

    地氈又軟又厚,走在上面,根本一點聲音也沒有。

    沈璧君不禁又紅着臉,垂下了頭。

    素素已捧着兩盞茶走進來,帶着笑道:“據我們家公子説,這茶葉是仙種,不但益氣補身,而且喝下去後,還會有種意想不到的好處。”

    她瞟了沈璧君一眼,又笑道:“這本是我們家公子的好意,但兩位若不願接受,也沒關係。”

    蕭十一郎笑了笑,淡淡道:“我們的性命本為天公子所救,這碗茶裏就算下毒,我也一樣喝下去。”

    他果然端起茶,一飲而盡。

    素素嘆了口氣,道:“難怪公子對兩位如此看重,就憑這分豪氣,已是人所難及的了。”

    她看着沈璧君慢慢的喝下那碗茶。

    她看着蕭十一郎先倒下去,沈璧君也跟着倒了下去。

    她笑得仍是那麼甜,柔聲道:“我方才説過,這碗茶有種意想不到的效力,你們很快就會知道,我並不是騙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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