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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俠燕單飛(下)

    李福生聞言先是一驚,可繼則又憂又急道:“夫人真是賢明,分析事理頭頭是道,若如此,可怎麼好?”

    崔夫人笑盈盈看住李福生,嬌聲道:“老爺若要問計,恕我賣個關子。”

    李福生一愣,堆起笑臉道:“夫人莫非討賞,這個家哪樣不是夫人的,夫人要什麼?”

    崔夫人嫵媚一笑,朱唇輕啓,一字一頓:“我要翡、翠、玉、鐲。”

    翡翠玉鐲子是李福生新近悄然購進的寶物。翡者,黃也;翠者,綠也。有黃有綠的鐲子不只晶瑩温潤,最珍貴在於它的“活”。那些翡色翠色組成一種絕佳的光澤,如藍藍的波,不管何時何處,那光澤就像活動的、流淌的水波,不斷泛出漂亮眩人的光采。

    自從李福生花了大筆銀子購得後,偷偷藏了起來,他很清楚,這雙翡翠玉鐲乃無價之寶,適當時機送入朝廷,怕不因此加官晉位?他以為自己收得隱秘,不料崔夫人竟開口要了,他不覺暗暗叫苦。

    “夫人,那鐲子原是準備有機會獻與朝廷。”他苦笑着説:“説不定因此而更上一層樓,夫人豈不與有榮焉嗎?”

    崔夫人臉色陡地一沉,冷冷道:“老爺要高官,那就罷了,郭雪兒的事,我就不管了。”

    説着一撇嘴,一轉頭,再不搭理李福生。

    李福生無奈,只得堆起笑容:“夫人稍等,我去去就來。”

    李福生書房轉了一圈,回來手捧一個錦盒。錦盒打開,見翡翠鐲子卧在雪白錦鍛上。

    崔夫人喜得眉開眼笑,將它拿在燈下看了半晌,往手腕一戴,那流淌的波光,映得她雪白的手腕格外眩人,李福生忙説:“夫人別再賣關子了。”

    “好。”崔夫人端詳翡翠鐲子,眼眉皆笑:“郭雪兒若有意闖入刑聲殺仇良,再好不過。”

    “如何説?”

    “正好將白雲飛調虎離山。”

    “哦。”李福生又思索一下,仍覺不妥:“替身何處找去?”

    “交與陳吉、王松二人。”

    “若有閃失,如何是好?”

    “不會!”崔夫人成竹在胸:“人世間,有一種人好對付。”

    “什麼人?”

    “昏迷的人。”崔夫人補道:“要個神智清楚的人不容易,可是,要個昏迷的人,就不難。”

    李福生恍然而笑:“莫非指的是好酒貪杯之徒?”

    泰安客棧的長形招牌下,掛了一個菱形的看板,上面寫了大大的“酒”字。

    白雲飛甫跨進門,就看見府邸的兩個護院陳吉和王松正淺飲慢酌。

    陳吉一見白雲飛,便道:“總捕頭請來喝兩盅。”

    白雲飛微笑着擺擺手。

    泰安客棧的掌櫃發現他,忙堆起笑臉迎上:“總捕頭請坐,小店有上好的女兒紅孝敬您。”

    白雲飛淡然笑笑:“你忙吧!例行巡查,看看就走。”

    掌櫃一欠身子,唯唯諾諾退下了。

    白雲飛環視一下,夜已漸深,座上約有七、八人。白雲飛看其中一人,三十出頭年紀,正在一口一口灌黃湯。白雲飛到廣平府僅兩個多月,對地方雖不甚熟悉,不過此人面孔倒曾見過,半個月前,他正好來巡查,看此人喝得一臉醉相。有人喝酒臉紅,此人喝酒卻是越喝越白,還好不鬧事,喝醉了便趴桌上,呼呼大睡。

    白雲飛經過他桌畔,輕敲桌面,那人訝異看白雲飛一眼,慌忙站起:“總捕頭好。”

    “叫什麼名字?”

    “小的錢阿木。”

    “少喝點——”

    白雲飛轉過身,吃了一驚,那端最裏角落有一雪白身影,正是雪兒。

    白雲飛挪身過去,站她桌邊,含笑説:“郭姑娘在這裏?”

    郭雪兒視若不見,聽若不聞。

    “我能坐下嗎?”

    郭雪兒冷冷瞅他一眼,説:“請便!”

    “姑娘?”店小二端了東西過來:“您要的牛肉麪。”

    白雲飛訝道:“夜深了,郭姑娘才用晚飯?”

    郭雪兒驀然抬頭,狠狠盯住他。

    “郭雪兒有個壞毛病,用餐之時,最不喜歡人嘮叨聒噪。”

    白雲飛一拱手,歉然道:“白某失禮。”

    郭雪兒冷哼一聲,驀然站起,匆匆進入內院。

    王松、陳吉冷眼觀,趕前道:“可要我二人協助?”

    白雲飛凝望郭雪兒背影,搖搖頭。

    郭雪兒悻悻回到內院,正要開啓房門,突聽得暗處有人叫:“郭姑娘。”

    郭雪兒循聲一望,黑地裏一人身材頎長,相貌卻是模糊,郭雪兒疑惑道:“誰?”

    對方從暗處站出來,月光下,只見他身着長袍馬褂,頂上瓜皮小帽,年約三十七、八歲。郭雪兒意外道:“原來陳家莊陳莊主。”

    “正是陳某。”陳莊主道:“特地給姑娘送來銀票。”

    “郭雪兒尚未將李福生殺死,陳莊主未免送早了。”

    “無妨,銀票當先送與郭姑娘。”從袖中掏出銀票,雙手奉與郭雪兒道:“這裏是兩張銀票,一張五千兩,一張三千兩。”

    郭雪兒訝道:“説好五千兩,怎地多出三千兩?”

    “五千兩買李福生項上人頭,三千兩是姐姐的意思,姐姐説郭姑娘尚有一幼弟,吩咐給郭姑娘姐弟。”

    郭雪兒黯然道:“弟弟寄居姥姥家,也不知如何了?”將其中一張銀票退與陳莊主:“三千兩不敢收,多謝李家大娘好意。”

    “這個不成。”那陳莊主搖手道:“當年李福生聽信崔夫人的話,自行毀了婚約,姐姐心裏難過,憤而回到觀音山下。這幾年姐姐雖然雙目已瞎,心裏還惦念着你們郭家,這三千兩是姐姐一番心意,郭姑娘不肯收下,姐姐怕要難過。”

    “好吧!”郭雪兒略一猶豫,便將銀票納下:“我就收下李家大娘的好意。這裏事了,郭雪兒再去拜見大娘。”

    “拜見不敢當,姐姐想念郭姑娘,請郭姑娘務必來寒舍。”

    “好。郭雪兒一定去。”郭雪兒道:“大娘的眼睛,難道不曾延醫治療?”

    “姐姐拒絕延醫。”那陳莊主道:“姐姐説,人世間有李福生那等忘恩負義之徒,眼瞎也好,免得看了煩心,姐姐還説,她恨不得雙耳也聾,如此又聾又盲,倒落得耳根眼目清淨。”

    “大娘沒説錯。”郭雪兒咬牙道:“李福生真是該殺!”

    “郭姑娘!”

    陳莊主和郭雪兒俱都一怔,循聲一看,那端黑黝黝角落閃出一人,郭雪兒冷冷道:“白雲飛,你何緊緊相隨?”

    “郭姑娘可知道,知府大人下令捉拿你?”

    “意料中的事!”郭雪和一昂首,傲然看白雲飛:“閣下有本領,儘管來拿!”

    “白某本當捉拿你,只是白某十分納悶,府邸戒備森嚴,你竟能從容來去,身手不可謂之不高,你若要殺大人易如反掌,只是你沒殺他,卻又揚言要殺他,這不是從然給自己來惹麻煩?”

    郭雪兒冷笑道:“揚言要殺他,原是要慢慢折磨他。人若日夜提心吊膽,日子並不舒坦。”

    白雲飛怔了怔,問:“郭姑娘跟李大人有深仇大恨?”

    “李知府忘恩負義,為人不恥。”

    “你若想抓拿我,便動手與我一搏,你若不想抓拿我,請你走開!”

    “郭姑娘言重了,大人雖然下令捉拿你,只是白某人尚不想抓拿姑娘。”

    郭雪兒盯住他:“為什麼?”

    “白某十分好奇,郭姑娘莫非是“女俠燕單飛”?”

    郭姑娘揚起一陣輕笑。

    “郭姑娘笑什麼?”

    “我笑好事之徒太多,郭雪兒出道僅只一個月,就有人給我名號,這不是太有趣麼?”

    白雲飛眼睛一亮,驚喜交集道:“郭姑娘果然是‘燕單飛’,這一個月,姑娘連殺三個人,江湖白煞、江湖黑煞、關山女巫……”

    郭雪兒冷笑道:“他三人早就該殺,郭雪兒難道殺錯了?”

    “郭姑娘沒殺錯人,他三人橫行江湖,均非善類。”

    郭雪兒微笑道:“你倒是明理。”

    “看郭姑娘身手,莫非風婆婆徒弟?”

    郭雪兒唇畔帶笑,雙眸卻冷冷盯住白雲飛:“閣下眼明心明,只可惜……”

    白雲飛困惑道:“可惜什麼?”

    “閣下在李福生手下,豈不可惜?”轉臉看陳莊主:“陳莊主以為如何?”

    陳莊主微笑打量白雲飛:“這位莫非白總捕頭?”

    “在下白雲飛,您是……”

    “在下陳家莊……”

    “陳莊主?”

    “是。”陳莊主道:“白總捕頭年輕有為,那大盜仇良橫行廣平府十餘載,無人奈何得了他,白總捕頭才上任兩個月,便將仇良逮捕歸案,可見白總捕頭智勇過人,只可惜總捕頭為李福生所用,未免可惜!”

    白雲飛訝道:“如何説?陳莊主似乎將李大人恨之入骨?”

    陳莊主怒火進射,恨道:“李福生該殺!”

    “聽説陳莊主花五千兩銀子買大人的項上人頭?”

    “不錯!”

    遠處傳便鼓,郭雪兒一怔,朝陳莊主拱手道:“陳莊主不妨陪白總捕頭聊聊,郭雪兒有事,不奉陪了。”

    “郭姑娘稍待。”白雲飛凝臉嚴容道:“仇良即將問斬,刑場之上,請郭姑娘別再為難在下。”

    “仇良乃殺母仇人,郭雪兒立誓手刃此人!”説罷冷笑而去。

    白雲飛凝望郭雪兒背影,無奈一嘆:“這位郭姑娘,真是個奇女子。”

    陳莊主微笑道:“白總捕頭也是奇材,只是為李福生所用……”不住搖頭:“真是可惜。”

    白雲飛困惑道:“如此説來,不但郭姑娘對李大人有深怨,陳莊主亦對大人十分不滿,這是為什麼?”

    “白總捕頭想知道因緣,陳某説與你聽。有一年直隸一帶鬧饑荒,李福生的父母先後餓死,李福生只有十四歲,只好沿門求乞,後來暈倒在郭大户家門口,郭家主人命人扶他入內,喂以小米粥,李福生從此在郭家長住,郭家把他當自己兒子款待,讓他跟着郭少爺一起讀書,後來二人相偕赴考,有了功名,都做了地方父母官,郭少爺在温縣,李福生在永年縣。”

    “我明白了。”白雲飛若有所悟:“陳莊主説的郭少爺,莫非就是郭姑娘的父親?”

    “不錯,郭少爺叫郭文通,是郭姑娘的父親。”

    “如此説來,郭家對李大人的恩惠,真是天高地厚。”

    “正是天高地厚!我家姐姐嫁與李家後,郭李兩家可謂通家至好,後來李福生娶了二房崔氏,那崔氏生了兒子,不久郭文通生下一女,便與李家結成兒女親家。”

    “結親應是好事,莫非後來郭家有變?”

    陳莊主凝重道:“温縣有位王秀才告一位白員外,侵佔他家土地。郭文通秉公處理,將土地判歸王秀才,引起白員外不滿,白員外有個親戚當京官,於是一狀告到京裏,説那王秀才乃叛賊洪富之後,洪富曾聚眾擁兵,對付地方官府,朝廷知道了,派兵圍剿,洪富全族俱遭殺戳,唯獨王秀才改名換姓,逃到温縣落户……郭文通身為地方父母官,不僅毫不知情,此案竟又偏坦王秀才,顯見有負朝廷,於是以‘辦案不力,居心叵測’的罪名,革去官職,併發配邊疆。”

    “此時此刻,李大人應施予援手,或照應他家妻小才是。”

    “哼!那李福生不但未施予緩手,亦未照應他家妻小,不惟如此,李福生在崔氏慫恿下,自行毀了兒女婚約,後來郭文通夫人遭強盜仇良殺死,郭夫人臨終囑咐郭雪兒前往李家投親。誰想郭雪兒長途跋涉,半途又遇風雪,到了李家已奄奄一息,李家不但未接納她,甚至連諷帶刺,將她逐出,白總捕頭試想,李福生這等禽畜,該不該殺?”

    “這……”

    “李福生忘恩負義,陳某姐姐哭傷了眼睛,至今全瞎,陳某幾次找來郎中,想為姐姐治眼,姐姐説,人世間有李福生那種忘恩負義之徒,她恨不得雙耳也聾,如此又聾又盲,倒落個耳根眼目清淨,陳某想李福生若不死,姐姐必然拒絕就醫,橫豎那種忘恩負義之徒,留在人間徒增禍害。”

    “事情原來如此。”

    “事情本就如此。”陳莊主道:“你説,李福生此人,該不該殺?”

    白雲飛默默地,半晌説不出話來。

    一個巡夜的更夫,一手梆子一手鑼,沿路敲打,沿路喊叫:“各位街坊鄰居,小心火燭!謹慎門户哪!”

    一輛馬車疾馳而來,更夫閃躲不及,險些被撞倒,只聽馬兒嘶叫兩聲,馬車劇烈顛簸,瞬間止住。更夫驚魂甫定,這才辨出,車上馭馬的,正是李知府的護院王松。

    王松惱恨更夫阻他去路,便喝斥道:“什麼人?”

    更夫相應不理。適才他受了驚,手中梆子不覺滑下去,他撿起梆子,用力敲了敲,嘴裏喊道:“各位街坊鄰居,小心火燭,謹慎門户哪!”

    “原來是巡更的!”王松咬牙切齒罵道:“你是聾了?還是瞎了?你大爺馭馬經過,你竟不知閃避!”一跳下車,説:“看你大爺教訓你!”

    那更夫瞥王松一眼,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李知府的護院,倒是狗仗人勢!”

    “你……”王松一掌就摑過去,被更夫閃過,王松怒道:“你是誰?”

    “當年李知府在永年縣任上,我在他府上管事,你這護院還不知在哪兒呢?想不到一旦升了高官,連奴才也雞犬升天了。”

    “你……”王松惱極,“我堂堂一個護院,你竟罵我奴才!你討打!”

    立刻一推更夫,緊接雙掌擊出,只是這一刻,他意外發現一抹雪白身影橫在他眼前,推出的雙掌被對方雙手抵住,王松細看,不覺一驚,訝道:“你莫非是那位到過府邸的郭雪兒?”

    郭雪兒冷笑道:“正是你姑奶奶!堂堂一個廣平府邸護院,竟對一個無招架之力的更夫動手,也不嫌慚愧!”

    向前一推,王松踉蹌一下,突聽得車廂有人叫喚:“王兄別鬧事,快駕車回去!”

    王松心有不甘瞪二人一眼,跨上車,揮動馬鞭,馬車便轆轆前行。

    眼看馬車揚長而去,郭雪兒打量更夫,問:“沒事吧?”

    更夫説:“沒事。”

    郭雪兒看他中等身材,膚色黝黑,一臉慈眉善目,心中一震,説:“大叔可姓劉?”

    更夫一驚,愣愣看定郭雪兒:“姑娘是……”

    “大叔若姓劉,想必是劉登財大叔?”

    更夫更驚:“姑娘如何知道?”

    “大叔。”郭雪兒心底激盪翻騰,急急道:“您仔細看看,看還認不認識我……”

    “恕我眼拙,姑娘是——”

    “大叔,我是郭雪兒啊——五年前郭雪兒幾乎餓死凍死,是大叔送了紅糖水和包子到破廟來,郭雪兒今天才有命在,難道大叔真不認識我?”

    更夫劉登財揉揉雙眼,上下下緊瞅郭雪兒半響,才“啊”了一聲:“郭大小姐清麗端莊,神采奕奕,要不是你提醒,我幾乎不相信你就是當年破廟那位!”未説完話已不勝唏噓。

    郭雪兒悲喜交集,霎時淚光閃閃,哽咽道:“五年不見,想不到這兒遇見大叔。”

    劉登財開心道:“真是老天爺庇佑郭大小姐。”

    “一切多虧劉大叔。”注視劉登財,見他手持梆子、鑼,又着一身粗衣粗褲,不禁萬般困惑:“劉大叔好學識,為何竟做一名更夫?”

    “餬口罷了。”劉登財苦笑道:“五年前李家自行毀了婚約,郭大小姐又被拒門外,我氣那崔夫人薄情無意,頂撞了崔夫人幾句,從此以後就離開了李家……”

    劉登財重重嘆了一口氣:“那李福生權大勢大。廣平府無人敢要我,書生無用,只好淪為更夫,好歹混一口飯吃。”

    郭雪兒忿忿道:“又是那李福生!”

    “做個更夫也能餬口。”劉登財僵澀一笑,説:“好歹也是掙錢一途,我已習慣了。”

    看他笑容僵澀無奈,郭雪兒心中一酸,黯然道:“是郭雪兒累了大叔。”

    劉登財微笑搖頭,説:“郭大小姐不必難過……”

    “大叔不要再叫我大小姐了,大叔對郭雪兒恩同再造,就叫我雪兒吧!”

    “好,就叫你雪兒。”

    “雪兒就住前頭客棧,客棧有上好女兒紅,大叔要不要去喝兩盅?”

    劉登財搖搖頭:“這兩日官府要斬大盜仇良,廣平府難免龍蛇混雜。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想多轉幾圈。”

    “要斬仇良?”郭雪兒怒火暴射,喃喃道:“沒那麼便宜,我郭雪兒不會與他干休!”

    天色朦朧一片,從四面八方湧來的人你推我擠,已將刑場圍集得密密麻麻,遠遠望去,像成千上萬的螞蟻粘在糯米糕上,看來哧人極了。不惟如此,人潮仍不斷湧來,把刑場擠得更加擁塞,每個人雖有些站立不穩,翻身轉側都嫌困難,可是仍精神奕奕,耐心引頭而盼。

    盼了好半晌,忽聞遠處蹄聲踢踏,眾百姓一陣騷動,只見前頭通衞大道塵沙飛揚,羣馬在朦朧曙色和滾滾黃塵中疾奔而來。

    馬蹄漸過,這才漸漸看清來人。為首者乃廣平府總捕頭白雲飛,他着一身灰色公服,腰間佩刀,沉穩鎮定高踞馬上。追隨他後頭約有四十名捕快,一人一騎,每人或佩刀帶劍,或槍斧鉞鈎叉等。為了處決橫行十餘載的大盜仇良,不只廣平府衙傾巢而出,連近在咫尺的永年縣衙也奉命支援。

    眾捕快隨白雲飛抵達刑場,立刻展開嚴密戒備。過了片刻,人羣又喧騰起來,原來一乘大轎緩緩而來,眾人皆交頭接耳。前頭開道的高喊:“知府大人到——”

    向來只有死犯先至刑場候斬,此刻身為監斬官的知府大人先到,倒令眾百姓訝每個人都瞪大眼睛,疑惑凝望。

    李福生甫抵刑場,放眼四看,看人密密麻麻,不覺眉心一皺,問道“總捕頭何在?”

    白雲飛匆匆趕來,李福生一指四周,憂心重重道:“雲飛,處決大盜非同小可,若有閃失,你我都擔待不起。”

    圍觀羣中,有一女子,約廿餘歲,長相嬌美,胭脂粉黛香氣襲人,珠翠耳環晶晶亮亮,衣衫也鮮豔奪目,甚是引人側目。有人發現她,便頻頻指指點點:“看風仙閣的小豔紅!”

    “小豔紅有什麼好看?”其中一人嘀咕道:“今兒個看大盜仇良的戲,一個孃兒什麼稀罕。”

    “不稀罕?誰説不稀罕?”發現小豔紅的不服氣道:“你知道小豔紅是誰?”

    “我管他娘是誰?看她那騷樣子,就不是好貨!”

    “我老實與你説——”聲音壓低,神秘兮兮:“那小騷貨就是仇良的小姘頭!”

    “什麼?”有人尖叫起來。

    刑場之內,白雲飛快步行至中心,環視眾百姓一眼,眾百姓不知他要做什麼,全都安靜睜大眼,凝神以待。

    白雲飛朗聲道:“知府大人有令,第一,為防餘黨劫囚仇良不作例行遊街示眾;第二,為防刑場有變,圍觀百姓,退出三丈之外。”

    一陣騷動和嘆息後,眾捕快奔出,喝令道:“退出去!保持肅靜!”

    通衢大道那端,車輪滾滾由遠而近,二十餘騎分列兩旁守護。那滾滾而進的正是囚車。囚車之內果然有囚犯,圍觀的百姓低叫:“仇良來了!”

    仇良住過的牢房,空空蕩蕩,靜悄無聲,不惟柵欄之中無人,連牢卒都不見了影兒。

    王松捧了酒壺和酒盅悄悄潛入牢房。甫一進門,王松探頭探腦,裏裏外外瞧了瞧,這才清清喉嚨低叫:“你可以出來了。”

    靜默半響,一人影閃出,那人穿牢卒公服,頭上小帽拉低,王松凝望半響,問:“可是仇爺?”

    “正是仇良!”那人簡短道:“你莫非來領我出去?”

    “不錯!”

    “好!你帶路!”説着,跨大步往外走。

    “仇爺且慢!”

    仇良一愣,冷冷道:“莫非大人已改變心意?”虎頭大刀倏即架王松脖子上。

    王松急道:“仇爺誤會了,快放開我!”

    “諒你不敢耍花樣!”仇良鬆了手,冷笑道:“説!為何攔我?”

    看仇良怒容滿面,王松忙陪笑道:“説來也是夫人一番美意,夫人為給您去去黴氣,特備陳年醇酒,請仇爺享用!”

    仇良聞言一怔,隨即咧唇而笑:“原來如此,快倒酒!”

    王松應“是”,托盤往地上一放,抓起酒壺,注了一盅酒,送與仇良。

    仇良鼻尖湊近聞了聞,酒香醇美,果然上品,不覺喜笑眉開,正要一口飲盡,忽然停住,狐疑盯住王松:“這第一盅酒,你把它飲了吧!”

    王松一怔:“刀爺莫非懷疑這盅酒?”用鼻子嗅了嗅,眯着眼笑:“夫人美意,特將陳年醇酒送與仇爺驅去黴氣,仇爺竟誤會……。好吧!我就飲與你看!”接過酒盅,將之一飲而盡。

    看仇良眼中狐疑消失,王松堆起笑臉:“我再與仇爺斟酒。”

    仇良點點頭,盯住王松:“兄弟大名?”

    “我叫王松。”把斟滿的酒盅遞過去。

    仇良並不接酒盅,卻説:“酒壺給我。”

    王松甚是納悶,仇良一把搶過酒壺,指指王鬆手中酒盅,又高舉手邊酒壺説:“王兄幹了盅,我仇良幹了這壺!”

    “好!”王松釋然而笑,高舉酒盅,説:“我先乾為敬!”一口飲下,將那酒盅亮與仇良看:“仇爺千萬記住,五日之內解決郭雪兒,然後遠走高飛,我們大人夫人費盡一番苦心才讓仇爺免去一死,仇爺可別幸負大人夫人一番美意。”

    “這是自然!”仇良對着壺嘴,咕嚕咕嚕將酒大口灌下。

    “仇爺將酒飲盡,便請動身,我們夫人還備了兩百兩銀子,給仇爺作盤纏。”

    那仇良一瞪眼:“兩百兩銀子?”不禁發出一串哈哈大笑。

    “噓!”王松慌忙豎起食指,示意噤聲。

    等仇良笑聲歇止,王松壓低聲音,小心翼翼道:“仇爺莫非嫌盤纏太少?”

    “仇良要銀子如探囊取物,兩百兩銀子就賞與王兄吧!”

    王松霎時又驚又喜,卻又故意推辭道:“仇爺賞賜不敢受,夫人要知道不剝了皮才怪!”

    仇良罵道:“大男人婆婆媽媽,老子最恨,收下吧!”

    “恭敬不如從命!”王松眉開眼笑,隨又正色道:“只是仇爺千萬記住,別再犯案。”

    仇良斜瞄王松一眼,萬般不耐道:“我答應不在廣平府犯案就是了!”

    “仇爺千萬小心,不可暴露身份,這會兒刑場已有千人圍觀,假仇爺就要正法了。”

    仇良微微一笑:“大人夫人真是高明,只是替身何人?他被送往刑場,難道不叫不鬧,任由擺佈嗎?”

    “他叫錢阿木,飲了一夜斷頭酒,早已爛醉如泥,這會兒恐怕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一切任由擺佈。”

    “醉死夢死!倒是死得痛快!”

    囚車漸近刑場,死囚“仇良”在顛簸中逐漸清醒,此人乃木匠錢阿木,他本是一個尋常百姓,五花大綁已折騰他渾身痛楚,頭上大枷更令他抬不起頭來,他脖子已麻木得失去知覺,一路上只發出低低的、有氣無力的呻吟。

    那一夜他在泰安客棧飲酒,醺然中有人拍他肩膀,原來是廣平府李知府的護院陳吉,陳吉壓低聲音説:“李知府府邸有活兒,你做不做?”

    他受寵若驚,立刻點點頭。

    “是間隱秘的密室,要做幾面隱蔽壁櫃,不想讓外人知道,趁着現在夜深去瞧瞧,看看活兒該怎麼做?”

    他不疑有詐,也不敢推辭,陳吉低聲告訴他:“馬車外邊等,你稍待就來。”他坐在幽暗馬車內,跟着到了府邸,陳吉、王松勸酒,錢阿木一杯杯灌下,不覺醉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醒來,陳吉、王松拿來簡單圖表,説是昨夜邊飲邊談繪下的。這密室知府大人準備放些珍貴古董,得慎重些才是。

    錢阿木惦記家中老母妻兒,便問:“這會兒什麼時候?”

    陳吉順口就:“已經黃昏。”

    錢阿木大吃一驚,酒後沉睡,怎地竟睡了一日一夜?怕家中老母、妻兒擔心,他起身道:“小的真是糊塗,一夜未歸,理當回家將行蹤告知家人。”

    王松、陳吉哈哈大笑,王松隨即道:“放心好了,陳兄看你沉睡,怕你家人耽心,已派人到你家説了。”

    三人又琢磨好一陣,有了定案,決定次日開始做活。

    錢阿木欲告辭,陳吉、王松留他,説是已備下酒菜,吃過晚膳再走吧!

    餐桌之上,酒菜豐盛擺滿一桌。酒,香醇好味;菜,精燴細烹。錢阿木年過三十,從沒飲過如此醇美佳釀,亦從未嘗過如此山珍海味。醉醺醺中,錢阿木心滿意中發出醉言醉語:“聽説死囚的斷頭酒最為豐盛,依我看這酒菜比斷頭酒還要豐盛多了。”説罷呵呵大笑。

    陳吉、王松一驚,隨即相失笑。

    等他酒意漸去,才發覺自己全身上下被五花大綁,頭上戴枷,他渾身發軟,喉嚨發痛。想掙扎,毫無力氣;想叫喊,發不出聲音。他像一個活死人,只有模糊意識,竟是動彈不得,作聲不得。

    刑場之內,正是劍拔駑張局面,身為總捕頭的白雲飛不斷眼睃四面,耳聽八方。當囚車將要進入囚場,忽有一匹駿馬從小徑快速迤邐奔來。馬頭勒住,下來一人,白雲飛一看,竟是護院陳吉,陳吉氣喘急急,面容泛白,直奔李福生。

    白雲飛見狀甚是驚疑,緊步跟上,問:“怎麼回事!”

    “大人。”那陳吉也不答覆白雲飛,卻急急稟明李福生:“郭雪兒已至刑場!”

    李福生吃了一驚,轉身看看白雲飛,卻見他不驚不懼,面不改色,便問:“雲飛,依你看,郭雪兒來做什麼?”

    白雲飛沉吟一下,説:“仇良是他殺母仇人,只怕她要在行刑前親手殺了仇良。”

    “好個任性的丫頭!本府決不容她在刑場殺人!”又注視白雲飛道:“看你不驚不懼,莫非已有良策?”

    白雲飛沉着應道:“我已派人沿途阻攔。”

    “那不成!”陳吉一旁插嘴道:“沿途雖有人阻攔她,可是那郭雪兒身手了得,她還會一種什麼飛行術……”

    “是劍俠飛行術!”白雲飛補充道。

    “對!是劍俠飛行術,好厲害,一飛三丈之遙。總捕頭若再不去攔阻,恐怕就要闖到刑場來了。”

    “這還得了!”李福生急道:“她若闖來,豈不刑場大亂?雲飛,刑場有本府坐鎮,你速速法攔她,快去快回!”

    白雲飛立刻躍上座騎,快馬加鞭,直朝前奔去。

    此時此刻,死囚已進了刑場,死囚披頭散髮,濃目大眼,臉上滿是絡腮鬍子,李福生看在眼裏,喜在心中。如此幾可亂真的模樣,白雲飛即使在場,怕也要被瞞過,他輕輕吁了一口氣,一顆沉沉的心霎時像石頭般落了地。”

    離刑場兩華里之地,隱約聽得金戈聲,白雲飛快馬輕騎奔前,金戈聲已歇止,遠遠卻見一雪白身影,正飛竄向前。飛竄的姿態像一隻鵬鳥,只不過鵬鳥不停向前翱翔,雪白的身影卻是一飛三丈,呈弧形墜地,再竄飛向前,幾個起落之後,雪白身影直竄過來。

    白雲飛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劍俠飛行術竟是如此,怪不得名聞遐邇!”前面一股小勁風,原來雪白身影已置身眼前,一看果真是郭雪兒,白雲飛含笑問:“郭姑娘哪裏去?”

    “你既知道,何必問我?”

    “郭姑娘若往刑場,白某不答應。”

    郭雪兒怒道:“姓白的,前日大牢殺仇良未成,是你阻攔,這一次你還要阻攔,看你攔不攔得住?”

    説罷振袖而起,白雲飛急急勒轉馬頭,在郭雪兒墜地之際將她攔個正着。

    “郭姑娘,”白雲飛儒雅笑道:“這是一匹快駒,郭姑娘的劍俠飛行術雖然快,這匹快駒也不慢。”

    “你——”

    “郭姑娘一路飛竄,只怕到了刑場真氣耗盡,那就未必能殺死仇良!”

    郭雪兒先是一怔,繼而靈機一動,眼眸一轉道:“你既有心攔我,郭雪兒與你一搏,你若敗於我,便不許攔我!”

    白雲飛躍下馬,微笑道:“來吧!”

    豈料郭雪兒迅速躍上馬去,揚聲輕笑道:“借你的馬用用,回頭見!”

    拍馬向前,直把白雲飛扔在背後。只是忽然間響起一串口哨,那馬兒竟仰頭嘶叫,再也前行不得。

    郭雪兒正懊惱,聽得一串大笑,一轉眼就看見白雲飛站在跟前。

    白雲飛朗聲道:“我的馬兒,豈會聽命於你!”

    郭雪兒倏地撲向白雲飛,白雲飛略一閃躲,郭雪兒怒道:“亮出你的刀!”拔劍出鞘,擊向白雲飛,白雲飛一味閃躲,郭雪兒更怒:“你為什麼不拔刀?”

    白雲飛微笑搖搖頭:“我不願兩敗俱傷。”

    “閣下拔出大刀來,未必見得能傷我!”郭雪兒冷笑道:“拔刀吧!”

    僵持間,忽隱隱聽到鞭炮劈啪作響,白雲飛長長鬆了一口氣:“好了,郭姑娘,這會兒你愛去就去,在下不攔你!”

    郭雪兒一愕:“你為何不攔我?”

    “郭姑娘沒聽到鞭炮聲嗎?仇良已經伏法,廣平府百姓鳴炮慶賀!”

    果然遠遠近近鞭炮此起彼落,郭雪兒咬牙切齒,憤怒已極,罵道:“姓白的,你兩次誤我大事,郭雪兒不能手刃仇人,不與你干休!”

    “白某職責所在,不得不如此,郭姑娘見諒。”説罷躍上前去,一勒馬繮,馬便急急竄前,但只是瞬間,忽覺背後被人一搭,白雲飛一怔,瞬即恍然,問:“郭姑娘?”

    郭雪兒道:“正是。”

    “白某已陪過罪,郭姑娘還不放我干休嗎?”

    郭雪兒正要答話,突聽一長串鞭炮在眼前劈啪炸開,煙霧瀰漫中馬兒受驚,前腿懸空而起。

    郭雪兒和白雲飛雙雙彈飛出去。

    兩人連翻帶滾,剛剛落地立穩,便聽得一串粗聲大笑。

    兩人凝神一看,前面有一戴笠人。雖看不清面貌,但身材長得甚是魁偉粗壯。

    白雲飛道:“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麼?”

    “大盜仇良已經伏法,我一時高興,一路燃放鞭炮慶賀!”又是一串大笑。

    “你……”白雲飛心裏有氣,卻強制壓抑道:“你是否從刑場回來?”

    那人道:“正是!”

    “刑場可好?”

    那人偏頭沉吟道:“不好。仇良雖已伏法,但此刻刑場大亂,知府大人正派人到處找白總捕頭。”

    “此話當真?”

    “怎麼不真?”

    白雲飛一拱手,説聲:“謝了!”便躍上馬,竄奔向前。郭雪兒本待向前追去,忽被戴笠人攔住:“姑娘且慢。”

    “你剛剛説刑場大亂,為何大亂?”

    “刑場無事,只是你二人若聯手,老子殺人怕要費點勁,故而將他引開。這位白雲飛,老子改日再取他性命。”

    郭雪兒一怔:“你是誰?”

    “不必問老子是誰,你可是郭雪兒?”

    “正是。”

    “既是郭雪兒,納命吧!”拔出虎頭刀便砍。郭雪兒拔劍出鞘,戴笠人的虎頭刀如一陣狂風,極盡兇狠砍過來,郭雪兒的劍招亦不在對方之下,或擊、或刺、或挑、或劈、或揉、或繞,招招凌厲,招招致命。

    那戴笠人冷笑:“真看不出你倒是厲害!”

    郭雪兒冷笑道:“你是誰?為何要殺我?”

    “無可奉告!”

    此刻郭雪兒已攻勢轉急,戴笠人見她進招甚是猛烈。一個竄步躍上樹去,郭雪兒緊緊跟上,戴笠人在一棵棵樹上竄來竄去,郭雪兒不離不棄緊緊黏住。

    突然鞭炮四處扭跳飛舞,濃煙四處奔竄,那戴笠人乘機溜了。

    隔日深夜,鳳仙閣忽然傳出兩聲慘叫。裏面的人聞聲趕到,發覺一男一女倒卧血泊中,兩人都赤身裸體。女的是鳳仙閣的小豔紅,男的是小豔紅的恩客布商陳百銘。

    在鳳仙閣附近,更夫劉登財正巡更守夜,倏地衚衕裏竄出一條人影,劉登財不防,被撞倒在地。那條人影罵道:“瞎了你的狗眼!”

    劉登財撫着劇痛的膝蓋站起來,月光下臉上青筋暴現,他怒衝衝,氣憤憤反擊:“你這人不講理。撞了人罵人。”抬頭一看,對方戴着大笠。

    “罵人又怎麼樣?快閃開,不然老子砍了你!”戴笠人説。

    “誰要砍人,沒有王法嗎?”二人循聲望去,那邊黑處有一個模糊的影子,面貌不清,唯一可辨的是身材壯碩。

    戴笠人忽然發出一串冷笑:“敢管老子的閒事,不想活了!”

    “在下專管目無法紀的人!”

    “你是誰?”

    “在下白雲飛。”

    戴笠人忽然縱聲大笑,白雲飛納悶道:“你笑什麼?”

    “老子正想找你算帳,沒想到你小子倒找上門來了。”

    白雲飛訝異道:“你的聲音好熟,你是誰?”打量了一下,忍不住説:“我知道了,昨日你在通往刑場的路上,為什麼要騙我刑場出了大亂?”

    “老子懶得告訴你。白雲飛,納命來!”

    “在下與你有深仇大恨?”

    “當然有!”

    “願聞其詳。”

    “老子懶得與你羅嗦!”

    一箇中年婦人踉踉蹌蹌奔出,白雲飛只聞一股濃烈粉香撲來,甚是嗆鼻。那婦人一路奔跑,結結巴巴叫道:“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白雲飛一驚,急急追問:“怎麼回事?”

    “出了兩……兩條人命!”中年婦人驀然發現戴笠人,尖聲嚷叫:“是他!是他!”

    “兩條人命?”白雲飛狠狠盯住戴笠人,疑惑問:“是你乾的?”

    “不錯!老子乾的。”

    “你為何殺人?”

    “老子的女人,竟敢與人通姦,姦夫淫婦,老子不放過,一起宰了!”

    “你是誰?”

    “少羅嗦,有本領就來拿我!”叫嚷聲中,人已向外奔竄。

    一名五十餘歲的老婦和一名廿餘歲的少婦,在泰安客棧門口探頭探腦。兩人畏縮猶豫,嘀咕半晌,這才相偕走入店內。

    裏面客人小貓兩三隻,老婦揉着眼睛打量一會,搖搖頭,黯然走近櫃枱,掌櫃正在打着算盤。

    老婦人兩次想開口,卻又咽了回去,掌櫃抬起頭來發現了,不覺咦了一聲:“這位是?”

    老婦邊陪着笑臉,邊鞠躬道:“我死去的丈夫姓錢。”

    “是錢大娘?這麼晚了,有事嗎?”

    錢大娘不答話,卻指指身旁的少婦:“這位是我兒子阿木的媳婦。”

    掌櫃的想了一下,説:“錢阿木?錢阿木?你説的可是做木匠的錢阿木?”

    “是。”錢大娘皺皺眉:“我聽説,我們阿木常到您這兒喝酒,所以來跟您打聽一下。”

    “錢大娘要打聽什麼呢?”

    “我們阿木最近可來過這裏?”

    掌櫃想了一下,説:“有,有。大約三、四天前來過,錢大娘,你問這是——”

    錢大娘嘆了一口氣:“四天前的夜晚,我家阿木出門後就沒回來過,我四處打聽,也沒有他的下落。”

    “你是説你兒子失蹤了?”

    錢大娘點點頭:“我們阿木雖然好酒貪杯,可從來沒在外過夜,這一次竟然四天不見人影,我擔心他出了意外。”

    突聽得後面一串清脆聲音:“你兒子既然失蹤,何不報官?”

    循聲一望,原來是個亭亭玉立的清麗女子,掌櫃陪笑道:“是郭姑娘!”

    此人正是郭雪兒,當下郭雪兒看住錢大娘道:“你兒子多大年紀?長得什麼樣子?”

    錢大娘説:“我們家阿木今年三十一,長得結實粗壯,圓形臉,因為常做木工,手上很粗糙,雙手都是老繭。”

    正説着話,外面一陣騷動,郭雪兒疾行而出,眾人俱都一怔。

    郭雪兒剛站穩,一個戴笠人竄向眼前來,郭雪兒冷笑道:“哪裏去?”

    戴笠人吃了一驚,叫:“郭雪兒!”隨即泰然道:“也好,橫堅要殺你,今日便解決你!”

    “説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郭雪兒恨聲罵道:“那日技窮,竟放鞭炮逃跑,也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麼?”

    “廣平府家家户户都掛鞭炮,我順手拈來,正好試試你的膽量!”

    郭雪兒冷笑道:“試我膽量是假,想殺我倒是真的,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何要殺我?”

    “等你嚥氣前一刻,再明白也不遲。”戴笠人道:“此地狹窄,找個寬敞地方,老子與你一決生死!”

    “正好!郭雪兒也想找個寬敞地方,好施展身手。”

    忽聽得後面有人阻止道:“慢點!”

    原來白雲飛已追來,郭雪兒訝道:“是你!”

    “郭姑娘,此刻別與他交手。”

    郭雪兒冷冷反問:“為什麼?”

    “此人在鳳仙閣做下兩件人命。”

    “哦。”郭雪兒似笑非笑望向白雲飛:“這麼説有得你忙的羅!”

    向泰安客棧一指,正巧掌櫃、錢大娘和她媳婦正朝外探頭探腦,郭雪兒一指錢大娘,説:“那位錢大娘,她兒子錢阿木已失蹤四天,這也是你白總捕頭份內之事。”

    “這……”

    郭雪兒突然詭異一笑:“此時此刻,需不需要我幫忙?”

    白雲飛略一遲疑,澀然道:“白某自覺有虧姑娘,本不該勞動郭姑娘,只是郭姑娘身手了得,若肯出手援助。自然求之不得。”

    “你倒真是好口才!”郭雪兒微笑道:“如此郭雪兒就助你一臂之力!”

    白雲飛喜道:“多謝郭姑娘!”

    “好!”戴大笠者大喝:“找個寬敞的地方,老子將你二人解決。”

    “別説大話!”白雲飛道:“你殺了人,在下要將你逮捕!”

    “姓白的!老子今日既不喝酒,也沒受傷,你未必能擒住我。”

    “你……”白雲飛聞言一驚:“我究竟是誰?”

    “有本事擒到我,就知道了。”説着一溜煙竄向前。

    郭雪兒飛竄前去,直攔戴笠人跟前,冷冷道:“想走嗎?”

    “笑話!老子正想解決你二人。”

    “我看不是吧!你看我二人聯手,害怕不敵,這會兒想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對不對?”

    戴笠人被她一激,怒道:“你老子殺人向來不眨眼,你二人聯手,老子也不怕!”

    “不怕最好,郭雪兒對你的真面目甚感興趣,仔細了!”

    白雲飛也追上來,冷然道:“你説你向來殺人不眨眼,必然做案無數,在下更不能放過你了!”

    “少羅嗦!”戴笠人吼道:“老子與你們拼了!”

    話剛罷,右手持虎頭刀劈向郭雪兒,人同時躍起,左腳踹向白雲飛小腹。

    郭雪兒、白雲飛同時一怔,郭雪兒一閃,閃過那一劈,白雲飛一側腰,躲過那一腳,那戴笠人緊接雙肘往外一撐,分別肘擊二人胸口。

    郭雪兒、白雲飛躍起,落地,竟然背抵背側對戴笠人,郭雪兒低聲道:“不必急着擒他,將他大笠摘下看他真面目。”

    白雲飛“嗯”了一聲,那一端戴笠人大喝一聲竄來,二人同時一矮身子,戴笠人就從二人頭上越過,向前竄飛。

    郭雪兒一揚袖,飄然而起,戴笠人未站穩腳步,郭雪兒人已距他半尺之遙。

    戴笠人突然哈哈大笑,問:“郭雪兒,你的劍呢?”

    “劍未攜出。”

    戴笠人又一陣大笑:“武器乃武人第二生命,你竟未攜劍,看來,你今日要命喪我虎頭刀下!”

    “那卻未必!武器只是工具,我郭雪兒雖未帶劍,你未必能殺我!”

    “你未免太自信,看刀!”

    虎頭刀迅速砍向郭雪兒,郭雪兒揚袖斜飄而起,不僅躲過那一刀,人在空中一個急旋,飄然落地,戴笠人靜默半晌,猛地再刺,郭雪兒卻不閃不躲迎上去,在距他兩尺之遙躍起,右腳踢向大笠。

    月光之下,那大笠向前飛竄。

    郭雪兒看一眼他的面貌不禁怔住。正想仔細看清,那人卻躍向黑處。

    這裏原是空曠之處,遍地長了不少落地松。那落地松約有人高,遍地都是,郭雪兒和白雲飛搜尋好半晌,毫無所獲。

    白雲飛急急問道:“看到那人真面目?”

    “很模糊,不過,我懷疑莫非是仇良?只是,他不是已伏法了麼?”

    “仇良?”白雲飛亦是一怔:“這怎麼回事?剛才白某就納悶,那戴笠人怎麼説出那樣的話。”

    “什麼話?”

    “他説:‘老子今日既不喝酒,也沒受傷,你未必能擒住我。’白某那次擒住仇良,仇良正醉酒,右足亦受了傷。如此頗值懷疑!”

    “哦,原來仇良醉了酒,傷了足,才被閣下手到擒來?”一雙大眼斜斜瞅他,冷然中別有嫵媚:“那仇良可是你們廣平府處決的死囚,如今閣下既然懷疑,莫非你們用了替身?”

    白雲飛一驚:“不,不可能。”

    “不可能?好!趁現在夜深人靜,你我一塊去做件事,不知閣下敢不敢?”

    “什麼事?”

    “不能親手殺仇良,難消我心頭之恨,這會兒我想鞭仇良的屍,不知閣下敢不敢陪我去?”看白雲飛沉吟不語,郭雪兒咄咄逼人道:“閣下若不敢去,也無妨,告訴我,仇良屍首何處?”

    “仇良無親人,已由官府葬在觀音山下亂葬崗,姑娘若真要去,白某奉陪!”

    “好!”郭雪兒冷然道:“你我同去,掘開墳墓,郭雪兒不能手刃仇良,也要鞭他的屍!”

    郭雪兒與白雲飛各乘一騎,披星戴月,快馬加鞭直向觀音山下奔去。

    白雲飛並不熟悉路徑,倆人觀音山下徘徊,看前面兩條小徑,不覺困惑,想要找人問路,更深夜靜家家都已閉門掩户。

    正遲疑着,白雲飛見月下有一莊院,燈光隱約透出來。

    白雲飛説:“燈光未熄,想必有人未睡,何妨前去問路?”

    兩人將馬拴在莊院前的大樹下。

    白雲飛正欲扣門,郭雪兒阻止道:“貿然叩門,怕要驚擾,不如我先越牆而入。”

    白雲飛不置可否,郭雪兒一揚雙袖,靜無聲息躍入莊院。

    忽聽後方一聲輕響,郭雪兒一驚,回頭一看,白雲飛含笑站在一旁,郭雪兒冷聲問道:“你這來做什麼?”

    白雲飛道:“白某剛才看過門扉,這裏原來是陳莊主的莊院。”

    郭雪兒一怔,暗忖自己對陳莊主姐弟的近況不甚清楚,此時若觀察一下,想必能明瞭一二。心念及此,便循燈光走去。

    郭雪兒手沾口水,濡破紙窗,見裏面是間佛堂,供奉觀世音菩薩。佛案前跪着一名中年婦人,正手捻念珠,嘴裏喃喃誦唸。

    半晌那中年婦人突然回過頭,低喝道:“誰?外面是誰?”

    郭雪兒和白雲飛俱吃一驚,忽聽得一聲:“是我!”定神一看,一個背後扎一條長辮的老姑娘走了進去,説:“我是花玉。”

    那中年婦人説:“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姑奶奶不睡,花玉如何敢睡?姑奶奶眼睛看不見,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麼得了?”

    郭雪兒一怔,暗忖道:“這位想必是陳莊主的姐姐李家娘子?”她十四歲曾見過李大娘,雖然屋裏光線混沌不明,她卻深信自己沒看錯。

    “不會的。”中年婦人道:“我的眼睛雖然看不見,心裏還是挺明白的。”

    “我看姑奶奶才不明白呢。要不莊主老爺要請郎中來治你眼睛,你總不肯。”

    中年婦人嘆一口氣道:“你們姑爺忘恩負義,我眼睛瞎了也好,免得看了煩心。”

    “姑奶奶,怎麼老這麼説呢!”

    “唉!我還巴不得雙耳聾了呢。如此又聾又瞎,倒落得耳根眼目清淨。”

    花玉一噘嘴,往凳上一坐,賭氣道:“姑奶奶老撿這些話來説,我看姑奶奶不把我當自己人。”

    中年婦人訝異抬起頭,摸索着往前行了幾步,語音疑惑又焦灼:“花玉,説的是什麼話啊?好歹你跟我五年了。我怎不把你當自己人哪?”

    “要不,姑奶奶怎麼不聽勸,不肯給郎中看呢?”

    中年婦人長長嘆了一口氣:“花玉,你沒瞧見這幾年,莊主老爺近況不好,一介書生,除了讀讀書,不會營商,又不事生產。我眼瞎心明,這幾年莊主老爺不斷變賣古董字畫。你想看看,我住在孃家已累了他,怎忍心要他為我花費?”輕嘆一口氣:“橫豎我已習慣了,不妨事的。”

    郭雪兒心中一酸,忽又聽得花玉説:“姑奶奶可真虧待自己,前兒個,你還拿出三千兩銀子叫莊主老爺給那個郭什麼的姑娘……”

    “是郭雪兒。唉!我也就這麼點積蓄了,李家忘恩負義,我不能不稍盡綿薄。唉!郭家那姑娘,七年前見過,聰明伶俐,是李家沒那好福氣。”

    一時之間,郭雪兒心中澎湃洶湧,只愣愣瞪着屋內發呆。

    “姑奶奶,你要不要聽一個消息?”中年婦人側耳傾聽,花玉道:“我人説莊主老爺花了五千兩銀子,請那位郭姑娘去殺掉姑老爺。”

    中年婦人一凜:“真的?你聽誰説的?”

    “莊主老爺已經把姑爺恨之入骨,陳家莊誰不這麼説?”

    中年婦人沉吟了一會兒,説:“如此説來,郭雪兒有一身功夫?”

    “聽説她功夫高得很,能飛來飛去,像一隻大鵬鳥。”

    “這麼説,她不是個弱女子了?”中年婦人立刻臉露憂急之:“莊主老爺怎麼可以叫她去殺姑老爺?殺人要坐牢的,他們郭家只剩他姐弟了。殺了那個冤家不打緊,害了郭家就更對不起人了。花玉,你快去莊主老爺書房看看,看看他睡着了沒有,我要勸勸他!”

    那花玉咋咋舌,聲音慌忙放低:“姑奶奶,別當真好不好?剛才花玉哄着你玩的,你想想看,莊主老爺如今境況不好,哪來的五千兩銀子?”

    “這個難説,陳家莊還有些古董字畫,要湊個五千兩銀子也不難。”

    花玉見對方滿臉憂急,知道自己失了言,慌亂下,語音結巴,幾乎要哭出聲音:“姑奶奶,你饒了我吧!我跟您説着玩的,就別當真吧。不然莊主老爺知道了,會把我趕出陳家莊的。”

    郭雪兒窺探至此,心中百味雜陳,思潮翻湧,難受極了。黯然對白雲飛道:“走吧!”

    兩人出得莊來,白雲飛嘆道:“陳家莊如此蕭條,那陳莊主還花五千兩買李大人項上人頭,可知他心中怨恨之深。”

    郭雪兒默默無語。

    “那日在泰安客棧,我與陳莊主談過,李大人——”

    郭雪兒冷冷道:“那李福生畢竟是你頂頭上司,你終歸要為他效力的。”

    白雲飛一怔,凝然道:“未必,如果是個好上司,我聽命於他。”

    “如果是個忘恩負義之徒呢?”

    “在下自會斟酌,決不盲目。”

    “好。”郭雪兒冷眼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一遍,説:“此時此刻,你我——去鞭屍。”

    看頭上穹蒼,月華漸暗,星星漸疏,時辰約莫丑時。

    有一莊稼漢挑了一擔菜打眼前經過,白雲飛朗聲問道:“兄弟,亂葬崗如何走?”

    那莊稼漢駭然看見二人,叫了一聲,丟了菜擔轉身拔腳便跑,白雲飛叫道:“兄弟,別誤會,我是廣平府總捕頭白雲飛。”

    那人“啊”了一聲,細細打量二人,拍拍胸脯,驚魂甫定,這才指指左前方:“瞧瞧,往前走,有點點怪火的便是。”

    拍馬向前,來到一處,黑濛濛夜空下,螢光閃閃爍爍,忽隱又忽現。

    兩人奔近了,看一隻只螢火蟲在亂葬崗縈繞飛舞。白雲飛將攜來的火把點燃,兩人一路找去。找到一處,看上頭突出一新土,土上並無寸草。

    白雲飛説:“不錯,是這裏了。”

    將圓鍬和十字鎬拿來,倆人掘了半晌,露出一口薄棺。

    兩人將上頭泥土撥開,撬開四角,裏面果真躺了一人。

    白雲飛望郭雪兒半晌,説:“郭姑娘要鞭屍,馬鞭給你!”

    馬鞭遞與她,郭雪兒卻不受,一雙眼睛緊緊瞅住棺中,説:“火把給我!”將火把舉近,忽然一俯身,從死屍臉上抓出一大把鬍子來,冷笑道:“這鬍子是黏上去的。”

    將假鬍子往旁邊一擱,再去注視,喃喃道:“結實粗壯,圓臉,三十一歲……”突然眼中寒光暴射,冷冷喝令白雲飛:“看看他的雙手,是不是都長了老繭?”

    白雲飛一俯身,一抓死屍雙後,駭然道:“你怎麼知道?”

    “他是木匠錢阿木。”眼睛定定望住白雲飛:“赫赫威名的白總捕頭,你怎麼説?”

    將火把舉到白雲飛眼前,照他的臉,白雲飛倒退一步,雙眼發直,臉色發青,嘴唇哆嗦道:“這怎麼回事?”

    “哼!市井小民的命不值錢?小小一個木匠比不上殺人不眨眼的大盜仇良?”郭雪兒咬牙切齒,恨聲罵道:“白雲飛,我原以為你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想不到你與李福生是一丘之貉!”

    “郭姑娘,你誤會了!”

    “誤會?白雲飛,我沒有誤會,我明白了,你兩次阻攔我殺仇良,我還以為你盡忠職守,原來你在唱戲,劇目就叫‘抓放仇良’!”

    白雲飛默不作聲。

    “好一個精彩的劇目,只可嘆找了善良百姓替死,你們天良何在?”

    “郭姑娘!”白雲飛咬咬牙,決然道:“白某問心無愧,會去查個一清二楚!”

    躍上馬,一拉繮繩,就要縱馬而去,郭雪兒驀然竄他眼前,喝道:“慢點!”

    白雲飛冷然道:“郭姑娘還有訓示?”

    “訓示不敢!”郭雪兒聲音更冷:“你若問心無愧,只可暗訪,不必明查。”

    白雲飛怔怔瞅住郭雪兒,終於若有所悟點點頭。

    死囚“仇良”伏法第五天。

    高升客棧一間上房內,忽傳出毆鬥聲。

    客人是女客,清晨女客正酣睡,忽有人闖入。

    一把虎頭大刀剛砍向牀上,女客突然躍起,來人是個戴斗笠的粗壯大漢。

    “郭雪兒。”那戴笠人低喝道:“原來你已移到此處,教你老子好找!”

    女客仰起頭,果然是郭雪兒,她微笑看戴笠人説:“你為何老戴頂大笠,不嫌累贅嗎?”

    “你老子愛怎麼便怎麼,你也管得着!”

    郭雪兒冷笑道:“既是大盜作風,便該明目張膽,何必戴笠遮醜?”

    戴笠人吃了一驚:“你為何知道老子是大盜?”

    “我不但知道你是大盜,還知道你就是仇良!”

    戴笠人更驚:“你——”

    “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何要殺我?”

    戴笠人正沉吟着,忽有一人闖入,道:“我也不明白,你為何要殺我?”原來是白雲飛。

    “你們想知道嗎?好!讓我告訴你——”將大笠取下,露出濃眉大眼和一臉絡腮鬍子,果然是仇良:“只是,我説完話後,便要將你二人殺死,永遠逃出廣平府。”

    白雲飛微笑道:“莫非你恨我將你擒住,所以要殺我?”

    “不錯!”

    “我呢?”郭雪兒道:“你是我殺母仇人,我理當殺你,為何你反要置我於死地?”

    “有人放老子一條生路,老子便取你性命還他!”

    “誰?”郭雪兒目光灼灼,忽有所悟:“我明白,只有李福生才能救你,也只有李福生才會想到殺我?是不是?”

    仇良答非所問道:“今兒是第五天,我非取你性命不可!”

    “第五天?”白雲飛訝異道:“莫非你與李福生有五日之約?”

    “不錯!”

    白雲飛卻微笑道:“如此説來,仇良,你也是大限已到!”

    “怎麼説?”

    “你被釋放之時,是否吃下什麼?”

    仇良大愕:“什麼意思?”

    “李福生夫人手中有一種藥,叫五日散,吃下並無異樣,可是五日之後,毒發身亡!”

    “什麼?”仇良眼睛鼓圓,嘴唇大張,呆了半晌,突然大叫一聲,衝出去。

    仇良一路急竄,到得廣平府知府府邸已眼睛發紅,臉色發青,他暴叫暴吼道:“李福生!臭孃兒!給老子滾出來!”

    李福生和崔夫人聽到外面有人哇哇大叫,便喚王松道:“出去看看,怎麼回事?”

    王松出去一看,大吃一驚,仇良已跟護院陳吉等人打成一團。王松一見不妙,返身便走,不料仇良躍來,沉聲道:“王兄,我們又見面了!”一把將王松拿住,虎頭刀架他脖子上,説:“帶老子進去見李福生,還有那臭孃兒!”

    二人進去,李福生、崔夫人俱大吃一驚,崔夫人道:“仇良,你來做什麼?”

    “臭孃兒!老子先宰了你……”

    “仇良,你……”

    “你好狠毒,竟然給我吃五日散,老子宰了你!”

    崔夫人眼睛睜大,驚恐莫名,但她力持鎮定道:“你……你説什麼?”

    “你放老子那天,酒中放了五日散,你這臭孃兒還不承認?”

    崔夫人忽然發出一串輕笑。

    仇良怒道:“你笑什麼?”

    “我笑你聽信挑撥,還不自知。你現在渾身上下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既是五日散,此時就該發作,這會兒你不是好好的麼?”

    仇良一怔。

    “還有,那天王松也喝了酒,王松是府邸最倚重的護院,你想,我會傷害他嗎?”

    仇良看看崔夫人,又瞧瞧王松,臉色漸緩和。

    突聽得外面一串輕笑,接着有人説:“既有解藥可吃,王松自然是死不了的!”

    眾人抬眼一看,郭雪兒已飄然而下,後面還跟着一人,竟是白雲飛。

    李福生一見白雲飛如獲大赦:“雲飛,你來得正好,此地……”

    白雲飛冷冷看李福生,再看仇良:“大人,你是監斬官,這是怎麼回事?”

    “這……”

    此時的仇良忽覺腹痛如絞,霎時之間冷汗涔涔,渾身發軟,眾人皆驚視他,崔夫人忽然發現一串銀鈴般輕笑,笑了半晌,喚道:“王松,陳吉,將他綁起來!”

    二人迅速將他綁起,不料忽聽得郭雪兒道:“崔夫人,你卑鄙無恥,心狠手辣,郭雪兒不會讓你如願!”

    “咻”地發出一鏢。

    仇良忽覺背後繩子一鬆,順手拿起旁邊的虎頭刀,一刀劈上崔夫人,只聽一聲脆響,崔夫人手中的翡翠玉鐲便裂成數截掉落地上,崔夫人魂飛魄散大叫一聲:“老爺,快攔……”胸前一陣劇痛,人向後倒。

    仇良拔出血淋淋刀來,往後一揮,李福生腹部一陣痛楚,立刻有濃稠濕黏的液體噴得他滿頭滿嘴,頃刻間,他渾身血跡,動彈不得。

    仇良已經殺紅了眼,回過身朝王松、陳吉奔去,虎頭刀左右一劃瞬即傷了王松前胸和陳吉後背,兩人慘叫而倒。

    “好快的刀法!”郭雪兒喃喃道,人就向仇良竄去。

    “小心!”白雲飛大叫:“他在做困獸之鬥!”

    郭雪兒大喝一聲:“仇良!郭雪兒來報殺母之仇!”

    仇良猛一抬頭,郭雪兒一劍已刺入他左側心臟,仇良一聲慘叫,像陡地響起的雷聲一般,一長串尾音,整個人仰面而倒,一雙大眼睜得圓圓大大,眼角佈滿血絲。

    廣平府境內的小河。

    擺渡的老丈將斗笠往臉上一罩,身子半躺半坐小舟上,那小舟左左右右輕輕搖盪起來,人與小舟構成一幅寧靜畫面,安祥極了,也悠閒之至。

    郭雪兒在岸上,白雲飛默默凝望她,郭雪兒温柔笑道:“我走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你笑,姑娘笑起來還真好看。”

    “多謝誇獎。”郭雪兒温柔笑問:“知不知道,我剛出道殺掉的三個人?”

    “知道。”白雲飛答道:“江湖黑煞、江湖白煞、關山女巫。”

    郭雪兒微微含笑,嘴角似有得色:“做個殺手,既除暴安良,又有銀子賺,再沒有比這更痛快的。”嘴角得色消失,聲音摶柔:“能替我辦幾件事嗎?”

    白雲飛問:“什麼事?”

    郭雪兒掏出一疊銀票:“這是我做殺手的代價。”抽出其中一張:“這是五千兩銀票,請送還陳家莊陳莊主。”

    “這……陳莊主若不收呢?”

    “李福生不是我殺的。這筆錢不該拿。”又掏出兩張:“這一張,三千兩,李大娘送給我的,我另外再送她五千兩,加起來八千兩,給她治眼睛,剩下的,就請她留着用吧!”

    又掏出一張,白雲飛訝道:“這八千兩又是給誰?”

    “勞你換成銀子,二千兩送給那個替死的錢阿木家人,雖然素昧平生,女人家要過日子也不容易,撐個三年五載不成問題吧!”

    “還有六千兩呢?”

    “麻煩送給劉登財大叔。”

    “你説那個更夫?”

    “對,沒有他,郭雪兒早就餓死凍死了。就告訴他,年紀大了,熬更守夜太辛苦了,讓他把銀子拿去生息,後半輩子不成問題了。”

    白雲飛眼裏潤濕,感動莫名,聲音霎那啞了:“你自己呢?”

    “這裏還有一張。”她温柔笑着,笑容甜美:“我回去找到弟弟,好好過日子,等家父回來。”

    白雲飛點點頭,突然望向河南,叫道:“老丈,渡河。”

    戴竹笠老丈將小舟划來,看看郭雪兒,微笑道:“姑娘,你不須乘舟的。”

    “我累了。”她温婉一笑。

    舟行至河心,郭雪兒忍不住問:“老丈,我知道您必是前輩高人,請問您是……”

    “高人也好,凡人也罷,都要吃飯不是?你的師父風婆婆不也吃五穀雜糧嗎?”説罷揚聲大笑,刃曬知足快樂的笑聲,引得郭雪兒也跟着笑起來。

    她笑得甜蜜温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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