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金家客棧忽聽得馬蹄踢踏作響,店小二迎出去,一黑衫中年婦人,一青衣少女和一灰衣少年各坐一騎。
店小二開言道:“天色已晚,客倌想是來宿店?”
中年婦人應:“正是!”又道:“給兩間上房,要三碗麪、兩盤滷味,勞駕送進房來。”
金家客棧外廳,燈已掌上,燈光下,二十來張方桌,坐了七分滿。
三人甫入外廳,即引得人人矚目。尤其那青衣少女,一綹壓眉劉海,兩條烏溜溜長辮,襯着一雙水盈盈的黑眸,別有一種清麗。她臉上沒有任何脂粉,但彷彿塗了脂粉般,不只膚色白裏透紅,且唇紅齒白,除了容貌絕色,裹在青衣裏的身軀亦勻稱得引人側目。每個人都屏住氣,眼睛只管溜上溜下瞅緊她。
那青衣少女卻只顧眼觀鼻,鼻觀心,緊緊跟在中年婦人背後。
一行人眼看要隱入內院,突聽得有人叫:“等一等!”
一個身材魁梧,約莫三十來歲的漢子迎來,低聲道:“這位前輩可是飛刀娘子常玉芬,常前輩?”瞅一眼青衣少女:“這位可是青兒姑娘?”再看灰衣少年:“這位,可是從前白馬莊少莊主紀良小兄弟?”
三人愕然相對。
被喚作“飛刀娘子”的常玉芬盯住對方,問:“閣下是誰?”
“我是流星快劍梅源,已經候駕多時了?”
“侯駕多時?”常玉芬訝異道:“閣下……什麼指教?”
“指教不敢,想三位風塵僕僕,必然辛苦,故而訂下一桌酒席,給三位洗塵。”
“素昧平生,好意心領了。”
“師父,”青兒甫人房內,便説:“咱們一路行來,隱姓埋名,那姓梅的竟然認出咱們來,只怕這一路不得安寧了。”
“這是意料中的事。”
紀良一旁道:“我真不懂,好好一把彩虹神劍,卻要將它扔掉未免可惜。”
“紀良,這是孃的臨終遺言,非扔不可的。”
“為什麼不把它送給善於用劍之人?”
“你爹不是普天下最善用劍之人麼?結果如何?”常玉芬婉轉道:“聽我説,紀良,你娘臨終囑咐將神劍扔棄,這是她深謀遠慮之處。想這彩虹神劍是稀世珍寶,正因為是稀世珍寶,人人都想據為己有,最後往往是一場大禍。你們馮家要不是這彩虹神劍,何至於今天只剩你們姊弟倆?”
一席話,説得青兒和紀良黯然相對。
“我也仔細想過,有這彩虹神劍,江湖必然紛爭不已,為今之計,只有遵照你娘遺言,將它埋入地底,或扔進水中。”
“其實,何不就地掩埋?咱們馮家莊地方廣闊,找個隱密地方埋劍也就罷了,大可不必千里迢迢去扔一把劍。”
“紀良,你年紀太輕,不知道這把彩虹神劍的誘惑,這個時候,馮家莊的土地恐怕早就給掘得無一寸完整,你可曾想過?”
紀良一呆:“為什麼?”
“當然是為彩虹神劍。當年白世傑為了奪劍,不惜大開殺戒,屠殺了馮家五十餘口,並且毒害了你爹馮子和,奪了你娘崔鳳,所以説,這彩虹神劍是個燙手山芋,不及早處理的話,恐怕不是你我三人可以承受得住的。”
“師父,”青兒問:“不知道這劍,怎麼個處置法?”
“我盤算過了,此去洞庭湖不遠,咱們僱一小舟,尋那水深處,神不知鬼不鬼扔將下去。”
正説着話,有人叩門,青兒去開,外面站了三名店小二:一名提酒壺拿酒盅,一名捧滷味拼盤,另一名端香噴噴的葱爆牛肉。
三人進門就將酒菜置於桌上説:“酒菜來了,請先用,後頭還有好菜,立刻送來。”
説着就要出去,常玉芬道:“等一等,送錯了,將這酒菜都撤走!”
店小二説:“沒錯,是梅大爺叫送來的,指名給三位洗塵!”
“替我謝了,説是我們心領了。快快將我們要的三碗麪,兩盤滷味送來。”
店小二進退兩難,突然人影一閃,進來三人,其中兩個護院裝扮,為首的正是自稱“流星快劍”的梅源。
梅源吩咐店小二:“不妨事,繼續上菜吧!”
轉臉看常玉芬:“梅某來陪前輩喝兩盅,不知前輩賞不賞臉?”
“不是賞不賞臉。”常玉芬冷然道:“無功不受祿,梅大俠的酒席,我常玉芬心領了。”
“不必客氣。”梅源説:“梅某沒別的用意。當年馮家大劫,前輩不惜冒險救出青兒姑娘,並且將之撫育成人,這種仁風義舉,人人稱道。我梅某對前輩由衷景仰和欽佩,知道您打敝莊路過,特來為前輩洗塵。”
“我與梅大俠素昧平生,不敢當。”
“前輩説哪裏話,前輩雖與我素昧平生,我對前輩卻是仰慕已久,這酒席只是聊表寸心,前輩請別嫌棄。”
常玉芬略一沉吟,道:“既是如此,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明日再回請梅大爺。”
“前輩不愧女中豪傑,真是痛快!痛快!梅木,快斟酒!”自顧自高舉酒盅,道:“多謝賞臉,我梅源先乾為敬。”
一席酒宴,梅源頻頻舉盅勸飲,酒過數巡,梅源一拍掌,四名家丁抬來一口箱子,梅源道:“打開來,請前輩過目。”
揭開箱蓋,裏面是一錠錠金光閃閃的元寶,常玉芬驚訝道:“怎麼回事?”
“前輩,梅源心直口快,這些金元寶足足三千兩,前輩若攜帶不便,換成銀票也成。”
“我不明白,怎麼回事?”
“前輩是聰明人,一點就通,這三千兩黃金,三位置奴買婢,一生一世也享用不盡,前輩犯不着千里迢迢去扔彩虹神劍。”
常玉芬霍然變了臉色,不樂道:“梅大俠的意思,是拿這三千兩黃金換了彩虹神劍?”
“不錯,梅某正是這個意思。”
“彩虹神劍本是無價,別説三千兩黃金,就是三萬兩,也是不換。”
“前輩……”
“我們一路勞頓,梅大俠請!”
梅源堆下笑臉:“前輩,何必死心眼,那彩虹神劍扔了也是扔了,何不換了黃金?”
“我常玉芬只知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黃金在我猶如糞土。青兒,紀良,送客!”
梅源垮着臉走出去,到門口,忽聽得常玉芬道:“小二,去告訴你們掌櫃的,明天中午,辦同樣一桌酒席,送到梅大俠府上!”
當夜,常玉芬和青兒一房睡,紀良則宿隔壁房。
奔波一天,青兒倦極,正要恍惚人夢,忽聽得外面一串洞簫聲。
青兒本就通曉音律,不覺凝神細聽。
簫聲悠悠盪盪,飄飄渺渺,吹的是晉朝桓伊所作的笛曲“梅花三弄”。
夜深人靜,簫聲悠然迴盪,青兒披衣而起,想循簫聲尋去。正要開門,忽聽得隱隱腳步聲,“梅花三弄”仍裊繞不去。
青兒正驚疑,簫聲忽然止住,有人沉聲喝道:“哪裏去?”
青兒拔開門閂竄出去,院子裏兩條人影僵持不下,一個似乎想遁去,另一個卻攔他去路,那想遁去的説道:“此事與公子不相干,公子請勿插手。”
那公子冷哼一聲:“既然讓我碰上了,焉能眼睜睜看你擄人?將人放下!”
“公子,再奉勸你一句,留着一張嘴,閒來好吹簫散心,否則,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青兒循聲望去,沒錯,那傢伙將人攬在腰間。
青兒忙竄步過去,説道:“什麼人?膽敢這裏擄人?”
“好啊!又跑來一個多事丫頭,閃開!否則休怪我……”
青兒藉着月光一看,那傢伙手中攬的,看着眼熟,仔細一瞧,哎啊!不正是紀良麼?青兒一驚非同小可,急急問道:“你擄我弟弟做甚麼?”
“哦!原來是青兒姑娘,回去告訴飛刀娘子,彩虹神劍無價,你弟弟亦無價,無價抵無價,不正是一件公平交易?”
“你敢!”青兒取下腰帶就要扔去,一旁的公子倏然一挪腳步,持簫接她一記,青兒怒道:“你閃開!”
“姑娘,人現在是昏睡的,當心摔着他。”
青兒一愣,眼裏頓時發出灼灼怒火:“你把我弟弟怎麼了?”
“你弟弟很好,只是中了迷藥昏迷罷了。還給你也成,只是你沒有解藥,不如讓我帶走,明天中午,拿劍到落鷹坡,咱們以劍易人。”
“你……”
青兒正要衝上前,忽聽房裏傳來兵器碰擊聲,青兒稍一猶疑,那擄人的傢伙迅速躍上牆去。
青兒還待追趕,房裏的兵刃鏗當響得越發囂張,那公子提醒她:“快進去瞧瞧!”
房裏,常玉芬持彩虹神劍力抗五人,神劍並未出鞘,常玉芬被纏惱了,便道:“我不是不能敵你們,只是不願見到血腥,各位趁早走脱,我飛刀可是不長眼的。”
五人互相打眼色,其中為首道:“走!”
於是有的越窗而逃,也有的奪門而出。
常玉芬見青兒臉色不對,便問:“外面怎麼回事?”
“紀良給擄走了。”
常玉芬吃了一驚:“哪裏來的?”
“不知道,身手不錯,紀良昏迷在他手裏,我不敢輕舉妄動。師父,這裏怎麼回事?”
“剛才簫聲響時,有人窺探,你出去後,他們跳窗而入,企圖搶奪彩虹神劍。”常玉芬嘆了一口氣:“人心貪婪,可見一斑。”
看一眼那公子:“你是誰,剛才是你吹的簫?”
“晚輩伍宗父,剛才簫聲擾了前輩清夢,請別見怪。”
“簫吹得太好了。銀簫大俠伍玉郎認識麼?那人亦吹得好簫。”
“是家父。”
“伍玉朗是令尊?”
“正是。家父是彩虹大俠馮前輩知交好友,近日聽説青兒已報血海仇,還聽説前輩將扔棄彩虹神劍,家父擔心橫生枝節,特命晚輩前來效勞。”
常玉芬瞅緊他問:“你可是伍玉郎的大公子?”
“正是。”
“多大歲數?”
“廿三。”
“馮家大劫的時候,你幾歲?”
“家父告訴我,那年八歲。”
“令尊還告訴你什麼沒有?”
“家父説彩虹大俠馮前輩……”聲音漸漸低下來:“曾將他女兒許配與我。”
青兒倏然熱了臉,吶吶道:“你……真是伍家公子?”
“是。”他説:“馮家大劫後,我們都以為青兒姑娘遇了害,未料今日得以相見,真乃不幸中的大幸。家父吩咐過,見面好好給前輩磕頭,謝您大恩。”
説着,便要俯身下去,被常玉芬一把攙起:“説什麼謝大恩!快告訴我,你又怎知我行蹤的?”
“我趕到馮家莊,聽人説三位前日離開馮家莊,故而一路尋來。”
“哦,馮家莊那邊情形如何?”
“有人在馮家莊四處挖掘,他們説神劍可能藏在馮家莊。”
“果然被料中了。”
窗外人影一閃,青兒咬牙道:“好傢伙,鬼鬼祟祟。”
人瞬即跟出,腰帶扔將出去,倏即又抽了回來,只聽一聲慘叫,接着匡當脆響。
青兒喝道:“什麼人?”
仔細看,原來是店小二。
青兒驚愕道:“三更半夜,你鬼鬼祟祟,做甚麼?”
“冤枉,冤枉。”店小二道:“深夜有人來宿店,吩咐小的送茶水,不料走到這兒,忽然手上一麻,也不知……”
看一眼青兒手上的腰帶,不覺咋舌:“姑娘,你好厲害。”
青兒也不與他羅嗦,問道:“什麼人來宿店。”
“我也不知道,是個四十來歲的爺兒。”
突聽得那端朗笑,聲音十分熟悉,青兒一怔,喃喃道:“這聲音好耳熟,莫非是師叔?”
“哈哈哈!”人隨聲音踱過來:“青兒耳靈,正是師叔。”
來人中等身材,留一臉絡腮鬍子,黑裏眼睛仍舊炯亮。
聞聲而出的常玉芬喜道:“原來是莫何!”
莫何,常玉芬同門師弟,人稱“無敵飛鞭”。當年青兒從常玉芬學得劍術和飛刀絕技,又從他處習得無敵鞭法。青兒之所以能報血海深仇,大半歸功無敵鞭法。鞭,不是兵器之王,但它以柔克剛的特性,是其他兵器所不能及的。青兒的鞭法已臻上乘境界,手中無鞭時,便解下腰帶當鞭使用,無往不利。
數月不見莫何,青兒大喜,道:“師叔,您老人家好嗎?”
“好!好!青兒,你真是要得,在白馬莊不但殺了惡霸白世傑、郝總管,還取回彩虹神劍。你師叔莫何,一聽到消息,樂得四處尋你們師徒。如今可好,叫我尋上了。”
莫何説着看伍宗父站一旁,訝道:“這位公子是?”
伍宗父忙道:“晚輩伍宗父。”
“如此説來,莫非是青兒自小許婚那位?”莫何上上下下打量伍宗父:“伍公子一表人材,只不過,你真是伍宗父麼?”
伍宗父正色道:“晚輩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然是伍宗父。”
“你是伍宗父,那就好。”莫何又轉臉看常玉芬:“你們不在馮家過那自在生活,卻要風塵僕僕出來奔波,這是為何?”
“我是遵照崔風妹妹遺囑,準備將彩虹神劍扔棄。”
“師妹莫非瘋了?彩虹神劍是稀世珍寶,怎可扔棄?”
“我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既如此,師妹不妨將劍交與我,由我處置。”
“你……”常玉芬訝道:“你用鞭之人,要劍何用?”
“劍之用處大矣。我聽説青兒報血海深仇時,先用鞭法奪回神劍,再用神劍殺了白世傑、郝總管,你説,劍不是用處大矣?”他嘻嘻笑着:“更何況,神劍即使不用,可以藏之名山,傳諸其人。”
常玉芬倏然色變:“莫何,不要開玩笑了!如今紀良被人擄走,我這裏正着急,開什麼玩笑?”
“紀良?紀良是——”莫何恍然大悟:“哦,是青兒的弟弟,我也聽説了,紀良是遺腹子,在白馬莊長大,那白世傑還當他是親骨肉呢。怎麼,他被擄走了?”
青兒將剛才的事説了一遍,莫何沉吟了一下説:“那人説明天正午,落鷹坡,以彩虹神劍易人?”
青兒稱是,莫何立即拍拍胸脯:“好,你們明日攜劍前往,我自有道理。”
常玉芬冷冷道:“你有什麼道理?”
“到時就知道了,不過話説在前頭,橫豎劍是要扔棄的,不如賞與我吧!”説完大踏步走了。
“師父,師叔要劍,您給他嗎?”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不能給他。只是青兒,劍是你馮家的,你有絕大的權利。你師叔若強要劍,你給是不給?”
“這……師叔授我鞭法,恩同再造,師叔若真要劍,青兒無話可説。只是我奇怪,師叔一向為人正直,與世無爭,難道會為了一把劍,起了貪念?”
“我也這麼想,依你師叔淡泊性情,應不致如此,如今他來要劍,真出乎我意料。”
常玉芬等人到時,落鷹坡已鵠立了二三十名漢子,他們手持兵器,一身勁裝,氣勢倒也頗能唬人。
常玉芬師徒不驚不懼瞄瞄眾人,説:“你們主人呢?”
“喏,那不就來了?”
望眼過去,那端三人從小徑逶邐行來,常玉芬咬牙道:“是你!”
為首那人正是自稱“流星快劍”的梅源,跟在梅源後頭的是昨夜擄走紀良的傢伙;而紀良,則被反綁雙手,神情疲憊。
梅源站定了,拈鬚微笑:“前輩,不是我梅源要得罪,梅源愛劍若痴,只好出此下策。喏,仔細瞧瞧紀良不是好好的麼?”
“姓梅的,不是我要潑你冷水,你若知道‘其璧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就應好好放了紀良,不要再打彩虹神劍的主意。”
“我不懂什麼‘其璧無罪,懷璧其罪’,我只知寶劍贈英雄是一椿雅事。”
“寶劍贈英雄?哼!當年的彩虹大俠馮子和,是一個無人堪與匹敵的劍俠,可是最後免不了一場橫禍。你梅源何德何能?即使有緣得劍,恐怕還不配用它!”
梅源大惱:“前輩的意思,是捨不得這把劍?我倒要看看,你是捨不得劍呢?還是捨不得紀良?”喝一聲:“長貴!”
那擄走紀良的傢伙應聲:“在!”長刀迅速架紀良脖子。
常玉芬和青兒互望一眼,梅源冷冷瞅過來,説:“你們不要輕舉妄動,我喊聲拋劍,就把劍拋過來!不然讓你們見識長貴的刀法。”
事態緊急,常玉芬劍在手中,正準備拋出……
“且慢!”梅源道:“拔劍出鞘,我要看看,究竟是不是彩虹神劍?”
“好,讓你見識見識——”
常玉芬唰地拔劍出鞘,霎時只見七彩虹光眼前閃爍。正午的燦燦陽光和七彩虹光遇個正着,形成萬道炫人眼目的烈光。
突然聽見一聲慘叫,聲音來自長貴。
原來他被一條腰帶纏住手腕,長刀滾落地面。
眾人正驚疑,忽又見一條長鞭緊纏紀良腰部,紀良身子迅速騰空而起,眼看要摔落地面,有人飛竄過去,攔腰抱住他,再飄然落地。
“哈哈哈!名師高徒,青兒,你那一腰帶恰到好處,而師叔這一鞭也不含糊,喏,這會兒,紀良不正在我手中?”
梅源定神一瞧,不禁大愕:“你是誰?”
“哈哈哈!你不識得老夫麼?你即使不識得老夫,總應認識老夫手中之鞭吧?”
梅源吶吶道:“你莫非是無敵飛鞭莫何?”
“正是老夫!”莫何説着笑瞅常玉芬:“肥水不落外人田,這劍,賞了我吧!”
“咱們自家人,要劍回去再談。”
“別來緩兵之計,紀良給你,劍給我!”
“你……”
“我尊你是師姊,要想強奪,還不是探囊取物麼?”
常玉芬氣極,青兒忙央求:“師叔,咱們回去再談,別讓人看笑話。”
“好!”莫何親熱攬住紀良肩頭,回臉朝梅源笑笑:“姓梅的,無敵飛鞭要的寶物,你也想要麼?回去練個十年八載,再來與老夫較量。”
梅源聞言大怒,倏地飛竄莫何眼前,嘴裏叫道:“你壞我大事,又冷嘲熱諷,來得去不得!”轉臉吩咐:“誰能奪下彩虹神劍,重賞!”
青兒怕紀良再遭挾持,忙竄過去,拉着紀良便走。
那些護院、家丁哪裏肯放?將常玉芬等四人團團圍住。
伍宗父悄聲道:“你們突圍出去,我來斷後。”
邊説邊舉簫擋路,常玉芬揮動未出鞘的彩虹神劍,青兒扔腰帶,三人連手,有的兵器被常玉芬打落地上,有的被腰帶纏到半空摔下。
伍宗父的簫雖然短小,但招數精悍,刀劍近他不得。一護院幾次試圖刺他,刀鋒逼近,感覺一股強勁力道颼颼竄來。
那護院不知厲害,人隨刀鋒衝過去,伍宗父稍一閃躲,舉簫往前直搠,正中心口,護院昏死地上。
常玉芬説:“走!”便拉青兒、紀良衝出。
另一端莫何揮舞手中鞭子,仍不忘嘻笑怒罵:“姓梅的,我莫何這一生只服了彩虹大俠馮子和,至於你嘛,不過是跳樑小醜罷了,敢妄稱流星快劍?”
梅源越發憤怒,拔劍刺向莫何,莫何靈巧一閃身,笑道:“你動了大怒,犯了武之大忌。”
紀良快竄幾步,劍鋒直逼莫何咽喉,這是流星劍法中的“玉女穿梭”。
流星劍法像流星一般,從出現到消失,稱得上一個“快”字。只不過,他遇到另一個快手——動作比他快。眼看只要一寸就刺入莫何胸口,但莫何一偏身子,教梅源撲了空。
梅源越發憤怒,一招“丹鳳朝陽”急急擊去,莫何一個“鷂子翻身”,再一記“黃雀歸巢”,直竄樹上,梅源緊跟着竄上,莫何微微一笑,躍下,梅源跟着下躍,但只躍至一半,忽然手腕一麻,那劍脱手墜地。
莫何高叫一聲:“得罪了!”
竄到樹上,向下俯視,常玉芬等人不知何時已全部走脱,他鬆了一口氣,也不往下躍,身子平飛到另一棵樹。像個頑童玩耍般,從這棵樹竄向那棵,一棵棵往前竄。竄到一處,忽然一股小勁風朝面門襲來,他一抖鞭梢,一柄飛刀啪地掉落地上,他不覺大笑:“好啊!師姊,竟跟我玩小時候的玩意!”
被擄一夜、紀良眼神呆滯,表情木訥,常玉芬與青兒黯然相對。
伍宗父勸道:“二位毋須煩惱,依我看只是迷藥不曾散盡罷了。”
懷中取出小包包,拈出兩枚銀針,對青兒説:“勞駕點支蠟燭。”
青兒訝道:“你通醫術?”
“家父原是通醫術,在下耳濡目染,略知一二。”説着紮下兩針,道:“不妨事,個把時辰可以復原。”
為掩人耳目,個把時辰後,一行人乘坐馬車上路。
伍宗父換了粗衫粗褲,馭着馬車往洞庭湖奔去。
路上歇着,伍宗父悄然道:“前輩,有沒有發現,各路人馬追蹤而來?”
“這是可以料到的。”常玉芬道:“只是為何不見動靜,莫非他們彼此牽制?”
“正是,目前四面埋伏,卻無大礙,最危險恐怕是棄劍的一霎那,跟蹤之人必然現身,並且奮力奪劍。”
常玉芬苦笑道:“原想悄然扔棄,如今怕是不可能了。”
“前輩不惜千里棄劍,想必自有深理?”
“當然,一把神劍,隨意扔棄,怕要引來血腥無數,常玉芬不願造孽。”
“既如此,何不贈與善於用劍之人?”
常玉芬一怔,道:“不成,這神劍若在好人手裏,恐害他遭厄;若到了壞人手裏,要誤盡蒼生。善用於劍之人不是沒有,而是不願有人再受懷璧之害。”
“前輩慈悲,晚輩佩服,願為棄劍效命!”
“你年紀輕輕,如此明理,常玉芬先謝過。”掠眼青兒,故意高聲道:“可惜你師叔不在這裏,否則不愧煞才怪!”
忽聽樹上鞭子啪啪作響,常玉芬咬牙道:“你真是不散冤魂!可惡!”
“自然,師姊到天涯,我何追到天涯,師姊到海角,我莫何奔向海角!”一陣哈哈大笑,又道:“為一把彩虹神劍,值得也!”
暮色蒼茫中,四人在一古寺歇下。
古寺荒草沒膝,無和尚,亦無香火。寺中一正殿、一偏殿、兩靜室。
常玉芬一見靜室,喜出望外。又問伍宗父:“明日,到得了洞庭湖麼?”
伍宗父道:“若沒別的耽擱,黃昏前可抵達。”
天黑透了,在正殿升起火來,烤熱乾糧,又尋來一口缺口瓦壺燒水。
四人聊了一陣。
伍宗父盯住彩虹神劍,問道:“這神劍傳説紛紜,不知有何神奇之處?”
常玉芬想了想,説:“先是它的神,第一、劍一出鞘,七彩虹光耀人眼目,若碰上陽光、霞光、月光、閃電等,更是光荒萬道,往往擾得敵人心慌意亂;第二、劍刃薄又利,硬兵器碰上了,鮮有不毀劍下之理。當然,用劍之人,非有相當功力不可。至於奇嘛,這劍每飲人血,必有先兆。”
“莫非是劍鳴?”
“是,據説它每飲一人血,鳴一聲,飲兩人血,鳴兩聲;三人以上,鳴聲紛亂,又快又急。”
紀良忍不住問:“真有此事?”
“馮家大劫前幾日,你爹出遠門去拜壽,臨出門前兩夜,突聽到劍鳴,鳴聲紛亂,又快又急。他怕神劍再飲血腥,並未攜劍出門,卻把它藏在隱秘處,豈料隔兩天竟遭大劫。白世傑搜出神劍,馮家有半數人是死在神劍之下。”她長長嘆一口氣:“一把神劍,血腥無數,莫非在劫難逃?”
常玉芬與青兒宿一靜室,師徒正恍惚間,忽聽一串細微的嚶嗡聲。那嚶嗡聲長串響下去,很緊密,有節奏,哼着歌似的。
青兒恍如置身夢中,暱喃道:“劍鳴?是劍鳴嗎?”常玉芬舉手製止她,一長串的嚶嗡,在兩人怔忡下停了。
“劍鳴?是劍鳴嗎?”青兒又問。
常玉芬應她:“是!”雖答得簡短,心底卻是激動的。
“莫非它飢了?渴了?要餐飲人血?”
“不太像,鳴聲很悦耳,很欣喜,像哼着一首小調,應是一種祥瑞之兆!”
半夜,常玉芬聽到一串咯咯的蛙鳴。時序已入秋,何來蛙鳴?但只是瞬間,常玉芬立刻悄然攜劍而出。
咯咯咯響自正殿,常玉芬奔進,低聲道:“你這不散冤魂,又作怪!”
對方遞來一包東西,輕聲道:“奉勸兩句話:第一、虛虛實實;第二、小心那吹簫的!”
回到靜室,解開包包,是三把劍,她摩挲,發覺外觀與彩虹神劍一般無二,她怔住了。
靜室附近,青兒正與伍宗父喁喁噥噥。
“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聲音,一長串,嚶嗡作響,很緊密,有節奏,像一首歌。”她皺眉:“如果殺人像唱一首歌,一路唱下去,太殘酷了。”
“前輩也聽見了?她怎麼説?”
“説是一種祥瑞之兆。”
“前輩所料極是,它很可能是一種祥瑞之兆。也許,它慶幸自己即將找到歸處,也許……它慶賀找到新主。”
伍宗處喜孜孜道:“不管它找到歸處,或找到新主,到時你們的重擔就卸下了。若如此,我要回去稟明父母,娶你過門!”
青兒倏地一沉臉:“彩虹神劍找到歸處,那是正理,如果它找到新主,母親九泉之下怕是不能暝目。所以,只許它找到歸處,不容它找到新主!”
天將破曉,準備上路時,常玉芬將四把劍放在每人眼前。
“只有一把是彩虹神劍,閉着眼睛各拿一把,各自背在背上,記住,不許拔劍出鞘!”
薄暮。
洞庭湖上水波悠悠,四艘小舟緩緩駛向湖心。
不旋踵,湖面又多一葉小舟;再不旋踵,又多一葉。
暮色越濃,小舟越多。
船到水深處,常玉芬喊聲:“丟!”
就在四人拋劍的一霎那間,四艘小舟劇烈晃盪。四把劍分別被四人奪在手中。
奪劍的除了流星快劍梅源外,另外三人在路上並不曾露臉。他們是江湖一劍王玫、乾坤環劉象、長劍大俠禹風。
四人既奪劍,紛紛拔劍出鞘。薄暮中,俱不見虹光,這不但令眾人驚訝,常玉芬亦震得目瞪口呆。但她忽有所悟,喝道:“好漢作事好漢當,拿出劍來!”
除了嘩嘩水聲,無人回應,忽聽得鞭子啪噠作響,只是瞬間,便見莫何現身,他隔舟斥道:“吹簫的,你玩這李代桃僵的把戲,自以為高明麼?”
伍宗父大笑:“虧你眼尖,彩虹神劍既是稀奇珍寶,便是上蒼所賜。吾人應珍惜才是,怎可輕言棄劍?”高舉一劍,正是彩虹神劍。
莫何道:“依你看,如何處置才不可惜?”
“我伍宗父想留作傳家之寶。”
青兒恨恨道:“好啊!原來你別有居心!”
“青兒姑娘,你別惱,我伍宗父有了彩虹神劍,再有你這才貌雙全的妻子,我這一生,無恨亦無憾了。”
“你做夢!”青兒手握腰帶朝他拋去,伍宗父左手拿劍,右手持簫,又格又擋。
紀良突然凌空一躍,向伍宗父撲去,伍宗父微笑道:“紀良,你只有十五歲,是不?”
紀良忿忿道:“是又怎麼樣?”
“輕功不錯,只可惜道行淺一點。你是我未來小舅子,我不想傷你,回你舟子去吧!”
“我不回去,你又當如何?”
“那好,正好護送我上岸。”喝令船伕:“快走!”
小舟急速前行,常玉芬發出一把飛刀,打掉船伕的槳,那船伕抖顫不停。忽然有人躍上小舟,伍宗父只覺臂上一麻,劍被奪了去。
伍宗父一看,竟是莫何。
莫何舉劍出鞘,但見虹光四射,莫何道:“我來扔了吧!”作勢要扔。
伍宗父低喝道:“慢點,聽我説完話,你再扔不遲!”眾人皆怔住。
伍宗父高聲道:“昨日我替紀良好所了兩枚針,可還記得?”
常玉芬師徒面面相覷。
伍宗父微微一笑:“一覆蓋針替他解了迷藥餘毒,另一枚針嘛……是種奇毒,若不解,三天內毒發身亡。”
青兒一腰帶揮去,咬牙道:“你這毒心腸的伍宗父,敢在我弟弟身上下毒!”
忽聽有人高叫:“他不是伍宗父,我才是!”
一小舟急行而來,舟上兩人,一六旬白髮老者,一個儒雅公子。
那白髮老者喝道:“駱明!你這劣徒,敢假冒我兒名義!”
常玉芬一怔,道:“老人家莫非銀簫大俠伍玉郎前輩?”
“正是!閣下莫非是飛刀娘子?”
“是!”
“閣下講義氣,重然諾,大男人亦愧煞。駱明這劣徒,敢傷馮家後人,老夫不饒他。”沉聲喝道:“宗父,替我擒來!”
儒雅公子一躍身子,向假伍宗父駱明撲去。
莫何眼看小舟負荷不了,一挾紀良直躍回自己舟中。
真假伍宗父以簫互相格鬥,只是片刻,駱明便被擒住。
伍玉郎道:“飛刀娘子,你不必憂心,駱明跟老夫學過醫,只是這下毒的伎倆,也不知哪裏學來。不過,放心,老夫能替紀良解毒。眼下最要緊的,無非先將神劍處理好。這麼着吧,你們四們劃了小舟向前去,那裏水深,就將劍扔了吧!”
伍玉朗父子指揮親信把關,四人請下船伕,操兩舟前行。
青兒、莫何一舟,紀良、常玉芬一舟。
洞庭湖上,金戈不止,兩小舟卻無礙前行,漸漸聽不見金戈,兩舟已到無人跡的深水處,天色亦已黑透,莫何拔劍出鞘,虹光依舊四射。
莫何道:“彩虹神劍,得之異人,如今迴歸大地。”
霞光凌空飛起,沒入水中。
青兒含淚而笑:“娘,我們沒有辜負您付託,神劍已迴歸大地!”
常玉芬隔舟對莫何道:“以為你來奪劍,誰知竟是來護劍,多虧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