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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最舒服的逃亡

    三月十六日,暮春,江南

    雨,春雨,春雨綿綿,細細的雨絲就像枕上輕柔的髮梢一樣。

    湖岸旁幾棵垂柳,已開着楊花,纖細的雨絲打落了楊花一地,楊花點點浮在水面上,順着水流,飄進湖裏。輕水載着楊花,就像是浮萍般的沉浮不定。

    湖上有灰色的煙,煙是煙雨,煙雨朦朦。

    朦朦的煙雨中,有條船,船是木製小舟,舟上有人,人就躺在小舟裏。

    四面青山,一碧新洗,小舟盪漾湖心,一波波漣漪蕩向湖心小舟處。

    潘小君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大哈欠,望着眼前一片灰朦朦的天空。

    他知道,很少有人能懂得享受春雨的輕柔、多情和嫵媚。

    潘小君一向是個懂得享受的人。有車可坐,他絕不騎馬;有馬可騎,他絕走路;有客棧可睡,他絕不會睡破廟;有椅子可坐,他也絕不會站着。

    所以現在的他就是“躺”在小舟甲板上。

    一般若處在潘小君現在情況的人,是很少有人還能夠舒舒服服的躺在船板上享受的。

    因為他和很多犯了錯的人一樣,正在做一件事——

    逃亡。

    現在潘小君正在逃亡。

    一個做了壞事的人,大致上有四種逃亡路徑——

    買舟入海——

    出關入沙漠——

    混跡於鬧市——

    流竄於窮山惡水之中。

    但我們的潘小君並不是神,也不是魔,更不是精靈,也非鬼怪。

    他是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和你我一樣普通的人。

    所以潘小君和一般人一樣,也當然選擇了其中的一種逃亡路徑。

    至於他會選擇以哪一種方式來逃亡?

    潘小君當然有他自己的一套獨特看法。他的看法一向很獨特,應該説是很絕。

    買舟入海——

    既然要花錢買船,又要付碼頭渡海費,實在是傷財又費事,也可以説是吃力不討好。況且茫茫大海中,什麼都沒有,就連最基本的水也沒得喝,一些其他吃的食物更不用説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對捕魚似乎不怎麼精通,在大海捕魚對他來説,就像是大海撈針一樣的困難。

    出關入沙漠——

    黃沙滾滾,風吹烈烈,烈日當頂。這個地方,不但缺水,食物更是缺的厲害,唯一不缺的東西就是遍地的死人骨頭,潘小君並不吃死人骨頭。

    混跡於鬧市——

    鬧市,有吃有喝有睡有躺,人來人往,形形色色,可説熱鬧極了。潘小君一向是個熱鬧的人,更重要的是,還有“女人”在你的面前走來走去。

    流竄於窮山惡水之中——

    窮山?潘小君一想到這二個字就頭大。惡水?潘小君聽到這二字就吐舌頭。

    所以他當然選擇了他認為最滿意,也最舒服的逃亡路徑。

    他總認為一個逃亡的人,已經是夠苦的,夠背後的,怎麼還能再委屈自己做更苦的,更背的事。

    他自己當然也對自己的決定很滿意,也很得意。

    所以到現在他還能一直舒舒服服的躺在船板上。

    潘小君像個死人般的躺在船板上,他的身邊也有一樣東西像個死東西般的躺在他身旁,那就是“酒”。

    酒有三壇,其有二壇已拍碎了泥封,當然也是見底了。

    潘小君還是像個死人一樣的閉着雙眼,只不過他的手還在動。

    他的手摸住了最後一罈酒,輕輕的拍了拍,壇上的泥封便掉在甲板上打轉。

    他的手再輕輕朝木板上一拍,打轉的泥封便停住,靜止的像塊釘入木板的板塊。

    他再輕輕一拍灑壺,壺裏的酒就像水花般的濺出瓶口,眼看着就要灑滿一地,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濺出來的酒,就好像是會聽話的風箏一樣,竟然全部飛進了他的嘴裏。

    潘小君還是閉着雙眼,當然嘴巴是張開的,也喝了飛下來的酒。

    他就像是會變魔術的魔術師,但是他絕對不是魔師,只不過他會玩上幾手雜耍的功夫而已。

    ***

    春雨來的快,去的也快。

    細細的小雨的湖面上只剩下薄薄的水煙。

    煙雨朦朦,水朦朦,人已在煙水朦朧間。

    小湖的岸上,是一大片的商家,有賣酒的,賣魚的,賣肉的,賣鴨的,賣饅頭的,也有賣面的。

    他們都在春雨來的時候,搭好了棚帳,等到來去瞬間的春雨一過,他們就可以開張,做起買賣來。

    只要雨一停,這個地方又會開始像個菜市場般的熱鬧可愛起來。

    潘小君當然知道這一點。

    所以潘小君的小船也就停泊到這家面鋪前。

    面鋪裏有二個人,一個是老闆,另外一個是老闆娘。

    潘小君的小船,恰巧漂到麪店的岸前。

    賣面的老闆和老闆娘,也恰巧的正在盯着潘小君。

    他們似乎對潘小君喝酒的方法,感到特別的有興趣。

    尤其是老闆的一雙眼睛,打從煙雨消散後,就沒有離開過潘小君的雙手。

    潘小君還是像個死人般閉着雙眼,就連呼吸好像也已靜止,只有在喝酒的時候,身上的手才肯動一動。

    “老頭子,我就説,春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賣面的老闆娘説:“看來我要你冒雨搭棚子是對的。”

    老闆娘真的老了,珠翠已黃,至少也有六十了。

    “雖然是老夫老妻了。”老闆駝着背,露出兩排斷山般的牙齒説:“但我還是要説,聽老婆的話,永遠錯不了。”

    手下的麪條已滾,但是老闆説話的時候,還是盯着躺在船上的潘小君。

    “你看,我們的生意一下子就來了。”老闆娘也看着船上的潘小君説:“那個會變魔術的年輕人,也應該要下船來吃我們的面了。”

    “他是該要下船來吃我們的面的。”老闆搖頭的説:“我們已經看他變魔術變了十六天了,他總也應該下船吃吃我們的面。”

    潘小君當然不是聾子,他們説的話,他全都聽見了。

    對於一個在船上躺了十六天的人來説,身旁的食物也應該已吃了一乾二淨。

    所以潘小君的確已經沒有吃的了,唯一剩的只有一罈酒。

    光喝酒,不吃飯,不醉恐怕也會先餓死。

    這一點潘小君當然明白。

    所以潘小君肚裏的五臟廟,的確也正在向他抗議着。

    就在潘小君要睜開眼睛,下船吃吃東西的時候,他的耳朵忽然先睜開了。

    因為這時他忽然呼到了一些聲音,一些並不是很友善,不是他很喜歡的聲音。

    ***

    “誰要你們在這裏賣面的?”有人對着老闆和老闆娘説:“你們難道不知道,要賣面,也得先給點銀子,拜拜碼頭?”

    “大爺……大爺……”老闆説:“您誤會了,我早已繳過銀子,送過保護費了。”

    “送過了?”那個人大叫:“你送給誰?”

    “是……是……”老闆顫着聲音説:“是……‘水虎’。”

    “水虎?”

    “是的。”

    “混蛋,水中也會有虎?你這老頭子存心耍我,我看你腦袋是癢了,不想掛在脖子上了!”

    “大……大爺……沒那回事,我的確是交給水虎大爺的。”

    “好,很好,你既然那麼喜歡虎,老子就讓你瞧瞧,什麼是真正的老虎。”

    “拍”的一聲,這個人已從腰間抽出了一把大朴刀。

    再“拍”的一聲,一張桌子已被他砍得粉碎。

    ***

    潘小君已不得不睜開眼睛。

    他愛管閒事的毛病又犯了。

    雖然和而攤距離有幾丈遠,但是他卻已很清楚的看見,一個拿刀的大漢,正舉起刀,準備朝老闆的手砍下。

    潘小君在這一瞬間,已跳了下船。

    但很快的,又看見他跳回了船內。一跳回船,他又朝甲板舒舒服服的躺下去。

    因為他已經看見面攤的棚帳外,站着一個人。

    一個身穿黑衣寬袍的人,腰間配着一柄黃葉充滿秋意的刀的人——

    秋無愁。

    “快刀方成?”潘小君聽見秋無愁説。

    “不錯,我就是方成。”方成放下手裏的刀,轉過頭冷冷的説:“閣下既然知道我的外號是‘快刀’,就不應該讓我放下刀的。”

    秋無愁一雙眼睛遠遠的望着棚外的青山,似乎連看方成都沒看一眼。

    “天香館的六條人命是你乾的?”秋無愁望着青山又説。

    “不錯,好漢做事好漢當。”方成挺起胸膛:“是我乾的又怎樣?”

    秋無愁道:“很好。”

    “很好?”方成叫着:“你是誰?你也配説老子很好?”

    秋無愁只淡淡的説句:“秋無愁。”

    “秋無愁!”方成忽然大叫,他的樣子比遇上官府的捕快還要害怕。

    在害怕的同時,方成已竄出棚外,迅速的逃出去。

    只可惜他遇見的是秋無愁——

    秋無愁,有愁,很愁。秋無愁嫉惡如仇。

    一聲驚呼,方成從棚上落水鳥般的掉了下來,胸口上已划進一條淡淡的刀痕。

    方成連話都已説不出來,驚訝的看着自己胸口的鮮血,似乎還不相信這一刀是怎麼刺進胸口的。

    “快刀”方成,以一把快刀闖蕩江湖,今日卻連刀也來不及拔。

    這一刀,實在愉的可怕。

    秋無愁輕輕的拔出刀鋒,眼神里竟似秋天枯黃飄落的木葉,更惆悵,更孤寂了。

    ***

    秋無愁,有愁,很愁。

    他的愁就像秋天枯黃凋零的落葉般,那麼寂寥、愁悵。

    他為什麼會這麼的憂愁?

    只因為他有一柄刀,一柄絕世無以的刀,一柄來自秋天的刀。

    江湖上,人稱他為“刀神”。

    他從來沒有敗過,應該説還沒有一個他要殺的人,能逃開他的刀。

    所以對於一個高處不勝寒,從來沒有碰上對手的刀客來説,他心裏的孤獨寂寞是可想而知的。

    ***

    十五,月圓,有刀。

    “你是誰?”一個躺在牀上,懶洋洋的抱着女人的人説:“你要做什麼?”

    “你是劉猛?”

    “不錯,我就是劉猛。”他又説:“你到底是誰?”

    “京南城,二馬巷裏的五條人命是你乾的?”

    “是的,”劉猛自豪的説:“若是本大爺要殺一百個人,也絕不會少殺一個。”

    “很好。”

    “很好?”劉猛又説:“你到底是誰?”

    “秋無愁。”

    “秋……無……愁……”劉猛忽然從牀上跳起來,跪着説:“不是我乾的,我也是不得已的,是別人要我做的,不干我的事……不幹……”

    劉猛雖然聲音顫抖的跪着説,但是他的手一點也不顫抖。

    因為同時間,他忽然抽出了腰帶,一抖,竟是柄軟劍。

    劍鋒像毒蛇般的,已同時刺向秋無愁的身體。

    但是,劉猛還是錯了。

    ***

    劉猛眼睜睜的看着秋無愁的刀,刺進自己的胸膛。

    他甚至還不相信,秋無愁是怎麼出刀的。

    他根本連看都沒看清楚。

    他本來以為他的劍已經夠快了,沒想到秋無愁的刀卻更快。

    劉猛已經後悔了,特殊性拔劍——

    有些人總是要等到進了棺材才會開始後悔。

    ***

    秋無愁不喜歡壞人,尤其是殺人的壞人。

    所以他總認為對付這種人,只有一種方法,最簡單的方法——

    以暴制暴,以殺止殺。

    ***

    潘小君站在船上,筆筆直直的站着,眼睛大大的看着秋無愁。

    他一身藍色的披風就像海水一樣湛藍,眼睛很亮,黑的發亮,一種奇特的亮光。

    他的手很長,細細長長,但也並不纖細,右手的袖子特別長,寬寬的魄袖子裏藏着手掌。

    他那把名支天下的“剪刀”,也藏在這寬寬長長的袖口裏。

    潘小君像個鬼魂般的立着,朦朦的水煙也浸濕他的頭髮。

    秋無愁一身黑袍,站在岸邊,一動不動的,也在盯着潘小君。

    二人眼神瞬間交鋒,竟升起了一股濃烈的殺氣。

    當今武林,最富傳奇性的二大高手,終於要面對面了。

    ***

    秋無愁握刀的手掌,忽然一鬆,二人眼間的殺氣,也就在這瞬間淡了下來。

    潘小君袖口裏的手掌,沁出的冷汗,也已消失。

    他知道秋無愁並不想拔刀。

    潘小君雖有點健忘,但並沒有忘記,他的追捕者正是秋無愁。

    任何一個人,讓這“一把秋天的刀”追捕,都絕對不會愉快的。

    “十六天。”秋無愁看看潘小君説:“你已經整整的逃了十六天又七個小時。”

    秋無愁説的很慢。

    “是的。”潘小君淡淡的説:“你倒也計算的精確。”

    潘小君挺立船上,微風吹在他藍色的披風上,就好像風吹撫着海面,捲起一波波的浪花。

    “這十六天,你一直都在船上,動也不動,我以為你已經死了。”秋無愁説:“幸好今天,你終於爬起來了。”

    “你也知道的。”潘小君笑了,笑着説:“二人總是特別長命,要我這個大壞蛋死,那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潘小君一向是個開朗大方的人,可以笑的進修,他絕不哭,不可以笑的時候,他也絕不笑。

    潘小君笑的時候,臉上一向沒有什麼表情的秋無愁,竟也露出淺淺笑意。

    潘小君第一次看見秋無愁的臉上有這種難得的笑意。

    “如果説,我秋無愁還有朋友。”秋無愁説:“可能就只有你潘小君一個。”

    潘小君笑得更愉快。

    “我們一直都是朋友。”潘小君説:“能讓一代‘刀神’秋無愁當朋友看,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老實説,我一直不相信這些事是你乾的。”秋無愁淡淡微笑:“不過,確實是人證和物證都俱在。”

    “是不是我做的,我自己明白,我並不想解釋。”潘小君笑着:“不過,若是有一百個人説是你做的,即使事情和你無關,也很快的就會成是你優質的。”

    “有理。”秋無愁已轉身,面對着青山:“這也就是我一直等待你十六天的原因,所以我希望你能下船動一動,不要讓我等太久。”

    潘小君還是愉快的笑着。

    “我們都用刀。”秋無愁還是背對潘小君:“所以有時候,我真想見見你藏在袖口裏的刀。”

    “不見,不見。”潘小君笑着説:“我倒是希望永遠也不要讓你瞧見。”

    “那你可要藏好。”秋無愁已走了出去:“名動天下的‘小君一剪,刀上咽喉’是我秋無愁這一生中,最想見見的天下武器之一。”

    潘小君沒的回答,只有笑。

    秋無愁説完話後,已緩緩的步出了煙雨中的麪攤。

    薄薄煙雨,已把秋無愁一身黑衣,沁的灰朦朦。

    麪攤子的老闆和老闆娘,也自認倒黴的低頭收拾碎桌破碗,對於一對窮苦的夫妻來説,有什麼比這些謀生器具璨重要的呢?

    煙水迷朦,雨朦朧。

    青山翠綠,一碧如洗,秋無愁人已消失在煙雨中。

    ***

    潘小君望着秋無愁離去的身影,輕輕的吹了吹空中的水煙霧氣,然後他竟然又朝甲板上躺了下來。

    只不過這次他並沒有像個死人般的閉上眼睛,他的雙眼張的很大,圓溜溜的轉着,發出奇特的亮光。

    秋無愁只説對了一半,他的確明在這條舟上躺了十六天。

    但他並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像個死人般的躺着不動。

    潘小君的朋友很多。

    潘小君又是個喜歡熱鬧的人。

    既然是這樣的一個人,就絕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乘乘的躺在船板上。

    那麼潘小君除了船上之外,又會去哪裏?——

    他的朋友很多。

    雨停,春濃,扁舟盪漾。

    潘小君望着雨後的陽光,漸漸的有西證醉人的沉意。

    遠處的青山半腰間,也已畫出一道彩畫般彎彎的七色彩虹。

    潘小君並不是詩人,更沒有詞人的滿腹騷墨,但他卻也勉強想了幾句應景文字:

    “江南新雨雨後新。

    七色虹彩彩色青。

    三月春風難解舟人意。

    點點楊花,寸寸煙縷,片片荷塘葉葉心。”

    無論是誰,面對着江南秀麗春色,都難免要讚歎一番,潘小君也不想例外。

    ***

    潘小君張大眼睛,雙手枕在腦後,躺着吹着水面上的煙霧。

    忽然他聽得見岸上有人呼喊。

    聲音應該算是很大,至少耳朵正常的人都聽得清,潘小君凍是聾子,他當然也聽的見,而且聽得很清楚。

    “潘公子,我來了。”

    潘小君聽完後,便露出了愉快笑容,雖然他聽出了今天這個在岸上呼喊的聲音,和昨天的並不一樣。

    但是潘小君卻非常肯定的,他一定有一樣相同的東西——

    馬車。

    呼喊的人,站在岸邊搖手吶喊,岸邊果然已停着一輛車馬。

    潘小君忽然雙腳一踩,整個人彈了起來,跳出了小舟,高大的身形在半空中轉了二轉,眼看着就要落入水裏。

    但那一身海水般湛藍的披風,卻迎風一展,腳上已經輕輕的點在一朵半開的荷葉,然後再一個縱身,他的人已精準的跳進了馬車裏。

    趕車的馬伕,早已瞠目結舌的看着潘小君變戲法般的身影,説不出話來。

    “好!好功夫。”馬伕忽然擊掌讚歎:“敢問潘公子這是哪門子功夫?”

    潘小君一向不會讓人家失望的,他已舒舒服服的躺在車裏説:“蜻蜓七點水。”

    “蜻蜓七點水。”馬伕不停搖頭嘆氣:“我看這輩子連‘一點’也點不上的,更別能夠‘七點’了。”

    車裏傳來潘小君的笑聲:“但是你會趕馬,老實説,我連馬要怎麼趕才會跑,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只會吃馬,吃馬的肉。”

    馬伕大笑:“光憑這句話,我就應該陪潘公子喝一杯。”

    潘小君也笑道:“那麼至少也得先趕馬,上路。”

    馬伕笑着説:“是該先上路。”

    他話未説完,已爬上車坐,一鞭打起了馬背,大叫着:“好馬兒,跑好了,千萬別巔三倒四,嚇壞了人家,上面坐着的可是潘公子。”

    潘小君聽了,又開懷的笑了。

    他覺得今天來載他的馬伕,實在比昨天的有趣的多,也愉快的多。

    他看着馬伕的背影,竟然發現這個馬伕不只有趣,而且還有一樣東西更有趣——

    酒,車座旁竟放着一罈酒。

    酒當然是好酒,這一點潘小君絕對可以確定,因為他已聞到了酒香。

    什麼東西都可以逃出潘小君的眼裏,唯得酒是逃不開的,尤其這種好酒,醉人人的好酒。

    “兄台興致也雅得很。”潘小君笑着説:“你趕車也喝酒?”

    “老實説,這是我的一點毛病。”馬伕笑着摸着頭,竟然一手打開了泥封,喝了幾口,正經八百的説:“幹我們這行的,旅途難免勞累寂寞,喝一點,打發打發時間,日子總會好過些。”

    潘小君同意。

    “一人獨飲,寂寞多。”馬伕又説:“潘公子你也應該喝幾口的。”

    “你怎麼知道我也喝酒?”潘小君笑着説。

    “我的眼睛雖然不是很好,但也不瞎。”馬伕説:“公子你躺在那條小舟裏,空了的酒罈子,恐怕就比我家廚房裏的瓶瓶罐罐還要多。”

    潘小君沒有否認。

    所以潘小君當然也喝,而且還喝的很愉快。

    潘小君從來不會讓朋友失望的。

    馬跑的並不快,因為有酒喝。

    當一個駕車的馬伕,和一個客座的乘客,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酒的時候,拉車的馬兒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恐怕人不醉,馬先先醉。

    拉馬的繮繩當然在馬伕手裏,喝醉酒的馬伕當然也會駕着喝醉酒的馬。

    現在這匹馬就醉了。

    不但醉,還醉的厲害,因為它已經忽然停了下來。

    潘小君和馬伕幾乎要讓這匹急停的馬拋出車外。

    馬為什麼急停?——

    因為它撞上了另一匹馬。

    不但馬和馬撞的厲害,就連車和車也撞的厲害。

    更厲害的是,我們這位馬,居然像是真的喝醉了般,呆愣愣的像個木頭人一樣,動也不動,他的樣子彷彿就像是忽然從天上掉下來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果。

    潘小君覺得好奇了,他的好奇心一向和他喝的酒一樣多。

    潘小君打開了車座裏的窗子,然後他也愣住。

    潘小君呆的更厲害。

    因為撞上的另一輛馬車裏的窗子也半開着,半開着的窗子裏當然有人,而且竟是個女人。

    白窗半開,珠簾半掩,黃昏雨後的夕陽,暖暖的照進窗子,就照在這個女人臉上,她眼眸顧盼流轉間,彷彿更勝夕陽幽美幾許。

    更特別的是,窗扉的白紗上,刺了個五彩斑斕的江南“鳳尾蝶”。

    任何人都知道,江南的“鳳尾蝶”是蝴蝶之鳳,蝶中之王。

    潘小君已在搖頭嘆氣。

    刺蝶白窗裏的女人,似有意無意,輕描淡寫的也看了潘小君一眼,似乎對他微笑。

    潘小君當然也笑。

    他不但笑,而且笑的有點飄飄然。

    潘小君和一般男人一樣的的“自作多情”與“自我陶醉”的毛病又來了。

    他開始自我陶醉起來,想像着窗子裏的女人,是在拋媚眼送秋波給他,而且肯定是看上他這一身風流瀟灑的多情模樣——

    她接下的動作,應該是邀請他進入她的車內小敍共飲一番——

    然後她不勝酒力,最後她醉倒在他的懷裏,再來就是……

    潘小君自我陶醉的功夫,實在比他的武功還要來得厲害。

    所以他想的很美,也很得意,應該説簡直是美極了。

    只可惜接下來的情況並不美。

    因為美人早已卷下翠簾,馬車也早已重新整飭,重新上路出發。

    潘小君望着絕塵而去的馬車背影,雨後的路上,雖然有點泥濘難行,但終究是消失的青山小徑上。

    潘小君倒真的希望泥濘的徑上,能更淤泥,最好是整個馬車能陷入泥沼中,寸步難行,然後他再來英雄救美,就更美了。

    可是,自我陶醉雖然美,但畢竟是隻是腦中的幻想,人終究要面對現實。

    所以潘小君只有望車興嘆。

    馬伕竟也在嘆氣。

    看來這二個大男人是同病相憐的。

    美人走了,但老天對他們還不算壞,至少還有一壺酒。

    潘小君並沒有因此而自憐自艾,他反而還是喝的很愉快——

    他是個快樂的人,快樂的人總有個本事,一下子就把不快樂的事情忘光。

    他忽然發現這個馬伕也很健忘,雖然他一手趕馬,一手喝酒,嘴裏也唱着比銅鑼濫敲還難以入耳的山歌,但他竟也似很快的就忘了剛才美人拂紗一去的倩影。

    他竟然和他一樣,能把不愉快的事,忘得很快,潘小君覺得有趣極了。

    快樂的人總是快樂的,而且運氣也不會太壞。

    至少他們這隻“喝醉酒的馬”沒有再出過差錯,跑的還算順利。

    他們穿過青山綠水,轉幾隻個熱鬧街道,很快的就到了他們要到的地方。

    西山上的夕陽,也更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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