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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浪子多情

    醉,如何?

    但不醉,又如何?

    但願長醉不復醒,醒來原是一場醉。

    不是我喜歡醉,只是非醉不可。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

    雙雙和鼕鼕忽的捲開翠簾,轉了進來。

    她們並沒有換厚一點的衣裳,反而穿的更輕更薄。

    雙雙扶起了醉倒在地上的司徒三壞,道:“司徒公子,你怎麼先醉了,你已答應過我,要好好的陪我喝上幾杯的,你怎麼可以先醉?”

    司徒三壞當然不能説話了。

    雙雙看着他星眸半開,微張嘴唇的醉酒表情。

    她的眼眸間,不禁露出了笑意。

    她向鼕鼕瞟了一眼。

    鼕鼕挽起了一樣倒在地上的潘小君道:“潘公子,我知道你沒有醉,你裝醉的樣子,真可愛,連我都差點讓你給騙了。”

    潘小君當然不是裝的,當然是真的喝醉了。

    雙雙見司徒三壞沒有反應。

    鼕鼕也見潘小君沒有回應。

    她們二個不約而同的做了一個動作——

    將他們推倒在地上。

    雙雙拍了拍手道:“幸好我們沒有讓‘頭鬼’失望,總算用藥讓他們醉了。”

    “還好‘頭鬼’想好了這一步,不然他們實在真的厲害,竟然能從‘頭鬼’的迎風一刀斬下活着走回來。”鼕鼕整了整發飾道:“那個大壞蛋也很厲害,竟能避開‘神木先生’的旋風十八刀。”

    雙雙道:“這些不干我們事,我們只要完成組織交待的任務就好。”

    鼕鼕道:“不錯。”

    “接下來應該怎麼做?”鼕鼕又道:“每人賞一刀?”

    “不。”雙雙道:“只要將他們帶到‘舞春樓’就好。”

    鼕鼕道:“舞春樓?”

    雙雙道:“是的。”

    鼕鼕吃吃笑了起來:“真想不到這二個壞蛋,死到臨頭還能豔福不淺,看來他們死了也會是個風流鬼了。”

    ***

    司徒三壞還是看見自己在飛。

    他不但親了嫦娥仙子一口,也趕走了那個賊眼碌碌的伐木吳剛。

    因為他看不慣吳剛,偷看嫦娥仙子的表情。

    他甚至親眼目睹,自己挽着嫦娥仙子的玉手,雙雙于飛入洞房,引路的還是那隻會搗藥的小白兔。

    一陣絲竹聲樂響起,他急欲張開眼睛,享受眼前的歡樂。

    只可惜他看到的並不是月宮——

    而是一座閣樓。

    樓內白窗虛掩,翠簾半卷,有一隻小白鳥,寫意自在的飛過窗前。

    司徒三壞忽然想到,即使這裏不是月宮,也沒有嫦娥仙子,那麼總也有個人間的女人,陪在身旁也是好的。

    但是,他忽然發現,倚在他身旁的並不是女子——

    潘小君。

    他瞪着潘小君,潘小君竟也正在瞪着他。

    “唉!”司徒三壞忽然嘆了口氣:“一個人倒楣的時候,還是應該趕快找個洞,藏起來的好。”

    潘小君並沒有説話。

    因為他聽到,一陣絲竹樂聲已響了起來。

    琴聲幽柔,音動鶯燕。

    司徒三壞張大了眼睛道:“莫非是搗藥的玉兔妹妹,領了一班紅鑾翠頂,來迎接我了?”

    潘小君似乎對司徒三壞的“白日夢”沒有興趣。

    他望向窗扉半掩的樓階下,幾個身穿紅裳繡花的小姑娘,挽着長髮,枕着香荷胸包,曼曼盈盈的走了上來。

    珠簾半卷,卻怎也隔絕不了花翠珠紅。

    她們伸進一條腿,再撩手撥簾,一雙粉黛朱顏,不約而同的探了出來。

    司徒三壞張大了老大的雙眼,怔怔的似乎連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潘小君忽然咳嗽。

    ***

    “我是鶯鶯。”一個嬌小,但腰很細,腿很白的女孩,半開星眸的淺淺笑着。

    “我是燕燕。”另一個臉如春桃,羞紅半掩,抿着朱唇,嫣然微笑。

    鶯鶯、燕燕話未説完,已朝司徒三壞和潘小君的身旁坐了下來。

    司徒三壞呆住了。

    司徒三壞怔怔的,吱吱唔唔:“……這……這……”

    鶯鶯忽然掩着小嘴,輕輕拾起了,她們端來的盤子上的一顆小葡萄,一口送進了司徒三壞的嘴裏。

    司徒三壞眼睛張的更大了。

    他只覺得一陣幽香,似有若無的自鶯鶯的手臂間傳來,透過他的鼻心,沁入腦門,一股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風情,如海浪般的柔柔波動着。

    司徒三壞開始壞了。

    “你是鶯鶯?”司徒三壞飄飄然的道:“好,很好,告訴我,我最喜歡聽夕西下時,遠山的黃鶯出谷聲了。”

    司徒三壞連説話也忽然變得甜了起來。

    鶯鶯半掩朱唇,噘着嘴:“你真是壞死了,你才聽人家説幾句話,就説喜歡聽人家的聲音。”

    鶯鶯雖然噘嘴,卻一點也沒有噘嘴生氣的樣子。

    她拈起一顆葡萄,又送進司徒三壞嘴裏。

    潘小君瞪着司徒三壞的陶醉模樣,不禁皺起了眉。

    但他更應該擔心的是自己。

    “公子,難道我不好看?”燕燕也噘起了小嘴,秋波頻送的向潘小君眨眼睛:“要不然你怎麼一直看着別人?”

    “好看,好看,你長的很好看。”潘小君咳嗽着:“老實説,打從你撥簾入室後,我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你。”

    燕燕雙頰緋紅,輕輕的推了潘小君一把。

    她垂着頭輕語道:“我本來以為你是個老實人,原來你也不太老實。”

    司徒三壞忽然大笑,他向燕燕道:“你看他的眼睛怎樣?”

    燕燕看着潘小君的眼睛:“很亮,我從來就沒有看過這樣的眼睛,似乎讓人一看,想想忘記都很難。”

    “我不妨告訴你好了。”司徒三壞倒頭大笑:“那就是所謂的‘賊眼’你説這樣的眼睛,你還會不會認為他老實?”

    燕燕忍不住吃吃笑着:“現在不會了。”

    潘小君幾乎要一拳,送進司徒三壞的嘴裏巴。

    但他一握拳頭,忽然發覺自己身體的力量,竟已完全使不出來。

    潘小君顯得吃驚了。

    他已發現全身力量,已消失殆盡,別説握拳頭了,就連站起來都成問題。

    潘小君一臉冷汗。

    他已想到了那隻白色“觀音淨水”尊瓶。

    雙雙和鼕鼕呢?

    這又是一個陷阱!

    ***

    司徒三壞喝了很多酒。

    司徒三壞,壞,很壞,司徒三壞又開始壞了。

    “再喝一杯。”鶯鶯軟軟的倚在司徒三壞身旁,送上醇酒滿杯——

    今朝有酒,乾杯難以盡歡。

    醉卧香枕,笑看流水花落。

    司徒三壞仰起脖子,一口倒進胃裏。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司徒三壞忽然陶陶然的問。

    鶯鶯柳動眉梢:“誰?”

    司徒三壞像是飛在雲端:“我就是大名鼎鼎的‘司徒三壞’。”

    鶯鶯似乎第一次聽過這麼奇怪的名字。

    “三壞?”鶯鶯轉着眼珠子,吃吃笑着:“哪三壞?”

    司徒三壞忽然抓住鶯鶯的手臂,咬了一口:“手壞,腳環,嘴巴壞。”

    “你好壞,好壞。”鶯鶯笑得更可愛了:“你實在是壞死了。”

    鶯鶯玉臂輕送,又一杯倒進司徒三壞口裏。

    ***

    燕燕躺在潘小君身上,細細的髮絲,輕柔的如柳動楊梢。

    潘小君難以掩飾寫在臉上的愁眉深鎖。

    再這樣喝下去,遲早他們要喝死的。

    他想到了,美人,醇酒,歡笑,只不過會讓他們更快的崩潰。

    “我已經醉了,不能再喝了。”潘小君看着燕燕道。

    “我都沒醉,你怎麼可以先醉?”燕燕舉起碧玉對杯,送進潘小君嘴裏,共飲杯魚的嬌聲道。

    燕燕眼角鍁過一絲鋒芒,惡毒的鋒芒:“你聽到隔房的聲音沒有?”

    潘小君道:“絲竹入耳,曲聲動天,似乎很熱鬧。”

    “曲聲動天?”燕燕笑道:“公子你果然不俗,她的聲音的確好聽的很。”

    潘小君道:“誰?”

    燕燕道:“她的聲音不僅好聽,舞更是名動四方。”

    潘小君似乎想起了一個人。

    燕燕看着他又道:“她可是江南第一美人。”

    潘小君心已涼一截。

    燕燕道:“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説過一句話?”

    潘小君的雙眼,已如跌入萬丈冰冷深淵。

    燕燕眼裏閃着怨毒鋒芒,一字一字,緩緩的説:“江南有名蝶,春來舞四方,一曲上天廳,繁花盡失色。”

    潘小君人已冰冷。

    燕燕道:“她的人不但長的好看,舞跳的好看,歌也唱的更好聽,你應該也去看看的。”

    潘小君臉色冰冷的道:“蝶舞。”

    燕燕佯裝吃了一驚:“你也知道她?”

    潘小君沒有等她把話説完,一股內心澎湃洶湧的激盪,竟使得他站了起來。

    他跌跌撞撞,衝出門外。

    鵝黃色絲帶,輕飄飄的如蝴蝶穿梭花叢。

    蝶舞一曲,舞動天廳,曼歌輕吟:

    黃昏西陽西下,我也想摘幾枝花給你。

    我費了很多時候,才把它系在我的衣帶裏。

    衣帶卻鬆了,連花都系不起。

    花散了,飄向風中,落入水裏。

    江水東流,花隨着水浮沉,一去不理。

    我的衣袖裏,卻只剩下淡淡餘香一片,低迴不已。

    潘小君倚着門簾,抓着珠翠,眼裏已充滿了不相信與悲傷。

    但這一切又是自己親眼所見,是那麼的真實,那麼的無可奈何。

    蝶舞是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裏的。

    這又是一件陰謀,一件極可怕的陰謀。

    蝶舞和這件可怕的陰謀間的關係是什麼?

    潘小君連想都不敢去想。

    他內心一陣翻絞,幾乎要將剛才喝進胃裏的酒,吐出來。

    他實在想不到會是蝶舞。

    他似乎還沒有發現他對蝶舞的感情,已超乎他自己所能想像。

    ***

    三個聽歌的男人,紛紛的舉杯拍手叫好。

    他們有的送酒給蝶舞喝,有的拿果子給蝶舞吃,有的摸蝶舞的衣裳,有的甚至拉起蝶舞的小手。

    蝶舞絕豔的臉龐,卻一點表情也沒有。

    因為她看見潘小君在看着他。

    “蝶舞姑娘,你唱的很好聽。”一個大鬍子,眯着眼睛,拋出一疊嶄新的銀票道:“再唱幾首,再唱幾首。”

    另一個削瘦商賈打扮的中年人,也不甘示弱的掏出了更大疊的銀票,摸起了蝶舞的小手道:“我喜歡看你跳舞,再跳一曲,再跳一曲。”

    另一個肥胖臃腫的醜陋的胖子,竟摸起了蝶舞的小腿,笑眯眯的道:“你不必唱歌,也不必跳舞,你只要能乖乖的躺在我的懷裏就好。”

    三個人都似已色迷心竅的幾近瘋狂。

    潘小君再也忍受不住了。

    他忽然衝進酒席間,一把打翻了桌子,狂吼大叫道:“出去,出去,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他武功全失,拼着全身僅剩餘的一點力氣,雖然翻開了桌子,自己也倒在直。

    一桌酒污,已濺在他身上。

    “哪裏來的廢人無賴?”胖子叫了起來,竟一拳打在潘小君腹上:“你這個樣子,也想叫我們滾?”

    “滾?”削瘦商賈,雙眼亮了起來,他一腳趺開潘小君:“該滾的是你。”

    大鬍子看着自己一身的酒菜,一怒之下,將酒杯砸向潘小君:“大爺我的衣服難得洗燙整齊,全讓你這冒失鬼弄髒了。”

    三人一頓的拳頭相向。

    潘小君倒在地上;嘴角已沁出鮮血。

    他實在想不到,他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他冷笑,冷冷的笑着,眼睛裏似已模糊黯淡。

    “走。”胖子臨走,踢了他一腳:“這個人莫非是個瘋子。”

    “瘋子?誰是瘋子?”司徒三壞忽然笨醉醺醺的衝進來,高舉雙手道:“是哪個瘋子敢打我的朋友?”

    司徒三壞連腳都站不穩了,何況舉起拳頭要打架。

    他一個醉步,還沒出拳,已先倒在地上。

    胖子瞪着他,忽然踹他一腳:“又是個瘋子。”

    大鬍子索性賞了他一個耳光:“原來瘋子也有同伴的。”

    打完後,“砰”一聲,便怒氣沖天的打開門,全都走了出去。

    ***

    蝶舞一臉冰霜的看着倒在地上的潘小君和司徒三壞。

    她的臉甚至連個表情也沒有。

    她那空空洞洞的雙眼,似已僅剩下軀體。

    她冷冷的整了整發飾,站起身來,轉身就要走。

    潘小君抓着椅角,咬着牙,道:“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女人。”

    蝶舞心似已掏空,雙眼似已無魂,慢慢走出門外:“我本來就是這樣的女人。”

    潘小君聽得咳嗽,竟咳出血絲。

    他大笑:“我早該想到的,我早就該想到的。”

    剮、君抓着司徒三壞的腳道:“走,我們再去喝幾杯。”

    司徒三壞鼻子都被打腫了,但他還是大笑:“我就是喜歡你這樣的朋友,竟然連快要死了,也想喝酒,好,我一定陪你喝,就喝到死為止。”

    潘小君抹着嘴角的鮮血:“我們就比比看誰喝得快,這一次我絕對要贏你。”

    司徒三壞勉強的撐起身來,卻又倒了下去:“比就比,誰怕誰,我樣就來比一比,看誰先喝死。”

    桌上的酒果然很多。

    多的已足夠讓他們喝死。

    潘小君喝,潘小君醉,潘小君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一瓶瓶酒罈子,讓他拿了又扔,扔了又拿。

    但願長醉不復醒,醒來原是一場夢。

    並非他喜歡醉,只是非醉不可。

    他喝的愈多,蝶舞的身影在他心裏就愈深。

    他不相信蝶舞是陰謀者之一,更不相信蝶舞是那種女人。

    但是他愈不相信,心裏就有一種聲音,一直不停的告訴他不得不去相信。

    他對蝶舞的情意,竟讓他自己也無法相信是那麼的濃。

    這是不是他又自作多情了?

    潘小君不禁嘔吐,吐出的是一堆比酒濃的苦水。

    吐完後,他的人也已昏沉。

    ***

    一道陽光從紗窗密縫照進來,照在潘小君臉上。

    潘小君慢慢的張開眼睛,他發現自己已倒在一間小屋子裏。

    司徒三壞腫着讓人打紅的鼻子,嘴角還殘留着昨夜的鮮血,一動也不動的倒在他身旁。

    他忽然伸出已發麻的雙腳,踢了踢司徒三壞。

    他發現司徒三壞沒有回應。

    他很想伸手過去探探司徒三壞的鼻息,但他的手再怎麼伸,也無法伸的那麼遠。

    他唯一能探得到的是身旁擺滿的酒。

    司徒三壞是不是喝死了?

    潘小君眼裏充滿悲傷無奈。

    雖然他和司徒三壞一見面就是鬥嘴,但是他們之間的情誼,是旁人無法瞭解的。

    司徒三壞若是死了!也就是他害死的。

    潘小君垂着頭,咬着牙,忽然冷笑。

    這完全是個圈套,打從開始就是個圈套,對方要他死,幾乎費盡心思,無所不用其極,幾乎什麼手段都用上了。

    現在只差一步而已,這一步就是要讓他自己死!——

    自己喝死。

    他想到這裏,已決定不再喝。

    但是他能不喝嗎?

    他的弱點已完全暴露出來,現在對方已緊抓住他這一絲弱點,進行殘酷的摧毀。

    潘小君看着窗外温暖和煦的陽光,狽陽竟已西沉。

    最後一道採霞,很快就要收起來了。

    這時他的眼睛忽然發亮。

    他抬頭的角度,透過半開窗門,剛好可以看見一座高高的小樓。

    高樓裏窗子也是半開的,裏面正閃動着幾條人影。

    潘小君的眼睛已由明亮轉為黯淡,甚至已變成空洞。

    他的心開始刺痛。

    一陣陣錐心之痛,甚至比刀劍刺入還痛苦百倍。

    因為高樓內,正是蝶舞和昨夜那三個醜陋的男人。

    “我本來就是這樣的女人。”

    蝶舞的話,又在他腦海裏盤旋,就像一陣噩夢,揮之不去,招之復來。

    他傷心的看着蝶舞在閣樓裏歌舞的倩影,就像是看着他自己在出賣自己的靈魂般的苦痛。

    自己所愛失,在自己面前做着這些事,竟無可奈何。

    潘小君“咚”一聲,倒在地上,摸起酒瓶,又開始喝酒。

    每喝一滴,他的心就刺入一分。

    喝的愈多,他的心就痛的愈厲害。

    他已要完全崩潰。

    “啪”的一聲,酒瓶已從他手裏,滑到他腳下,破了。

    司徒三壞竟然沒有死,他似讓這聲音吵醒,他慢慢張開醉眼道:“我怎麼還沒有死?”

    他痛苦的轉過臉,已看見潘小君倒地上,雙手顫抖的要摸酒瓶。

    司徒三壞笑了:“我一直以為我是個醉貓的,看來真正的醉貓是你,而且是隻大醉貓。”

    潘小君側着頭,抹着嘴角,又倒了幾口。

    司徒三壞像只瀕臨死亡的死豬,四肢朝地軟趴趴的伏在地上,笑着:“不過,我臨死前,能看見名動天下的潘小君,竟然像只死狗般的蜷曲在地上,總算也是值得了,總算死得也算開心了。”

    司徒三壞話未説完,已捧着那被胖子踹了一腳的腹部,痛苦的呻吟着。

    他呻吟的笑着:“好,很好,好極子,我司徒三壞只要還能活着不死,我就一定要把那三個人,抓起來吊在樹上,活活的打死。”

    司徒三壞的雙眼,茫茫然的,已瞧見了窗外對面那座高樓內的情形。

    他拖着殺豬似的聲音大笑:“原來蝶舞也是那種女人,也只不過是個婊……”

    他的話還沒説完,潘小君一瓶酒砸在地上。

    雖然力量很少,但還是聽得見泥瓶易碎的聲音。

    潘小君咬牙:“喝,再喝,我們不是説過,要比比看誰先喝死。”

    “喝?”司徒三壞大笑:“喝就喝,我司徒三壞喝酒,從來就沒有怕過。”

    ***

    不是不沾杯,只是未到斷腸時。

    杯盡思卻更濃,斷腸人已斷魂。

    潘小君人已斷魂。

    閣樓內的人呢?蝶舞呢?

    蝶舞又何嘗願意獨自憔悴?

    密室並不大。

    雙雙、鼕鼕二人披着薄如蟬翼的輕羽,走到配有虎形銅環門前,停了腳步。

    雙雙拉起銅環,“叩”聲,三急四緩。

    她們等了一陣,“嘎”一聲,雙門已半開。

    二個人恭葆敬敬的垂着頭,緩緩走進密室。

    雙雙低頭慢步,恰巧可以看見左右二排的蒲團上,各有許多盤膝而坐的雙腿。

    她們甚至可以很清楚的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因為除了她們二個的步履聲外,室內似乎連一點聲音也聽不到。

    寂靜的,連一根針落在地上,都可以知道它的位置。

    靜的可怕。

    雙雙心裏暗數着自己踏出的腳步,已是第二十步了。

    雙雙忽然停住。

    “抬頭。”一個人説。

    雙雙、鼕鼕就抬頭。

    雙雙抬起頭後,最先看見的是牆上用筆墨寫着的大“忍”字。

    字寫的蒼勁剛猛,如同讓人覺得是一幅猛虎嘯風圖。

    壁字底下是一個大蒲團,蒲團上一個頭帶斗笠的黑衣人盤膝而坐。

    雙雙、鼕鼕同聲道:“見過頭鬼。”

    頭鬼道:“他們?”

    雙雙道:“他們現在已經跟死了差不多了。”

    頭鬼道:“你們?”

    鼕鼕道:“我們現在每隔半個時辰,就送進二十瓶酒。”

    頭鬼道:“她們?”

    雙雙道:“蝶舞和‘豬木三兄弟’每隔一個時辰就飲酒歌舞讓他看。”

    頭鬼道:“走。”

    雙雙、鼕鼕垂下頭,轉頭就走。

    頭鬼忽然道:“停。”

    雙雙、鼕鼕就停。

    頭鬼道:“帶來。”

    雙雙垂着頭道:“是。”

    ***

    雙雙、鼕鼕走出密室後,星空萬里間剛升的第一道月光,已照在她們臉上。

    三月晚春夜色,已經有很深的詩意了。

    雙雙踏着星光道:“頭鬼折磨人的方法,真是殘酷極了,若要是我,我一定會受不了的。”

    鼕鼕看着她道:“若要是你,你會不會喝酒?”

    雙雙道:“我一定會喝,而且會喝死。”

    鼕鼕數着繁星道:“不曉得他喝死了沒有?”

    雙雙語寄月夜:“但願他不要真的死了。”

    鼕鼕面有驚色:“……你……你説什麼?”

    雙雙低頭無語。

    鼕鼕已瞭解她的意思:“我們雖非真是姐妹,但在一起久了,你心裏想什麼,我就算不能完全猜出來,也有八、九分了。”

    她又道:“你是不是喜歡上他?”

    雙雙頭更低了:“打從他要我們衣服穿多一點,我就對他的印象好了不少,並非我喜歡他,只是覺得像他這樣的男人,真是很特別的。”

    鼕鼕翠眉深鎖:“的確是特別,光是他對蝶舞姑娘的情意,就已令大感動。”

    雙雙無語。

    鼕鼕忽然眉開道:“司徒公子呢?你認為他如何?”

    “司徒三壞?”雙雙似乎一想到他,抿着嘴就想要笑:“這個人整天嘻嘻哈哈的,像個無行浪子,天塌下來,地牛翻身,都似與他無關,他甚至連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像他這樣的人。”

    “他的確是個浪子,不但壞,而且壞的可愛極了。”鼕鼕捂起嘴,忍不住笑了:“壞的甚至讓人覺得沒有他,人生便會無趣極了。”

    “他確是有趣極了。”雙雙也笑了:“不過一個人,絕對不會無緣無故的就成為一個浪子的,他的背後一定有不少不為人知的心事,也就是讓他成為浪子的原因。”

    鼕鼕眨眼眼睛:“看來你對他們二個好像瞭解不少?”

    雙雙道:“我只是覺得他們二個很特別,這樣的人是不應該死的。”

    鼕鼕忽然皺起眉,喃喃的道:“但是他們已非死不可了。”

    “的確非死不可。”雙雙眉鎖:“‘七月十五’列為第一個要殺的人,怎能不死?”

    ***

    院深,庭寂。

    點點繁星落階廊。

    雙雙、鼕鼕打開屋門,迎面而來的是一陣濃烈的酒臭味道——

    酒本來應該是香的,但是它如果讓人的肚子裏裝得太多,就會變成是臭的。

    至少現在雙雙、鼕鼕捂着鼻子,就覺得很臭。

    雙雙像個瞎子摸着黑,找到了藏在角落裏的火摺子,

    “嗤”一聲,引起火,點亮了桌上殘蠟。

    火剛一亮。

    一聲驚叫!

    鼕鼕忽然見鬼似的,跳起了腳。

    她看見司徒三壞披頭散髮,像鬼一樣的倚在桌腳下,他的臉爬滿鬍鬚亂髮,鼻樑腫得像讓蜂蟲給蜇了,嘴角冒着白色泡沫,死魚般雙眼,慘白的可怕。

    鼕鼕以為他死了。

    “你可不可以叫好聽一點?”司徒三壞竟然還沒死,還能説話。

    真正嚇人並非是死人,而是活死了。

    鼕鼕顫抖的跌出幾步:“……司徒……司徒公子……你沒死……”

    “死?”司徒三壞張着死魚突眼:“你們莫要忘了我是誰,我是壞蛋,大壞蛋,壞人怎可能輕易就死了。”

    雙雙、鼕鼕顫身的抓着桌角,説不出話來。

    司徒三壞話卻很多。

    “老實説,你們做的實在太好了。”他説:“我司徒三壞一生中只有我騙人,從來還沒有人能騙我,沒想到卻栽在你們手裏,老實説,我已經認了。”

    “想必你們是來殺我們的?”他又説。

    雙雙道:“……我……我們……”

    司徒三壞忽然笑了。

    但是他的笑聲並不好聽,像死人的聲音:“你們不必説,我也知道的,不過在我死之前,我有二頂要求。”

    鼕鼕道:“我們……”

    司徒三壞打斷她的話:“第一項,那三個和蝶舞飲酒的和樂的是什麼人?”

    雙雙道:“他們是東瀛人,三個是兄弟,叫‘豬木三兄弟’。”

    “豬目?”司徒三壞實在笑的不好聽:“好,好極了,不管他是豬目也好,牛目也罷,只要我司徒三壞還有活着的一天,我就一定會打得他們滿地找豬眼。”

    鼕鼕道:“日木頭的木,不是……”

    “第二,就是你們不要殺我的朋友。”司徒三壞又打斷她的話:“他是潘小君,是名動天下的‘小君一剪’,他不能死,要死,也應該是我死。”

    他又忽然道:“過來。”

    鼕鼕就走過去。

    司徒三壞道:“拿出你的殺人利器。”

    鼕鼕顫顫的道:“我沒有。”

    “沒有?”司徒三壞道:“好,也沒關係,你看見桌上的酒瓶子沒有?”

    “有。”

    “你殺過人沒有?”

    “沒有。”

    “沒關係,我來教你,你拿起瓶子,杯子底沿朝我,朝我的腦袋上用力敲下去,最先你會看到我的頭殼碎裂,接下來腦腸子滾出來,然後熱騰騰稠稠的腦漿溢出,這個時候,你還可以順便沾沾手指,嚐嚐像猴腦一樣的補品,我敢保證一定很補。”

    “接下來,你再拾起破瓶子,一紮,扎進我的嘴巴里,再攪上幾攪,你就會看見我的牙齒已血淋淋的掉出來了,這人時候你再拉出瓶子,你就恰可見到我紅紅的舌頭留在瓶口,但千萬記得,舌頭留起來,以後還可以用來引引惡狗。”

    司徒三壞道:“記住了?”

    鼕鼕聽得已倒胃的滿口苦水:“記住了。”

    司徒三壞道:“好,請快出手。”

    鼕鼕道:“但,我們來,不是要殺你們的。”

    司徒三壞忽然怔住。

    鼕鼕看着潘小君道:“頭鬼要見他,我們是來帶他的。”

    司徒三壞道:“你為什麼不早説?”

    鼕鼕道:“你一直不停的説,我沒有機會插口。”

    司徒三壞本來是想嚇嚇她們,讓她們不敢出手。

    “唉。”司徒三壞道:“一個人若是倒楣到了極點,最好連話都應該少説。”

    潘小君倒在瓶堆中,他整張臉白皙的就像地獄牙鬼,身體曲捲的如一條卧在陰溝裏,垂死掙扎的流浪狗。

    他慢慢轉過頭。

    死魚般的凸眼,已發着亮光。

    ***

    “他要見我?”他道。

    雙雙眼裏似充滿哀傷:“是的。”

    潘小君忽然笑了——

    冷笑冷的可怕。

    他道:“走。”

    他當然已無法走路,甚至連站都站不起來。

    雙雙、鼕鼕垂着頭,像個做錯事的小女孩,撐起了潘小君。

    雙雙頭更低。

    她不忍去看他的模樣:“我們也是不得已的,組織交待的任務,我們不敢不聽,你要恨我也好,怨我也罷,錯只錯在,你是潘小君。”

    潘小君笑的悽惻:“……潘小君……”

    他仰頭散發大笑。

    司徒三壞雙眼已成死灰色。

    他看着她們架着潘小君走出門外。

    司徒三壞忽然仰天大笑:“你不會死的,你是潘小君,是名動天下的潘小君。”

    司徒三壞雙眼裏,竟泛起淚光。

    浪子無淚。

    浪子不該有淚。

    但是他忽然舉起酒瓶縱聲高歌:

    “浪子多情,刀無情。

    小君一剪,剪不斷青絲萬千。

    天涯人,不歸路,浪子匆匆是過客。

    杯莫停,酒莫空,今朝失意無語問蒼天。

    情關深鎖獨憔悴,怎麼也不堪不破,闖不過。”

    司徒三壞放歌一曲,豪氣干雲,卻已淚眼潸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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