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曙色已在窗前。
積滿雪的小院,枯零的白楊木,二三隻獨腳佇立樹梢發顫的寒鴉,灰朦朦的天空降着白朦朦細雪,天與地一片肅殺。
潘小君打了個大哈欠,高挺懶腰,伸直雙腿,他已經整整睡了二天。
打從他白花四娘那裏逃出來後,他就似已決定好好的找個沒有人的地方,管他天高地遠的好好睡一覺。
因熗他一想到就連花姑媽也來了,他就開始頭痛。
幸好對一個躺了二天沒有吃東西的人來説,最疼的應該是肚裏的五臟廟。
潘小君已經可以很清楚的聽見五臟廟抗議的聲音。
但是望着窗外飄雪,他也只有嘆氣。
這樣的斜風急雪,哪還會有小販出來叫賣生意,也許連個賣綿花球,糖葫蘆的老婆婆也沒有。
看樣子只有等雪霽了,潘小君搖頭嘆氣。
風吹的很冷,凍得竹簡子編成的竹牀,已發出“吱吱”聲音。
潘小君到現在才明白什麼叫真正的飢寒交迫。
那種又冷又餓的滋味,實在和上斷頭台差不了多少。
他那張和風一樣冷的眼神,痴痴看着窗外。
雪花斜斜飛舞,要等雪霽,恐怕還有一段時間。
雪霽了,天卻未晴。
沒有處處的臘梅香,就連騎驢過霸橋的小孩也沒有看見。
潘小君對着已凍得發白的小窗,看向院前小霸橋,小霸橋上有人。
人不是孩童,是一個腰已經彎的不能再彎的老太婆。
老太婆手裏提着竹籃,走過霸橋,小霸橋上有人。
人不是孩童,是一個腰已經彎的不能再彎的老太婆。
老太婆手裏提着竹籃,走過霸橋,地也的樣子就像一個少婦提着竹籃過市場買菜一樣,茲銖必計的模樣。
老太婆居然不是往市場而去,居然往他住的院落走來。
潘小君感到好奇了,他眨了眨眼睛,只希望老太婆的籃裏千萬莫要是她的襪子。
他忽然想起十四歲,挽着竹籃過魚市時候,對他説過的一句話。
“當我四十歲的時候,我若再提竹籃過魚市,我就是小狗。”
“為什麼?”
“因為無論你再怎麼的買很多鮮肉、青果,別人還是都會覺得你的籃裏裝着的是你那又臭,又長的老襪子。”
潘小君想起了這段話,忽然覺得有趣極了。
他再抬頭看那老太婆的樣子,就真的覺得這説的並不是抬槓話。
潘小君很想笑,但他剛張開嘴,卻又忽然閉回去。
花姑媽?
要命的花姑媽!
那個老太婆會不會是花姑媽?
難道花姑媽已扮成老太婆模樣,要來取青魔手,要來和他拼命?
潘小君就像見鬼般的,忽然從牀上跳起來。
他靠在牀角,雙眼透過小窗一角,緊緊盯着老太婆的一舉一動。
院前白楊一株,白楊後小築一棟,小築裏有白窗一隻,窗下皆栽種臘梅三株,梅上有花,花上殘雪猶新。
老太婆繞過雪梅,走到窗下,轉進小築,就再也沒有出來。
潘小君已經盯了半盞茶時間,還是不見動靜。
他已經開始感到好奇,潘小君的好奇心一向比他愛管閒事的毛病還要重。
他忽然縱身一提,躍過窗沿,取出他那一襲海水湛藍色披風,披風一卷已穿在身上,然後他的人也同時間躍出窗外。
窗外,雪雖霽,寒意卻正濃。
如果這世上還有人躲在梅梢上偷看別人,那個人一定就是潘小君。
只是他這次偷看的並不是個絕世美人,更不是傾城佳麗,而是個腰已彎的不能再彎的老太婆。
臘梅正盛,花開豔紅,殘雪蒼白,而他身上的披風卻是湛藍色的。
只要是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他這樣的地物掩護實在不怎麼高明。
除非老太婆是個大色盲。
只可惜現在有色盲的人,居然不是老太婆,而是潘小君。
潘小君雙眼透過紙窗,已經可以很清楚的看見房內。
房裏有人,二個人,二個女人。
二個應該都還算青春年輕的女人。
那個老太婆呢?
潘小君親眼目者她駝着揹走進小築的,但是裏頭的居然不是她,而是二個年輕的女孩子。
潘小君看得差點從樹梢上掉下來。
***
女人只要是年輕,就不會太難看,最起碼在男人的心裏,愈是年輕的女孩子才算愈有女人特有的原始媚力。
至少她們的皮膚摸起來不會像風乾的皺橘子皮。
潘小君站在樹梢上,已經開始在嘆氣。
他忽然一個飛兔穿牆,翻身入屋。
二個年輕的女孩子,居然一點吃驚的樣子也沒有,居然還滿臉對潘小君“吃吃”的笑着。
潘小君實在站不住腳了。
一個眼睛比較大的女孩子笑得最大聲:“我叫小星。”
頭髮比較短的指頭潘小君道:“我叫小月。”
潘小君本來臉上已推滿男人一慣的“自我陶醉”表情,只可惜他一聽到她們的名字,他的眉毛就已先皺了起來。
“小星,小月。”寒風吹在他臉上,他忽然搖頭:“星月?星月公主,你們二個和星月公主有什麼關係?”
大眼睛的小星,搶着道:“公主是主,我和小月是僕。”
小月的短髮嬌俏,一如她的笑臉:“我們知道你是誰,你就是江南那個拿剪刀的男人。”
二個年輕的女孩子忽然笑了,而且笑的很好看,很動人。
潘小君卻只能搖頭。
年輕女孩,總是好奇,小星又搶着説:“聽説江南最美的並不是西子湖,也不是錢塘聽雨,而是女人,江南美人。”
小月道:“難道我們會輸給江南的女人。”
小星道:“北國雖然終年氣寒,冰封萬里,但起碼我們的皮膚比她們江南人還好,還要白嫩。”
小月道:“除了皮膚好之外,我們北國女人的脾氣也好,至少沒有江南人的母老虎過街。”
小星道:“也許公主應該到江南走一趟的,才不會讓天底下的男人,只知道去江南迷金醉紙,尋歡作樂。”
小月雙眼睡着道:“君自江南來,應知江南事,公子你説,我們哪點輸給你們江南人了了”
潘小君只有苦笑。
他忽然道:“我可以説話了?”
小星道:“是的。”
潘小君道:“好,我來告訴你們。”
小月道:“請説。”
潘小君道:“我只知道我到現在還沒有吃東西,我已經很餓了。”
小星又笑了:“看來公主説的沒錯,原來他不但是酒鬼,還是個餓鬼。”
***
竹籃裏裝的並不是老太婆的臭襪子。
肉,狀元奎的紅燒牛肉,肉上青葱伴蒜泥。
寒帶的大白菜,白如雪,清蒸白菜和菇蘑。
潘小君抹着嘴,坐在一張很高的椅子上,一口一口的往嘴裏送。
小星、小月站在一旁看他,就像看着一個餓了十幾天的餓鬼在狼吞虎嚥。
小星抿起嘴笑道:“我敢打賭,你前世一定是鬼,餓鬼。”
小月搖着頭道:“要是知道你那麼會吃,我們一定幫你準備個特大的大碗,餵狗的那種。”
碗已空,碟已盡。
潘小君抹了抹嘴角道:“好,好菜。”
他忽然又道:“哪一樣?”
小月搶道:“酒,若有酒那就更好了。”
小星忽然板起臉道:“對,酒,好菜若不下酒,豈不是對不起祖上十八代。”
她們二個説話的口氣,完全就像潘小君的口氣。
潘小君看着她們二個嘆道:“看來你們二個是我肚子裏的蟲。”
小星一如夜星,閃動雙眼:“是公主要我們這樣説的。”
小月宛若新月明亮:“她説,對你這樣的人,就必須説這樣的話。”
“星月公主。”潘小君真的板起臉了:“她説我是怎樣的人?”
小星道:“你非但不是個君子,而且是個壞蛋,大壞蛋。”
小月道:“還是個大混蛋。”
潘小君居然沒有生氣的樣子,他只是覺得這些話很熟悉,他彷彿在哪裏聽過。
他真的板起臉:“你們早就知道我在這裏。”
小星道:“不錯,自你從後窗溜進這間院落後,我們就一直在盯着你。”
潘小君道:“你們已算準我哪時候會睡醒,所以扮成老太婆模樣,引我上當。”
小月道:“公主説你的好奇心,一向比你愛管閒事的毛病還要重。”
潘小君道:“星月公主並不是白請頓早餐。”
小星星眼閃爍:“看來你並不笨。”
“大將軍威震七海,一手掌天。”潘小君眼裏已閃起亮光:“星月公主豔冠羣昨,絕代月華,能得大將軍、星月公主之賜,實在是我的榮幸。”
小月道:“老實説,這頓早餐還是公主親自下廚的,能讓公主親身洗手做羹湯,你還是第一個。”
潘小君臉色似已發白,他忽然抱拳一揖道:“謝謝。”
他説完話,掉過頭,居然就要走。
小星卻已忽然站在他眼前,如銀鈴般的笑着:“天下不只沒有白吃的午餐,白吃的早餐也是沒有的。”
小月也已擋在他眼前:“星月公主躬身下廚,為得公子胃腸一歡,難道公子你吃完了,拍拍屁股就想走?”
潘小君臉色更難看了:“難道你們還要我跟你們走?”
小星星眼閃爍:“你非但不笨,簡直聰明極了。”
小月眼亮勝月:“請。”
***
正午,日影過竿。
沒有下雪的時候比下雪更冷。
白班肌雕成的細雪,已結成冰珠,冰珠就結在紅梅上,紅梅卻當紅。
楊開走在碎石路,一塊塊碎石發出“剝剝”聲響,就像緊石已碎成冰塊。
“白石鎮”並非石頭都是白色的,而是都已結成白色冰石。
楊開轉出羊腸彎道,踏上小徑,抖落一身風雪,走進一家小棧。
這家小棧就在小徑旁,小徑遠在層山間,層山已在風雪外。
楊開人已在小棧裏。
當楊開跨進棧裏,抬頭第一眼看見的並不是店小二,居然是東籬居士。
方形菜桌,乾淨的一塵不染,就像東籬居士一身的黃菊長衫,他無論對任何事,任何東西,都講究一塵不染。
就連桌上菜餚,也是一碗清湯煮蛋,清淡的如方外修者。
楊開臉上露出笑容嘲椅子坐了下來:“先生難道只吃蛋花湯?不吃肉?”
東籬居士白鬚微飄,自若的神色,看不出任何表情:“肉質太雜,濁而腥烈,易燥鼓火,多食無益。”
楊開看着桌上一壺陳年花雕,微笑着道:“自古酒肉難分,先生既忌肉食,為何還喝酒?”
東籬居士雙眼彷彿在遠方:“酒質最純,酒純於水,酒內二者豈能相提。”
楊開大笑:“高見,先生果然高見,聽先生一言,我楊開又長一智。”
東籬居士忽然道:“請。”
他話剛説完,手上五指忽然一轉,桌上的酒杯竟已滑到酒壺口沿,五指一扣,成個爪形,竟已隔空將酒過提起。
提起的壺口,恰巧對着杯沿,酒已流入杯中。
楊開臉上看不出一點吃驚的樣子,但是他的眼中,已閃出刀鋒般鋭利鋒芒。
楊開忽然伸出右手,朝桌上一按,溢滿的酒杯已跳在半空中,風聲帶過,他手腕再一轉,已將酒杯接在手裏。
杯上陳年花雕,一點也沒有濺出。
楊開持杯對口:“請。”
東籬居士看着楊開將酒一口倒進胃中,眼神也似鋭利如刀,他道:“莊主以槍成名,想不到有此指力。”
“指力?”楊開又笑了:“孔促尼前賣文章,關雲長前舞大刀,我這點江湖雜耍功夫,怎敢獻曝於先生名動天下的折菊手下。”
東籬居士看着楊開忽然冷笑。
楊開皮笑肉不笑,他岔開話:“先生動作並不慢,已早一步到這裏,有沒有那個人的下落?”
東籬居士冷道:“哪個人?”
楊開道:“潘小君。”
東籬居士道:“沒有。”
楊開並不意外:“他遲早要到這裏來,我們可以在這裏等他。”
東籬居士已看穿楊開,就如同楊開也已看穿他:“是的。”
***
楊開叫了一碟七分熟的火烤小牛肉,卻沒有牛肉。
店小二站在他面前,居然連一點害怕抱歉的樣子也沒有。
楊開似乎感到好奇,他看着這位店小二一臉的鬍渣亂須道:“酒蒜烏魚子。”
店小二吹鬍子瞪大眼:“沒有。”
楊開沒有生氣:“悶烘風雞。”
店小二眼睛瞪得更大:“也沒有。”
楊開笑了:“那麼貴小店裏有什麼?”
店小二拉開嗓門:“肉。”
楊開道:“什麼肉?”
店小二道:“人肉。”
楊開豁然從椅上站起,一手打在桌上,“砰”一聲,已將桌子打了個大洞。
但他臉上還是保持着君子笑容:“請貴掌櫃的來,好嗎?”
店小二居然連害怕的樣子也沒有,他居然還説道:“可以。”
***
掌櫃的脖子並沒有掛算盤,也沒有一雙賊碌碌的眼睛,就連商人特有的市儈粗俗氣也沒有。
楊開的眼睛已先亮起來。
因為她是女的,而且還不難看。
楊開還是第一次見過這麼年輕漂亮的女掌櫃。
楊開雙眼比雪更亮:“聽説貴店裏賣人肉?”
女掌櫃面無表情:“是的?”
楊開道:“為什麼要賣人肉?”
女掌櫃道:“奸臣賊子,卑鄙無恥小人,人人得而誅之。”
楊開忽然大笑:“貴店賣的都是這些人的肉?”
女掌櫃道:“是的。”
楊開道:“這種人的肉有人要吃?”
女掌櫃道:“有。”
楊開道:“誰?”
女掌櫃道:“狗。”
楊開道:“這裏有沒有狗。”
女掌櫃道:“有二個。”
楊開道:“誰?”
女掌櫃道:“你們二個豈不是。”
楊開沒有等她把話説完,當她説到第四個字時候,他已瞬間抽出腰畔上的梨花槍,手勢一揚,已筆直刺向她的眉睫。
楊開、東籬居士成名江湖至少也有二十五年,這二十五年中,很少有人能夠用這種語氣跟他們説話,不但少,可以説幾乎沒有。
梨花槍雨,槍若花雨。
楊開的梨花槍一如半空梨花,讓暴雨飄舞的又急又斜。
花雨中的槍勢,幾乎看不出奪命的槍頭是在哪裏。
高手相爭,你死我活,不得有所閃失,一點點的小地方疏忽,就可能造成無法彌補的錯誤,更何況連奪命的槍頭在哪裏都看不出。
楊開雙眼露出的殺機,就如同一頭猛虎已盯上瀕臨死亡的羚羊。
女掌櫃的雙眼也正在盯着半空的梨花槍。
她已感到一股死亡殺機,就在她頭上。
就在這時,她忽然緩緩伸出一隻手,一隻修長潔白的手。
她舉手的動作很勸,很柔,卻有種難以形容的奇幻妖異。
當她舉出起手勢,退坐一旁的東籬居士,忽然離地站起。
東籬居士眼瞳孔瞬間收縮。
只見他手一揚,名動武林的“東籬折菊手”已瞬間爭先出手。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沒有菊花,何來折菊。
東籬居士折的並不是菊,是骨頭,人的骨頭,應聲而斷的骨頭。
只是這次東籬居士居然沒有折人的骨頭。
他那一雙優雅的折菊花,折上的是楊開的梨花槍。
雷霆般的梨花殺人槍勢,已在他手中瞬間停住。
***
楊開收回梨花槍,冷冷看着東籬居士。
東籬居士已退到一旁,他的雙眼竟也是冷的,冷的可怕,他看着女掌櫃:“敢問姑娘貴姓大名?”
“歡歡。”
歡歡的眼中佈滿血絲,充滿怨毒,仇恨血絲。
東籬居士轉眼看着店小二:“你呢?”
“月下老人。”
東籬居士眼裏似乎更冷了:“你就是那個專刻死人骨頭的月下老人。”
月下老人道:“是的。”
東籬居士忽然一個轉身,黃衫飄舞,居然已慢慢的走出門外。
楊開似乎也已感覺到東籬居士臉上的變化,但他還是對着月下老人道:“聽説你用的是刀?”
月下老人道:“刻骨不用刀,刻不乾淨。”
楊開道:“我書讀的不多,大字倒識幾個。”
楊開臉上青筋忽然突暴:“寂寞夜雨梧桐時。”
月下老人道:“窗外沒有下雨,我也並不寂寞。”
楊開已看不出有任何表情:“楊鵬屍體上這幾個字是你刻的?”
月下老人道:“我一生刻骨無數,楊鵬是誰,何人的骨頭是楊鵬,我並不知道,也不需要去知道。”
楊開沒有再説話,他眼中的殺機,幾乎已再次拔槍,但他還是轉身走出去。
當他走出第五步,他忽然開口:“後會有期。”
月下老人看着他:“不遠。”
楊開已走出門外:“那時候,你最好亮出你的刀。”
月下老人雙眼也像刀,一字一字很清楚的説:“是的。”
***
小徑的盡頭是風雪,風雪猶在小徑中。
潘小君身上湛藍色披風,已沾滿雪花,甚至連他的頭髮也被染成雪一樣的白色。
小星、小月站在一堆高高的雪堆頂端,似乎在眺望遠方。
遠方沒有青山,沒有白雲,更沒有悠遊水中的小白鵝。
卻有黑星一點。
千里的冰封,無邊無際,跟本不知道現在是在哪裏,身處何地,眼睛的盡頭除了銀白的冰雪,還是冰雪。
潘小君雙眼也似已結了一層冰,連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了,但他還是能很清楚的看見遠方漸漸靠近的黑點。
他的眼睫剛一眨,卻已發現眼前出現的居然不是小小的黑點。
船,巨船,二十丈高的船。
船板漆成黑色,油漆仍新,船就迎着他們破冰駛來。
潘小君張開的嘴巴,已幾乎可以吞進一隻雞,他現在才明白原來眼前是一條河,只是河畔早已結冰,看起來就和陸地沒有兩樣。
隨着巨船破冰而來,潘小君的嘴張的更大了。
船板上伸出的船漿至少有五個人並排,握漿的顯然都是很有經驗的水手。
潘小君眼睛盯着那些握漿人的手,他的嘴巴開的已足吞進一隻大象。
水手的手居然都很白晰,很細。
居然是女人的手。
潘小君已開始搖頭。
小星忽然笑了:“公主果然算的很準,果然沒有讓我們等太久。”
“星月旗。”小月指着船桅一面迎風飄揚的旗幟道:“大將軍最喜歡的星月旗,看來大將軍就在船上。”
潘小君抬頭望着飛揚的星月旗:“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的大將軍在船上?”
“是的。”小星笑的很可愛:“星月起,刀光落,將軍一手掌天機。”
小月眼亮如月:“大將軍不但在船上,公主也在。”
潘小君道:“哦?”
小星道:“你運氣不錯,能同時見到大將軍和星月公主。”
小月道:“看來你的動氣一向不壞。”
潘小君眼神里似乎已瞬間黯淡,他一個字,一個字説的很慢:“是的。”
***
船雖下錨,風雪卻不止。
一條長長的甲板自船艙滑了下來,就恰巧延伸到他們面前。
船艙上忽然奔出了二十四個水手,她們奔跑在長板上,發出“蹦蹦”的聲音,就像是沙場的戰鼓聲。
潘小君並沒有去聽這些響震雲霄的聲音。
他連年都似已來不及看。
他的雙眼落在奔下來的水手身上,二十四個女人身上。
她們穿的都很少,就像在大海中揮汗操漿的水手。
發上束紅巾,身披露肩短戰袍,黑色的戰裙更短,短的幾乎伸展出整雙渾圓結實的大腿。
二十四雙腿,充滿彈性,是最能激起男人原始慾望的那一種。
潘小君看得眼睛都花了。
小星勾起眼角,瞪着他:“你難道病了?”
小月揪着眼:“看來病得不輕。”
潘小君搖頭着,忽然嘆道:“心跳加速,熱血翻騰,的確是一種病。”
***
風雪降在遠山,遠山在千里冰封外。
潘小君伸出手撥去發上銀花,卻撥不掉眼前一幕幕的急雪。
他跟在小星、小月身後,走上甲板,長長的甲板上已下滿雪,漫天風雪中,就像在走一條無處是盡頭的不歸路。
不歸路,人斷魂,一陣冷風吹來,道:“忽然覺得很冷。”
大將軍一手掌天,星月公主豔冠羣星。
他們都是江湖上的傳奇人物,像他們這種人是不會無緣無故找上他的。
潘小君似乎到現在才想到他的處境有多麼的危險。
***
雪在窗外。
這艘大船裏,居然不比一間豪華的酒樓差。
潘小君盤膝坐在一頂舒適的軟榻上,一塊小小的低兒,几上不但有酒,還有一瓶白色的小瓶子。
瓶中斜插着一株水仙花。
潘小君並沒有看水仙,他的雙眼盯在酒瓶上的“善釀”二字。
善釀是江南西湖名酒,不但每個江南人都愛喝,就連遠自西域的西北大漢聽到了都會流口水。
酒在桌上,卻沒有酒杯。
酒當然並不是用來看的,潘小君的嘴巴已開始癢了。
就在潘小君痴痴望着酒瓶時,軟鵝黃色的門扉忽然打開,一個彎着腰的老頭子,已咳嗽的走進來。
潘小君並沒有看他。
老頭雙手捧着二隻杯子,杯是金樽,繪有唐時仕女飲酒作樂的瓷杯。
他走到潘小君身後,停下腳步,輕輕咳一聲。
就在這時,潘小君雙眼忽然射如利刃鋒芒,因為他已瞬間感到一股殺氣,自他背後傳來,迫人的寒氣透過背脊,穿進脖間。
老頭子並沒有再動,他一動不動在潘小君身後,雙腳似已釘入地板。
他所站的方位,居然已完全是一個高手瞬間出手就能使人斃命的距離。
也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瞬間抓到這種致命的出手距離。
這不但要敏鋭的觀察力,更是多少經驗的累積。
他無疑是一個真正會殺人的高手。
潘小君已估算出,他在精神上,只要有所鬆懈,背後的老人就能瞬間出手。
他並沒有把握能躲得開。
潘小君額前已開始冒出冷汗。
門是虛掩的,風在吹。
一陣陣賽風捲來,捲上潘小君一身湛藍色披風。
氫風獵獵,隨風飛起,潘小君整個人忽然就像隨風飄起的披風,已卷向半空中。
彎老頭子也就在這瞬間出手,他的身體是獵豹一樣,同時間撲向半空中的獵物。
老頭以手反切,以掌為刀,居然連續砍出了九刀。
刀刀精準,刀刀奪命。
一刀九斬!
***
風還是在吹,人卻已不動。
潘小君已坐回原來的位置,一動也不動的就像連動都沒有動過。
他身上的披風,飄舞在空中,也同時間落下。
他順手一抓,一個回手,湛藍的披風已穿回身上。
“一刀九斬。”潘小君盤膝坐在榻上,他忽然笑了:“閣下莫非就是仇一刀?”
原來他並不是個老頭子,他已挺直腰身,也落回原地,就在潘小君背後。
仇-刀雙眼發出亮光,雙手拿着金盃一隻,走出腳步,大步間已走到潘小君的眼前。
他拱起手:“潘小君不愧是潘小君,看來你的確配為大將軍的上賓。”
仇一刀話説完,已坐了下來推出一隻金樽,倒滿酒,一口乾了。
潘小君看着他:“仇一刀不但刀快,看來喝酒也不慢。”
仇一刀臉上一道刀疤,自額前天庭直直劃下,穿過眉心,劃過鼻心,一直到兩片薄薄的嘴唇,他的人彷彿就是一刀二半,分為二個部分。
仇一刀笑了:“小君一剪,名動天下,我的刀再快,也快不過你手上的剪刀。”
潘小君倒滿酒,仰起脖子,一口倒進胃裏:“要不是我發現的早,只怕我已是你‘一刀九斬’刀下游魂了。”
仇一刀道:“我並沒有帶刀。”
潘小君道:“刀已在。”
仇一刀道:“刀在哪裏?”潘小君道:“四面八方,九天十地,無處不在。”
仇一刀道:“我看不出。”
潘小君道:“你的心有刀,刀在你心裏,心有刀,手上就有刀。”
仇一刀道:“心刀?”
潘小君道:“相由心生,意隨念轉,心即是刀,刀即是心。”
仇一刀道:“這就是你看見的刀?”
潘小君道:“是的。”
風在動,人卻不動。
仇一刀雙眼鷹隼般盯住潘小君。
他的眼睛鋭利如他的刀。
但潘小君的話卻比他的刀鋭利,已砍進他心裏。
虛掩的門窗,這時忽然一開,一俱走了進來。
“佩服,佩服。”一個臉上有十字刀疤的人笑着道:“能夠親眼目睹當世二大刀手對決,看來我萬殺並沒有白活。”
“一刀九斬,仇一刀。”潘小君看着仇一刀,又看萬殺:“一劍十字,萬殺。”
“看來今天的日子並不是什麼好日子,江湖上二個要價最高的殺手都到齊了,早知道是你們二個,我情願躺在破牀上睡大頭覺,也不願醒來。”
萬殺已解下背上的金邊長劍,盤膝坐下,倒滿酒,拱起手向潘小君、仇一刀道:“請。”
仇一刀舉杯對口,一千而盡。
潘小君仰頭長飲。
萬殺忽然將解下的長劍拋在桌上:“刀劍無眼,飲酒不適帶劍。”
潘小君握着空杯道:“昔有公孫大娘舞劍器,一舞劍器動四方,劍乃舞姿之祖,為飲酒觀舞之器,何來飲酒不適帶劍之説?”
萬殺看着潘小君,“唰”一聲,忽然抽出長劍。
劍刃青光興亮,劍作龍吟。
仇一刀瞳孔收縮。
潘小君並沒有動。
萬殺手舉長劍,劍尖朝天,左指在空中劃了個圓弧:“今日不見唐玄宗,更不聞杜甫詩名,潘兄、仇兄可為觀者,聞在下一舞。”
萬殺話説完,手勢一揚,長劍脱手飛出,他的人也緊跟着躍向半空中。
他長劍流轉,宛若流金,瞬間已變化了二十個方位。
萬殺一襲長布青衫,流轉空中,就像一條在東方翻騰雲海的己木青龍。
潘小君看得眼睛都花了。
仇一刀眼裏閃亮的鋒芒卻更亮。
萬殺突然一聲叱喝,劍鋒一指,瞬息間一劍飛出,刺向潘小君。
這一劍挾龍騰之姿,虎嘯之威,萬殺的劍法確已名列武林名劍榜。
血形十字,一劍十字。
萬殺的血形十字劍已刺出。
潘小君並沒有躲開,他只是突然伸出手,輕輕的摘下桌上花的一角。
花是白色水仙。
白色的水仙花已經潘小君手指輕輕彈出,迎向萬殺勢如劈竹破空刺來的一劍。
劍光一閃!
***
劍,金邊長劍。
劍很長,三尺七寸長,劍鍔黃銅打造,劍柄鑲碎石細紋滾金邊。
萬殺手上有劍,金邊長劍,劍上有花,花是白色水仙。
萬殺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他手上金邊長劍,穿刺着潘小君背景出的水仙花,花很冷似有水霧,但萬殺表情更冷。
潘小君居然以一朵水仙花,化解了萬殺勢如龍虎的一招殺着。
仇一刀雙眼瞬間黯淡,已看不出任何神采。
萬殺蒼白的臉色,就像大病難愈的病者。
萬殺忽然舉起長劍,劍鋒一彈,劍上水仙射出,“鏗”一聲,長劍入鞘。
潘小君忽然笑了:“公孫大娘舞劍之姿雖已成絕響,卻還有其弟子李十二孃為部一舞,雖然我不是唐玄宗,你也不是公孫大娘,但閣下之劍舞,已可名列當世一二了。”
他話未説完,已提起酒盞,為萬殺、仇一刀倒酒。
“刀劍無情,總要見血,還是不如喝酒。”潘小君笑着又説:“來,喝酒不傷情,不見血,我們的確應該多喝酒的。”
仇一刀豁然站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下次記得亮出你的刀。”
仇一刀話未説完,風一吹,他的人竟已如風般的飄出窗外。
萬殺也同時站起,提劍回身,斜插背上。
他捧杯,拱手:“我也該走了。”
潘小君看着他:“萬兄何不留下,多喝幾杯。”
萬殺道:“別忘了我是來殺你的。”
潘小君道:“我知道。”
萬殺眼神中彷彿露出敬意:“不談交易買賣,我倒希望能交你這樣的朋友。”
潘小君道:“你我立場不同,各為其事,將來假如我潘小君活得夠久的話,我一定找你喝幾杯,大醉幾日,不醉不歡。”
萬殺臉上十字劍痕,已似隱隱顫動:“那一天並不會太遠。”
潘小君再進酒一杯:“是的。”
萬殺走出門外,忽然回頭:“那你最好閒事少管一點。”
潘小君握着空杯,他大笑:“我倒真的希望能改掉這個要命的毛病,閒事少管一點豈非活得較久,也較愉快。”
風在吹,門在動。
萬殺已消失在門下。
潘小君對着寒窗獨飲,他並不愉快,他的心彷彿也像寒窗一樣冷。
夜,夜卻將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