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展坐在長凳上,長長的凳子已被壓得彎曲。
桌上有五個空壇,酒已盡,壇已空。
鍾展眼裏看不出任何神采,只有忿怒,只有仇恨。
他雖然已經喝醉了,他的腰卻還是很挺,很直,槍桿般的筆直。
他不願讓別人看出他昨夜偷偷滑下的淚痕。
男兒有淚不輕彈,要掉眼淚只有在夜深無人的時候。
他寧可流血,絕不流淚。“砰”一聲,鍾展緊握的手掌已重重的打在桌上。
他雙眼怒紅,叫道:“酒,酒來。”
店小二走到他面前:“你已經醉了,你還要喝。”
鍾展顫抖着雙手,忽然大笑:“醉?你看我有沒有醉?”
他話剛説完,忽然自懷中取出一錠官銀,拋在桌上,銀錠打轉般發出耀眼亮光。
店小二居然連看都沒看一眼:“你醉了。”
鍾展又一拳打在桌上,伸手拋出了五錠官銀:“五錠官銀堵住你的嘴,你看我醉了沒有?”
月下老人扮成的店小二還是沒有看桌上閃亮的銀錠。
忽然“砰”一聲,一條人影閃電般的自門外衝進來,往鍾展桌上六錠官銀撲去,一個起手勢,居然已將六錠銀子抱在懷裏。
胡大海笑了。
世上也只有胡大海這種人會做這種事。
胡大海將銀錠抱個滿懷,就像抱個新婚妻子,他裂着嘴對鍾展笑道:“你沒有醉,一點醉也沒有,我敢保證你喝個十壇、二十壇也不會醉。”
有胡大海的地方,就會有常遇春。
常遇春果然也自門外閃進來,雙眼瞪着銀錠道:“我敢打睹這幾錠官銀,放在賭桌上,一定會讓我好動,一定能讓我贏錢。”
胡大海眯起眼:“依我看來還是先買幾壇酒,喝個過癮,再去賭。”
常遇春道:“好。”
他們二個一搭一唱,就真的像是銀錠已是他們的了。
鍾展忽然一拍桌子道:“不好。”
胡大海眯着眼:“不好?”
鍾展道:“我醉了沒有?”
胡大海道:“沒有。”
常遇春道:“你很清醒。”
鍾展喝道:“拿酒來。”
胡大海道:“好。”
胡大海話還沒説完,常遇春已閃進櫃枱後,提起二壇酒,笑嘻嘻的走來。
胡大海一掌拍碎泥封,一口就倒進半壇。
常遇春倒一碗給鍾展,鍾展一飲而盡。
鍾展抹了嘴角:“再來。”
常遇春又笑了:“好。”
胡大海忽然裂着嘴,吊起空罈子道:“沒酒了。”
鍾展二話不説,自懷中挪出三官銀:“來買。”
胡大海眼睛更亮了,吞了吞口水:“這似乎還不夠我們喝。”
鍾展豁然站起,撕下衣襟,出出身上所有的銀票,“啪”一聲,拍在桌上:“夠不夠?”
常遇春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夠,夠,夠。”
胡大海喜從天降,伸手就要取銀票,突然“叮”一聲,一柄刀已釘在銀標上。
刀是從門外射進來的。
常遇春望向門外,他剛一瞧見門檻下的人影,連人都還沒有看清楚,他就見鬼般的溜到了櫃枱後。
胡大海居然還在喝。
***
胡大海喝不下去了。
他瞪起牛鈴大眼,看着花四娘從門檻下走來,就像看見一隻老虎從草叢中撲出來。
胡大海想跑都已跑不了。
花四娘身上穿着一件曳地連身碎花裙,披着紅色繡花棉襖,腰畔上斜倚長劍一把,劍鞘純紅斜雕一條鳳舞九天。
她的人彷彿就是一隻翱翔九天的綵鳳。
花四娘朝長凳坐下來,看了胡大海一眼:“我今天好不好看?”
胡大海提着酒壺,連喝都已似不敢再喝:“好看,好看,好看極了,如果有人説你花小姑娘不好看,那個人一定是個瞎子。”
鍾展醉已七分,他忽然一拍桌子:“不好。”
胡大海就像熱臉貼冷屁股,還被打了一巴掌。
花四娘看了鍾展一眼,又看着胡大海:“他是不是瞎子?”
胡大海連説話也已不太靈光:“不,不是。”
花四娘瞪着他:“那為什麼你説好看,他卻説不好,難道你又騙我?”
胡大海豁然跳了起來,急得抽出插在腰間的一把大菜刀道:“我沒有騙你們,他雖不瞪,但現在就要瞎,他是個瞎子。”
胡大海説話同時,竟已提刀朝鐘展臉上雙眼削去。
菜刀雖不算是種精準靈巧的得器,但在胡大海手裏,就像小姑娘手上的繡花針般靈活巧妙。
就在這時,花四娘忽然抽起她射在銀票上的小刀,射向胡大海。
胡大海刀已劈出,卻感覺出後腦勺一股利器破空,他一個“鷂子翻身”起落,橫向推刀,“當”一聲,已將小刀推開。
花四娘大聲喝道:“坐下。”
胡大海落地,站在鍾展身後,摸了摸在腦袋,乖乖的就坐回原位。
花四娘揪起眼:“那個賭鬼呢?”
胡大海吐起舌頭,指了指櫃枱後。
花四娘拉開嗓子:“你這個賭鬼,你還不出來,難道要我請你出來?”
常遇春一聽到“請”字,溜煙般的已出現在花四娘面前。
花四娘道:“坐下。”
常遇春就坐。
花四娘一掌拍在桌上:“青魔手都讓人給奪走了,你們居然還有時間在這裏喝酒,我實在看不出你們二個到底有什麼用?”
花四娘指着已醉得趴在桌上的鐘展又道:“這個鐘山的兒子,至少比你們強,至少他敢去拼命,你們呢?”
站在櫃枱後的月下老人一聽到年輕人是鐘山的兒子,手上的刻骨刀已閃出刀鋒。
歡歡卻將月下老人拿刀的手握住。
胡大海居然還笑的出來,摸了摸腦袋:“至少我還能喝酒。”
花四娘道:“酒鬼能有什麼用?”
胡大海道:“我聽説潘小君也喜歡喝酒。”
花四娘道:“你想和他比酒?”
胡大海道:“別的不行,至少我對我這頂本事,一向很有信心。”
花四娘道:“你喝酒有多少年了?”
胡大海道:“在我五歲開始會走路的時候,我就喝酒了。”
花四娘道:“就這樣?”
胡大海道:“是的。”
花四娘二話不説,居然賞了胡大海一個耳光:“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你知道那個潘小君個時間開始喝酒?她的母親懷他的時候也在喝酒,他打從孃胎就喝酒子,你怎麼跟人家比?”
胡大海摸着發紅的耳朵,已説不出話來。
常遇春居然笑了:“我可以賭。”
花四娘看着他:“你全身上下,口袋內外,有多少錢?”
常遇春還是在笑:“還好,還有半文。”
花四娘道:“十賭九輸,你十賭幾輸?”
常遇春道:“十輸。”
花四娘道:“你認為你這次不會輸?”
常遇春道:“贏定了。”
花四娘氣得臉都紅了,她跺起腳,站起身來,轉頭就走。
胡大海忽然縱身躍起,一個鷂子翻身,已翻出門外。
常遇春速度也不慢,已趕上胡大海,他們回頭對花四娘笑道:“瞎貓也會碰上死老鼠,人總也有走運時候,四娘你等着看。”
花四娘看着胡大海、常遇春離去的影子,她的臉還是氣得發紅。
就如門外紅梅一樣紅。
***
月下老人站在趴在桌上的鐘展身後:“為什麼不出手?”
歡歡道:“鐘鳴已死,留下他。”
月下老人道:“哦?”
歡歡道:“我要他也嚐嚐仇恨、痛苦、寂寞的滋味。”
月下老人道:“聽説鐘山死了。”
歡吹道:“就算他已死,我也要見到的骨頭,我也要拿他的骨頭祭拜亡親。”
月下老人道:“我知道花四娘也是兇手之一,補上沈伯母最後一劍的就是她。”
歡歡道:“沒有她的一劍,就沒有我。”
月下老人道:“哦?”
歡歡道:“花四娘一劍,有意刺偏,所以我和母親才能活。”
月下老人道:“胡大海、常遇春也是對付燕伯父其中二人。”
歡歡道:“你看他們二個有這個本事?”
月下老人搖頭道:“我看不出。”
歡歡道:“一個酒鬼、賭鬼,再怎麼壞,也不會是真正的大惡人。”
月下老人嘆了口氣:“是的。”
***
黑暗來臨,遠方已有小漁燈火。
江面的冰已似漸漸消融,一點一點的漁火人家,已點亮孤寂寒冷的夜空。
潘小君從船艙望出去,看見的是有如星空的點點星燈。
這艘船開往何方?
大將軍請他上船的目的是什麼?
潘小君完全不知道。他忽然想起昔日的“煙雨樓”樓主張少青,以及“世襲一等安樂侯”皇甫二虎。
潘小君甚至琿很清楚的記得“蝶舞”在危急時將刀刺向自己神情。
江南名蝶,美人玉隕,香消魂斷。
蝶舞的人永遠在他心中難以抹滅。
潘小君低下頭看頭杯裏黃橙色的酒,他的手輕撫杯沿,就像是在撫着昔日蝶舞的臉頰。
如果蝶舞沒有死,他也不會流落江南再做浪子。
一個失去心愛的人,讓他忘記傷痛最好的方法,就是離開傷心地,遠走他鄉,永遠也不要再回去。
潘小君舉起酒杯,倒一口,再倒一口。
他忽然覺得這幾年來,酒彷彿已是最瞭解他,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
風在吹,吹上夜空,吹得星星都似結着一層霜。
艙門外忽然走進來一個人,冷冷夜色,冷冷星光,他的人彷彿比夜星更冷。
潘小君看着他走進來,也看着他走到窗下。
窗下月影闌珊,他的人意境也有幾分蕭索。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他站在窗下,面對夜空:“你就是潘小君。”
潘小君看着他一身的青布長衫,雖已洗得發白,但布料卻是非常昂貴考究的軟綢,他的頭髮雖然已經如雪般的雪白,但在月色下,銀絲亮眼有如流星。
雖然一看就知道他至少有五十歲了,但他的身材還是保養的很好,沒有微突小腹,沒有橫肉滿臉,他的身體彷彿還像個年輕人,像豹子般的充滿爆發力量。
他和萬殺、仇一刀不同。
是一種如獅子般的王者之風。
“是的。”潘小君道:“我就是潘小君。”
潘小君話剛説完,豁然放酒不:“大將軍!”
他就是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的大將軍,但潘小君似乎已在先機上慢了一步。
大將軍遙望遠星,沒有回頭:“舉起你的杯子。”
潘小君舉杯。
大將軍道:“倒酒。”
潘小君倒酒。
大將軍道:“喝。”
潘小君就喝。
他説話語氣中彷彿有種魔力,就像是萬叢中的獅子,只要一吼,就有種讓萬物順服尊崇的力量。
潘小君感覺到這股力量時,他忽然發現自己早已處在下風。
高手相爭,制敵機先。
潘小君已失去第一時間制敵機會。
風在吹,吹向窗沿,一朵鮮紅色的梅花隨着寒風飄進來,飄在大將軍臉上。
大將軍並沒有伸手拂去眼前飄舞的紅梅,潘小君雙眼盯着他,只看見他突然伸出左手,輕輕的朝空中一挾。
梅開五瓣,挾在他手裏。
大將軍手挾紅梅,突然回頭。
潘小君臉上肌肉忽然緊繃,雙眼一閃,已飛身躍起,向後退。
當潘小君躍起時,他已看見大將軍手上的梅花已射出,五重瓣的臘梅,居然瞬間已來到他眼前。
紅梅挾急風,勁力萬鈞,速度有如電光。
潘小君卷在半空,披風獵獵,一個翻身,披在身上的披風,已脱身捲起,卷向瞭如遇般飛來的五重梅瓣。
五重梅,梅開五瓣。
潘小君落在地上時候,他盯着眼睛,看着他那一襲湛藍色披風,飛舞在空中,有如綵鳳舞動九天。
這是何等勁力?
什麼樣的指力能使一朵半開臘梅,瞬間綻放?
潘小君還來不及想,五重花瓣的梅花已穿出披風,向他飛來。
花瓣重重,竟有如勁射而出的五柄飛刀。
潘小君緊握雙手,冷汗已從手臂流到掌心。
他已從大將軍的出手,感到一股從所未有的力量,一股武學登峯的王者力量。
花在風中。
風彷彿在刀口。
潘小君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他忽然伸出右手,伸出長長袖子裏的手,手掌一震,一柄冷紅色的剪刀,已從袖口滑出來。
刀是剪刀,潘小君的剪刀,一柄名動天下的剪刀。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刀還是在手上。
人卻已退到牆下。
潘小君手中握着剪刀,片片梅瓣就落在他腳跟前。
他低頭看着地上殘敗的少梅,眼裏彷彿在為花開花落的無奈嘆和盧。
“花開花落,潮來潮去。”大將軍揹負雙手,施施的從窗下走來,走到桌前,坐下來:“本就像聚散無常的人生,何須嘆息。”
潘小君掌中冷汗,已浸濕了剪刀,他低着頭忽然嘆一聲:“我敗了。”
大將軍盤膝而坐:“敗在哪裏?”
“五重梅瓣,花開五瓣。”潘小君的手似乎已在顫動:“我雖然剪斷了花朵,卻剪不斷片片花瓣。”
一片片讓刀剪斷的花瓣,雖都已落在地上,但潘小君手臂上的袖口,卻已有刀削般的片片削痕。
“將軍如果勁貫十成,恐怕我的手臂就要和我的身體分離了。”潘小君雙眼已看不出任何神采。
大將軍臉上一如寒雪,冷漠的神色中,幾乎沒有任何表情,他看着桌上酒盞:“你並沒有敗。”
潘小君沒有説話。
大將軍舉起酒盞,面對明月:“高手相爭,志在一擊,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選擇一朵花當武器?”
潘小君無語。
“小刀一剪,刀上咽喉。”大將軍眼中精光閃爍:“普天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為我知道你的武器是一把剪刀。”
潘小君慢慢的從牆下走來,盤膝坐在大將軍面前。
大將軍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令是兵法之道,也是武學之道。”
潘小君在聽。
大將軍光在遠方:“武學之道,不在爭強,柔能克剛,百繞指柔勝過千錘精剛,你的武器是刀,我若用的是一把飛刀,你認為我能傷你?”
“不能。”潘小君已經明白了:“花乃至輕至柔,所以將軍以花當武器,如同輕水化烈火,恰巧剋制我的武器。”
大將軍點頭。
潘小君看着他,眼中瞳孔忽然收縮:“但我還不知將軍你用的是什麼武器?”
大將軍並沒有看他,他的眼神落在擺在桌上的一隻花瓶。
花瓶斜插水仙。
大將軍忽然取出瓶中的水仙花,花出瓶,散在桌上,只剩花枝。
大將軍拈起花枝,平舉胸前。
這不是攻擊姿勢,殘敗的花枝平舉空中,幾乎沒有任何制敵的威脅。
窗外沒有下雪,雪花卻在飄。
潘小君手拿酒盞,將杯中的酒倒進喉間,但他的眼睛卻盯緊大將軍手上的花枝。
花在大將軍手上,大將軍已閉起雙眼,蒼白的臉色中,有着説不出的奧秘。
潘小君開始感覺不對了。
他忽然發現大將軍已進入忘我境界,他已感覺的到,他手上的花枝是空的,他的人世意是空的。
花就在他眼前,人就在他面前,花卻空,人也是空。
大將軍本來隨意的一個花枝平舉胸前,露出許多空門,這些空門中的每一個破綻,潘小君幾乎都有把握在瞬間出招制制勝。
但是這些空門破綻竟在剎那間,隨着大將軍的忘我,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潘小君瞳孔開始收縮,他已經看不出有任何破綻。
這幾乎是禪,禪無相,禪無法,禪無私無我。
禪既是禪,非禪也是禪。
潘小君的手,已開始冒出冷汗。
他發現只要在他一動的瞬間,大將軍的花枝就能將他刺殺於花下。
雖然大將軍的眼睛是緊閉的,但已比千百雙張開的眼睛,還要鋭利精準百倍。
潘小君沒有動。
杯中的酒卻已要倒盡。
酒只要倒盡,潘小君的生命也將結束。
酒在潘小君喉間,杯中只剩一滴酒。
在最後一滴酒喝盡後,潘小君的神色形貌,必定隨着改變,只要一動,他就幾乎沒有任何抵擋機會。
最後一滴已盡,杯中已無酒。
大將軍的雙眼竟在這一瞬間,豁然精準的張開。
就在這時,潘小君漲滿的口中,忽然一張,整個杯中的酒已如急箭般飆射而出。
大將軍手上拈着的花枝,也在同時間刺下!
***
金黃色的陳年花雕,灑在地上,花枝斷了無數節,也灑在地上。
大將軍看着潘小君,眼神中彷彿瞬間蒼老幾十歲。
潘小君額的冷汗,已讓窗外冷風吹得結成冰珠。
“以酒化箭,摧花斷枝。”大將軍用一種很温煦的眼神看着他:“潘小君不愧是潘小君,能在剎那間找到最好的應敵方法,證明你已在無數的經驗累積中,領悟出武學精妙。”
“大將軍又何嘗不是大將軍。”潘小君擦掉額前冰珠:“將軍之學,已近禪理,空然忘我,無相無法,以靜制動後發而制人,已是武學之巔。”
大將軍蒼邁的眼神,似乎更蒼老:“你已看出我用的武器?”
潘小君道:“是的。”
大將軍沒有説話。
潘小君道:“劍,是劍。”
大將軍道:“哦?”
潘小君道:“十八般武器,劍乃兵器之王,它的王者氣息,永遠是其他兵器所望項難及的。”
大將軍在聽。
潘小君道:“自古帝王、將相、文人、墨客都佩劍,劍的優雅神峻,靈動巧妙,一招一式間都充滿高貴神雅的氣質,也只有劍才能較其他兵器更易達到武學巔峯。”
大將軍眼神里閃動光采,彷彿瞬間年輕十歲。
潘小君道:“武學在到達一定的門檻後,唯有人和兵器合而唯一,才能更上層樓,在眾多兵器中,唯有劍的氣質和人最相近。”
大將軍臉上泛起紅潤光澤。
潘小君道:“心誠則劍正,心不正,劍必偏邪,只有心正意誠的人,才能真正的與劍融為一體。”
大將軍連呼吸也急促起來:“看來我並沒有看錯你。”
潘小君忽然道:“不過,有件事,我還是不懂?”
“哦?”
潘小君道:“將軍威震七海,一手掌天,我只不過是一介江湖浪子,豈敢有幸登船入室?”
大將軍道:“因為我想要一樣東西。”
潘小君似乎感到一陣寒意:“青魔手。”
大將軍道:“是的。”
潘小君腳底都已冰冷了:“以將軍之學,要取青魔手,易如反掌折枝。”
大將軍道:“你説的沒錯。”
潘小君忽然用一種很堅定的眼神看着他:“不過將軍要取走它之前,最好先取走我的命。”
大將軍道:“據我所知,這件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潘小君道:“是的。”
“生命無價,豈要輕率。”大將軍手舉酒盞,長飲而盡:“人只要有一天可活,就應該珍惜慶幸,你可以為了朋友不惜犧牲生命,難道你連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
“我怎麼會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潘小君自己替自己倒了一杯,仰起脖子,一口乾盡:“老實説,我甚至還很怕死,如果能夠偷生一天,我潘小君絕對不會少活十二時辰。”
大將軍眼裏似乎第一次遇見這種人:“那我實在想不出,你有什麼理由為你的朋友去拼命?”
潘小君託着酒盞,忽然笑了:“有些事,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
大將軍看着潘小君,看了很久,他那冷漠的臉上,居然也有了笑意。
他提起酒壺,替潘小君斟一杯酒:“我幾乎沒有替人倒過酒。”
潘小君居然沒有失禮的意思:“我知道。”
大將軍也替自己倒一杯,他拱起手:“請。”
潘小君舉杯:“請。”
***
風在吹,明月剛升起。
大將軍揹負着雙手,走到窗下,遙對天上明月:“你應該知道,我並沒有要取你的性命的意思。”
潘小君還是盤膝坐在桌前:“是的。”
大將軍眼光落在星空:“這些年來,我對很多事都已沒有興趣了,幾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再激起無的慾望,所以我並不想再對青魔手失望。”
潘小君雙手忽然握緊酒杯:“青魔手之秘,百得難得一見,本就有很多人想揭開它。”
大將軍望着明月,月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已有難得的興奮之色,就像新婚之夜初見妻子白晰柔嫩,充滿誘惑神秘的胴體一樣。
他臉上泛起紅光,呼吸再次急促:“所以到現在我還沒有失望,因為我知道我並沒有看錯你。”
潘小君在聽。
大將軍呼吸愈加急促,就像是忽然握住潘小君的手:“我要你去把青魔手的秘密解開,我知道你一定能辦到的。”
潘小君的雙眼已冰冷,一股寒意已由他的腳底升起,他看着大將軍面對明月的背影,看了很久,幾乎説不出話來。
但他還是勉強的説:“眾虎競食,我並沒有把握。”
大將軍口氣中帶着愉悦的説:“你要對付的敵人雖然都很強,但也並不是全無弱點。”
“病少爺雖貴為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手上安裝的諸葛神弩雖勁力萬鈞,但也只不過是匹夫之勇,我相信你的腦筋一定比他的諸葛弩強上百倍。”
“東籬居士一雙摺菊手抓盡天下人的骨頭,他的手雖然和鬼的手一樣詭異,但他的腦筋比他的手厲害多了,驕者必敗,他的缺點就是太驕傲了。”
“至於楊開就是你最要小心的人,他的奸險陰狠,放眼武林,幾無出其右者,不過他和東籬居士各懷鬼胎,暗自計算,二人相互牽制,實力減低不少。”
“花四娘脾氣雖然壞,雖然令人頭疼,但不至真的會對你動手,我知道她是你一個很要好的朋友的姑媽,你們本就認識。”
潘小君沒有説話。
“胡大海、常遇春,本就是楊開找來準備當替死鬼的,不足為懼。”
“所以你最大的敵人並不是他們。”
潘小君握緊酒杯,終於開口:“不是他們,是誰?”
大將軍仰望明月忽然嘆口氣:“這個人你見過她。”
潘小君道:“哦?”
大將軍道:“一個叫歡歡的女孩。”
潘小君道:“她是誰?”
大將軍道:“沈風雨的女兒。”
潘小君道:“父母之仇,由兒女來報,本就是天經地義。”
大將軍道:“你説的沒錯。”
潘小君眼裏忽然亮出如刀般鋒芒:“她手上用的武器,難道是青魔手!”
大將軍道:“青魔手就在你衣袖裏,怎麼會是青魔手。”
潘小君沒有説話。
大將軍道:“不過你要注意,雖然她用的不是青魔手,但威力似乎比青魔手還要厲害幾倍,我知道你已見過它的威力了,你是個聰明人,應該不會掉以輕心。”
潘小君忽然盯住大將軍:“看來將軍不但對我的事瞭若指掌,對整個青魔手緣由還非常清楚。”
大將軍已揹負雙手,離開窗下,施施然的步出門外:“天底下我要知道的事,本就沒有我查不出來的,大至皇廷宮闕,有幾件寶物,多少奇珍,小至瀚海沙漠有個綠州,和只駱駝,幾乎沒有能瞞過我的。”
潘小君相信。
大將軍已轉出半掩的珠簾,走下階廊,潘小君盯住他漸漸消失在月下的身影,黑暗深處彷彿還傳來大將軍的低嘆:“萬殺、仇一刀想必已開始執行他們的任務,接下來就看你了。”
風在吹,月明當空。
滿天星斗就像一盤沙棋。
潘小君忽然覺得他就是這盤棋裏的一顆棋子,掌控在別人手中的棋子。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終於明白讓別人當成螳螂和蟬的滋味,實在是件非常不愉快的事。
潘小君緩緩托起酒盞,仰頭一口倒盡,然後他豁然站起,頭也不回的就大步走出門外。
門外迎面而來的是一陣涼冽寒風。
潘小君站在階前,腳下是結成冰的霜雪。
他抬起頭痴痴看着一輪正當明的圓月。
圓月起。
星光已滿天。
星月公主彷彿就在錠空。
這間船艙的對面是一室小築,小築內燈火也在這瞬間忽然點亮。
潘小君看着掛在築檐亮的宮紗燈下,已有二個人轉了出來。
星更亮,月更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