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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奇異老人

    九月十五,凌晨。陸小鳳從合芳齋的後院角門走出來,轉出巷子,沿着晨霧迷漫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雖然又是一個晚上沒有睡了,但卻並不疲倦,洗過一個冷水澡後,他更覺得自己精神健旺,全身都充滿了鬥志。

    他已下了決心,一定要將這陰謀揭破,一定要找出那個在幕後主謀的人。蠟像還在他懷裏,他發誓要將這個人的臉,也像蠟像般壓扁。

    “泥人張就住在櫻桃斜街後面的金魚衚衕裏,黑漆的門,上面還有招牌,很容易找。”

    現在他已見過了歐陽情。歐陽情雖然沒有開口説話,可是,臉色已變得好看多了,顯然已脱離險境。──西門吹雪不但有殺人的快劍,也有救人的良藥。

    “救人好像真的比殺人愉快些。”陸小鳳在微笑,他只希望殺人的人,以後能變成救人的人。

    他已見過孫秀青。明朗爽快的孫秀青,現在也已變了,變得温柔而嫺靜。因為她也不再是縱橫江湖的俠女,已是個快要做母親的女人。

    “你們忘了請我喝喜酒吧?”

    陸小鳳看到歐陽情温柔的眼波,心裏也在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也該有個家了?”

    現在當然還太早。可是一個男人只要自己心裏有了這種想法,實現的日子就也不會太遠。

    落葉歸根,人也總是要成家的。何況他的確已流浪得太久,做一個無拘無束的浪子,雖然也有很多歡樂,可是歡樂後的空虛和寂寞,卻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也很少有人能瞭解,失眠的長夜,曲終人散時的惆悵,大醉醒來後的沮喪……那是什麼滋味,也只有他們自己心裏才知道。

    泥人張已是個老人。他似已忘了自己還有張英風那麼樣一個不肖的子弟。

    在老人們眼中看來,不肯安分的成家立業,反而要到外面去闖蕩的年輕人,就是不學好。

    陸小鳳當然也沒有提起張英風的死。老,本身就是一種悲哀,他又何必再讓這個老人多添一分悲哀。

    可是一提到他的本行,這駝背的老人立刻就好像已能挺起胸,眼睛裏也發出驕傲的光。

    “我當然能將這蠟像復原,不管它本來是什麼樣子,我都能讓它變得和以前一模一樣。”老人傲然道:“你到這裏來,可真是找對了人。”

    陸小鳳的眼睛也亮了:“要多少時候才能做好?”

    “最多一個時辰。”老人很有把握:“你一個時辰後再來拿。”

    “我能不能在這裏等?”

    “不能。”老人顯露了他在這一行中的權威和尊嚴:“在我做活兒的時候,誰也不許在我旁邊瞧着。”這是他的規矩。

    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他説的話就是命令,因為他有陸小鳳所沒有的本事,所以陸小鳳只好走。

    何況,有一個時辰的空,豈非正好到前面街上的太和居去喝壺茶。

    太和居是個很大的茶館,天一亮就開門了,一開門就坐滿了人。因為京城的茶館子,並不像別的地方那麼單純,來的人也並不是純粹為了喝茶。

    尤其是早上,大多數人都是到這裏來等差使做的。泥瓦匠、木工房、搭棚鋪、飯莊子、裁縫局、帛房、租喜轎的,各式各樣的商家;頭一天答應了一件買賣,第二天一早就得到茶館來找工人,來晚了就怕找不到好手。

    茶館裏看來雖是很雜亂,其實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地盤,棚匠絕不會跟泥瓦匠坐到一塊兒去,因為坐錯了地方,就沒有差使。

    這就叫做“坎子”,哪幾張桌面,是哪一行的坎子,絕對錯不了。陸小鳳並不是第一次到京城來的,他也懂得這規矩,所以就在靠門邊找了個座位,沏了壺“八百一包”的好茶。

    在這裏茶葉不是論斤論兩賣的,一壺茶,一包茶葉,有兩百一包的,有四百一包的,最好的就是八百一包的。八百就是八個大錢。

    京城裏的大爺講究氣派,八個大錢當然沒有八百好聽。

    陸小鳳剛喝了兩口茶,準備叫夥計到外面去買幾個“花麻兒”來吃的時候,已有兩個人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在茶館裏跟別人搭座,並不是件怪事。可是這兩個人的神情卻很奇怪,眼神更奇怪,兩個人四隻眼睛全都眨也不眨的盯在他臉上。

    兩個人的衣着都很考究,眼神都很亮,兩旁太陽穴隱隱凸起,顯見都是高手。

    年紀較長的一個,氣勢凌人,身上雖然沒有帶兵刃,可是一雙手上青筋暴起,骨節崢嶸,顯然有劈碑裂石的掌力。

    年紀較輕的一個,服飾更華麗,眉宇間傲氣逼人,氣派竟似比年長的更大,一雙發亮的眼神里,竟佈滿了血絲,好像也是通宵沒有睡,又好像充滿了悲哀和憤怒。

    他們盯着陸小鳳,陸小鳳卻偏偏連看都不去看他們。

    這兩個人對望了一眼,年長的忽然從身上拿出了個木匣子,擺在桌上,然後才問:“閣下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只好點了點頭,嘴唇也動了動。

    他嘴上多了這兩撇眉毛一樣的鬍子,也不知多了多少麻煩。

    “在下卜巨。”

    “你好。”陸小鳳道。

    他臉上不動聲色。就好像根本沒聽見過這名字,其實他當然聽過的。

    江湖中沒有聽過這名字的人,只怕還很少。“開天掌”卜巨,威震川湘,正是川湘一帶三十六幫悍盜的總瓢把子,龍頭老大。

    卜巨眼角已在跳動,平時他眼角一跳,就要殺人,可是現在卻只有忍着,沉住了氣道:“閣下不認得我?”

    陸小鳳道:“不認得。”

    卜巨冷笑道:“這匣子裏的東西,你想必總該認得的?”

    他打開匣子,裏面竟赫然擺着三塊晶瑩圓潤,全無瑕疵的玉璧。

    陸小鳳是識貨的人,他當然看得出這三塊玉璧,每一塊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但他卻還是搖了搖頭,道:“這些東西我也沒見過。”

    卜巨冷冷道:“我也知道你沒見過,能親眼看見這種寶物的人並不多。”他忽然將匣子推到陸小鳳面前:“可是現在我只要你答應一件事,這就是你的!”

    陸小鳳故意問道:“什麼事?”

    卜巨道:“這三塊玉璧,換你的三條帶子。”

    陸小鳳道:“什麼帶子?”

    卜巨冷笑道:“真人面前不説假話,你決定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陸小鳳笑了。這兩個人一坐下來,他就已想到他們是為了什麼來的。 

    ──“我已設法令人通知各地的江湖朋友,身上沒有這種緞帶的,最好莫要妄入禁城,否則一律格殺勿論。”聽到魏子云説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知道會有這種麻煩來了。

    卜巨已漸漸沉不住氣了,又在厲聲問:“你答不答應?”

    陸小鳳道:“不答應!”他的回答很簡單,也很乾脆。他並不是個怕麻煩的人。

    卜巨霍然長身而起,一雙手骨節山響,臉上已勃然變色。可是他並沒有出手,因為那年輕人已拉住了他,另一隻手卻也拿了樣東西出來,擺在桌上。

    一枚毒蒺藜。唐家威懾天下,見血封喉的毒蒺藜。

    在陽光中看來,這枚毒蒺藜不但鋼質極純,而且打造得極複雜精巧,葉瓣中還藏着七根極細的鋼針,打在人身上後,鋼針崩出,無論是釘到骨頭上,還是打入血管裏,都必死無疑。

    這種暗器通常都不會放在桌上讓人看的,很少有人能看得這麼仔細。就連陸小鳳也不能不承認,這種暗器的確有種不可思議的魔力,縱然擺在桌上,也一樣可以感覺得到。

    年輕人忽然道:“我姓唐。”

    陸小鳳道:“唐天縱?”

    年輕人傲然道:“正是。”

    他也的確有他值得自傲的地方,在唐家的兄弟中,他年紀雖最小,可是他的武功卻最高,風頭也最健。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想用你的暗器來換我的緞帶?”

    唐天縱冷冷道:“暗器是死的,你若不懂怎麼樣使用它,我縱然將囊中暗器全送給你,也一樣沒有用!”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原來你只不過是給我看看而已。”

    唐天縱道:“能看見這種暗器的人已不多。”

    陸小鳳道:“我也可以把緞帶拿出來讓你看看,能看見這種帶子的人也不多!”

    唐天縱道:“只可惜它殺不了人。”

    陸小鳳道:“那也得看它是在什麼人手裏,有時一根稻草也同樣可以殺人的。”

    唐天縱沉下了臉,盯着他,擺在桌上的手忽然往下一按,桌上的毒蒺藜立刻憑空彈起,只聽得“嗤”的一響,已飛起了三丈,“奪”的一響,釘入了屋樑,竟直沒入木,看來這少年不但暗器高妙,手上的功夫也很驚人。

    陸小鳳卻好像根本沒看見。

    唐天縱臉色更陰沉,道:“這才真正是殺人的武器。”

    陸小鳳道:“哦!”

    唐天縱道:“三塊玉璧,再加上一條命,你換不換?”

    陸小鳳道:“誰的命?”

    唐天縱道:“你的。” 

    陸小鳳又笑了,道:“我若不換,你就要我的命?”

    唐天縱冷笑。

    陸小鳳慢慢的倒了杯茶,喝了兩口,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唐天縱和卜巨既然能找得到他,別的人也一樣能查出他的行蹤。

    泥人張既然能將那蠟像復原,就一定有人想將他殺了滅口。陸小鳳放下茶杯,已決定不再跟這兩個人糾纏下去,這已是他最後一條線索,泥人張絕不能死。

    唐天縱道:“你拿定了主意沒有?”

    陸小鳳笑了笑,慢慢地站起來,把桌上的三塊玉璧拿起來,放進自己衣袋裏。

    卜巨展顏道:“你換了?”

    陸小鳳道:“不換。”

    卜鉅變色道:“不換為什麼要拿走我的玉璧?”

    陸小鳳悠然道:“我陪你們説了半天話,就得換點東西來,我的時間一向很寶貴。”

    卜巨霍然長身而起。這次唐天縱也沒有拉他,一雙手已探入了腰邊的豹皮革囊。

    陸小鳳卻好像還是沒看見,微笑着道:“你們若要緞帶,也不是一定辦不到,只不過我有我的條件。”. 卜巨忍住怒氣,道:“什麼條件?”

    陸小鳳道:“你們每人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頭,我就一人給你們一條。”

    卜巨怒吼,揮掌。唐天縱的手也已探出。

    只聽“啵”的一響,卜巨的手裏忽然多了個茶壺,茶壺已被他捏得粉碎,茶水濺滿了他身上的紫緞長袍,他居然沒有看清茶壺是怎麼樣到他手裏的。

    他的手本想往陸小鳳肩頭上抓過去,誰知卻抓到了這個茶壺。

    唐天縱一隻手雖已伸出豹囊,手裏雖已握着滿把暗器,卻也不知為了什麼,竟偏偏沒有發出來。

    再看陸小鳳,竟已到了對街,正微笑着向他們招手,道:“茶壺是你弄破的,你賠,茶錢我也讓你付了,多謝多謝。”

    卜巨還想追過去,忽然聽見唐天縱嘴裏在“絲絲”的發響,一張臉由白變青,由青脹紅,滿頭冷汗滾滾而落,竟像是已被人點了穴道。

    陸小鳳是幾時出手的?

    卜巨鐵青的臉忽然變得蒼白,長長吐出口氣,重重的倒在椅子上。

    門外卻忽然有個人帶着笑道:“我早就説過,你們若想要陸小鳳聽話,就得先發制人,只要他的手還能動,你們就得聽他的了。”

    一個人施施然走進來,頭顱光光,笑得就像是個泥菩薩:“和尚説的一向都是老實話,你們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陸小鳳並沒有看見老實和尚。他若看見了,心裏一定更着急,現在他雖然沒看見,但已經急得要命。不但急,而且後悔,他本不該留下泥人張一個人在那裏的,他至少也該守在門外。

    只可惜陸小鳳這個人若有機會坐下來喝壺好茶,就絕不肯站在別人門外喝風。

    現在他只希望那“第三個人”還沒有找上泥人張的門去。他甚至在心裏許了個願,只要泥人張還能好好的活着,好好的把那蠟像復原交給他,他發誓三個月之內絕不再喝茶,無論多好的茶都不喝。

    泥人張還好好的活着,而且看樣子比剛才還活得愉快得多。因為那蠟像已復了原,銀子已賺到了手。一個人的年紀大了,花銀子的機會雖然越來越少,賺銀子的興趣卻越來越大。

    賺錢和花錢這兩件事通常都是成反比的,你説奇怪不奇怪?

    陸小鳳一走進門,看見泥人張,就鬆了口氣,居然還沒有忘記在心裏提醒自己。──三個月之內絕不能喝茶,無論多好的茶都不喝。

    喝茶也有癮的,喜歡喝茶的人,若是不能喝茶,那實在是件苦事。幸好他也沒有忘記提醒自己,他還能喝酒,好酒。

    泥人張兩隻手都伸了出來,一隻手是空的,一隻手裏拿着蠟像。

    陸小鳳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有本事的人,替人做了事,立刻就要收錢,只要遲一下子,他都會不高興的,事實上,他不要你先付錢,已經是很客氣的了。

    空手裏多了張銀票後,泥人張才把另外一隻手鬆開,臉上才有了笑容。陸小鳳卻笑不出了。

    這蠟像的臉,竟是西門吹雪的臉。

    “金魚衚衕”是條很幽雅的巷子,九月的陽光曬在身上,既不太冷,也不太熱。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裏,若能到這條巷子裏來走走,本是件很愉快的事。

    陸小鳳心裏卻一點也不愉快。他絕不相信西門吹雪就是殺死張英風的兇手,更不相信西門吹雪會和那些太監們同流合污。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西門吹雪絕不會説謊,更不會騙他。可是這個蠟像的臉卻偏偏就是西門吹雪的。

    他本想問問泥人張:“你會不會弄錯?”他沒有問。

    因為他一向尊重別人的技能和地位,在這方面,泥人張無疑是絕對的權威。你若説泥人張把蠟像弄錯了,那簡直比打他一記耳光還要令他難堪。

    陸小鳳從不願讓別人難受,可是他自己心裏卻很難受。這蠟像本是他最有力的線索,可是他有了這條線索後,卻比以前更迷糊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實在想不出。

    不冷不熱的陽光,照着他的臉,也照着他手裏蠟像的臉。他一面往前面走,一面看着這蠟像,剛走出巷子,忽然又跳了起來,轉頭奔回去,就好像有條鞭子,在後面抽着他一樣,他又發現了什麼?

    泥人張見客的地方,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屋子裏三面都是窗户,一張大桌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瓷土顏料、刻刀畫筆。除了替人捏泥塑像外,他還替人刻圖章,畫喜神。

    陸小鳳第三次來的時候,這老人正伏在桌上刻圖章,有人推門走進來,他連頭都沒有抬。

    屋裏的窗子雖多,卻還是很陰暗,老人的眼力當然也不太好,一張臉幾乎已貼在桌子上。

    陸小鳳故意咳嗽兩聲,老人沒有反應,陸小鳳咳嗽的聲音又大了一些,老人還是沒有抬頭,也沒有動,連手裏的刀都沒有動。

    刀不動怎能刻圖章?

    難道這老人也已遭了別人的毒手?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人卻跳了起來,一步竄到他背後,想扳過他的身子來看看。

    誰知道這老人卻忽然開了口:“外面的風大,快去關上門。”

    陸小鳳又嚇了一跳,苦笑着退回去,輕輕掩上了門,只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犯了疑心病的老太婆。

    泥人張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陸小鳳道:“我是來換蠟像的!”

    泥人張道:“換什麼蠟像?”

    陸小鳳道:“你剛才交的貨不對,我想把原來那個換回來!”

    走到巷口,他才發現泥人張交給他的蠟像顏色發黃,嚴人英給他的蠟像卻是淡青色的,顯然已被這老人掉了包,讓西門吹雪替那兇手背黑鍋,這老人若不是兇手的同黨,就是已經被買通了。

    陸小鳳道:“我是來要你把我那蠟像還原的,並沒有要你另外替我捏一個。”

    他慢慢地走過來,眼睛盯在這老人握刀的手上,刻圖章的刀也一樣能殺人的,他不想別人拿他當圖章一樣,在他咽喉上刻一刀。

    誰知泥人張卻將手裏的刀放了下來,才慢慢的回過頭,道:“你在説什麼?我不懂。”

    陸小鳳也糊塗了,他已看見了這老人的臉,這個泥人張,竟不是他剛才看見的那個。

    他一口氣幾乎憋死在嗓子眼裏,過了半天才吐出來,又盯着這老人的臉看了幾眼,忍不住問道:“你就是泥人張?”

    老人露出滿嘴黃牙來笑了笑,道:“王麻子剪刀雖然有真有假,泥人張卻是隻此一家,別無分號的!”

    陸小鳳道:“剛才的那個人呢?”

    泥人張眯着眼睛四面看了看,道:“你説的是什麼人?我剛從外面回來,剛才這地方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陸小鳳只覺得滿嘴發苦,就好像被人塞了個爛桃子在嘴裏。

    原來他剛才遇見的那泥人張竟是冒牌貨,別人要他上當,簡直比騙小孩還容易。

    泥人張看了看他手裏的蠟像,忽然道:“這倒是我捏出來的,怎麼會到了你手裏?”

    陸小鳳立刻問道:“你看見過這個人?”

    泥人張道:“沒有。”

    陸小鳳道:“你沒有見過這個人,怎麼能捏出他的像來?”

    泥人張笑了笑,道:“我沒有看見過關公,也一樣能捏出關老爺的像來!”

    陸小鳳道:“是不是有人畫出了這個人的相貌,叫你照着捏的?”

    泥人張笑道:“這次你總算明白了。”

    陸小鳳道:“是誰叫你來捏這個像的?”

    泥人張道:“就是這個人。”他轉身從桌上拿起了個泥人,道:“他來的時候,我手上正好有塊泥,就順便替他也捏了個像,卻忘了拿給他。”

    陸小鳳眼睛又亮了,只可惜老人的手恰巧握着這泥人的頭,他還是沒有看見他最想看的這張臉。

    泥人張還在搖着頭,嘆着氣,喃喃道:“一個人年紀大了,腦袋就不管用了,不是忘記了這樣,就是忘記了那樣。”

    陸小鳳忽然笑道:“你腦筋雖然不好,運氣卻好極了。”

    泥人張道:“什麼運氣?”

    陸小鳳道:“你若沒有忘記把這泥人交給他,你就少賺了五百兩銀子。”

    泥人張眼睛裏也發出了光,道:“現在你能讓我賺五百兩銀子?”

    陸小鳳道:“只要你把這泥人給我,五百兩銀子就已賺到了手!”

    泥人張已笑得連嘴都合不攏,立刻把手裏的泥人送到陸小鳳面前。

    陸小鳳剛想去接,突聽“崩”的一聲輕響,泥人的頭突然裂開,七八點寒星暴射而出,直打向他的咽喉。

    這泥人裏竟藏着筒極厲害的機簧暗器,距離陸小鳳的咽喉還不到兩尺!

    兩尺間的距離、閃電般的速度、絕對出人意料之外的情況、七根見血封喉的毒針!

    看來陸小鳳這次已死定了!

    無論誰在這種情況下,都已死定了,這樣的距離、這樣的速度、這樣的暗器,天上地下,絕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躲過去。

    這一次暗算,顯然已經過深思熟慮,不但已十拿九穩,簡直已萬無一失!

    就連陸小鳳也萬萬躲不過去。

    可是他並沒有死,因為他手裏還有個蠟像。“崩”的一響,機簧發動時,他的手一震,手指彈出,蠟像就從他手裏跳了起來,恰巧迎上了這七點寒星。

    毒針打在蠟像上,餘力未盡,蠟像還是打在他的咽喉上。蠟像雖然打不死人,他還是吃了一驚。

    就在這時,泥人張已凌空掠起,箭一般竄出了窗户,等到陸小鳳發現時,他的人已在窗外。

    這“泥人張”的反應居然也不慢,一擊不中,立刻全身而退。

    可是他剛竄出去,就發出了一聲驚呼,呼聲很短促,其中還夾着“砰”的一聲響,就好像有樣東西重重的撞在木頭上。

    響聲過後,呼聲就突然停頓。陸小鳳趕出去時,他的人已倒在院子裏,像是已暈了過去。另外有個人站在他旁邊,用一雙手抱着頭,卻是個光頭。

    陸小鳳叫了出來:“老實和尚!”

    老實和尚摸着頭,苦笑道:“看來和尚的名字已經應該改了,應該叫做倒楣和尚!”

    陸小鳳道:“和尚幾時倒了楣?”

    老實和尚道:“和尚若不倒楣,怎麼會有人把腦袋硬往和尚的腦袋上撞?”

    就在這片刻間,“泥人張”腦袋上已腫起了又青又紫的一大塊。

    陸小鳳又好笑,又奇怪,他當然知道兩個人的腦袋是絕不會湊巧碰上的,他想不通老實和尚為什麼要幫他這個忙。

    老實和尚還在摸着頭,喃喃道:“幸好和尚的腦袋還硬。”

    陸小鳳笑道:“所以和尚雖然倒楣,泥人張卻更倒楣。”

    老實和尚道:“你説他是泥人張?”

    陸小鳳道:“他不是?”

    老實和尚道:“這人若是泥人張,和尚就是陸小鳳了。”

    其實陸小鳳當然也知道這個泥人張是冒牌的,可是他也想不通,那第一個真的泥人張為什麼要把蠟像掉了包來騙他。

    老實和尚道:“和尚雖然長得不漂亮,卻也曾來找泥人張捏過一個像。”

    陸小鳳道:“所以和尚認得泥人張!”

    老實和尚點點頭,道:“你是不是也想找他捏個像?”

    陸小鳳笑道:“卻不知他能不能捏出我這四條眉毛來?”

    老實和尚道:“你就算有八條眉毛,他也絕不會捏少一條,連一根都不會少,只可惜他現在已只能等着別人替他捏像了!”

    陸小鳳皺眉道:“為什麼?”

    老實和尚道:“和尚剛才是從後面繞過來的,後面有口井。”

    陸小鳳道:“井裏有什麼?”

    老實和尚嘆了口氣,道:“我勸你還是自己去看看的好!”

    井裏當然有水。可是這口井裏,除了水外,還有血。泥人張的血!

    “和尚就是嗅到井裏的血腥氣,才過來看。”老實和尚雙手合十,苦着臉説道:“看了還不如不看,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他看見的是四個死人,現在陸小鳳也看見,泥人張一家大小四口,已全都死在井裏。

    陸小鳳一直沒有開口,他不想在老實和尚面前吐出來,他一肚子都是苦水。

    現在他才知道,他看見的兩個泥人張,原來都是冒牌的。

    第一個冒牌泥人張只管將蠟像掉包,嫁禍給西門吹雪。若是陸小鳳不上當,就一定會再來的,第二個泥人張就等在那裏要他的命!

    這正是個不折不扣的連環毒計,一計不成,計中還有計。

    陸小鳳嘆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的運氣還算不錯,居然還能活到現在。

    老實和尚卻嘆了口氣,道:“我早就説過,你黴氣直透華蓋,一定要倒楣的!”

    陸小鳳道:“我倒了什麼楣?”

    老實和尚道:“你什麼事都不好做,偏偏要找死人來捏像,這難道還不算倒楣?”

    陸小鳳看着他,道:“就算我是來找死人捏像的,和尚是幹什麼來的?”

    老實和尚好像被問住了,半天説不出話來。

    幸好就在這時,那個頭已被撞腫的“泥人張”忽然發出了呻吟。

    他們到後院來的時候,當然沒有忘記把這個人也一起帶來。

    老實和尚鬆了口氣,道:“看樣子他總算已快醒了,和尚總算沒有把他撞死!”

    陸小鳳盯着他,道:“你本來是不是想把他撞死的?”

    老實和尚趕緊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若有這種想法,豈非要被打下十八層地獄?”

    陸小鳳笑了笑,道:“那地方豈非也不錯,至少還可以遇見幾個老朋友,何況,和尚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老實和尚搖着頭,喃喃道:“千萬不能跟這個人鬥嘴,千萬不能……”

    陸小鳳忍不住笑道:“和尚是在唸經?”

    老實和尚嘆了口氣,道:“和尚只不過在提醒自己,免得以後下拔舌地獄。”

    陸小鳳本來還想説話的,卻又忍住。因為他看見地上的人終於已醒,正捧着腦袋,掙扎着想坐起來。

    陸小鳳看着他,他也看見了陸小鳳,眼睛裏立刻露出了恐懼之色,看見了老實和尚後,顯得更吃驚。看樣子他是認得這個和尚的。

    老實和尚臉上卻連一點表情也沒有,陸小鳳居然也沒有開口。兩個人就這麼樣不聲不響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他雖然不是真的泥人張,卻真的已是個老人。陸小鳳知道自己用不着開口,他也該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的。

    老人果然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們一定有話要問,也知道你們要問的是什麼。”

    他當然應該知道,無論誰被暗算了之後,都一定會盤問對方的姓名來歷,是受誰主使的。一個人活到五六十歲,這種道理他怎麼會不懂?

    老人道:“可是你們要問的話,我一句也不能説,因為一説出來,我就非死不可。”

    陸小鳳道:“你怕死?”

    老人苦笑道:“我雖然已是個老頭子,雖然明知道已活不了多久,但卻比年輕的時候更怕死!”

    他説的都是實話。一個人年紀若越大,就越不想死的,所以逞勇輕生的都是年輕人,跳樓上吊也都是年輕人──你幾時看見過老頭子自殺的?

    陸小鳳板着臉,道:“你既然怕死,難道就不怕我們殺了你?”

    老人道:“我不怕!”

    陸小鳳奇怪了:“為什麼不怕?”

    老人道:“因為你看樣子就不像喜歡殺人的,也不像要殺我的樣子。”

    陸小鳳道:“你看得出?”

    老人道:“我已活到這麼大年紀,若連這點事都看不出,豈非白活了?”他居然在笑,笑得就像是條老狐狸。

    陸小鳳瞪着他,忽然道:“這次你錯了!”

    老人道:“哦?”

    陸小鳳道:“你沒有看錯我,我的確不會殺你,但是你看錯了叫你來的那個人,你既然沒有殺了我,無論你説不説出他的秘密,都一樣必死無疑。”

    老人的笑容已僵硬,眼睛裏又露出了恐懼之色。

    陸小鳳道:“你當然很瞭解他的手段,你若要走,我絕不會攔住你,你死了也不能怨我!”

    老人站起來,卻沒有動。

    陸小鳳道:“我一向很少殺人,卻救過不少人!”

    老人道:“你……你肯救我?”

    陸小鳳道:“你肯説?”

    老人遲疑着,一時間還拿不定主意。

    陸小鳳道:“你不妨考慮考慮,我……”

    他的聲音忽然停頓,甚至連呼吸都已停頓。他忽然發現這老人的眼白已變成慘碧色,慘碧色的眼睛裏,卻有一滴鮮紅的血珠沁了出來。等他衝過去時,老人的眼角已裂開,但他卻好像一點也不覺得痛苦。

    陸小鳳一把抓住他的手,手已冰冷僵硬,不禁變色道:“快説,只要説出他的名字來。”

    老人嘴唇動了動,臉上忽然露出詭秘的笑容,笑容剛出現,就已凍結。他的人也已僵硬,全身的皮膚都已經乾硬如牛皮。陸小鳳碰一碰他,就發出“噗”的一聲響,聲音聽來就好像是打鼓一樣的。

    老實和尚也吃了一驚,失聲道:“這是殭屍木魅散。”

    陸小鳳輕輕吐出口氣,道:“毒散人血,人化殭屍。”

    老實和尚道:“難道他來的時候就已中了毒,毒性直到現在才發散?”

    陸小鳳道:“若不是被你撞暈了,他一出大門,只怕就已要化做殭屍。”

    老實和尚道:“所以這一計無論成不成,他都已必死無疑。”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這麼周密的計劃,這麼大的犧牲,為的究竟是什麼?”

    老實和尚道:“為的是要殺你!”

    陸小鳳苦笑道:“若是隻為了殺我,他們付出的代價就未免太大了些!”

    老實和尚道:“你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不值錢了些!”

    陸小鳳道:“他們要殺我,只不過怕我擋住他們的路而已!”

    老實和尚道:“你認為他們另有目的?”

    陸小鳳道:“嗯。”

    老實和尚道:“什麼目的?”

    陸小鳳道:“他們付出了這麼多代價,要做的當然是件大事!”

    老實和尚道:“什麼大事?”

    陸小鳳道:“你為什麼不去問問你的菩薩?”

    老實和尚道:“菩薩只會聽和尚唸經,和尚卻聽不見菩薩的話。”

    陸小鳳道:“那麼你為什麼要做和尚?”

    老實和尚笑了笑,道:“因為做和尚至少比做陸小鳳好,陸小鳳的煩惱多,和尚的煩惱少!”

    他忽然拍手高歌:“你煩惱,我不煩惱,煩惱多少,都由自找,你要去找,我就走了!”歌聲未歇,他的人真的走了。

    “煩惱多少,都由自找。”陸小鳳望着他背影苦笑道:“只可惜就算我不去找它,它也會來找上我的。”

    天高氣爽,秋日當空。陸小鳳慢慢的走出巷子,忽然發現有一個人站在巷口,衣飾華麗,臉色蒼白,竟是唐門子弟中的第一高手唐天縱。

    他為什麼要在這裏等着?是不是又有麻煩要找上門來了?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那朋友呢?茶壺的錢他賠了沒有?”

    唐天縱看着他,眼睛裏滿布血絲,忽然跪下來,向陸小鳳磕了三個頭。

    陸小鳳怔住。

    ──我的條件很簡單,你們每人跪下來跟我磕三個頭,我就一人給你們一條緞帶。

    這條件本是陸小鳳自己説出來的,但是他卻想不到唐天縱真的會這麼樣做。

    一個像他這麼樣驕傲的年輕人,寧可被人砍下腦袋,也不肯跪下來磕頭。

    可是唐天縱卻磕了,不但着着實實的磕了三個頭,而且磕得很響。

    這眼高於頂的年輕人,竟不惜忍受這種屈辱?為的究竟是什麼?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難道你一定要去找葉孤城?你找到他也未必能報得了仇。”

    唐天縱已站起來,瞪着他,一句話也不説,一個字也不説。

    陸小鳳只有從腰上解下條緞帶遞過去,唐天縱接過緞帶,回頭就走,既沒有再看陸小鳳一眼,也沒有回頭。

    陸小鳳卻還在看着他,看着他走過這條街。

    看到這種年輕人,陸小鳳才深深瞭解到仇恨的可怕,直到現在才瞭解。

    因為他從來也沒有真的恨過一個人,他的心裏通常都只有愛,沒有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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