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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疑真疑幻

    月光,將檀文琪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於是,這道長長的影子,便隨着她緩緩移動的腳步,温柔地籠蓋到裴珏的腳上,腿上……

    裴珏的腿,卻是顫抖着的,這雖然是因為方才那“冷谷雙木”中的枯木寒竹在他身上所施的內力,使得他體內已受了極大的侵蝕,而幾乎無法站穩自己的身形,卻也是因為這一份突然而來,令他自己都幾乎不能置信的喜悦和幸福,使得他那一顆飽經憂患的心,都為之顫抖起來。

    他感覺到檀文琪的影子,在他身上籠蓋的地方越來越大。

    他也能看到檀文琪嬌美如花的面靨,距離自己越來越近,這嬌美的面靨,在他模糊的雙眼中,有如煙中芍藥,霧裏牡丹,隨着夢般輕柔的微風,冉冉吹向自己的懷抱。

    但是,他卻不敢伸出雙臂去迎接她,因為他怕這僅僅是一場幻夢,只要自己稍微移動一下身形,便會將這場幸福的幻夢驚碎。

    潺潺的流水聲,此刻聽來,是那麼細碎而嬌柔,像是遠遠天邊飄揚的琴聲,為這淒涼的夜色,帶來一絲温柔的情意。

    風,也像往常一樣地吹着,吹在那“冷谷雙木”中的枯木寒竹身上穿的寬大袍子上,便帶起一陣陣獵獵的聲響。

    衫角揚起,襟衿飛舞,然而他們的身軀,卻仍然是筆直僵硬的,只有四隻凜然發着光彩的眼睛,在緩緩地移動着,從檀文琪的面靨,移向裴珏的眼睛,又從裴珏的面靨,移向檀文琪的眼睛。

    這一雙面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也生像是沒有任何情感的武林魔頭,此刻目光之中,卻顯然地泛出了些許情感的波動。

    他們奇怪地暗自忖道:

    “琪兒怎會認得他?又怎會對他作出這副樣子?難道……”目光轉處,卻見檀文琪“嚶嚀”一聲,撲向裴珏身上。

    這兩個冷酷的武林魔頭不約而同地口中低叱──聲,枯瘦而頎長的身軀,未見任何作勢,便像兩隻離弦之箭,電也似地掠了過去──

    檀文琪慢慢地移動着腳步,她的身軀距離裴珏越近,她心中情感的波濤,也就激動得越大。

    模糊的眼淚,淚眼相對,相對的淚眼,情愫如流,他從她的目光中,尋得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情意,她又何嘗不是。

    終於她“嚶嚀”一聲,撲向他,想將自己的身軀,埋藏在他微微起伏着的胸膛裏,這銷魂蝕骨的一刻,他企待已久,她企待更久,他緩緩伸出雙臂,她悄然合上眼簾。

    哪知──

    一聲低叱,一陣微風。

    她睜開眼來,只覺眼前人影一花,那冷枯木與冷寒竹,便已擋在自己身前,心中一驚,嬌軀半扭,在這快如電閃的一剎那裏,這心中充滿温馨之意的少女,竟已使出妙到毫巔的輕功身法來,隨着柳腰的輕輕一移,滑開三尺。

    她纖足一沾地面,卻又騰身而起,掠回這“枯木寒竹”的身前,一雙明媚的秋波中,泛出驚詫、責怪的神采,嬌聲説道:

    “大叔,二叔,您這是幹嗎?”

    冷枯木目光一轉,和冷寒竹對望一眼,突地一起迴轉身軀,四隻手掌,閃電而出,平平地貼在裴珏的身上。

    使裴珏驚詫、奇怪的,並不是這兩個冷酷的怪人怎會突然阻擋在自己身前,而是他們怎的又會對自己突施煞手,他眼看着他們的四隻手掌,擊向自己的雙肩、兩臂,卻連躲避之力都沒有,更別説還擊。

    他知道這四隻手掌,此刻擊在自己身上,自己縱然是鐵澆鋼鑄,也會被擊碎,但是在這生死僅繫於一線的時候,他心中仍未忘卻的,卻並非自己的生死之事,而是他對面的檀文琪。

    但是,他甚至連最後望她一眼都不能夠,因為在他和她之間,阻隔着冰山般的兩個怪人,於是他也只得長嘆着閉上眼睛。

    常人擊出一掌,速度也不過在霎眼之間,這“枯木寒竹”名傾武林,他們擊出的掌勢,其快自更驚人,但世間最快的,仍還是人類的思想,就在他們擊出手掌的那一剎那,裴珏心中,已閃電般掠過這幾個念頭,但他們的手掌僅是平平貼在裴珏身上,而並非“擊”在裴珏身上的時候。

    檀文琪已自焦急地撲了上來,一手扯一人的衣衫,呼喊道:

    “大叔,二叔,您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他……他是……”

    冷寒竹“哼”一聲,冷冷回顧一眼,道:

    “琪兒,走開些。”

    冷枯木卻微微泛出一絲笑容,回顧道:

    “丫頭,你急什麼,我們若是要他的小命,他有十條命也早就送終了。”

    檀文琪不禁一呆,轉目望去,只見裴珏緊緊閉着雙目,額角像是正在沁着汗珠,她既不知道這“冷谷雙木”和裴珏的關係,更不知道他們這樣對他是為着什麼,遲疑半晌,柳腰又自一扭,繞過這冷氏兄弟的身軀,掠到裴珏身側。

    卻聽冷寒竹又自冷冷説道:

    “琪兒,叫你站遠些,你聽到沒有?”

    冷枯木接口道:

    “這姓裴的方才受了我們兩極玄功,雖然強自支撐着,其實受的傷已是不輕,只要再有些須震動,説不定就真要一命嗚呼了。”

    檀文琪面容驟然一變,嫣紅的面頰便立時變得蒼白,已沒有血色,顫抖着道:

    “大叔,您……您為什麼要這麼對他呢?他不是您的朋友嗎?”

    枯木寒竹冷冷一笑,道:

    “你幾時聽過你大叔二叔有朋友?”

    檀文琪一雙黛眉,深顰若結,不住地説道:

    “怎麼辦呢?”伸出纖掌,想去抹擦裴珏額上的汗珠,哪知冷枯木突又輕叱一聲,道:

    “蠢丫頭,叫你別碰他,你看到沒有,我們現在是在幹什麼?”

    檀文琪秋波一轉,呆呆地愕了半晌,終於輕嘆一聲,退後兩步,她此刻雖已看出,這冷氏兄弟像是在為裴珏內力療傷,卻又不能十分確定,只得焦急地守在旁邊,希望裴珏能夠睜開眼來,向自己説一句話。

    時間,在焦急着的人們心裏,過得分外緩慢。

    月光之下,只見這枯木寒竹木然的面目,此刻竟變得十分凝重,四隻緊貼在裴珏前胸的手掌,突地一揚,指尖微拂,掌緣一轉,裴珏僵立着的身形,竟為之的溜溜一轉,那四隻枯瘦的手掌,便已貼在他的背後。

    此刻他只覺這兩個冷酷的怪人掌心之中,彷彿有種不可言傳的熱力,傳人自己的身上,這熱力時而輕微,時而濃厚,隨着自己的呼吸,在自己的身軀中游走流竄着。

    他雖全然不明武功之奧妙,但卻是聰明絕頂之人,心念一轉,暗自忖道:

    “這兩人此刻怎的為我療起傷來,難道他們是為了文琪,但是他們卻又和文琪有什麼關係呢?”須知他自幼和檀文琪一起成長,檀文琪認得的人,他也一定認得,此刻見她和這兩個怪人像是十分熟悉,而自己一生之中,卻從未見過這兩人之面,心裏自然奇怪。

    他卻不知道這一年之中,他自身固然遭遇到許多奇怪之事,而檀文琪的遭遇之奇,卻也未見在他之下哩。

    約莫又過了盞茶時刻,那枯木寒竹突然身形一動,在裴珏身前身後,身左身右,有如穿花蝴蝶般飛舞起來。

    他們四隻枯瘦的手掌,竟隨着他們轉動着的身形,不斷地在裴珏身上擊打。

    剎那之間,裴珏只覺自己身軀,也不由自主地隨着這四隻手掌的擊打,有如陀螺般旋轉起來,奇怪的是,自己身上被擊打之處,非但不見疼痛,而且還有一種難以描述的舒服之感。

    焦急地站在旁邊凝神而注的檀文琪,此刻見了這兩人奇怪的動作,卻為之喜悦地低呼一聲,一張嬌美的笑靨,偷偷泛上面頰。

    這生長於武林世家,又被她的父親深深疼愛着的少女,對武功方面的知識,當然遠在裴珏之上,她此刻已經看出,這冷氏兄弟在裴珏身上所施的動作,竟是不惜以自家的真元之力,來為裴珏打開渾身的一百零八處大小穴道。

    那麼裴珏方才雖然受了些內傷,經這名震武林的兩位奇人先以一點掌心逼出的真火,助他體內血氣運行三十六週天,內傷便已痊癒十之八九,此刻再從他們不惜內力虧損打開穴道,不但對他身體大有裨益,甚且立時便可易筋換骨,元氣凝固。

    這種遇合,在武林中人説來,已極難能可貴,何況裴珏此番所得,竟是受自武林中最最面冷心辣的“冷谷雙木”。

    裴珏雖然不知自己的幸運,但檀文琪卻已不禁為之歡呼雀躍了。

    她那一雙有如秋水的眼睛,滿充喜悦地隨着這兩條飛舞着的人影打轉,她的心,卻也因喜悦而飛揚旋轉,淡淡的月光,照在她青色的衣衫上,輕輕的晚風,吹起她青色的衣袂,使得這本已美絕天人的少女,看來更有一種出塵的美。

    驀地──

    又是兩聲輕叱。

    飛舞着的人影,戛然而頓,檀文琪輕呼一聲,蓮足微點,驚鴻般地掠了上來,扶住搖搖欲墜的裴珏,小心地將他扶到地上,目光動處,只見裴珏嘴角,泛着一絲舒泰的笑容,朗星般的眼睛,此刻卻是緊緊閉着的,一滴汗珠,沿着他眼簾流下。

    她掏出一方淡青的手帕,温柔地替他拭去額上的汗珠,她知道不用多久,他就會站起來的,比往昔更堅強地站起來。 

    於是她歡愉地微嘆一聲,迴轉頭來,枯木、寒竹,正並肩站在她身後,枯瘦頎長的身軀,有如兩座高不可攀的冰峯。

    但是她此刻卻也知道,在這兩座冰峯裏,也藴含着人類的熱情,只是要發現這種熱情,又是多麼困難的事呀!

    在這一剎那裏,她不禁想起自己這一年來的遭遇,她想起了自己如何為裴珏的出走而悲傷,終於自己也離開了慈父,走到江湖流浪,希望能夠找到為自己出走的裴珏。

    但是人海茫茫,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漫無目的去找尋一個人,該是多麼困難呀,她自然失望了,她離開繁華的城鎮,走向荒涼的山野。

    那是秋天,秋風蕭索,在她還沒有走到江南的時候,她竟遇着了名傳江湖的“冷谷雙木”。

    “奇遇,真的是奇遇!”

    她暗中思索着,再次抬起頭,冷枯木、冷寒竹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她面前,於是她感激地微笑一下,輕輕説道:

    “大叔、二叔,我真不知道該怎樣謝謝你們,為了我……”

    温柔而嬌弱的語聲,使得冷氏兄弟木然無動於衷的面目,也開始激起一絲情感的漣漪。

    冷寒竹輕輕一皺雙眉,道:

    “真奇怪,你怎麼會認得他──你知不知道,他就要做江南黑道的總瓢把子了?”

    檀文琪不禁又為之一愣,眼睛睜得大大的,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聽冷寒竹又道:

    “這個總瓢把子,就是那些人推舉出來與你爹爹做對的,我和你爹爹雖然沒有交情,但是為了你,所以才特地半夜到這裏來管教管教他,哪知道這位就要當總瓢把子的仁兄,竟連基本的武功也不會──”他冷哼一聲,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

    檀文琪卻已被驚愕得説不出話來,暗自忖道:

    “原來他不是冷大叔、二叔的舊識,而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在這裏説話,但是……這是多麼奇怪,他怎麼會要當起總瓢把子來呢?”回眸一望,裴珏仍靜靜地坐在地上,神色之間,已比方才安詳許多,寬闊的胸膛,隨着呼吸極有規律地起伏着。

    她放心地嘆了口氣,卻聽冷寒竹又道:

    “十餘年來,我足跡未離冷谷一步,想不到為了你這丫頭,卻又生出如此多事──”這冷酷的怪人居然長嘆一聲,又道:

    “無論如何,我們總算又把這姓裴的治好了,你有什麼話,儘管和他説吧!”檀文琪面頰微微一紅,緩緩垂下頭,當一個少女的心事被人家猜透的時候,她的心情是羞澀的,卻也是愉快的。

    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眼前卻已只剩下—一片空蕩,遠處的竹木,在微風中嫋娜而舞,潺潺的流水,在月光下閃爍如銀,方才站在她眼前的冷氏兄弟,此刻卻已不知到哪裏去了。

    裴珏身不由主地被人家在身上一陣擊打,只覺這兩個冷酷的怪人在自己身上打得越來越快,啓己卻反而覺得更加舒泰。

    這是一種世間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世間任何文字都無法描述的感覺,他無法知道這種感覺的由來。

    擊打一停,他只覺自己的身子,飄蕩蕩地,似乎置身雲端,腳下也是虛軟的,卻又似並非沒有氣力支持,只是不願將氣力使出而已。

    於是他蹲身坐了下去,他知道檀文琪在他身側依偎着,他知道她温柔地伸出手,為自己擦拭額上的汗珠,但是他卻連眼睛都不能睜開一下。

    因為此刻,他體內的呼吸、血液,都有一種飛揚的感覺,這種感覺和前些日子他和吳鳴世痛飲而醉的感覺有些相似,但仔細體味,卻又完全不同,他雖然不知方才那一番敲打,已使他由一個完全沒有修習過內家吐納的少年,變成一個內力已有相當根基的人──這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他卻能仔細地把握着這種感覺,讓自己的氣血暢通地運轉着。

    終於──

    一切又歸於平定。

    他緩緩張開眼來,檀文琪蜷曲着身軀,半蹲半坐地在他身側,一手斜斜地垂在地上,春葱般的手指,輕划着地上的沙石,另一隻手卻按在那一方包頭的青巾上,三指微曲,捏着一方小小的手帕。

    她目光凝神地注視着遠方,裴珏從側面望過去,她那有如玉石雕琢成的鼻子,便分外顯得挺直而秀逸,月光從左面射來,映得她右邊的鼻窪,形成一個曼妙的陰影,陰影再斜斜垂落,於是她那嘴角微微上翹的櫻唇,便也神秘地落在這陰影裏。

    悽清的春夜,春夜的迷濛,迷濛的凝思,凝思着的麗人──

    這一切,形成一種不可企及的美,使得裴珏幾乎不敢去驚動她,不敢去驚動這份安詳和寧靜,而只是呆呆地望着。

    但是,她卻悄然回過頭來,清澈中微帶迷惘的目光,夢一樣地注視到裴珏身上,裴珏扭動一下腰身,將自己坐着的姿勢變了變,變得更靠近她些,然後輕輕地説道:

    “文琪……文琪,你在想什麼?”他並不十分確知自己原本是想説什麼話,但是一切他心裏想説的話到了嘴邊,他卻連一句都説不出,因之他便漫無目的地説出這句話來。

    檀文琪纖手微舒,掠了掠包頭青巾邊露出的秀髮,低低説道:

    “我在想,人,真是奇怪的東西,有些人外表看來熱情,但是內心卻冷酷得很,什麼事都不能打動他,譬如我爹爹吧,普天之下,誰不知道他老人家急公好義,但是我卻知道,他老人家……”她幽幽長嘆一聲,轉過話頭,又道:

    “但是另外一些人呢?人人都説他是冷酷、心狠的魔頭,其實他的心裏,卻也是有着人類的温情的,你知不知道,剛才那兩個人,是武林中人最最頭痛的魔頭,但他們對我,卻又那麼好,我心裏的事,不用説出來,他們就知道了。”

    她説話的聲音,是那麼輕柔,輕柔得有如孩子夢中的囈語,在這靜靜的春夜中飄漾着。

    裴珏忍不住伸出手掌,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悄聲問道:“我呢?”

    她的面頰又為之一紅,佯嗔道:

    “你太狠心了,一個人偷偷地跑走,也不告訴人家一聲,害得人家……”垂下頭,紅着臉,下面的話,再也説不出來。

    溪中的流水,蕩起絲絲波紋,裴珏的心裏,也忍不住蕩起片片漣漪,他忘情地將掌中的纖手握得更緊了些,温語道:

    “害得人家怎樣?”

    檀文琪的臉更紅了,甚至在夜色中,都可以看到那種嫣紅的顏色,此刻她似乎將一切事都忘卻了,他又何嘗不是?

    遠處竹林中簌然一聲微響,站在竹林裏的冷枯木與冷寒竹對望了一眼,在這無人看見的地方,他們臉上都泛着欣慰的笑容。

    冷枯木悄悄一扯他兄弟的衣袖,低語道:

    “想不到,這丫頭也有愛人。”

    冷寒竹微笑一下,目光呆呆地望着林外,心胸之間,彷彿也充滿了粉紅色的回憶,低低道:“大哥,你記不記得,三十年以前……”

    冷枯木點了點頭:

    “三十年,三十年的日子,過去得真快呀!現在我彷彿還能看到你坐在泰山絕頂那塊玉皇牌上,拉着她的手看日出。”他森冷的目光,此刻也變得温柔起來,又道:

    “太陽昇起的時候,絢麗的陽光,照在你臉上,那時你還年輕,可不像現在這樣難看,我和芝妹都看得呆了,記得芝妹那時悄悄地對我説:你和茵子可真是一對。”

    冷寒竹喜悦地笑了,接口道:

    “大哥,你知不知道,那時我們也在看你,茵妹也對我説,你和芝子可真是一對。” 

    竹林的陰影中,這名鎮江湖的魔頭兄弟二人都歡悦地笑了,只是在笑容中,卻又帶着些許悲哀的惆悵,因為逝去的日子,永遠不會再來,逝去的人兒,也永遠不會復生了。 

    冷枯木憂鬱微笑着,説道:

    “想不到她們死得那麼早,扔下我們兩個老頭子──”

    他沉重地嘆息一聲,冷寒竹卻微笑道:

    “大哥,你有什麼好嘆氣的,我們總算有過那麼一段幸福的日子,比那些整天到晚只知爭名奪利的蠢才強得多,有時我可憐他們,有時卻又不禁痛恨他們,恨不得叫他們一個個都死在我的掌下。”

    冷枯木卻又在呆呆望着林外,一片銀白月光下,只見裴珏和檀文琪的身子越坐越近,在月光下漸漸合成一個影子。

    於是這老人家又笑了,伸出枯瘦的手指輕輕向外一指,道:

    “你看這一對,不就生像是我們當年的影子,唉──但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在這幽靜的春夜裏,在這幽靜的野林中,這兩個冷酷的老人,不禁把心裏藴藏了許久的情感,都赤裸裸地表白出來。

    只是此刻四野無人,他們説的話,誰也沒有聽到,他們面上的笑容,誰也沒有看到,此刻他們心中的情濤,不用多久就會平復,到那時他們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別人再不會知道他們還有這麼一段甜蜜的往事,更不會知道他們還有如此温情。

    他們感慨系之地望着竹林外小溪旁互相依偎着的裴珏和檀文琪,冷寒竹突地微笑一下道:“大哥,你猜猜看他們説的是什麼?”

    冷枯木笑道:

    “還不是和你以前對茵子説的一樣。”哪知他話聲方了,依偎在裴珏懷裏的檀文琪,突地一躍而起,飛也似地掠了過來。冷枯木、冷寒竹,不禁為之一愣,轉目望去,卻見裴珏愣愣地站在那裏,像是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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