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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冷木温情

    羣豪久已摒住呼吸,此刻都不禁齊聲驚呼!

    檀文琪蒼白而絕美的面容,仍是木然不變,冷冷接口道: 

    “我們的賭注,以明日正午為期,那時裴珏與‘冷谷雙木’無論誰勝誰負,都必定已可分出結果,是麼?”

    “神手”戰飛方自恢復的豪氣,此刻又為之所懾。

    但羣豪目光已自檀文琪轉向他,使他不得不訥訥應道:“想必如此!”

    羣豪目光,一齊迴向檀文琪,只聽她冷冷道:

    “那時裴珏若已迴轉,我立刻便摘下我的眼睛,雙手奉送到你面前;否則的話,我不説你也知道。”

    她説得仍是冰冰冷冷,無動於衷,生像是根本沒有將自己的一雙眼睛看做是自己的。

    滿廳羣豪,雖然俱都是刀口下討生活的角色,都也未曾見過如此冷削的女子,不禁為之倒抽了一口冷氣,有的忍不住偷偷去望“龍形八掌”一眼,只當他聽到自己愛女下這般的賭注,也定要心驚膽顫。

    哪知檀明一手捻鬚,卻仍是神色不動,他們自然猜不出這領袖羣倫的武林大豪之心意。

    檀明自然深知裴珏絕非“冷谷雙木”的敵手,那麼他又何嘗不希望挖下他對頭的一雙眼睛?是以他對自己愛女的舉動,反而沒有驚震責怪,反而暗暗有着些讚許之意,為她能利用時機,頭腦之靈活,竟不遜於己。

    其實,這叱吒風雲的武林大豪,又何嘗猜出了他愛女的心意?

    只有“七巧童子”吳鳴世在暗中嘆息一聲,忖道:

    “看來我那裴兄方才離去時,已深深傷了這少女的心,他若萬一勝了,她真的情願挖下自己的眼睛來,因為她再也不願見到他了。”

    只見“神手”戰飛失魂落魄地怔了半晌,突地咯咯乾笑道:

    “其實姑娘又何苦與在下來賭眼睛?在下的這雙眼睛,算不了什麼;但裴大先生若是勝了,姑娘的這一雙剪水秋波,血淋淋地挖將出來,卻當真叫在下看了不忍!嘿嘿──各位,你説是麼?”

    他妄想以這番輕鬆的言語來掩飾自己的緊張,更期望能以這番言語來打動檀文琪的心,同時,他自己也希望能以此來博取別人同情的笑聲。

    但羣豪此刻人人心絃緊扣,哪有心情笑得出來,檀文琪冷冷道:

    “是麼……”突地面容大變,放聲道:

    “裴珏若是勝了,我不但挖出眼睛,還要割下舌頭,因為我再也不願見到他,再也不願與他説話……”

    羣豪一愣,俱都大奇,不知她為何突地變了神態,變了語氣,“七巧童子”吳鳴世卻又不禁嘆息。

    因為他知道這嬌縱而任性的少女,終於不禁露出了自己的真情。

    此刻廳內羣豪,固是人人注意着檀文琪;院外的人,也俱都蜂擁至到廳門,數百道目光,全都被她吸引,誰也沒有注意到院中已悄悄走人了一條人影,就像是一條淡灰色的幽靈!

    他為了檀文琪的語聲而頓住腳步,又為了檀文琪的言語而黯然輕嘆,天上的星光,廳內的燈光,映着他的面容。 

    他的面容竟也有如幽靈的慘白。

    他踟躕在門外,許久許久……。

    終於,他挺一挺胸膛,分開蜂擁在門口的人羣,緩步走人大廳。

    廳內羣豪,還在呆呆地望着檀文琪,不知是誰,突地驚呼一聲!

    “裴……裴……”

    這一個字在此時當真比張天師的佛法還有魔力,每一個人的目光──包括檀文琪的在內,都着了魔似的向廳門望去。

    廳門前的人羣,此刻卻像着了魔似地遠遠避了開去,留下一條極寬極寬的道路,就像是這進來的人有着盤古那樣頂天立地的軀體似的。

    道路中,一個人緩步而人!

    他腳步雖然輕微,但此刻此時,這輕微的腳步聲,卻像是巨斧敲山似的,一聲聲直震到人們心底。 

    一陣難以形容的靜寂之後,一聲驚天動地的驚呼終於響起。

    然後,數百道聲音一齊歡呼着:

    “裴大先生!”

    過度的震驚,卻使得“金雞”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飛虹忘了失望,使得“神手”戰飛忘了歡呼,使得“七巧童子”吳鳴世忘了高興,也使得檀文琪忘了自己的賭注……

    裴珏的面容是蒼白的,失望的,就正如檀文琪方才的面容一樣。

    但是目光,卻遠不如檀文琪的明亮,因為檀文琪那時的情感是憤怒與恨,而此刻他的情感卻只有失望,失望……

    “神手”戰飛呆望着他,卻不知自己是該高興,抑或是該失望,方才的賭注縱然驚人,但直到最後,他卻仍未有絲毫希望裴珏得勝的心念,就正如東方五兄弟絕不希望他失敗而死一樣。 

    終於……

    戰飛爆出一聲歡呼。

    那飛虹、向一啼相對一嘆。

    “龍形八掌”長身而起!

    吳鳴世飛身掠到裴珏身旁。

    檀文琪顫抖着伸出一隻纖纖玉手,兩隻青葱的玉指,點向她自己的一雙剪水秋波……

    “龍形八掌”眉指挑處,大喝一聲“琪兒!”

    手掌一拂,點中了他愛女腰間的穴道。

    檀文琪“嚶嚀”一聲,緩緩倒了下去,倒在他爹爹懷裏。

    裴珏就正如一顆明星的降落,吸引了全部的目光,直到這一聲大喝,一聲嚶嚀,羣豪方自轉過頭來。

    “神手”戰飛目光一掃,冷冷道:

    “方才的賭注,可不是兄弟提出來的,檀老鏢頭休要忘了!”

    “龍形八掌”面容驟變,冷冷道:“你説什麼?”

    “神手”戰飛仰天一笑,道:

    “難道仁義為先的檀大英雄,也不怕江湖中的恥笑?”

    他大笑着轉首道:

    “裴兄,有些人當真是有眼無珠,竟不信兄台會勝得‘冷谷雙木’……”

    裴珏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動着。他面上毫無任何情感的表露,只是突地冷冷截口道:

    “誰説我勝了?”

    “神手”戰飛心頭一震,脱口道:“裴兄難道敗了麼?”

    他此刻心中的情感,當真是誰也描寫不出,聽到裴珏勝了,他心中自是失望,但失望中又不禁有些高興,聽到裴珏敗了,他心中也不禁失望,但失望中卻也有些高興,是喜是悲,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滿廳羣豪的心情,此刻亦是忽憂忽喜,只有“龍形八掌”檀明聽到裴珏未勝,不禁暗中鬆了口氣。

    “金雞”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飛虹再次對望一眼,面上亦有喜色,哪知裴珏冷冷又道:“誰説我敗了?” 

    又是一陣哄亂!

    哄亂,哄亂……這方才寂靜如死的大廳,此刻竟鬨動得有如千軍萬馬正在廝殺着的戰場。 

    “神手”戰飛雙臂一揚,大喝道:

    “各位靜一靜好不好!”

    這一聲大喝雖然有些效用,但卻不甚顯著,“神手”戰飛等了許久,終於只得長嘆一聲,道:

    “裴兄,你到底是勝了,抑是敗了?”

    裴珏木然道:“勝了,勝了!”

    檀明、向一啼、那飛虹,心頭一沉……

    裴珏木然接口又道:“敗了,敗了!”

    “神手”戰飛眉頭一揚,心中暗罵。

    “此人難道得病了麼?”

    裴珏接口道:“勝了,敗了……”面上忽地泛起一絲難測的微笑。

    原來裴珏方才頭也不回地奔出“浪莽山莊”之外,他也不管“冷谷雙木”是否來了,只管緩步垂首而行,生像是郊遊踏青,尋覓佳句的年輕士子似的,偏激古怪的“冷谷雙木”,此刻竟容忍地跟隨在他身後,絲毫沒有催促之意。

    繞過莊門前雜亂的車馬,他又回到了那冷僻的樹林,晨霧早已褪盡,木葉卻更蒼翠。

    “五月的天氣,的確是迷人的!”

    他望着枝頭婉囀的鳴禽,暗中喃喃自語,心境顯得空前的平靜,既沒有瀕臨生死時的驚慌,亦不是從容就義時那種慷慨的鎮定,只是平靜,出奇的平靜。此刻若有一位得道的高僧看到他晶瑩的面容,一定會很喜歡地勸他皈依佛門,因為他雖然沒有參透武功的法門,卻已參透人生的真諦,如果真的讓他此刻死去,他定會變成一個瀟灑而常帶微笑的幽靈。

    “冷谷雙木”對望一眼,眼神中明顯地露出了心中的驚奇,只見裴珏緩緩轉過身來,緩緩道:

    “在這裏動手,兩位可算得滿意麼?”

    冷枯木乾咳一聲,向冷寒竹微一示意,道:

    “此處大佳!”

    裴珏含笑道:“那麼兩位此刻已可動手了!”

    冷寒竹亦白乾咳一聲,轉首道:

    “好好……”目先望着冷枯木,雖未開口,但目中神色,顯然是讓冷枯木前去動手,哪知冷枯木卻已沉聲道:

    “老二,你先去領教。”

    冷寒竹呆了一呆,訥訥道:“我去麼?”

    冷枯木道:“自然是你去。”

    這兄弟兩人此刻竟是誰也不願去執行這在他們眼中看來,本是天經地義的復仇工作,雖然他們也知道此舉是那麼輕易。

    冷寒竹無可奈何地暗歎一聲,道:

    “好,好,我去,我去!”

    緩步走到裴珏面前,裴珏微微一笑,道:“請!”

    冷寒竹目光抬處,只見這少年面上的微笑竟是那麼瀟灑而自然,就像是一個武功絕好的武林高手,在面對着一個無足輕重的對手;若非他早已知道這少年的武功,此刻他必定會十二萬分小心地凝神待敵。

    但是他此刻,卻絲毫沒有與人動手的心情,訥訥道:

    “你怎地不先出手?”

    裴珏含笑道:

    “在下並無與兩位動手之意,而是兩位向在下挑戰的,自然先應讓閣下出手才是。”

    冷寒竹微微頷首,似乎極為同意對方的見解,緩緩道:

    “那麼我就先出手了。”

    乾咳一聲,向前跨出一步,舉手一掌,向裴珏拍去。

    這一掌拍出既無絲毫真力,亦無時間部位,簡直像是個無精打采的母親,要動手去打她並不想打的子女。 

    裴珏愕了一愕,輕輕舉手格去,冷寒竹立刻收回手掌,放下手掌,又抬起手掌,無精打采地又是一拳擊去。

    裴珏後退一步,竟然連招架都不招架了。

    冷寒竹大聲道:“你怎地不還手?”

    裴珏道:“我這不是還手?”

    隨着話聲,他也擊出一拳,冷寒竹手掌一反,只要輕輕一搭,便可搭住裴珏的脈門。

    但是他卻僅僅大喝一聲,一言不發地回頭就走,走到冷枯木面前,木立了半晌,大聲道:

    “你若要報那無端受辱之仇,你自己去動手好了!我……我疲倦得很……氣力不濟了。”

    冷枯木冷削的目光中,似乎閃過一絲笑意,頷首道:

    “好,好,我去,我去!”

    大哥走到裴珏面前,緩緩卷着自己的衣袖,也絲毫沒有出手之意,裴珏眼睜睜地望着這兄弟兩人,心頭不禁泛起一陣温暖,他再也想不到竟會在這兩個冷酷的怪人身上,發現人類的温情!

    冷枯木捲了半天袖子,似乎捲袖子這件工作,遠比做什麼事都困難些,冷寒竹目光中已閃過一絲笑意,口中冷冷道:

    “不捲袖子,也一樣可以動手的。”

    冷枯木回頭瞪了他一眼,終於舉起手掌,一掌拍去,裴珏呆呆地望着這隻手掌拍來……

    哪知掌到中途,冷枯木突地縮回掌去,喃喃道:

    “不行,不行,我兄弟寧願將‘浪莽山莊’中的人全都殺死,也不願碰你這種不會武的人一下。老二你説是嘛?”

    冷寒竹趕上前來,頷首道:“不錯,不錯!”

    冷枯木愕了半晌,突又大聲道:

    “但‘冷谷雙木’一世稱雄,也不能無端被人欺侮,師傅找不到找徒弟,正是天經地義之事,老二,你説是嗎?”

    冷寒竹不住頷首道:“不錯,不錯……那麼怎麼辦呢?” 

    冷枯木又自呆呆地愕了出神,轉向裴珏大聲道:

    “你雖然不會武功,但別的事你總會的吧?”

    裴珏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冷枯木道:

    “那麼你隨意説出一件可以比試的東西來,無論是琴棋書畫,文武兩道,什麼都可以。”

    這兄弟兩人此刻實已沒有傷害裴珏之心,是以便提出這種方法來。其實這兄弟兩人生性冷僻,除了武功之外,別的事也會得不多。

    但裴珏俯首沉思了半晌,卻發覺自己除了不會武功之外,別的技能亦是一竅不通,他幼遭孤伶,託庇在“飛龍鏢局”之中,終日與武夫為伍,自然不會學到琴、棋、書、畫,這些大雅之事,至今只不過念過三兩本啓蒙的書籍而已,終日除了做些粗笨的工作,便是坐在石階上,望着碧空凝思。

    到後來離開“飛龍鏢局”後,更是顛簸困苦,流離失所,哪裏有時間去學習任何知識,哪裏有人教他?

    他呆呆地凝思了許久,突地想得悲從中來,不能自已。他痛恨自己的無知,直恨得心頭陣陣發痛。

    無知,無知……這的確是件可怕的事!也難怪這少年痛恨自己,但是他卻不知道,他雖然沒有別人都有的東西與知識,但是他卻有一顆偉大而善良的心──這是大多數人都非常欠缺的,這也可補償他所有的缺點;當人們面對一顆偉大而温暖的心之時,便很少再會去留心別的。

    他悲哀而痛恨地嘆息一聲,緩緩道:

    “不瞞兩位,在下一生之中,實在……實在……”突覺淚珠已要奪眶而出,漸漸語不成聲。

    冷枯木呆了一呆,訥訥道:“你難道什麼都不會麼?”

    裴珏勉強抑制着眼淚──世上所有的恐懼和痛苦,都不會使這少年如此傷心!此刻他傷心的只是自己的無知,那是遠比“寂寞”還要可怕的事──他輕輕地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可怕的事實。

    “冷谷雙木”對望一眼,目光再轉向裴珏時,除了先前原有的驚奇與欽佩外,又多了一份温暖的憐憫。

    微風輕拂,他兄弟兩人突地盤膝坐了下來,望着林中活動的黑影,默默地出起神來。

    他兄弟兩人生平極為不幸,是以他們才怨天尤人,才會養成這股孤僻而冷酷的個性。

    但他們此刻倒突然發現,這少年的生性遭遇,竟像是比他們還要值得悲哀;但是他卻默默地承受了,善良的承受了──他自己為自己傷心,而絲毫沒有對別人抱怨,而實際上,他卻是有理由抱怨的。

    裴珏亦自仰望着蒼穹,這刺骨的悲哀,已大大擾亂了他先前平靜的心情,生死,成敗,在他眼中看來雖是那麼淡薄,但是對自己生命的無知……唉!他要多麼痛苦才能接受這一事實啊?

    一片還未成熟的樹葉,隨風飄落到地上,他望着這片樹葉,突地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如這片樹葉一樣。

    “只要讓我享受一天知識,讓我能從知識的境域內去重新觀察人類的可愛,宇宙的偉大,那麼我便可含笑瞑目了。” 

    他從心底痛苦地嘶喊着,這求知的慾望,竟是那麼強烈,竟遠較世上任何事都強烈得多,它擾亂了他的心境,也刺激起他生命的勇氣──平靜的心境,到底不是少年人應有的心境,少年人應有的是飛揚的生命,與生活的勇氣!

    暮色漸漸降臨……

    這老少三人,在這靜寂的林木中仔細咀嚼生命的滋味,竟忘了時光已在悄悄流去。

    一聲歸鴉唱晚,冷寒竹心頭突然靈光一閃,冷削的面容,也突地露出了滿面的喜色。

    他,畢竟想起了一件值得興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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