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莽山莊,端陽一會,在當時看來,雖未做出什麼十分具有決定性的事情,那驚心動魄的一戰,在當時亦無成敗之分,但那一戰固是早已震動武林,那一會對武林影響之巨,更是駭人聽聞!
自從昔年之神秘蒙面客,以獨力搞散大江南北十餘家成名的鏢局後,平靜的武林,已由這一會展開了一些江湖中自古未有,從來少見,極端奇異的風浪;而這些風浪,卻竟然是與一個極為平凡,而又極為不平凡的弱冠少年,有着密切之關係的。
這少年武功淺薄,甚至可以説是不會武功;但在江湖傳言中,他倒是個武功深不可測的人物。
這少年生身孤苦,出身平凡,但在江湖傳言中,他卻是武林名門世家的門人,或是個久已隱跡,僻居海外的絕代高人的弟子。
這少年生性善良,寬厚仁慈,但在江湖傳言中,他卻是個心機深沉的人物,因為他年紀輕輕,便已做了江南綠林的盟主!
這少年叫做裴珏。但江湖中人卻從不稱呼他的姓名,而尊敬地稱他為“裴大先生”。
就這樣,善良,平凡,而年輕的裴珏,便被江湖中人,渲染起種種神秘而離奇的色彩。
浪莽一戰後,“東方五劍”,兼程返回“飛靈堡”──在他們回堡後的第二天,便有十八條大漢帶着十萬兩以上的金銀珍寶,求見“飛靈堡”的少堡主;雖然經過了那激烈的一戰,但“浪莽山莊”,“金雞幫”,“七巧山莊”,自未忘了這一次奇異的賭注!
浪莽一戰後,“龍形八掌”檀明,亦兼程返回中原,他暫時無什麼舉動;但武林中人誰都知道,這武林中的一代之雄,是絕不會放過“神手”戰飛的;而這必將發生的第二次雙雄之戰,便絕不會有如第一次那般不分勝負,而且除了“飛龍鏢局”與“浪莽山莊”外,大河兩岸,長江南北的武林豪士,也勢必要在這一戰之中,盡數出動,武林中人對這次有決定性的一戰,俱都在緊張與期待中觀望着。
“龍形八掌”在“浪莽山莊”中之所以能全身而退,在武林中也有許多種傳説;但真相究竟如何,到現在仍未揭穿,於是“龍形八掌”這名字,在江湖中人的口裏,也平添了幾分神奇的色彩!
這一切都是值得興奮,足以轟動的事;但天下武林中人真正的興趣,竟大多不在這些事上。
他們的興趣在……
九月已至,盛暑卻仍未去!
秋風乍起,萬里穹蒼,一碧如洗。
自祁門,至黃山,一條雖不十分冷僻,但平日行人卻極少的黃泥路上,此刻竟然沿路俱是人跡,而且大多是佩刀掛劍的江湖好漢,他們有的牽着騾馬,有的空手而行,這許多江湖豪士同路而行,不禁令人奇怪。莫非黃山之上,又發生了什麼足以震動武林的大事?
但是他們悠閒的神情,卻又不像,他們彼此笑語,互相招呼,行走得俱都十分緩慢,竟彷彿是一羣茶餘飯後,一齊去觀劇聽歌的閒人;又像是一羣錦衣玉食,一齊去品花飲酒的紈絝少年。
最奇怪的,是還有一羣行腳小販,有的擔着酒肉,有的擔着茶食,自成一幫,亦自非常悠閒地跟在他們身旁,販賣着酒肉茶食,甚至還有一些小販,賣的竟是衣履鞋襪,生意也不惡,顯見這一個奇異的團體,已結成了許久,而且走了不少路途,才到這裏。
他們停停歇歇,緩步而行,似乎是一無目的;但後面的人卻有不時極為緊張地趕到前面,緊張地問一問走在前面的人。
“怎樣了,有沒有消息?”
消息?什麼消息?
是什麼消息值得這一羣武林豪士如此重視,不惜拋開了自己應做的事,有的甚至是從中原趕到這裏。
在這一羣人前面約莫數丈之處,又有一幫武林豪士,他們人數不多,只有寥寥六人而已,他們不但神情遠較後面的人莊重緊張,又始終與後面這一羣人保持着一段距離,只是各各之間,也在不時低問:
“有沒有消息?”
其中有的人就會快步趕到前面去,遙遙觀望一陣;卻又不敢走得太近,因為前面不時會傳來一聲冰冷的叱聲:
“走遠點!”
這些人只要一聽到這種叱聲,便會急急地奔回去,緩緩搖搖頭,表示:
“沒有消息。”
消息,什麼消息?到底是什麼消息?
這數人之中,最引人觸目的,是一個滿身紅衣,紅巾紅履,身材高大威猛,步履極為矯健的虯髯大漢,他的手牽着一匹毛澤赤紅的長程健馬,雖是緩緩而行,但神情間卻是頗為焦急,不時低低咒罵。
“真是倒了黴,竟被差來幹這一趟苦差!”其實這一趟“苦差”,卻是他自己討得來的。
有時他一怒之下,便轉身奔到後面的酒肉攤販處,痛飲幾杯烈酒,那時一定有許多人會搶着為他付賬,為的只是要問他!
“包老大,怎麼了,有沒有消息?”
這紅衣大漢就會“吧”地一聲,將碗摔到攤案上,大罵道:
“有什麼消息!哼,屁也沒有,只怕要等上三年五載也説不定,走着瞧吧!我鞋子都換了兩雙了!”
別的人有的失笑道:
“倒是真的,包老大鞋破了,還真不好買。”
哪知旁邊立刻有一位小販接口喊道:
“沒關係,小的已為您老準備了好幾雙紅鞋子,大小包管合腳。”
於是四下立刻哄傳起一陣笑聲,這紅衣大漢也不禁帶笑罵道:
“這小子倒蠻會做生意!”
然後悻悻然大步走了回去,只是他神情雖然極為狂傲,卻對這六人之中的一個長衫漢子頗為恭敬;又似對另一個形容乾枯,身材瘦小的漢子頗為畏懼,不時去偷望他幾眼;但等到他目光帶笑轉過來時,便立刻望到別處去。
這紅衣大漢在武林中“萬兒”頗響,正是在“金雞幫”中僅次於幫主向一啼的大頭領,“雞冠”包曉天!
那長衫漢子,是這些人中唯一穿着長衫的人,他神態之間,極為謙恭;但別人卻又都對他十分恭敬。
此人身軀瘦削,面容頗為清瞿,微微留着一些清須,約莫四十歲年紀,看來似乎是個不第秀才,又似乎是個商號中的掌櫃的,但一路瀟灑而行,在如此烈日之下,卻並未顯出勞累。
有時,他口中還會低哼一兩聲詩句,想必都是他在這多景的黃山道上拾來的佳句,卻極少與身旁這些人説話,神色間在謙恭中又帶着些傲慢,只因他本身雖然無甚聲名,其來歷卻是赫赫不凡。
他便是江南“飛靈堡”中的執事之一,在堡中人人稱他“管二”;但此刻別人卻尊他一句“管二爺”,就連他身旁那枯瘦的漢子都不例外,是以他神色之間,便不禁顯得有些沾沾自喜。
這枯瘦漢子對別的人卻滿面俱是輕蔑的冷笑,彷彿極為不屑,有時甚至不願與他們走在一起,獨自騎着他的黑驢緩緩而行,卻也不敢走到太前面去,那紅衣大漢“雞冠”包曉天本來想找些苦頭與他吃,哪知此人心智靈巧,隨機應變,反教那“雞冠”包曉天吃了苦頭去。
他輕功似乎極高,走起路來,一飄一飄地,彷彿隨時都會被風吹走,就連他牽着的黑驢,也是乾枯瘦小,一人一驢,恰好相互輝映,這人驢之間的神態,也好像是兄弟似的,甚至連吃飯都在一起。
但此人卻是大大有名,乃是“飛龍鏢局”中有名的鏢頭,“黑驢追風”賈斌,他之所以參加這六人之中,只不過是自願而已,因為他也對這件“消息”,有着濃厚的興趣。
另一人面貌卻極熟悉,正是“浪莽山莊”中的得力人物“鐵算盤”於平,他身後還跟着一個十六七歲,看似小廝的清秀少年,只是這小廝卻又不大願意做事,於平喚他為“茗(注:此處應為草字頭下為名,不知道為什麼輸入法裏沒有!)書”,顯見是“神手”戰飛的書童了。
還有一人,身軀臃腫,滿頭大汗,氣喘咻咻,不時自懷中掏出一些肉脯,放到口中大嚼,見了人總是嘻嘻哈哈,你問他什麼,他總是不知道;他若問你,那滿面的笑容,卻教你無法不回答他。
大家都奇怪,精明練達的“七巧追魂”那飛虹,怎會派了個這樣的“蠢才”來做這件事?他自稱“王得高”,別人都喚他做“王胖子”。
這些人無論走到哪裏,即便是窮鄉僻壤,也會突然變得繁榮起來,但這些人的腳步,亦是身不由己的。
後面那一羣人,跟着前面這六人;這六人的腳步,卻是跟着再前面十餘丈處,緩步而行的──“冷谷雙木”與裴珏!
“冷谷雙木”一路觀賞着風景──他們本是為了遊山玩水才出“冷谷”的──有時兩人也會低語兩句。
裴珏卻大半俱在沉思,有時自懷中取出一冊書卷,看上半晌,直到面上現出笑意,他便又收回懷裏。
他們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江湖中已造成如此轟動之勢,只要他腳步所及,窮鄉立富,廢墟成市。
這四個月來,他心靈似乎已進入到另一個領域中去,對身外的一切事物,俱都不聞不問;學了一樣,再學一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學習的速度是多麼驚人。投店的時候,“冷谷雙木”會在房中傳授他一些武功的訣竅,行路的時候,他們卻要他去讀一些書卷。
他們甚至不願給他一些空閒,而他,也全然沒有想到自己需要空閒,因為他只要思潮一空,檀文琪的倩影,便立刻會填滿這空缺!
有時,他中夜反側,不能成眠,望着窗外的星空,他會暗問自己:
“我是該勝,抑或是該敗呢?”
因為他若勝了,“神手”戰飛便會以全力去爭取檀文琪的一雙美目,有時,他忍不住想要犧牲自己,因為他對她雖然是那樣痛心,但是他卻仍然不願讓任何人傷害到她──無論是身體上,抑或是情感上的。
但是,他又無法抵擋自己求知的慾望,直到此時,“冷谷雙木”所教給他的,雖然還都是些淺近的武功與知識,但卻已是他從未領受過的。他以十倍於一個孩子接受新衣美食的欣喜,來接受這些。
他神情與面貌,俱已漸漸有了改變,只是還不甚顯著而已!他自己頗為驚異於自己的改變,因為他還不知道世間最最奇妙之物,便是“知識”。它雖然無形;但卻不但能改變人們的心靈,還能改變人們的神情與面貌。
直到此刻為止,“冷谷雙木”對裴珏的學習能力,還並不十分驚異,因為人們學起淺近的事物時,大多都是很快的。
對於後面跟着的這一羣“尾巴”,他們並不十分厭惡,反而有一份欣喜與好奇,甚至會去偷偷地觀察他們的動態,有時冷寒竹故意會問:
“怎地不避開這些厭物!”
冷枯木便冷笑着道:
“他們不避我們,難道還要我們避他們麼?”
於是裴珏漸漸更瞭解這兩個冷僻的老人的心性。在他們孤僻而冷傲的表面下,是一顆熱烈的赤子之心。
他們悠閒地上了天下聞名,景色絕美的黃山,“冷谷雙木”準備在名山上尋一幽靜之處,來教給裴珏一些較為艱深的武功。
“雞冠”包曉天立在馬背上,遙遙向前觀望,心中極是得意,因為他聽到遠遠有人喝彩道:
“想不到包老大竟有這麼俊的馬上功夫!”
“黑驢追風”賈斌冷冷一笑,接口道:
“不錯不錯,關外的馬賊也不過如此了。”
包曉天心中暗罵一聲!突地瞥見“冷谷雙木”與裴珏已上山十數丈了,大喝一聲:
“上山了。”
一個“鷂子翻身”,輕輕躍下馬來,他身軀雖高大,輕功卻不弱,他也頗為此而沾沾自喜。
“管二爺”長嘆一聲,回顧後面的人羣一眼,緩緩道:
“這一來別的事還小,名山卻要遭劫了!”
他不敢想象這些人一齊擁上黃山時是何等情況。
“鐵算盤”於平微微一笑,道:
“我們不必一齊上山,只要三兩人隨之上山便可以了,其餘的等在山下亦是一樣。”
管二爺大喜道:
“正是正是,於兄高見,果是不凡,那麼──是請哪位上山一行?”
“雞冠”包曉天笑道:
“我寧願在山下吃酒,倒落得快活些。”
“鐵算盤”於平微笑道:
“這其中只有包兄與賈兄輕功還高,少不得還是要勞動兩位一下的。”
“雞冠”包曉天日中露出得意的光彩,但口中卻故意長嘆一聲,道:
“既然如此,我只好再跑一趟了。”
倚在黑驢鞍上的賈斌突地冷冷道:“我不去!”
“鐵算盤”愕了一愕,乾笑道:
“那麼只有我去走一趟了。”
賈斌冷冷道:
“誰都毋庸去,他們難道住在黃山,不下來了麼?”
“雞冠”包曉天故意仰天大笑數聲,道:
“極是極是,他們一定要下來的──”笑聲一頓,冷冷道:
“但是難道他們非常喜歡我們跟在後面?他們不會偷偷溜走麼?”
“黑驢追風”學着他的樣子,仰天大笑道:
“極是極是,他們會悄悄溜走的──”笑聲一頓,冷冷道:
“他們若是不想我們跟着,早有十萬個機會可以溜走了,以‘冷谷雙木’的腳程,有誰追得到?他們以前既未溜走,難道今日會溜走麼?”
他乾枯瘦小,但學起包曉天的樣子來,卻學得惟肖惟妙,就連“管二爺”也不禁為之失笑。
“雞冠”包曉天雙目怒張,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只見這“黑驢追風”牽着他的黑驢,緩緩走到一處樹蔭下,坐了下來,又叫來一些茶食酒肉,笑道:
“管二爺,你我不妨來快活快活。”
他輕輕撫摸着黑驢的鬃毛,笑着對這驢子道:
“賈兒,有些人真的沒有你聰明,你知道麼?這麼熱的天,一定要跑上山去,你看,我們在這裏多舒服,多涼快。”
這黑驢竟似也懂得人意,低嗥了一聲,不住地點頭,看到這情況的人,俱都忍不住笑了。
只有“雞冠”包曉天未笑,他面上一陣青一陣白,目中幾乎噴出火來,但是,為了表示他並不比那驢子笨得太多,他嘟噥着大聲道:
“誰説我要上山?我本來就要留在山下的!”大步走到酒攤前,買了些酒肉,痛飲起來。
“鐵算盤”於平心念一轉,暗中忖道:
“這賈斌言來頗有道理──”他心機深沉,見事極明,是以才會發現那“快訊”花玉的屍身,“神手”戰飛所以派他前來,亦是此理,若換了別人,只怕早已與來自“飛龍鏢局”的賈斌衝突起來了。
一念至此,他亦自坐到樹下,略作歇息,那“王胖子”面上始終帶着不置可否的笑容,此刻早已坐到樹下,大吃大喝起來。
於是黃山腳下,無形中便成了一座墟市。
夜色漸臨,這裏竟又出現了販賣燈籠火把的小販,酒肉販子,更是源源自祁門趕來。
這些武林豪士三五成羣,圍着燈籠火把,飲酒吃肉,九月的晚風,一陣陣吹到他們身上,當真是“快活”得很。
但是,一天……兩天……三天……
“冷谷雙木”與裴珏卻始終沒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