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谷雙木”身形一分,左右對立,目光炯炯,瞬也不瞬地望在“龍形八掌”的腳步之上。
瞬眼之間,他高大的身形,距離“冷谷雙木”已不及三步,只要他手掌一抬,便可觸及“冷谷雙木”的穴道。
裴珏抬眼一望,“冷谷雙木”冰冷的目光,又恰巧向他瞟了一眼,這一眼之下,裴珏只覺心頭熱血上湧,突又輕喝一聲:“住手!”
這一聲喝聲雖不響亮,但此時此刻,裴珏在眾人心目中的身份地位卻已大不相同,齊地聳然望去,只見他腳步一滑,滑在“冷谷雙木”身旁,張開雙手。“龍形八掌”面色一沉,厲聲道:“你羽毛已豐,難道就想來與檀大叔較量較量了麼?”
裴珏垂首道:“不敢!”
“龍形八掌”檀明微笑一下,緩緩道:“那麼你就退開去!”
裴珏霍然抬起頭來,朗聲道:
“小侄斗膽,今日請檀大叔暫且放手,等到此間賭約分出勝負之後……”
“龍形八掌”仰天冷笑幾聲,截口道:
“好極好極!莫非此刻我的行動,已要受你的限制了麼?”
話聲方了,突地伸出一掌,向裴珏肩頭推去,口中大喝道:“讓開!”
裴珏目光炯炯,不避不閃,他本想拼着身受檀明一掌,哪知他生死玄關一通之後,全身精力內藴,對別人的拳足招式,自有一種反抗之勢,正如常人伸手觸着火星,腦筋尚未思索,手掌會自動彈開一樣。
檀明一掌拍來,他雖想不迎不架,不避不閃;但掌風觸體之後,他左掌突地下意識地向上一翻,恰巧截向檀明腕脈之處。
“龍形八掌”濃眉一揚,手腕一抖,掌勢突變方向,哪知裴珏的手掌之上,彷彿生了眼睛一般,竟也順勢轉去,五指尖尖,始終不離他手掌腕脈之間。
其實裴珏也不知自己手掌竟會如此轉動,像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手掌自然而然地轉動起來。
他不知道那“海天秘笈”,原是昔年武學一代奇才“海天孤燕”耗費一生精力所著,“海天孤燕”壯歲闖蕩江湖,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他均有涉獵。是以這本“海天秘笈”上所載,實是天下武學的總綱,普天之下,不論內家外家,拳法劍術,各種法門訣竅,俱在這本武功秘錄之上。
裴珏一年以來,已將這本武功秘錄練得滾瓜爛熟;而“龍形八掌”此刻所使的手法,正包含在“海天秘笈”之中,裴珏不知不覺地使出一招,便恰巧是“龍形八掌”檀明這一掌的剋星。
只見這兩人手掌遊走,宛如太極拳中的推手,羣豪哪裏知道這其間的奧妙,各各看得目瞪口呆。
“龍形八掌”面沉如冰,心下大是驚異,手掌三轉之後,突地掌勢一收,凝目瞧了裴珏兩眼,哈哈強笑道:“珏兒,你難道真的要與檀大叔動手麼?”
裴珏胸膛一挺,緩緩道:“但願檀大叔手下留情,放過今日!”
他本覺檀明身形甚是高大,此刻胸膛一挺,突地發覺自己竟是和檀明一般高矮,剎那間他對檀明的畏懼之心,便也突然消去許多。
檀明目光一閃,心中思念頓轉,十年之前,他便隱隱成為江湖豪傑中的領袖人物,此刻若真與這不滿二十歲的少年動手,不論勝負,俱不光彩。他胸中雖已湧起殺機怒火,但面上仍是滿面笑容,含笑道:
“若以你我之間的情份,你所求我之事,我本不會太過使你難受,但今日過後,你若再──”
裴珏截口道:
“只要等到小侄勝負分出之後,檀大叔儘可再與兩位冷老前輩一決雌雄,到那時小侄怎敢多事。”
他言語之間,絲毫沒有為“冷谷雙木”示弱之意,“冷谷雙木”木立當地,心中大是感激。
要知“冷谷雙木”成名已久,亦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若是裴珏以保護他兩人的姿勢出現,“冷谷雙木”拼卻一死,也不能在這許多武林豪士面前示弱;但裴珏如此説話,便使得他今日此舉,看來全是為了賭約,並非明知“冷谷雙木”定要落敗,而加保護。
江湖之上,護人自尊,真是遠比救人性命還要重要,裴珏雖無江湖歷練,但他生性仁厚,自不願傷人尊嚴,也就是這種仁厚寬大的天性,使得他日後終於成為江湖中黑白兩道的領袖。
“龍形八掌”檀明目光閃動,突地轉身大喝道:
“你們可曾聽到裴大先生的話麼?”
他突地問出此話,羣豪俱都一怔,只聽他接口喝道:
“賭約勝負未分之前,若有人要對‘冷谷雙木’不利,便也是看我‘龍形八掌’不起。”
他自找台階下堂,但説話仍是冠冕堂皇,羣豪鬨然答應一聲,“龍形八掌”面上又自恢復了那自信的笑容,敞聲道:
“我與裴大先生兩代相交,凡是裴大先生説出的話,也就等於我説的一樣,凡是我檀明的朋友,此後也就是裴大先生的朋友。”
他為了自恃身份,便也極力去抬高裴珏的身價,羣豪又是一陣鬨然喝彩,裴珏心中卻大是感激,忖道:“檀大叔對我畢竟是好的。”
“龍形八掌”面帶笑容,轉過手來,緊緊握住他的手掌,道:
“珏兒,你今日能有此成就,我檀大叔實在高興得很,就是你父親的在天之靈,想必也會高興的。”
他語氣之間,情感彷彿甚是激動,裴珏只覺一陣温情與熱力,自他寬大的手掌之中傳到自己心裏,聽到他提起自己的父親,裴珏不覺更是情感奔騰,垂首呆了半晌,訥訥地説道:
“檀大叔對我的天高地厚之深思,小侄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龍形八掌”檀明長嘆一聲,緩緩道:
“你我今日看來雖然是在敵對之方,但那不過只是些小人在其中作祟而已;但望你以後對我,仍和以前一樣,若是覺得外面人情冷酷,不妨再搬回家去,檀大叔永遠是歡迎你的。”
這一番言語之中,更是充滿了温情,裴珏只覺眼前漸漸朦朧,一片淚光晶瑩,這純良的少年,竟又流出了感動的淚珠。
羣豪見到“飛龍鏢局”的檀總鏢頭,與“江南同盟”的盟主,在一陣爭戰之後,竟變得如此親密,俱都不禁大奇。
立在人叢中的於平與身側的“雞冠”包曉天交換了一個眼色,“雞冠”包曉天又側目望了“管二爺”一眼。
“管二爺”卻頷首嘆道:
“武林之中,全是一家,檀總鏢頭若是能與裴大先生合作,那真是武林中的一大盛事。”
包曉天、於平齊地冷“哼”一聲,“管二爺”卻根本未曾聽見。
此刻戰局一了,他為了表示自己家門與檀總鏢頭的親近,正待擠將出去,與檀總鏢頭寒暄幾句,也好增加自己的光彩。
哪知此刻“龍形八掌”檀明卻將裴珏手掌緊緊一握,緩緩道:
“多日不見,我本想與你多聚一陣,怎奈我此刻還有要事,不得不走了!等到一切事了,我定會與你好好談談。”
裴珏此刻已是喉頭哽咽,難以出聲,只是感激地點了點頭。
“龍形八掌”目光一掃,冷冷瞟了“冷谷雙木”一眼,像是想説什麼,倏又住口,只是沉聲道:“我去了。”
再次一握裴珏的手掌,轉身而行,走了幾步,突又回首道:
“文琪很好,她還常常談起你。”
裴珏緩緩跟在身後送行,聽到這話,腳步一頓,竟呆呆地愕住了,心頭驀地兜起一腔新愁舊情。
“她還在想我?……她還記得我麼?”
於是所有的聲音與人影,剎那間便已離他遠去,他心頭就只剩下了檀文琪的片片身影。
不管多麼痛苦,不管多麼悲哀,不管他多麼想將她忘去,但那畢竟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
去日雖然已久,但往事記憶猶新,他彷彿又回到那暮春的庭園中,草木欣欣,百花怒放,他正在與檀文琪踢着毽子。
那是多麼純潔的情感,縱然他將能得到一切,但這一段甜蜜的日子卻勢必一去無返,縱然他能學會一切知識,但是卻再也得不到如此純潔的情感,人生的初戀,只有一次,就正如死亡也只有一次一樣。
他呆呆地站在那裏,幾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抬起頭來,只見“冷谷雙木”正並肩立在他身前,而“龍形八掌”卻早已走了。
冷寒竹默然凝注着他的眼睛──眼眶中的淚痕,沉聲嘆道:“你在想什麼?”
裴珏悽然一笑,緩緩道:“往事,我正在想着往事。”
他忽然大聲問道:“你們可曾也回想過往事麼?”
冷氏兄弟對望一眼,各自默然點了點頭,裴珏緩緩道:
“每個人都有往事,有的人往事甜蜜,有的人往事痛苦;而甜蜜的往事,就像一宗財寶一樣,只是財富可以散盡,而往事卻誰也無法奪走,貧賤者的往事,也有時會比富貴者的往事值得珍惜得多,你説是麼?”
冷氏兄弟齊地長嘆一聲,道:“正是!”
裴珏茫然接着道:“有的人奮鬥一生,終於得到了他所需要的聲名、地位與財富;但回首前塵,往事卻充滿了卑賤與痛苦;有的人碌碌終生,但等到年老時將要死去的時候,卻有許多甜蜜的往事值得回憶。這兩種人,到底是哪一種較幸福呢?”
冷氏兄弟默然半晌,突聽一陣朗笑之聲,劃空而來。
裴珏心頭一震,霍然轉身,沉聲叱問:“誰?”
只聽一個高朗的口音哈哈大笑道:“裴大先生,別來無恙?”
笑聲未歇,遠處黑暗的山石間,已疾地奔來一條人影,身法矯健,快如閃電,恍眼間便已到了近前。
裴珏目光動處,只見此人身形高大,長髯飛舞,雖已深秋,但他左掌之中,仍拿着一柄摺扇,竟是那一別經年的“神手”戰飛。
火光閃爍中,他身形乍現,羣豪方自送走了“龍形八掌”檀明,此刻見到“神手”戰飛竟翩然而來,不禁又是一陣驚呼,誰也想不到這“浪莽山莊”的主人,竟真的由江南來到中原。
這彷彿已證實了方才他們在暗中猜測的事。
江南“飛龍鏢局”五十五條人命,的確是死在“神手”戰飛手上!
“神手”戰飛身形頓處,目光一掃,哈哈笑道:
“好熱鬧,好熱鬧,兄弟真想不到在這荒野之地,能見到這許多朋友,當真教兄弟高興得很。”
他仰天大笑數聲,目光忽地重落到裴珏身上,上下打量了裴珏幾眼,又自朗笑不絕地接口説到:
“最令兄弟高興的,還是方才親眼見到我‘江南同盟’的盟主大哥,在三言兩語之間,驚退了‘龍形八掌’檀明,哈哈──這當真是大快人心之事,‘龍形八掌’竟在中原地上,栽了跟斗。”
他笑聲之中,的確是充滿了高興得意之情。
裴珏怔了一怔,道:“原來戰莊主早已來了。”
“神手”戰飛哈哈笑道:
“兄弟的確早已來了,但是不忍見到‘龍形八掌’那副窘態,是以一直沒有現身,哈哈──從此以後,我‘江南同盟’在武林之中,的確可以揚眉吐氣了,因為我們有如此一個盟主大哥。”
他強調“龍形八掌”乃是被裴珏武功驚退,旁觀羣豪之中,正有許多是“江南同盟”中人,此刻便齊地發出一陣歡呼。
呼聲激盪,聲震四野,只聽呼聲之中隱隱夾雜着:
“裴大先生,揚威天下,江南同盟,永霸武林!”
這呼聲就正如野火一般,恍眼便燒遍了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