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風更急,四下的火焰,也因無人照顧,而漸漸黯淡衰弱,甚至終於熄滅。
於是大地變得更加寒冷,更加黑暗,給四下的武林羣豪心中,又平添了幾分悚慄的寒意。
裴珏面容蒼白,瞬也不瞬地凝望在“過不去”身上,心房跳動更劇,雙拳也握得更緊。
“神手”戰飛目光如炬,沉聲道:
“這裏四下俱都是武林高手,絕對不會有任何人敢來傷害於你,你只管放膽説出便是──”
他伸手向裴珏微微一指,又道:
“這位‘裴大先生’就是昔年‘槍劍無敵’裴氏雙雄的後人,他的武功比‘龍形八掌’更高,你説出來後,他自會保護你。”
“過不去”抬頭望了裴珏一眼,瞬即垂下頭去,似乎呆呆地想了許久,又自輕咳數聲。
他身旁的一條黑衣大漢,遞給他一瓶白酒,他接在手裏,拔開瓶蓋,又關起,關起瓶蓋,又拔開。
終於,他仰天喝下幾口烈酒,勇氣似已大增,又抬頭望了裴珏一眼,又輕咳數聲,方自徐徐道:
“那一天,天氣很冷,大雪紛飛,地上的雪,積得很厚,我趕着車子,到了保定,實在過不去了。”
有幾個黑衣大漢,聽到“過不去”三字,似乎忍不住要笑了起來,但一望四下眾人的神色,那種沉重肅穆之氣,卻又將他們的笑聲壓了下去。
只聽“過不去”接着説道:
“所以到了保定城,我就歇了下來,在城門附近,找了家小酒鋪,喝起酒來,喝到一半,我走到門口吐痰,哪知一掀簾子,就看到‘龍形八掌’檀明檀大叔騎着匹馬自街上走過──”
“神手”戰飛沉聲截口道:“黑夜之中,你是否看得清楚。”
“過不去”透了口氣,道:
“那時雖是黑夜,但滿地的雪,光線並不太暗,是以我實是看得清清楚楚,絕不會有半分差錯,那時我還在奇怪,檀大爺孤身一人,怎麼會跑到保定城來?但是我惦念着喝酒,也沒有十分在意!”
他語聲微頓,立刻又接道:
“檀大爺本來將帽檐壓得很低,若不是恰巧有一陣風,吹開檀大爺的帽子,我也不會看得出是他老人家的。”
裴珏心頭一凜,忖道:“這難道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麼?”
“神手”戰飛點了點頭,沉聲又道:“後來呢?”
“過不去”將脖子縮得更深,接着道:
“後來我酒喝完了,已有七八分醉意,覺得甚是舒服,彷彿天氣也不甚冷了,乘着酒興,闖上了保定府的城樓,往下一看,只見遠遠的雪地上,似乎有三兩條人影在來回跳動着。”
“神手”戰飛面色一沉,道:“你已有七八分酒意,還能看得那麼遠麼?”
“過不去”道:
“城樓上風很大,我上去後酒意就像是醒了三分,城樓外一片白雪,那人影又跳動得很急劇,是以我才看得見,那時我就覺得這三人似乎是在拼命搏鬥,等了一會,他們突然停止了,只剩下了一條人影,又騎上了馬,竟向這邊飛馳而來,我由上而下,看得清清楚楚,馬上人竟然還是那‘龍形八掌’檀明檀大爺!”
裴珏大喝一聲,道:“你看得是否當真清楚?”
“過不去”畏怯地説道:
“我已看過檀大爺那天所穿的衣服,我想,絕對不會錯的。”
裴珏身形搖了兩搖,便像石像般木然而立,目光直視着遠方,遠方的黑暗中,似乎有一張“龍形八掌”獰笑着的面容。
羣豪再也忍不住騷亂了起來,有的目定口呆,有的互相私語!
“想不到仁義為先的‘龍形八掌’,竟是個衣冠禽獸!”
“神手”戰飛一手捋須,直到這一陣,騷動完全平息,突地厲聲道:
“十餘年前,你便已知道此事,怎的直到今日方自説出?難道你已受過什麼人的威迫利誘麼?”
“過不去”顫聲道:
“那天晚上我還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直到第二日清晨,我才聽到‘槍劍無敵’兩位英雄被人殺死的消息!”
“我當時心裏又驚又怕,而且越想越怕,我知道檀大爺辦下這件事一定不願意讓人知道,他老人家若是知道我看到了他,一定會將我殺死滅口,我想求人保護,但那時武林中有誰能與檀大爺對招呢?有誰會相信一個趕車人的話?”
“神手”戰飛沉聲道:“那麼你便如何處理了此事?”
“過不去”長嘆一聲,道:
“我想來想去,可不知我那一探頭的時候,檀大爺有沒有看到我?我怕得要死,我將大車賣了,遠遠地躲了起來。”
“神手”戰飛道:“而且一躲就是十年,是麼?”
“過不去”目光黯然,點了點頭,緩緩道:
“我本想等‘龍形八掌’檀大爺事情發作之後再出來,哪知這件事竟真的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我又希望他快些……快些死,哪知他又不死,所以──唉,我一躲就是十幾年。”
“神手”戰飛濃眉一揚,厲聲道:
“那麼此刻你為何又説出來,難道你已不怕死了麼?”
“過不去”默然垂下了頭,道:
“我本不想出來,但是……唉,這十幾年的日子,的確難過,我既沒有儲蓄,又沒有恆產,只靠着我老婆的一雙手為人家洗衣養着我,我卻躲在家裏,不敢出門一步,整天在炕上,我幾乎連路都不會走了,又寂寞、又害怕,生怕檀大爺會突然從門裏摸進來,一刀將我殺死!”
他呆了半晌,又道:
“但是最近,我老婆死了,我連飯都沒有得吃,有一天半夜出來,問人要了些冷飯,但是我吃完了回去的時候,突然發現有一個拿着刀的人在我門上走過,我連那狗窩似的家都不敢回了,乘夜跑了出來。”
只聽他沉重地接着道:
“但是我又能到哪裏去呢?我連路都不大會走了,又沒有錢,白天又不敢露面,只有在晚上掘些草根樹皮充飢。”
“這麼過了幾天,我實在無法再忍受了,有一天晚上我睡在一條弄堂的垃圾箱旁邊,看到了……”
他忽然頓住語聲,驚恐地瞧了戰飛一眼。
“神手”戰飛冷冷道:“不要緊,説下去!”
“過不去”顫聲道:
“我又冷又餓,實在睡不着,突然聽到一間屋子裏發出好多聲慘呼,我一驚之下,翻身就跑。”
“神手”戰飛道:
“跑了沒幾步,我手下的一個兄弟就一把抓住了你,是麼?”
“過不去”顫抖着點了點頭,道:
“我本已嚇得幾乎暈過去,抬頭一看,又發現自己竟是在‘飛龍鏢局’的門口,我以為那位大哥就是檀大爺的手下,就撲地一聲跪了下來,哀呼着説:大爺,我沒有看到,請大爺行行好,放我走,告訴檀大爺,那天晚上我雖在保定城,但是我什麼也沒有看到。”
“神手”戰飛哼了一聲道:
“我那兄弟以為你是個瘋子,本想將你放走,但我聽到你的話,覺得其中大有隱秘,就逼着問你是誰!”
“過不去”不住點頭道:
“正是正是,我知道了大爺你不是‘飛龍鏢局’的人,又看到大爺你……你……”
“神手”戰飛冷冷道:“告訴他無妨,自管説下去便是。”
“過不去”抽了一口涼氣,道:
“小人又看到大爺你將那間‘飛龍鏢局’全都拆毀了,就知道大爺你一定是‘龍形八掌’的仇人,而且一點也不怕‘龍形八掌’,所以就將這件事從頭到尾,源源本本地説了出來。”
“神手”戰飛目光一掃,突地朗聲道:
“各位朋友,可是都聽到了這位過朋友的話麼?”
羣豪有的仍然目定口呆,有的不住點頭,也有的紛紛驚歎。
“神手”戰飛濃眉一挑,朗聲又道:
“各位到了此刻,想必已知道那‘龍形八掌’到底是怎樣的角色了!這位過朋友那日在保定城,正是‘槍劍無敵’裴氏雙雄保着一趟紅貨,就是那罕世之珍‘碧玉蟾蜍’到河北去的──”
話聲未了,一直木木而立的裴珏突地大喝道:
“碧玉蟾蜍?我爹爹受害那日,保的就是碧玉蟾蜍麼?”
“神手”戰飛見了他的神情,不覺一愕,頷首道:
“正是‘碧玉蟾蜍’,此事天下人盡皆知,怎地裴兄不知道?”
裴珏倒退三步,雙拳緊握,目中汩汩流下了淚珠,流過他蒼白而失血的面頰,他仰天哀呼道:“蒼天呀蒼天,那冷血的兇手,當真就是他麼?”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闖入檀明書房那日,檀明在掌中把玩着的東西,正是一隻碧玉的玩物。
他也忽然發覺了,為什麼檀明看到自己時,會那般驚慌地將那件玩物收起,而且永遠不許自己再到書房中去。
一些他以前不能解釋,也不願解釋的事,在這剎那之間,竟已全都有答案了──而這答案又如此令人痛苦。
“過不去”畏怯地望着他,羣豪也同情地望着他,“冷谷雙木”齊地長嘆一聲,冷寒竹低低嘆道:“文琪──唉,她真可憐。”
冷枯木沉重地點了點頭,久久説不出話來。
“神手”戰飛一手捋須,大喝道:
“武林之中,若是還有公道,還能讓‘龍形八掌’那惡賊活在世上麼?”
羣豪鬨然一陣大喝,此刻人人俱是憤怒填膺,若是“龍形八掌”身在此間,他武功再高,只怕也要被這般怒氣擊倒!
“神手”戰飛大喝道:
“‘槍劍無敵’慘死在‘龍形八掌’那惡賊之手,我‘江南同盟’,已決心要為裴大先生復仇,各位俱是滿懷正義的熱血男兒,雖非‘江南同盟’,也應該要助我兄弟一臂之力,各位,是麼?”
羣豪又是一陣大喝,直震得四野將落未落的蕭蕭木葉,都為之簌簌飛落,嚴冬似乎在這剎那間,便已降臨大地。
“神手”戰飛目光一轉,道:
“裴兄,你有這許多朋友為你後盾,還怕大仇不報?”
裴珏茫然望了望“過不去”,口中喃喃道:
“過不去,過不去……世上畢竟有些事是過不去的,檀明呀檀明,你畢竟是錯了,錯了!”
“冷谷雙木”對望一眼,冷寒竹道:
“若是檀明知道他苦心積慮的惡計,瞞過了天下人耳目,卻毀在這小小一個車伕手上,真不知他心裏要有什麼感覺?”
冷枯木面上泛起──絲冷削的笑容,緩緩道:
“那麼他以後就會深信,世上畢竟有什麼是過不去的了。”
風更急,吹散了大地上的怒喝、驚語與嘆息!
“龍形八掌”檀明一手輕帶馬繮,一手微捻長髯,任憑他胯下的健馬,在夜色之中緩步而行。
這雄踞武林,叱吒江湖的武林大豪,此刻眉宇間一片凝重之色,似乎在心中考慮着什麼重大的決策。
羅義、邊少衍,以及那“八卦掌”柳輝,緩緩跟在他身後,再後面便是四條疾裝勁服的漢子,裝束打扮,似乎是鏢局中的趟子手模樣。
八匹馬行走在靜夜裏,既無人聲,亦無馬嘶,只有鐵蹄踏在道路上,發出一連串“得得”聲響。
清冷的晚風,吹拂着檀明的鬍鬚,他突地長嘆一聲,道:
“秋殘冬至,一到嚴冬,武林中的許多人,就都該解決了!解決了這些事後,我想我也該好好地休息一陣,這些年來,唉──”
他微喟一聲,頓住話頭,“八卦掌”柳輝一拍馬股趕到他身側,微微一笑,緩緩説道:
“這些年來,總鏢頭雖然勞累了,但精神卻似越發矍鑠,而處理事情,也越發地教人佩服──”
他微一沉吟,似乎在考慮自己該如何説話才能得到他主子的歡心,終於又自微笑一下,輕輕道:
“就拿方才的事説吧,我實在就從心裏佩服,三言兩語,就將江大石説得服服帖帖,情願去赴湯蹈火,不過──總鏢頭即使不説那些話,我們這班人也都甘心為總鏢頭賣命的。”
“龍形八掌”捻鬚一笑,緩緩道:
“這就叫做待人處事的方法,賢弟,有一日我若退休歸隱,你就該學着我的方法去做人。”
“八卦掌”柳輝目光一亮,但面色卻作出十分驚訝沉重之態,道:
“總鏢頭無論身體、武功、心智,都正在巔峯狀況之中,怎地就説出退隱的話來。,總鏢頭若真的退隱了,這麼大一份事業有誰擔當得起?”
“龍形八掌”笑容更是開朗,含笑道:
“話雖如此,但歲月哪肯饒人,雖是絕世英雄,也擋不得歲月的消磨,唉,我只望他們……”
話聲未了,身後的道路上,突地響起一陣急遽的馬蹄聲,一匹健馬,急馳而來,檀明面色一沉,道:“什麼人?”
説話之間,八匹健馬,一齊勒住馬繮,急馳而來的騎士,翻身掠下馬來,雙手一垂,躬身道:
“戰神手已到中原,方才已在伏牛山現身;但看來只有他孤身一人,不知要與裴大先生説些什麼,小的不敢停留,先來通報總鏢頭。”
“龍形八掌”檀明濃眉一皺,沉吟半晌,冷冷笑道:
“好好,果然來了,此人既來中原,想必早有安排,絕不會只有孤身一人,江賢弟若要動手,只怕很難了。”
“八卦掌”柳輝面色亦自微微一變,賠笑道:
“他居然敢離開自己的地盤,來到中原,大概已是活得不耐煩了,這正是總鏢頭的洪福,小弟實在應當向總鏢頭道喜的,至於那江老弟,不但一身武功,而且機警百出,我想事情也不會困難。”
“龍形八掌”檀明微喟道: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你們這些人,太過低估了‘神手’戰飛,其實此人也算得上是個人物。”
“八卦掌”柳輝賠笑道:
“戰神手雖然也有些神通,但怎麼能與總鏢頭相比?總鏢頭雄踞天下數十年,難道還會對付不了他麼?”
“龍形八掌”微笑道:“話雖如此,但也總該小心為是──”
他語聲頓處,目中殺機大露,仰天笑道:
“戰飛呀戰飛,你雖然出人意料,但老夫卻早已在那邊伏下眼線,你的一舉一動,又何嘗能逃得過老夫的耳目?此番你既已到了中原,老夫若不好好地招待招待你,也枉為中原的地主了!”
笑聲之中,滿含得意之情,“八卦掌”柳輝亦自大笑道:
“無論是誰,若是與總鏢頭為敵,此人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