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一番折騰,使慕容平在昏迷了又醒了過來,軟弱地道:
“謝謝你!姑娘!我受了傷……不!是中了毒!”
龍姑微微一笑道:
“客人!不要緊!我爸爸有的是解毒藥,一定可以把你醫好……”
説着已到屋子門口,門簾一掀,出來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年苗人,花裙圍腰,上身倒是披了一件短裝。
那少女龍姑立刻道:“爸爸!有個漢客中了毒。”
老年苗人對慕容平道了一眼,厲聲叫道:
“烏達!再把他丟到河裏去!”
提着慕容平的苗人答應一聲,飛快地向門外河岸跑去。
龍姑急叫道:
“爸爸,他中了毒,您怎麼……”
老年苗人不理她,跟在後面走到河岸,見烏達提起慕容平作勢欲擲,又大叫道:“不許扔!你抱着他下去,在水裏把他的衣服脱掉,看看是哪裏受了傷。”
烏達莫名其妙,可是他不敢違背老者的命令,立刻大踏步向河中走去,直到水深及腰之處,才伸手要解慕容平的衣服。
慕容平本人雖無力,神智猶清,知道那老者一定就是沙金虎,而且他叫烏達將自己重新浸入河水,一定另有深意,所以軟弱地道:“大哥!我的傷口在左肩上。”
“小兄弟!你早叫我一聲大哥,我也不會跟你打架了!”
説着輕輕地脱下慕容平的外衣,露出他肩頭一大片烏黑的傷口,立刻叫道:
“主人!不得了!他的肉都爛成烏黑的了……”
老者在岸上沉聲指揮道:“把傷口用河水好好地洗一下,然後趕快把他抱進來,注意別再讓他用力氣。”
説完回頭走了。
烏達一面掬水替慕容平洗濯傷處,一面出聲叱責道:“小兄弟!你也是的,身上受了這麼重的傷,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説呢?主人雖然不喜歡見到漢客,可是對於受傷上門求醫的人,卻從來不會拒絕……”
冰涼的河水淋過傷處,使得慕容平感到十分舒服,然而他對烏達的話卻只有一聲苦笑道:
“大哥!你一見面就罵我!哪裏有機會給我開口?”
烏達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道:“小兄弟!我那句狗雜種是口頭語,絕不是存心罵你,我在高興的時候,也會那樣叫你的……”
慕容平被他觸動心中的隱痛,口中卻不好説什麼,只是輕輕地道:
“大哥!你不要再那樣叫人了,那是句很難聽的話。”
烏達一笑道:“雜種兩個字不算罵人呀,我也是個雜種。”
慕容平一怔道:“你也是……”
底下的話他立刻就打住了,因為這一説,明明也揭露了自己的身世,可是烏達卻聽不出其中的意思,嘻開大嘴笑笑道:“我媽媽是苗人,父親是擺夷,不是雜種是什麼?以前人家那樣子叫我,我也生氣得很,可是跟隨主人之後,他老人家勸我説,這事情並不值得生氣,人最要緊是自己爭氣,父母生下我就是雜種,並不是我的錯,假如我不好好做人,才會真正地讓人看不起,所以現在人家再叫我雜種我也不在乎了。”
慕容平輕輕一嘆道:“我能像你一樣地想得開就好了……”
聲音低得只有他聽得見。
這時那龍姑在岸上叫道:
“烏達!你要洗多久,這種太冷天在水裏面泡着可不是好玩的,人家身上有病,可不像你……”
烏達一笑道:
“來了!來了!小兄弟!我只顧得跟你講話,忘了你身上的傷了,你是在哪兒中的毒啊?
這毒好厲害呢……”
慕容平沒有回答他,軟弱地閉上眼睛,利用着一臉水珠的掩蓋,將眼眶中的幾滴淚水擠落下來。
烏達輕輕地託着慕容平虛弱的身子,走到河岸上,龍姑一迭聲地將他往屋中趕去,同時走在前面,替他們掀開了門簾。
穿過一間廣闊的客室,來到一所較小的密室中,室門掛着濃重的厚簾,室內是一張短榻,一張條几,中間生着一個熊熊的大火盆。
那老年苗人正在用一種烏黑的液體搽着幾柄明晃晃的刀剪。
烏達將慕容平放在矮榻上,龍姑也跟着進來了,指着那老者道:
“這是我爸爸,他叫沙金虎,我叫沙龍姑……”
慕容平只能點頭示意,因為他知道沙金虎也是個練家子,所以軟弱地説道:“沙前輩,我是受了一種厲害的毒……”
沙金虎立刻點點頭道:
“老弟!你別多説話,我已經看出來了,你那毒是火性的,所以我才讓你在冰涼的河水中浸一浸,現在我就要替你開刀割去染毒的腐肉,你可撐得住?”
慕容平感激地點點頭,又低聲道:
“沙前輩!您不必如此麻煩,我中的是……”
沙金虎一擺手道:
“你不用説,我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幾十年的醫道就算是白學了,你中的毒是青紅降頭,你們漢人叫鐵骨龍與青蜍對嗎?”
慕容平的目中顯出了欽折的神色,覺得這老苗人的眼光果然厲害,但憑一眼之間,即能將那兩種毒物辨認出來。
因此他立刻點頭道:“前輩説得很對,只是那治法……”
沙金虎一擺手道:
“青紅降頭非白羚角不治,這是你前來找我求治的原因,白羚角雖然珍貴難求,但是為了救人一命,我並不惜使用……”
慕容平感激地道:“謝謝前輩……”
沙金虎又一擺手道:
“可是你現在中毒太深,白羚角已經沒有用了!我相信你自己也明白,那兩種毒素若是深侵入骨,連神仙都束手無策。”
慕容平不禁一怔,發出絕望的一聲低嘆。
沙金虎卻笑笑道:
“老弟放心好了,神仙束手,我老苗子卻有辦法,包你死不了!”
説着拿起一根鐵棍丟進火中,回頭對烏達道:“把火加旺一點。”
烏達蹲下身去,拿起一個皮製的風箱,在爐門口一上一下地壓着,爐火受了風力的催動,冒出尺許高的火焰。
片刻之後,那根鐵條已燒得通紅。
沙金虎就仗着一雙空手,在火中撈起鐵條,彎成一個大圓圈。
慕容平見他居然能手觸劇熱而不傷,立刻又顯出欽佩的神色。
沙金虎笑笑道:“這不算什麼,練內功的人多半能做到這一點,現在我要着手治療了,老弟!你可得忍着點!”
説着把熾紅的鐵圈,一下子按在慕容平的肩上傷處,立刻就嘈嘈作響,冒出一股難聞的焦臭氣味。
龍姑不忍看下去,雙手掩住了眼睛,沙金虎立刻叫道:
“龍姑!別那麼膽小,把刀子拿過來,順着圈子剜,剜到見血為止。”
龍姑心知怠慢不得,顫着手拿起利刀定過來,在沙金虎的指示下,將腐肉一塊塊地割下來,又用刀尖刺着丟進火爐中。
慕容平倒不覺得痛,偏過頭來,眼睜睜地看着她動手。
接連地割下十幾塊腐肉,一直到骨頭都現出來了,才開始有一絲淡紅的血水滲出。
沙金虎叫道:
“好了!別割了!現在換一把刀子,把骨頭上的黑色颳去……”
當血水變紅的時候,慕容平才感到一點疼痛,可是沙金虎的話卻給了他莫大的刺激,尤其是“骨頭”、“黑色”這些字眼,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於是他只覺得腦中轟然一響,眼前金星亂舞,什麼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悠悠地醒了過來。
沙金虎已經給他換了一間屋子,窗明几淨,陳設得頗為幽雅,而且鼻中還透來一陣沁人的芳香。
接着是格格一聲如銀鈴般的輕笑,龍姑捧着一束鮮紅的梅花過來道:
“你終於醒了,你知道你睡了幾天?”
慕容平想要欠身起來,龍姑卻搶上前伸手按住他道:
“不許動,爸爸給你上了最好的刀傷藥,不出三天就可以生肌復原,你才躺了兩天,還得忍耐一天……”
慕容平順從他躺着不動,感激地道:
“謝謝你,也謝謝沙前輩……我以後一定要好好報答賢父女……”
龍姑一笑道:“別説謝了,爸爸救了你,並不為了要你報答。”
慕容平微微一點頭道:“話雖如此説,可是我身受活命之恩,總不能就此算了,沙老前輩在哪裏?”
龍姑道:“爸爸在藥房裏替你配藥,見了爸爸的面,你可得小心點,爸爸對你很生氣,一頓好罵是免不了的。”
慕容平一怔道:“我並沒有開罪他老人家的地方呀!”
龍姑一笑道:“你雖然沒有得罪他,可是你做的事令他很不滿意。”
慕容平更是愕然道:“我做了什麼事了?”
龍姑眼波一橫道:
“還説呢!你的傷是怎麼來的,你的毒是怎麼中的?”
慕容平道:“那是在爭鬥中受了人家的暗算。”
龍姑一撇嘴道:
“這就是了!爸爸説你們年青人學會了一點武功,就好勇逞狠,視生命若兒戲,心地壞一點的仗技凌人,心地稍微好一點的,就以俠義自命打抱不平爭名鬥氣……不管你是哪一種人,爸爸都看不順眼。”
慕容平一嘆道:
“沙前輩的想法是不錯的,只是他對我的情形還不夠了解。”
龍姑一瞪眼道:“你的情形怎麼樣?”
慕容平雙眉深結,欲言又止,龍姑卻笑笑道:
“算了吧,你不想説,我也不想聽,爸爸當告訴我説,對於人家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慕容平只得默然了,龍姑將手中的花一揚道:
“你看我給你採的花好不好?”
慕容平看了一眼,輕輕地説了一聲:“好!很鮮豔!”
龍姑一笑,説道:“你這句話是口不由心,真是對不起人,你知道我為了這點花跑多遠嗎,此地不產梅花,我還是到大渡河對岸的寒梅谷去偷採來的……”
慕容平輕輕一嘆道:“你何必要費那麼大的事呢?”
龍姑繼續咂嘴道:
“因為我看你像個讀書人,讀書人多半愛梅花,我怕你笑我們苗人太俗氣,不懂得風雅……”
慕容平倒被她的一股天真逗得笑了起來道:“龍姑娘……”
龍姑連忙道:
“我們苗人沒什麼姑娘小姐的,你叫我龍姑好了,那就是我的名字。”
慕容平笑笑道:
“龍姑,讀書人賞梅是在飽食之後,悠閒清玩,我肚子餓得要命,哪裏還有賞花的心情呢?”
龍姑哎呀地叫了一聲,匆匆地放下手中梅花道:
“我忘了你兩天沒吃東西了,昨天我就想餵你一點東西的,可是爸爸説你正在調養之中,不宜把你吵醒……你等着,我給你拿吃的去。”
説完又匆匆地回頭走了。
那一束紅梅就放在牀前的木几上,陣陣清香傳進慕容平的鼻子裏,使他對這個嬌小天真的苗族女郎,竟起了一種無以形容的感情……
沒有多久功夫,龍姑端了一碗熱騰騰的稀粥進來道:
“爸爸説你空肚子只能喝些帶湯的東西……”
粥香刺激着他的食慾,使得他的精神為之一振,欠身又想坐起來,龍姑把粥端到他牀邊道:“別起來,我餵你吃吧!”
慕容平只好側過頭,就着她的手將一碗熱粥喝了下去,空的腸骨算是舒服了一點,可是飢餓的感覺反而更激烈了。
龍姑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
“我知道你還沒飽,可是爸爸説不準你多吃,等一下我再給你添。”
慕容平苦笑了一下道:“龍姑!我是一個大男人,又餓了兩天,稀粥怎麼夠吃,你就多少再給我裝一點來吧!”
龍姑卻堅定地搖搖頭道:
“沒有了!爸爸就是怕我心腸軟,受不了你的要求,所以只叫烏達煮了那麼多,你要再吃的話,我只有新生火再煮,那還得有一會兒功夫呢!”
慕容平無可奈何地一嘆道:“這麼不死不活的真憋得人受不了,我覺得被人砍兩刀也沒有這麼難過……”
龍姑卻一撇嘴笑道:
“還説呢!你這個大男人也夠丟臉的,那天在治傷的時候,一聽説要刮你的骨頭,你就嚇昏過去了!”
慕容平一聽她提起骨頭兩字,立刻就黯然不語了。
龍姑卻以為他害羞了,輕輕一笑道:
“你別不好意思,我的膽子比你還小呢,那天是沒有辦法,我一面刮,手一面在抖,弄了半天,才算把上面的毒質刮掉了,露出裏面的白色來……”
慕容平驀地雙目一睜,霍然坐了起來。
龍姑急忙上前去推他叫道:“你怎麼又不聽話了,叫你不準動的……”
慕容平一把攫住她的手叫道:“龍姑!你説我的骨頭是白的?”
龍姑拚命地掙扎叫道:
“放開我呀,骨頭當然是白的,難道還會有別的顏色不成……”
慕容平放開了龍姑的手,大聲哈哈狂笑起來,笑得眼淚直流……
龍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有點恐懼地道:“喂!你瘋了……”
慕容平慢慢地止住笑聲,擦擦眼淚,興奮地道:
“龍姑!我沒有瘋!我只是太高興了……我的骨頭是白的,我不是崑崙奴,我跟其他人並無兩樣……”
説着動手去拆除肩上包紮的布帶,龍姑也急忙制止他道:
“你又要幹什麼?”
慕容平推開她的手説道:“我要看看我的骨頭,看看它們是不是真是白色,我……簡直無法相信。”
龍姑努力地想制止他,可擋不住他的力氣大,急得大叫道:
“你真的是瘋了,我找爸爸去。”
回頭待向門外搶出去,可是才衝到門口,又被一個人擋了回來。
那人是個老頭子,身着一件青衫,手提長劍,神情很兇惡……
龍姑怔然驚呼道:“你是誰?到這兒來幹什麼?”
那老人將長劍一攔,*開龍姑,直迫慕容平道:
“賤奴!你想不到我會找到這兒來吧!”
慕容平先是一怔,繼而坦然地道:
“凌一鴻!你真有本事,怎麼能夠得到批准出山的?”
凌一鴻哈哈大笑道:
“批准?你別再做夢了,我們大家都離開了青城山,再也不要受林如晦那狗頭的轄制了,我是奉着王掌門人的命令,特地前來捕殺你的!”
慕容平一怔道:“王掌門人是誰?”
凌一鴻大笑道:
“七煞劍王立明,現在我們正準備成立七煞劍派,王立明當然是掌門人了,他知道你中了鐵骨龍蜍的毒後,一定會到小金川來求取白羚角解毒的,考朽起還不太相信,追到這兒來一問,果然還真不錯,可見王掌門人料事如神……”
慕容平不去理他對王立明的吹噓,只是繼續追問道:
“山主會允許你們離山另創門派嗎?”
凌一鴻哈哈大笑道:
“他允不允許有什麼關係,他要是不識相,我們聯起手來先宰了他,不過王掌門人擔心的不是他……”
慕容平淡淡地道:“那麼他擔心的是我了?”
凌一鴻笑着點點頭道:
“不錯!他認為你才是心腹之患,所以才叫我追蹤下來,帶着你的頭回去交帳,你是要跟我鬥一場呢,還是乖乖地讓我把腦袋砍下來?”
慕容平輕輕一嘆,閉上雙目道:“你動手吧!雖然我不甘心束手就死,但是我肩傷未愈,根本無力交手……”
凌一鴻一笑道:“那倒省了我許多事。”
劍光突閃,對準慕容平頭上削去,慕容平無力抵抗,只好閉目待死。
可是龍姑卻忽地取下頭上束髮的金箍,猛地一揮,套住凌一鴻的劍光,將劍鋒撩過一邊叫道:“不許你在我家裏殺人!”
凌一鴻怔了一怔,似乎沒想到這苗女手下還有幾下子,遂冷冷一笑道:
“小姑娘!你別多管閒事!這小子跟我們仇深似海……”
龍姑一瞪眼睛叫道:“我不管你們有多大仇恨,可就是不准你在此地行兇!他現在身上有傷,你們要算舊帳,也該等他好了之後……”
凌一鴻怒喝道:“我沒有這麼多的功夫!”
振腕又是一劍,龍姑再度伸出金圈去架,可是這次,凌一鴻已經有了戒心,劍勢突轉,直向龍姑的臂上絞去。
龍姑對這種詭異百變的劍式,根本不知如何對付,眼看着即將在劍下斷臂,慕容平再也無法坐視,奮力從牀上一縱而起,他身邊找不到一點可資利用之物,只有順手抓起龍姑為他摘來的紅梅,向凌一鴻的臉上戳去。
凌一鴻驟覺紅光耀眼,已顧不得去傷害龍姑,抽回長劍一揮而出,息息聲響中,慕容平手中的梅枝被削剩了寸許長的一握,地下落紅狼籍。
凌一鴻尚待進*,慕容平卻利用那寸許長的殘枝向外一封,做了一個姿勢。
這個姿勢使得凌一鴻驚然收劍退後,過了一會兒才冷笑一聲道:
“慕容平!你那一招雖然精奇,可是光靠着這寸許長的樹枝,想與我手中三尺青鋒相抗,似乎還不大可能吧!”
慕容平經此一動,傷口處血水又開始朝外滲出,可是他的臉上現出從所未有的莊嚴,大喝一聲道:“凌一鴻!我們之間的私事與別人無涉,你別在這兒吵鬧人家,我跟你到外面去解決吧!”
凌一鴻冷笑一聲道:
“慕容平!看你的精神還很好,不像是受重傷的樣子,到了外面,你拔腿一溜,我懶得化力氣來追你,乾脆在這屋子裏宰了你算了!”
慕容平目中噴着怒火,正想捨命一拚,門口已閃着沙金虎高大的身形。
他無聲無息地走上來,一拍凌一鴻的肩膀道:
“朋友!有話出去再談!”
凌一鴻駭然回身,揮劍橫前,沙金虎卻毫不躲閃,伸出健壯的胳臂,從劍影中探了進去,一把捏住他握劍的手腕道:“叫你出去就出去!”
另一手飛快地貼上凌一鴻的後背,將他的身子硬推了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