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將落星追魂逼送到他身前尺許之處忽然止住不前,伸手輕輕一揮,用內家隔空傳勁的力量托住了它。
然後才放鬆了口中的真氣道:“小子!你是從哪兒來的?”
慕容平懶得理他,手中扣緊一把落星追魂,將那人落腳的位置看準,以便作孤注一擲的準備。
那人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傲然一笑道:
“小子!你別打錯了念頭,我看你這暗器,好像是四川唐門中的落星追魂?我説的對不對?”
慕容平沉聲道:“不錯!你的見識很廣!”
那人卻又似不信道:
“唐家的暗器不傳外人,他們家沒有像你這樣年青的男人,你是怎麼弄到手的?你究竟是誰?”
慕容平怒聲道:“沒有告訴你的必要!”
口中在説着話,心裏卻在盤算,要用什麼手法才能將掌中的暗器全部發出去與對方同歸於盡。
那人也怒道:“小子!你既然能使落星追魂,總知道它的厲害,現在它被我隔空運勁控制住,只要我一鬆手……”
慕容平厲聲道:“你也活不了!”
那人似乎微微一怔,慕容平趁他疏神之際,已經把手伸了出去,比着那個人傲然地道:
“我手中還有五六顆落星追魂,我可以利用滿天花雨的手法打出來,每個方向都不落空……”
那人哼道:“這樣就可以奈何我了嗎?”
慕容平冷笑道:
“你自己知道,只要你有辦法不沾染上它的毒氣,自然就不必怕它,否則我們就一起死在此地。”
那人四下看了一遍,發覺慕容平這一手果然相當狠毒,因發慕容平正站在屋子的中央,剛好控制了兩邊的門户。
假如他真心想同歸於盡,在這四無退路的石室中,勢必遭受波及,可是他並不因此而氣餒,反而更生氣了叫道:
“小子!我本來不想殺死你,現在你使出這種狠毒的手段,我倒是不能再放過你了,來吧!”
説完臉色一沉,正想揮手收勁,慕容平卻叫道:
“等一下!你真的要死嗎?”
那人不動聲色地道:
“生已無趣,死當更樂,能夠在落星追魂的劇毒下死得皮骨俱熔,未嘗不是一個乾淨的歸宿!”
慕容平冷笑道:“你剛才説過在這兒等着一個人,而且等了二十年之久,就這樣死了,你不會感到遺憾嗎?”
那人果然又怔了一下,但立刻堅決地道:
“不遺憾!我這一生的憾事太多了,還是死了乾淨!”
慕容平卻呆住了,他實在不想死,尤其不想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在一個墓穴之中,而且陪着一個瘋子似的狂人。
可是他見到那人的表情,知道不會使對方改變心意了。
於是他沉重地一嘆道:“好吧……”
右手正待揚起,那人也作勢欲發,東邊的地道口卻突然傳出一個低沉沉的聲音,極具威嚴地喝道:“都不許動!”
緊接着搶進兩條人影,一個是唐小瑤,另一個卻是慕容平遍尋無著的生身母親改名為苦因的金綠梅。
她進來之後,首先朝那人怒瞪一眼道:“你敢傷害我的孩子?”
那人怔了一怔,看清苦因的面貌後,失聲叫道:“梅娘,是你……”
苦因沉聲道:“你還認得我?”
那人情緒十分激動,語無倫次地道:“梅娘!我怎麼會不認得你,這二十年來,我無時不在想念着你,可是你……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了……”
苦因微怒道:“廢話少説,還不快把那害人的東西收回去!”
那人不敢違抗,伸手一招,飄浮在空中的落星追魂緩緩地向後移去,唐小瑤連忙叫道:
“那東西沾不得!”
苦因解下慕容平身邊的皮囊,凌空一兜,先將那顆落星追魂收了進去,然後再遞迴給慕容平道:“你這孩子也太不愛惜自己了,動不動就跟人拼命!”
慕容平將掌中的落星追魂放回皮袋中道:
“我是逼不得已,他要殺我!”
那人連忙辯解道:“我沒有!是他先要殺死我的!這毒器也是他的……”
慕容平大叫道:“是你先跟我動手的,你用那條鏈子先打我,把我的劍也震飛了,為了自衞,我當然要採取手段……”
那人語為之一結,半晌才指着地上的屍體道:
“你把別人的屍體放到我的銅棺中……”
苦因哼道:“就為了這個你才要殺死我的孩子?”
那人吶吶地道:“梅娘!我不知道他是你的孩子!”
苦因冷冷地道:“是別人你也不該這樣做。”
那人急了道:“梅娘!你知道這具銅棺對我的意義多大,而且他還把上面的名字剜掉了,我起先以為是你……”
苦因冷笑道:“我不會的,我知道你在銅棺上存的什麼心,我把表姐的名字補上去,可是你還不肯死心,我只好再移兩具……”
那人連忙叫道:“這兩具屍體是你放進去的?”
苦因道:“不錯!我想這樣使你更死心一點!”
那人垂頭不語,十分喪氣。
慕容平卻指着沙金虎道:“這個人是你殺死的?”
苦因點點頭道:“是的!我一生中只殺死這一個人,那是為了不得已,他偷去了我的青梅蠱,我必須殺了他,”
慕容平指着黎東方的屍體道:“那麼這個人呢?”
苦因道:“他是沙金虎用青梅蠱殺死的。”
慕容平這才明白了,黎東方在臨死前只説了一個梅字,使他誤會是指金綠梅而言。
苦因又道:“青梅蠱是最厲害的一種毒藥,沙金虎是青梅蠱門中的弟子,他自然懂得用法,我不能容他仗此橫行……”
慕容平默然無語,苦因又道:“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唐小瑤怯怯地道:“慕容大俠,我在外面碰到了伯母,把話都告訴她了!”
苦因嘆道:“幸虧我來早了一步,否則事情將不可設想了,這也怪我不好,上次我應該把話對你説清楚的……”
慕容平冷冷地道:“你為什麼不説呢?”
苦因輕嘆道:“你並沒有給我機會,因為你心中認定我是個壞女人,我的一切作為,只能使你增加恥辱……”
慕容平抬頭道:“你的確是如此。”
苦因臉色微變,但還是忍了下去。
那人卻怒叫道:“放屁!你的母親是個最值得尊敬的婦人……”
慕容平冷笑道:“尊敬她人盡可夫的豔事嗎?”
那人憤然舉起手中的銀鏈,苦因卻喝止他道:“放下來,你想幹嘛?”
那人悻然放下手道:“梅娘!你怎麼忍得下……”
苦因黯然嘆道:“我應該忍!因為我的確虧負他太多!……”
説完她換了慈祥的語氣道:“孩子!你知道這個人嗎?”
慕容平道:“我當然知道,他叫周志宏,是你最後的一個情夫,不過被李表姨搶走了,所以你才憤而落髮出家……”
那個人的臉色又變了,苦因卻搖手止住他道:“志宏!不要你管!”
周志宏氣呼呼地道:“他假如是我的兒子,我非宰了他不可!”
苦因苦笑了一聲道:
“你千萬不要存這個心,他雖然不是你整個的兒子,卻是你半個兒子,你們應該互相客氣點。”
周志宏一怔,苦因又道:“你有一個女兒,現在已經二十歲了,我的兒子很想娶你的女兒,事成之後,你們就是翁婿……”
周志宏莫名其妙地道:“我有一個女兒?我哪來的女兒?”
苦因輕嘆道:“紅藥表姊走的時候,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她就是為了這個原因走的,以後她生了個女兒……”
周志宏跳起來叫道:“真有這回事?”
苦因道:“紅藥表姊與你盤桓了三個月,走的時候懷了一個多月的身孕,那個孩子當然就是你的了。”
周志宏怔了半天才叫道:“我怎麼不知道呢?”
苦因一笑道:“你們整天形影不離,——鰈鰈,哪有工夫去想其他的事?紅藥表姊發現懷孕後才告訴我的……”
周志宏垂頭不語,片刻之後才低聲道:
“我女兒現在在哪裏?她長得怎麼樣?”
苦因道:“我沒見過,可是我相信她一定是美得像天仙一般,否則我這個孩子不會為她迷戀到這個程度。”
周志宏又想開口,苦因卻道:“慢來!慢來!我們先把當年的事對平兒説説清楚,他跟你的女兒兩心相印,目前正遭遇到困難,説不定還要你這個老丈人出頭幫忙解決呢!”
周志宏臉上現出迫不及待的神色,卻被苦因壓制着不許開口,只得按捺住自己,靜聽苦因訴説當年的往事。
口口口
金綠梅在離開青城山之後,懷着一顆創痛的心與滿腹的懺悔來到廬山,準備在寂寞中渡過此生。
可是她命中註定是不得安靜的,白居易的長恨歌中有一句詠楊貴妃的詩曰:“天生麗質難自棄!”
如此一個美麗的女人,必是有着無數傾慕她的男人,“紅顏多薄命”,美麗常是不幸的根源。
在廬山安居不到一年,她就遇到了周志宏。
這或許是她一生中最愛的一個男人,從李紅藥手中奪過黎東方是為了賭氣,與林如晦發生一段孽緣是情不自禁,這些男人並未在她心中留下太深的印象,所以她離開他們時心中並無太多的悲慼。
周志宏是個值得愛的男人,只可惜他們見面得太遲了,金綠梅在肉慾中飽受了許多痛苦……
因此她對周志宏的愛情只想維持精神上的接觸。
周志宏對她也愛到了極頂,所以尊敬她的意思,二人在廬山上朝夕相處卻不及於亂。
就這樣維持了四年的純潔交往,接着李紅藥來了。
她原是為着探視表妹而來的,可是也因為周志宏翩翮風度而吸引,留下不想走了,跟他們一起住着。
周志宏陪着兩個美麗的少婦,日居靈山,過着神仙一般的歲月,應該是相當滿足了,可是他仍感到缺陷。
因為他是個人,活生生的人,有着人的需要。
金綠梅儘管對他情意綿綿,惟獨在肉慾上不肯答應他的要求,因為她不願以含罪的身子去冒瀆那番純情。
李紅藥卻不同了,她的感情是奔放的,為了取悦周志宏,他不惜獻出自己的一切,任何的一切。
一邊是冷如冰霜,一邊是熱如烈火,周志宏終於跟李紅藥在不克自持下發生了進一步的關係。
金綠梅對於這一點倒是不在乎,她自己無法給予的,並不禁止周志宏從人家那兒獲得。
可是周志宏卻後悔了,他發現自己深愛的人仍是金綠梅,在情慾中放縱了一個多月,他忽然覺醒了。
李紅藥也覺醒了,她深深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足與金綠梅抗衡,男人們始終會倒向金綠梅那邊去了。
黎東方如此,林如晦如此,周志宏依然如此。
因此在她發現自己懷有身孕時,悄悄地走了,金綠梅倒是勸她留下的,然而李紅藥覺得她留在此地,反而增加彼此的痛苦,周志宏對她已不如先前的熱情,有時反而討厭她插入他們之間的談話。
李紅藥走了,周志宏並不惋惜,對金綠梅更熱情了。
他在廬山發現了這所古墓,特製了一具可容雙人的銅棺,刻上他與金綠梅的名字,以便死後埋骨於此。
為了躲避他的糾纏金綠梅只得立誓與他決絕,周志宏以為她是為了李紅藥的事而恨他。
特地冶制了一副堅逾精鋼的銀鏈,將自己的手腳都束縛起來,把自己關在墓穴深處,聲明金綠梅若是不肯下嫁給他,他情願餓死在地穴中,金綠梅本來想離開此地的,然而又怕他真的想不開而死了。
只得答應他伴隨他住在此地,按時給他送食物去,但是拒絕再見他面,就是這樣過了將近二十年。
他們經常在墓中離得遠遠地談話,聞聲不見人,周志宏仍未放棄努力,每次談話中總是提出要求。
金綠梅始終不肯答應,為了表示決心,她將銅棺上的名字改為李紅藥,而且還又落髮為尼。
周志宏就在希望中渡過了漫長的歲月,他始終沒有放棄過希望,金綠梅也不敢離開他,因為她必須為他送食物去,否則他就要餓死了,而且她覺得這是個很好的辦法,這樣他們就可以永遠成為精神上的伴侶。
口口口
長長的一篇話説完了,慕容平心中有如千潮起伏,半晌無語,良久才輕嘆一聲,向苦因叫道:“娘……”
苦因的神色略現激動,顫着聲音道:“孩子!你終於叫我了!……”
慕容平愧疚地道:“娘!這些事你應該早告訴我的。”
苦因一嘆道:“我説出來,勢必將牽連到紅藥表姊,她一生中只有這一件失德的事,我何必去破壞她的名節呢?”
慕容平道:“可是她已決心向林如晦説明了!”
苦因嘆道:“那是為了你!”
慕容平一怔道:“為我?”
苦因道:“為你也為盈盈,她必須説明這件事,才可以促成你們的結合,否則你父親怎會答應呢?”
周志宏道:“現在該告訴我女兒在哪裏了吧?是不是落在那個叫黎東方的手裏?那不要緊,我相信我可以擊敗他……”
苦因搖頭道:“不是!黎東方已經死了,他的屍體就在你腳前。”
周志宏一怔道:“黎東方死了?那還有誰能……”
慕容平道:“盈盈在君山,被一個叫高猛的人軟禁起來,那個高猛的武功很奇特,連我都不是他的對手。”
周志宏不信道:“一個年青人會那麼厲害?”
苦因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周志宏怔然道:“我去?”
苦因微笑道:
“你當然應該去,紅藥也在那兒,她叫平兒來找我,實際上是要找你,想借重你的先天無極氣功去挫敗那個高……”
周志宏搖頭道:“我不去,我不想再見紅藥!”
苦因臉色一沉道:“為什麼?難道你的心還沒有死?”
周志宏毅然道:“我的心永遠不會死,除非你……”
苦因搖頭道:“我決不會更改我的決定。”
他慘然一嘆道:“那我也永遠不出這個墓穴,我入墓之初,已經把墓碑刻好,我不能改變你,你也不能改變我。”
苦因莊容道:
“你縱然不想見紅藥,難道也不想見見你自己的女兒嗎?何必這麼死心呢?
我們的兒女都這麼大了!……”
周志宏仍是搖頭,慕容平卻道:
“娘!您陪我走一趟吧!我並不想要別人幫忙!”
苦因搖頭道:“我去有什麼用呢?”
慕容平道:
“我想紅姨的意思並不是要這個人去幫忙,對付高猛的事我也不用人幫忙,您只需要去對林如晦説明盈盈並不是他的女兒,我們之間並無血統的關係……”
苦因沉思片刻才對周志宏道:“你真的不去?”
周志宏點點頭,但忽然又搖頭道:
“我要去!但是我去的原因並不是幫助你的兒子得到我的女兒,相反地我還要阻止他們結合。”
苦因大感詫異道:“這是為什麼?”
周志宏冷笑不語,慕容平卻道:
“娘!我明白了,假如娶了盈盈,他就再也不會得到您了,因為你們成了兒女親家!……”
苦因沉聲道:“周志宏!你是這樣想嗎?”
周志宏點頭道:“不錯!我已經等了二十年!”
苦因倏地變色道:
“我真沒想到你會是這樣一個人,就算沒有兒女們的關係,我也不會答應你的,難道你還不明白……”
周志宏大聲道:
“我明白,我活着不會再得到你了,可是我們死後仍可共葬一穴,假如你的兒子娶了我的女兒,連這一點希望我都要落空了,二十年生葬的代價,換回一個親家母的稱呼,我死了都不會甘心……”
苦因臉色一沉道:“在我有生之日,你別做這個夢!”
周志宏哈哈一笑道:“當你死了之後,我的夢想就可以實現了,因此我絕不容許有任何破壞我夢想的事情發生。”
苦因臉色一變,周志宏又道:
“那個叫高猛的年青人困住我的女兒,一定是想娶她為妻,我不知道便罷,知道了就得快點趕去,先使他們成婚,絕了你兒子的念頭,然後我再趕回來,為我們的身後事作一番料理……”
説完他身形一閃,從西門退去,慕容平連忙追進去,可是眼前一黑,已經失去了他的蹤影。
苦因持着火炬跟進來,拉住慕容平道:“別追了,這個墓穴的道路很複雜,只有他一個人弄得清楚,真奇怪,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變成這樣……”
慕容平默然片刻才道:“他是應該變的,任何一個人都會變,為了愛,為了感情的刺激,人是會變得比什麼都可怕,娘!從前我對您太不瞭解了,這二十年來,您的表現比誰都偉大……”
苦因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淚珠涔涔地滴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