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漢平背後遭襲,忙塌肩斜身,避過來勢,扭頭一看,只見一個矮胖濃髭大漢,正怒目望他作勢欲撲,牟漢平劍眉微剔,倏聽那漢子喝道:“你這雜種找死嗎?死看什麼?挖掉你兩隻眼珠子。”
牟漢平不響,上下向他打量,但見這漢子膚粗如繭,矮短肥胖,身體幾成圓形,穿一套邊塞慣見的羊皮襖褲,光禿禿的一顆頭顱,環眼濃髭,形相至為兇猛。
矮漢見牟漢平兀自不答,也不退避,更是暴跳如雷,鬚眉怒張,一個虎撲,舉拳向牟漢平擂去。
牟漢平不退反進,以家傳龍爪功中的大擒拿手,臂出如龍,疾攫矮漢手腕,矮漢看似粗笨,卻甚了得,圓滾的身軀靈活的疾退一步,抽拳擰身,避過一抓,左拳倏地由右肘中穿出“擂雲裂天”,猛擊牟漢平下顎,牟漢平仰身倒縱避鋒鋭,急滑身卸步,右臂虛擊矮漢面門,左臂倏地風雷迸發,在極不可能的角度中,由下電疾穿出,直奔矮漢小腹。矮漢大驚,急切裏招架不及,想憑着一身橫練功夫運氣硬挨一拳,不意牟漢平此拳仍然虛招,待得片刻,腹部並未受擊,“砰”地一聲,光頭上卻結結實實的捱了一拳。
縱使矮漢橫練功夫已登峯造極,一拳擊中亦不禁前後搖晃站立不穩,膝頭一軟,跪在地上。
不説矮漢被打得七葷八素,軟跌在地,牟漢平亦自驚駭不已,剛才見他態度兇橫,重手擊人,心中氣他霸道,本擬略施懲戒,不想神拳使出,如長江猛泄,一時收手不住,一拳擊落,心下正自暗悔,認定矮漢絕難受得如此重手,必致腦漿迸裂,立死無疑,誰料他只搖得幾搖,昏厥一陣而已。
牟漢平驚駭當中,不禁重向矮漢全身上下打量,現下矮漢跌跪在地,一顆光頭就在眼前,只見那顆光頭油光剔亮,竟無一根毛髮,而頭頂當中卻像戴了一隻圓箍似的,明顯的露出一個白圈,牟漢平才知,原來此人練有橫練絕藝油錘灌頂功夫。
當下忙自戒備,以防矮漢恢復暴起突襲。半晌,矮漢齜牙咧嘴的摸了摸頭,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猛然腰身一挫,牟漢平受驚,不覺疾退一步,陡聽一聲嬌喝:“傻二,你還不過來!”
矮漢聞聲頓得一頓,全身松馳下來,突然咧嘴衝着牟漢平齜牙瞪眼,作個狠相,露出一嘴白慘慘的狗牙,當真十分可怖。牟漢平劍眉一皺,循聲向後往發聲處望去,眼光觸處,不禁愕在當地。
原來那女子卻是傳連。
傳連向牟漢平微微一笑,徑自在座上坐下,矮漢恨恨地繞過牟漢平,亦走進飯館。
這時滿街行人,因此一鬧,已圍得水泄不通,牟漢平心中訕訕地亦走進飯館,行人見無熱鬧可看,亦自紛紛散去。
牟漢平進得店來,小二慌忙招呼,他此時頗感進退維谷,因傳連裝作不識,牟漢平自不好徑自趨前招呼,假若不招呼,又覺心中牽掛有千言萬語,必欲一吐為快,猶疑再三,始抬頭向傳連一看,只見她螓首低垂,似已不覺他的存在,眼見如此,心中一疼,猛咬牙根,隨小二在另一座位坐下,心中暗想:“真是人生如戲,初次相見,談笑侃侃,再次相逢,卻如路人。”
草草菜飯吃過,傳連已離店登車,矮漢踞轅揮鞭,暴聲中,向牟漢平狠瞪一眼,大車轆轆,揚塵向東而去。
牟漢平會過飯賬,望着大車塵頭,躡蹤緊追,漸漸炎陽偏西,突然前面出現一叢茂密樹林,牟漢平因不顧迫近,引起傳連不快,故只遠遠跟隨,心中思潮如湧,兀自理不出頭緒。轉眼間,車聲雖仍隱聞,大車卻已隱入林中,
牟漢平心想:“她或許是避人耳目,鬧市之中,不欲招呼,故而將我引來樹林之中也好暢敍。”想罷,心中暗喜,緊趕數步,竄入林中,果見一輛大車,停在一棵合抱榆樹之下,於是縱身撲到,揚起車簾一看,車內空空,哪裏有半絲人影?
牟漢平定一定神,心想:“也許是她故意戲弄於我,而今不知正躲在何處偷窺,我何不來個出其不意,將她找到?”
要知牟漢平自幼頑皮機靈,如今雖已成人,仍不脱孩童心性,尤其對傳連已深種情根,雖然他自己尚未確知,而卻已根深蒂固,深植心中。為此主觀情感所弄,已不能冷靜判斷事情,故此一味自我陶醉,沉浸於幻覺之中。
要知人類情感之弦最為脆弱,只一被挑動,即不易再為平復,尤以男女之情為甚,人們但為此情所繞,一切事理法則,均難平心靜氣,依據常理,多數皆主觀深刻,而自我陷溺陶醉,故多牽纏糾結,橫生是非,若不,又怎能稱情為孽呢?
牟漢平在林中竄高縱低,幾已將大車停放周圍十丈以內的所有叢枝樹蔭皆已搜遍,迄無絲毫蹤跡。
牟漢平心中焦急火發,猛運雙掌,疾劈電掃,霎時枝斷葉飛,林中一陣大亂,待得他心氣稍平,地上已是一片枝葉狼藉。
他自己事後也覺好笑,呆得半晌,拂去身上殘葉敗枝,賭氣正欲退出林去,耳邊突然聽得一陣異聲,時隱時現的隨風飄來,他凝神靜聽一會,不覺心下大疑,原來此陣異聲,竟是兵刃撞擊聲響,離此甚遠,聽來不甚真確。他心下記掛傳連,不覺循聲尋去。
樹林越走越深,叢枝愈來愈密,他索性躍登樹頂,以輕功踏枝飛行,雖較吃力,然到底要為快速,正奔行間,突覺眼前一寬,只見林中露出一片曠地,數人在旁停立圍觀,兩條人影正自兔起鶻落,在拼命激鬥。
只見圍觀者數人中,一個彪形大漢,似曾相識,仔細一看,卻是月前在破廟門前,隨開山掌狄震截擊自己四人中,那個攙扶狄震退走之人,其他皆面目陌生,全不相識,既與此人一起,想必亦是“凌雲崖”的爪牙無疑。
再看激鬥兩人中,一個是紫衣少女,一個卻是儒服少年。少年空手搏鬥,少女手中潑風繡鸞刀,兀自攻勢凌厲,着着逼進,那少女似在緊守門户,只守不攻。就這樣已是嬌喘微微,香汗淋漓。那少年在凌厲攻勢中,卻肆意調笑,口齒輕薄。
少女卻對他口齒輕侮,充耳不聞,一心一意舞刀力拼,再戰數招,待得少女正面顯露,牟漢平又不禁暗中一聲驚“咦”,那少女竟是洛陽武林名宿,神鏢金鈎荊懷遠的女兒荊娘。
牟漢平心中甚為詫訝,暗想:“怎的此女也到得這裏?那日承蒙她相救,即分別離去,看她當時行色匆匆,似有急事,卻不知何故與凌雲崖的爪牙在此廝拼?
“那日在洛陽城外,少林鐵僧屍體旁,拾得神鏢金鈎一枚‘雁翅迴旋鏢’,正自懷疑,莫不這老兒真的與另半塊玉-有關?
“那麼荊娘進入江湖,自是懷有使命的了。”
牟漢平心中迴轉,眼光卻始終註定激斗的兩人,此時荊娘已敗象大露,刀法散亂,手腳遲緩,想是內力已不自繼,少年似乎並不急欲將其擊敗,若照眼下情形,荊娘落敗,只在少年舉手投足之間。
此時少年長笑連聲,口齒不停,尖聲笑道:“你跟定我了,不答應也不行,少爺是一番誠心,將來把你帶到‘凌雲崖’,那時紅燭笙歌,洞房合巹,別哭啊!這是你大喜呀!”
果然荊娘因精力俱疲,欲抗無力,在急怒攻心之下,再也受不住少年的輕薄,竟邊拼邊嗚咽痛哭起來。
少年笑聲更響,一臉志得意滿神情,荊娘心中急怒,出刀已不成章法,只是猛劈暴砍,一派拼命架勢,少年左騰右挪,一力閃避,覷得來勢,刀出“太祖斬蛟”由上斜劈,他右掌“插花描鳳”駢指直出,虛晃荊娘雙眼,墊步急進,搶入刀風之內,猛舉左臂橫格荊娘右手,將刀鋒盪開。此時荊娘急憤蝕心,已成半瘋,哪裏尚能見機拆解敵招,在此情形之下,立時門户大開,少年尖聲一陣長笑,叫着道:“來吧!咱們先親一下也是好的。”
説着,果真張臂向荊娘摟來,荊娘舉刀猛劈之勢仍急,收腳不住,卻也連刀帶人,直向少年懷中撲去。圍觀眾人見此情形,正要鬨笑,突聞“砰”地一聲,跟着一聲悶哼,只見一人踉蹌往跌撞開去,眾人齊聲驚呼,那少年臉色青灰,站在數尺以外,隻手撫腰,搖搖欲倒。
事起倉卒,眾人呆得一呆,隨即齊聲暴喝,團團將牟漢平圍住。
原來牟漢平在樹上觀戰,見到少年如此卑鄙,心中極為憤恨,且荊娘於他有救命之恩,見得荊娘勢危遭辱,飛縱下樹,以霹靂神腿一招“搖山撼嶽”,踢中少年右肋。
牟漢平昂然挺立,向眾人怒目而視,那大漢知牟漢平厲害,呼嘯一聲,向眾人喝道:“點子硬,併肩子齊上!”
言罷,掄起龍尾鞭,首先向牟漢平砸去,牟漢平恨他們無恥,尤以方才遍尋傳連不着,積愁未消,此時一股腦兒發出,拳打腳踢,霎時如秋風吹掃落葉,慘叫連聲,狼奔豕突,瞬息之間,皆被擊退。
荊娘於萬分危急中見無可倖免,為不受少年凌辱,正欲橫刀自刎,以全清白,突然變起肘腋,使她目瞪口呆,待稍為平靜,抬眼望見牟漢平,真是驚喜交集,等牟漢平將餘下“凌雲崖”眾人擊退,心頭大寬,至此再也忍耐不住,喊得一聲,張口出一口鮮血,立時昏倒在地上。
牟漢平見她傷痛如此,心中倏起無限憐惜,縱身將她扶住,伸手在她口鼻之間“人中穴”一捏,荊娘“嚶嚀”一聲,始自悠悠醒轉。
荊娘在他懷中放聲痛哭,牟漢平待她哭聲稍歇,出聲安慰道:“荊姑娘!”説得一句,即不知再説什麼好。
荊娘似疲軟又似撒嬌似的,將頭埋在牟漢平懷中垂泣,温香軟玉,蘭麝撲鼻,牟漢平亦不覺神魂蕩然,兀自望着她,不知應否將她推開。
過得半晌,牟漢平正自神馳魂迷,荊娘卻突然挺身由其懷中躍起,牟漢平一怔,抬眼望去,只見荊娘垂首停立數尺之外,滿臉嬌紅,撫辮弄衿,不勝扭捏。牟漢平倏然想起在洛陽荊府初見情景,不禁一絲微笑浮上嘴角。
荊娘嗔道:“你還笑,人家都要氣死了。”
牟漢平正容道:“洛陽一別,匆匆數月,姑娘救命大恩,在下無時或忘,不知姑娘怎地也到關外?而與這夥‘凌雲崖’爪牙相遇?”
荊娘道:“這班東西可惡之極,咦,溜得倒快!”
牟漢平轉頭四望,果見“凌雲崖”眾人已不見蹤跡,心中暗叫一聲慚愧,暗想強敵在側,我竟至如此神不守舍,尚幸別無高手潛伏,否則暴起突襲,豈不着了暗算?
當下收攝心神,強掩窘態,欲尋些話來搭訕,卻又一時想不出適當的話來,站在當地,大為尷尬,荊娘望他一眼,忽然“嗤”地笑出聲來,道:“你別問我,先説説自己怎麼會來這裏?”
牟漢平道:“説來慚愧,那夜被姑娘所救後,因自慚武功低微,受了挫辱,心情很為頹廢,連夜奔走,不辨方向,後來不知怎的即來至關外。”隨將月來經歷簡略説了。當然略過重要部分,但牟漢平口齒鋒利,描述詳盡,説來避重就輕,倒也聽得荊娘感情激盪,神馳不已。
不過荊娘也是心思靈巧之人,牟漢平縱然妙口生花,卻被她聽出破綻,當下問道:“你説在路上遇到傳連,那人是天山痴嬤門下?”
牟漢平道:“正是!”
荊娘搶着道:“那麼是女的了?”
牟漢平呆得一下,臉色不自覺的紅起來,赧顏道:“看來是的。”
荊娘微微一笑,又道:“既是在洞中相處很好,她怎的卻又離洞不回,不守約言?”
牟漢平只得又將方才相遇,陌路不認的情形説了,荊娘冷笑一聲道:“她故作神秘,其實心懷叵測,要不是她,‘凌雲崖’那幫東西還不會截劫我呢!”
牟漢平詫然道:“此話怎講?”
荊娘低頭沉吟一會,道:“少幫主不是外人,我用不着瞞你,那天夜裏,你在寒舍現身,拿出我爹獨門暗器‘燕翅迴旋鏢’向他質問,我爹即神色大變,待得你追那夜行人離開寒舍,武當青虛道長和鐵掌飛輪莫老伯也相率離去,臨走時顏色不快,一反往日與我爹相處融洽謙遜常態,竟是滿臉怒容,拂袖而出。我當時不明其中道理,就問我爹,我爹只是神情頹然,搖頭不答,突然要我立刻收拾行李,離家投奔在漢中的師叔銀鞭邵仲英,我不明白就裏,一再追問,我爹卻疾言厲色對我怒斥,我不敢再問,只好遵命到後院收拾,等弄好再到前廳去見我爹,他交給我兩樣東西和一封給師叔的書信。但這兩件東西卻用絲巾包着,爹説路上不准我偷看,見着師叔以後才可以打開,我聽話,將兩樣東西和那封信都貼身揣在懷裏,奉想再向我爹探問,他卻一連聲催着叫我上路。
“我因自小喪母,和爹相依為命,現在一旦分離,心裏非常難過,又不知今後情形是吉是兇,遲疑着不肯離開,不想我爹猛然在馬股上擊了一掌,那馬受驚,‘嘶’地一聲,就揚蹄飛奔而去。
“離家不遠就看到了你,不想匆匆一見,你又飛躍離去,待得我趕到漢中,又有奇事發生,原來師叔一家,在數天以前卻離奇的失了蹤。”
牟漢平輕輕“啊”了一聲,荊娘繼道:“可是等我再回到洛陽,我爹也不見了,據下人説,他是在我走的第二天離開洛陽的,誰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我見爹不在,就又出了門,在江湖上找他,前幾天誤打誤撞的走出關外,在一間客店裏,就遇到了那個忽男忽女的傳連。”
牟漢平聽到這裏,不自覺的心中猛跳起來,他不以為然地暗自皺皺眉頭,對自己責怪着道:“這真是從哪裏説起。”
荊娘望着他囁嚅了一會,以為他已對自己的話感到不耐,呆了一下,她道:“這些説起來本甚煩瑣,少幫主不耐聽,我們改天再説好了。”
牟漢平忙道:“不,姑娘儘管説下去,在下很關心令尊的事呢!”
荊娘聞言,心中大慰,展顏一笑,續道:“那是在陝西邊境的一個小鎮市上,鎮名我忘記了。當到那小鎮上時,太陽剛剛落山,天雖還沒黑,但我實在跑得乏了,就想早點落店休息。
“但鎮上只有一家客店,小得可憐,幸虧我到得早,揀了一個單間,否則只有通鋪大炕,我一個單身女子可怎麼辦?誰知我漱洗一下,胡亂吃點東西,剛剛睡倒,房門一推,店小二又走了進來,他陪笑着向我説道:‘姑娘,你多包涵,邊荒野地,房屋太少,外邊又有一位趕路的姑娘,要投宿小店,小的告訴她説,僅有的一個房間給一位姑娘住了,餘下的只有通鋪大炕,再沒空房了,請她再趕廿里路,到前邊一個大鎮鐵匠圩去投宿,可是那位姑娘也是個拗性子,她説願跟姑娘擠一擠,房飯錢一概由她承擔。’就這樣,還沒等我説出反對的話,她已經跟在小二身後進來了。”
“哼!一見面就叫人姊姊,那張小嘴好甜。”荊娘恨恨的冷笑一聲,接着説道:“她倒是對我説了實話,她説她姓薛名伏蓮,自小在北天山長大。我看她氣度不凡,就問她既在天山,與天山痴嬤可有淵源?她也坦率承認是痴嬤門下。”
荊妖説到這裏,突聽牟漢平一聲嘆息,住口回過頭來,牟漢平苦笑一下,道:“噢!原來傳連名字是假的。”
荊妖滿眼温柔的望着他,他避過她的目光,故意淡淡的道:“她沒説她下山的目的麼?”
荊妖搖搖頭,牟漢平道:“後來呢?”
荊娘目光垂下,停了一會,接道:“她問我到哪裏去,我因對她懷疑,不敢據實相告,只説父親到口外經商,去了太久,不放心出來尋找。她明知我説的假話,只笑一下,也不追問,後來她拐彎抹角的向我探詢中原武林情形,又問我青龍幫在中原勢力怎樣。噢!她説傳聞武林的碧玉殘-,有一塊在你們青龍幫中,是真的嗎?”
牟漢平聞言,身軀一震,面容大變,荊娘惶恐的望着他,怯怯的道:“是她這麼説,其實我根本不知道。”
半晌,牟漢平臉色漸告平復,眼神卻變得昏暗起來,暗想:“原來她是計算我的玉-,可是在洞中被困,她明知我非她敵手,卻又為何不下手搶奪?唔,也許她不知殘-正在我身上。”
要知少年情懷最易鍾情,牟漢平雖然機變聰明,然一為情所繫,心思即變懵懂,他對薛伏蓮早已情根深種,故如今聽得薛伏蓮居心如此,分外覺得心疼,當下呆呆出神,突覺衣袖被人輕輕一扯,霍然驚醒,見荊娘正在深情款款的凝望他,他長嘆一聲向荊娘道:“她説得不錯,那另一塊殘-正是在下手中。”
荊娘目瞪口呆,檀口微張,久久閉不攏來,半晌,驚慌的向四下一望,幸好空林寂寂,並無絲毫異聲,於是急急把着他的臂説道:“平!你好大膽子,你不知道江湖上正為了這塊玉-快鬧翻了天嗎?要是他們知道玉-在你手中,天下雖大,你卻永無寧日了。”
荊娘情深意摯,滿臉焦灼關切之情,牟漢平深受感動,輕聲道:“姑娘盛意,在下深為感激。在下雖然武功不濟,不過要想劫奪玉-,怕也不易呢!”荊娘舒了口氣,牟漢平柔聲道:“後來怎樣呢?”
荊娘將抓住他胳臂的手輕輕放開,續道:“後來她又説‘凌雲崖’的一件大秘密已在江湖上抖開,問我知道不知道,那時候我睏倦得很,實在沒有興致和她閒談,就含糊應過,她見我態度冷淡,就不再談,大家睡了,我當然提防她夜裏搗鬼,睡時特別警醒。夜裏倒沒發生什麼事,可是天亮時一睜眼,她早神不知鬼不覺的走了,我正要起身漱洗,突然房上一聲胡哨,幾個人跳落院中,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俯在窗上向外一看,只見一瘦小的漢子指着我的住房道:‘那個丫頭住的就是這間房。’
“院子裏面一共站着三個人,一個濃鬍子大漢帶頭,他聽得那瘦子一説,低聲向另外一個年輕的吩咐道:‘廣成,點子手底很硬,我們絆住她,你快去請少爺來。’”
牟漢平忍不住問道:“就是方才那輕薄少年了?”
荊娘臉上一紅,低頭答道:“就是他!”
牟漢平道:“怎的稱他少爺?他是……”
荊娘道:“照他們言語推想,大概是‘凌雲崖’黑狐馮禹的兒子。”
牟漢平訝然道:“老狐狸一生從未嫁人,哪來子嗣?”
荊娘道:“這我就不知道了,那年輕人領命躍登房頂,霎時遠去,我心中暗驚,見這年輕人輕功不弱,其他的人當也非泛泛之輩,起先我既不知他們是‘凌雲崖’的爪牙,又不知他們到底與我有何過節,想我進入江湖不久,從未與人結怨,要不就是我父親的仇家。後來又想這三人武功已然不低,若再等他們什麼少爺來到,豈不更是不敵?當下也未再多想,一咬牙,開門就衝了出去。
“不想他們見到了我,神色好像一愕,那瘦子‘咦’了一聲,向我喝道:‘那姓薛的丫頭呢?快叫她出來!’
“我一聽,暗暗鬆了一口氣,原來不是衝着我來的,既不衝我,我又何必為人頂缸,當下説了一句:‘她半夜就走了。’回身就往屋裏走。
“誰知剛走得兩步,那濃須大漢就飛身搶過頭裏,將我攔住,他説:‘那麼她去哪裏了,姑娘可否奉告?’
“當時我一肚子氣,哪裏會有好顏色給他看,一見他這樣問我,就怒叱道:‘她去了哪裏,我怎會知道?’
“那大漢當然不信,直着兩隻眼對我打量,我心裏氣極,抽刀摟頭蓋頂向他頭上砍去,他沒想到我説打就打,急切裏頭一低,刀鋒險險由頭頂擦過,他怒吼一聲,抽出鋼鞭就和我對打起來。我心想現在既動上手,沒過節也變得有過節亍,他們後援將到,免得吃虧,我還是趕緊離開為是。
“想罷,‘刷刷’緊砍幾刀,把那大漢逼退幾步,想趁機躍走,那大漢鞭重力猛,招數精奇,守得很是嚴密,鬥了一會,他見屋內果然毫無動靜,就向瘦子喊道:‘併肩子上,縱使那丫頭真的溜了,她們一夥,擒住她還怕逼不出下落?’
“我一聽,心中暗暗叫苦,那瘦子果然提了一柄鬼頭刀撲了上來,他們兩人一夾攻,我就感到吃力了,當時把心一橫,蠻扎蠻打,拼了約有四、五十招,我心想:‘這兩人我都應付艱難,他們還有高手眼看就到,我得趕快脱身才好。’
“這時他們一鞭一刀攻得很緊,我找不到一點空隙,又拼幾招,忽然發現那瘦子刀法輕靈,專走險招,很是賊滑,我心中一動,暗道:‘我也走下險招,衝不衝得出去,就看這一下了。’
“當下我全神貫注瘦子身形,這時見他乘大漢一鞭掃落,我躍身閃避時,一刀上撩,招施一半,突變‘狂風落葉’削我雙腿,我家傳金鏢絕技,威懾天下,待得那瘦子刀鋒堪堪臨腿,我猛地一個梯雲縱,身形疾地向後倒射,刀刃從我腳跟下削過,削下我一片靴底,我乘機一鏢打出,那回旋鏢聲音特異,瘦子一慌,往後一躲,和我那支鏢迎個正着,他慘叫一聲,一頭栽倒。
“那大漢一驚,呆得一呆,我跳上房頂就跑,幸好那大漢並沒追趕,跑到天色大亮,我才慢慢定下心來。”
説到這裏,她斜瞟牟漢平一眼,見他低垂着頭,似是聽得入神,又似在埋首沉思,她輕扯他一下,牟漢平“啊”地一聲,抬起頭來。
荊娘嬌嗔道:“你怎麼啦?神不守舍的,人家講的你在聽嗎?”
牟漢平連連道:“在聽,在聽呀!姑娘家傳金鏢絕技,端的不同凡響。”
荊娘心中欣喜,嫣然笑道:“這還是我平生第一次殺人呢!”
牟漢平微笑道:“後來那漢子跟了他們少爺到底找到了你,於是在這林中惡鬥起來,是嗎?”
荊娘低下了頭,恨聲道:“你説我替她頂這缸多冤枉。”
牟漢平道:“他們既認定你是傳連同夥,你又傷他們的人,‘凌雲崖’陰狠毒辣,睚眥必報,看來他們絕不會輕易放過你呢!”
荊娘小嘴一撇,下巴一揚,昂然道:“我才不怕呢!”
牟漢平暗笑,荊娘忽然問道:“到底薛伏蓮怎麼得罪他們,要這樣緊迫不捨?”
牟漢平道:“她殺了他們的人。”
荊娘道:“就在那破廟裏嗎?”
牟漢平道:“是的。”
荊娘道:“你剛才説,你知道了他們的秘密,那秘密是什麼?”
牟漢平猶豫一下,道:“是……”
突然一股肉香隨風遠遠傳來,牟漢平大奇,荊娘道:“這裏附近數里都沒民家,哪裏會有肉香?走,咱們去看看!”
此時天色已逐漸入暮,林中枝濃葉密,更形昏暗,兩人肚中本已飢餓,風中肉香越來越濃,聞來更是腹鳴如鼓,饞涎欲滴,他們披枝拂葉往前疾走,不久,看到前面樹下燃燒着一堆熊熊火光。
火旁一個人影席地而坐,手中執着一根樹枝,枝上插着一隻野兔,正伸在火舌上烘烤,肉香即是由此而來。那野兔已被烤得色澤暗黃,滿處流油,油珠滴灑火上,發生“嗤嗤”聲響。
他們對望一眼,兩人眼中,皆射出詫訝驚異的神情。牟漢平輕扯荊娘,兩人走向前去。來至那人身後,一揖到地,朗聲道:“老丈好興致。”
那人不答,動也不動,牟漢平又喚得一聲,仍然沒有絲毫反應,荊娘走前越過牟漢平,纖纖玉指在那人肩上一搭,正要開口,忽然驚叫一聲,疾退一丈,牟漢平大驚,趕前護衞,只見那人被荊娘手指輕輕一按,“砰”然倒在地上。
荊娘驚魂甫定,和牟漢平面面相覷,顯然那人早已死去多時,卻又怎能端坐烘烤食物?忽然荊娘又是一驚驚呼,牟漢平急急望去,登時目瞪口呆,一股寒意,直穿背脊。
原來在這瞬息之間,那人已倏忽不見,兩人汗毛根根豎立,荊娘更是渾身戰抖,緊緊向牟漢平偎近。
兩人正自呆若木雞,咋舌不止之際,突聞一陣得意大笑,響自身後,兩人電疾回身,但見那人好端端的站在身後一丈,兀自捧腹狂笑不已,牟漢平一看,驚喜交集,縱身撲地跪倒,原來此人卻是神拳無敵邱伯起。
荊娘知此人是誰,見牟漢平跪拜,也只得姍姍跪倒,邱伯起向牟漢平笑罵道:“好小子,鼻子倒尖,又來搶我老人家的嘴頭食物了。這小丫頭生得滿標緻的,是你媳婦吧?”
牟漢平大窘,荊娘更紅透雙頰,抱頭深深埋在胸前,雖覺此言過於唐突,然心中卻甜甜蜜蜜的,欣喜異常,牟漢平結結巴巴的辯道:“此是晚輩……晚輩……”
邱伯起笑道:“別辯了,小兩口拉手的親密樣子,都叫我老人家看到了,你這小丫頭姓什麼?”
荊娘嬌聲嬌氣的答道:“晚輩名叫荊娘。”
邱伯起道:“好,好,想必你也是個饞鬼,看剛才來勢,你比他還心急呢!起來,起來,瞧你那身細皮嫩肉,地上砂石不磕壞了你?”
兩人剛爬起身,只覺身旁微風一掠,倏忽之間,邱伯起已如鬼魅般,端坐在火堆旁,荊娘驚駭得向牟漢平望一眼,膽怯怯不敢移動。
邱伯起似對荊娘格外喜愛,一疊聲連連催促,道:“來呀!你怕什麼?我老頭子只烤飛禽走獸,不烤人,不會把你吃掉的,而且還有這小夥子在旁,他也不依呀!”
荊娘突然福至心靈,姍姍走至邱伯起身旁,將他手中樹枝接過,嬌聲款款的道:“您老人家歇歇,我來幫您烤。”
邱伯起樂得哈哈大笑,指着牟漢平罵道:“還是媳婦好,你這小子只會死皮賴臉,等吃現成。”
邱伯起又對荊娘道:“丫頭,這小子脾性很壞,你以後得多管束點。”
荊娘不承認也不否認,只含羞巧笑,低垂粉頸,裝作充耳不聞,牟漢平見邱伯起誤會越來越深,亢聲道:“老前輩!”
邱伯起怪眼一翻道:“怎麼?”
牟漢平正想將自己與荊孃的關係,解釋明白,荊娘卻已搶着説道:“老爺子真是神技,沒佐料卻把只野兔調製這麼香,我真饞死了。”
邱伯起聞言得意之極,咧着嘴不住地哈哈傻笑,荊娘道:“快好了吧?我肚子餓死了。”
邱伯起連聲説道:“吃,吃!”牟漢平聽説要吃兔,飢餓難忍,不自覺得也偎近身來,邱伯起瞪了他一眼,向荊娘道:“你瞧,我們一説吃,他就來了。”
荊娘“噗嗤”一笑,望牟漢平一眼,見他滿臉尷尬,心中不忍,正思設法安慰,聽邱伯起道:“丫頭,你想吃哪裏,隨你挑,我撕給你,等咱們揀完了,給那小子吃五臟肚皮。”
牟漢平聽了大吃一驚,驀然想起在窯洞中,遭此老賊弄的狼狽情形,那山雉肚內的蛇蠍、毒蟲又顯現眼前,倏地一陣嘔心,一股酸液衝至喉間。他急急地道:“我……我不要吃了。”
邱伯起冷冷的道:“不吃更好,我這隻烤兔的精髓都在肚子裏呢!來,丫頭,給你這後腿。”
荊娘接過他遞過來的兩隻肥腿,拿起一隻正欲送進嘴去,突覺牟漢平在她袖口扯了一下,她回頭一望,見牟漢平擠眉弄眼的在向她使眼色,她不明就理,呆呆地望着他,突聽邱伯起叫道:“吃啊!嘿,皇帝老子的御廚也做不出這種好菜。”
只見他邊説邊吃,捧着整隻肥兔,狼吞虎嚥,吃得津津有味,口沫四濺,荊娘不知牟漢平阻她吃兔有何用意,兀自捧着兩隻肥腿,呆呆發愣。
邱伯起越吃聲音越響,嘴裏並不時發出“唔唔”之聲,以示對美味的讚歎,荊娘看得饞涎欲滴,不知不覺的又將兔腿舉至嘴邊。
牟漢平雖飢饞難忍,但他因有過以前經驗,深具戒心,故不等看得明白,絕不放心。
一刻工夫,邱伯起已將整隻烤兔肥肉啃光,兩指一伸戳入肚膛,將兔腹剖開,兩人瞪大着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牟漢平怕看那種毒蟲塞積的景象,索性將眼睛閉起,突聞荊娘“啊”的一聲驚歎,鼻端香滿撲,心中大感奇怪,睜眼一看,不禁又是一呆。
原來兔腹內哪有蛇蟲污物,卻塞着滿滿桂花、蓮子、杏仁等珍物。要知桂花、蓮子在中原地帶雖非珍品,然在僻塞邊荒,覓得此物卻甚為不易,且現值五月夏初,早杏未熟,桂花、蓮子皆是秋季之物,而今居然集得這些珍物,真可説匪夷所思了。
牟漢平至此,倒吸一口冷氣,心中大悔,眼看邱伯起將肚中各物皆挖出吞下,禁不住口中發出一聲嘆息。
邱伯起得意忘形的瞪了牟漢平一眼,在衣衿上擦淨兩隻油手,舉袖抹去嘴邊殘漬,笑道:“小子,你上當了!”
牟漢平賭氣扭過頭去,邱伯起更是狂笑不已,突然止住笑聲,向荊娘道:“丫頭,你怎麼了?”
荊娘一怔,牟漢平在她耳邊輕聲道:“快吃吧!愕什麼?”
荊娘奇道:“咦,你不叫我吃的呀!”
牟漢平滿臉飛紅,道:“現在不妨事了,我剛才擔心他在戲弄我們呢!”
荊娘聽他口稱“我們”親熱得緊,心中甜甜的一陣盪漾,眼眸温柔的注視了他一會,分給他一隻兔腿,道:“好,咱們一人一隻。”
兩人舉起兔腿要吃,猛聽邱伯起吼道:“真不害臊,沒過門就你你我我這樣親熱去,去,要談情説愛到別處去談,我老人家吃飽了要睡覺。”
荊娘霎時面紅過耳,舉在嘴邊的兔腿吃不進去,也放不下來,她到底是聰明絕頂之人,一來知道邱伯起並非真的不耐動怒,二來見他為老不尊向他們調侃,使自己無法下台,隨佯怒嬌嗔道:“好呀!我本想吃完伺候你,給你捏肌捶腿,你既然討厭我們,我們就走!”
説完,向牟漢平示意,兩人站起身來就要離去,邱伯起大急,跳起來陪笑道:“我不知道你有這番好心,算我説錯了話,我給你賠禮。”
荊娘裝作生氣的模樣,扭轉身去不理睬,邱伯起焦急的向牟漢平道:“小子,你媳婦生氣了……”
荊娘怒道:“你再嚼舌根!”
邱伯起惶恐道:“好,好,我説錯了……你給我講講情呀,我這把老骨頭一輩子也沒享過這種福啊!臨死前,就讓我沾你一下光,讓我這兩腿舒服舒服吧!”
荊娘冷哼一聲,道:“他管得了我?”
邱伯起怪眼一瞪,向牟漢平道:“原來你管不了她,那我不是白向你這小子講了這麼多好話。”
説着,轉身向荊娘陪笑央求道:“姑娘就可憐我吧!”
荊娘噗嗤一笑,迴轉身來,正色道:“你為老不尊,專戲弄我們晚輩,本該不理你,可是這次算了,你得等我把東西吃完哪!”
牟漢平暗暗好笑,站在一旁不聲不響,靜觀一老一少“鬥法”,心中既快意,對荊娘又佩服。半晌,荊娘慢條斯里的把那一隻兔腿吃完,邱伯起一臉期待的神情,在旁邊等待着。
荊娘向火堆邊樹下一指,道:“坐下吧!”
邱伯起如奉聖旨,忙不及待的靠樹坐好,荊娘蓮步款擺,走到他跟前蹲下,輕攥揉拳,於是在邱伯起腿上捶將起來。
邱伯起雙目豎合,如醉如痴,飄飄欲仙,牟漢平心下暗歎,想道:“這位老前輩一生奔波,無兒無女,何曾享過如此温柔,難怪他如此渴求人間歡樂。他遊戲風塵,戲弄別人,老年孤寂,又何嘗不是在極端寂寞痛苦之下,自尋歡樂?”想至此,心中惻然,再想他對自己授藝度力大恩,當下暗自決定,有生之年,定要設法悉心報答。
此時他腹中委實飢餓,趁得機會將手中那隻兔腿吃了,那兔腿確是食中罕品,肉嫩味美,又松又脆,嚼在口中齒頰生香,歷久不散,牟漢平意猶未盡,啃舐再三始將殘骨拋卻。
牟漢平擲掉剩骨,荊娘捶腿也告了一個段落,邱伯起戀戀不捨的把眼睜開,道:“這麼快就好了嗎?”
荊娘嗔道:“人家手累得都抬不起來了,你還不知足,明天再捶好了。”
邱伯起嘆口氣爬起身來,此時暮靄籠罩,天邊雖有殘霞,然林中黑暗,已滿是夜色,荊娘向牟漢平默然點頭,邱伯起喜道:“其實客店投宿有什麼好,野林露宿倒涼快。”
荊娘默默點頭,邱伯起道:“其實客店投宿有什麼好,聽林露宿倒涼快。”
荊娘瞟他一眼,道:“就在林中露宿,也得等到明天再給人捶了,老爺子,我也累呀!”
邱伯起嗒然若喪,於是荊娘、牟漢平兩人,又到各處撿來一些枯枝,堆在火上取暖照亮。塞外氣候不比中原,雖在初夏五月,白天炎陽高張,燥熱異常,然入夜氣候,仍是寒冷難禁,三人圍火而坐,調息養神,邱伯起向荊娘望了一會,嘆息道:“我老頭子命苦,要能有你這樣個女兒多好!”
荊娘大喜,心中狂跳不止,傍晚林中,她已聽得牟漢平説起窯洞之事,故而一見即知此人定是前輩異人神無敵,她方才且嗔宜喜,故意撒嬌使性,亦無非欲以進一步對此人熟悉,如今聽得他出言欲認自己為女,此等福分,可遇難求,哪能不喜?
但女孩兒家性較含蓄,心中所想,皆儘量不使顯露,心中雖一萬個願意拜倒相認,但窘在當地,哪裏能説得出口。
幸好牟漢平知機,聞得邱伯起此言,急忙道:“前輩莫非想收她作為義女?”
邱伯起很為尷尬,嘿嘿笑道:“你這小子,到底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牟漢平道:“認了乾女兒,以後伺候你當然方便了,不過前輩拿得出見面禮嗎?”
邱伯起怒道:“你這小子恁的看不起我,喏!”他説着,鬚眉皆動,可見內心的激動,伸手在懷中一摸,掏出一樣東西來。
只見那東西烏光閃燦,雜以紅絲,質地非金非鐵,紋路十分奇異,抖散開來,卻是一件坎肩,邱伯起道:“這件‘錦雲兜’,隨我五十年,替我擋過無數災難,送給她,還不行麼?”
牟漢平兩人吃了一驚,他們早知道“錦雲兜”是武林有數寶貝之一,乃鎢金絲,藏邊高山火佛毛,混合其他幾種罕見韌物編織而成,堅逾鋼鐵,刀槍不入。當初邱伯起隨長公子入京行刺康熙皇帝,力戰清宮數十高手,即仗得此坎肩只攻不守,以神絕技,力斃西藏秘宗第一高手靈智及十幾個高人,如今驟見他以此物相贈,兩人哪能不震駭無比,大為吃驚?
荊娘急忙拜倒,咽聲道:“乾爹如此愛護女兒,已使女兒感激萬分,不敢再要如此寶物,乾爹年事已高,留着此物也好防身。”
邱伯起怒道:“我老頭子一生縱橫江湖,還從未遇到過敵手,就沒有這撈什子,我不信還有人能夠傷我。”
荊娘道:“女兒只是説……”
邱伯起怪眼圓睜,鬚髮簌簌抖動,吼道:“你,你看不起我嗎?”
荊娘道:“女兒不敢!”
邱伯起道:“那麼你為什麼不收?”
荊娘道:“女兒武功低微,縱然收在身邊也怕保不住。”
邱伯起霍地跳起,暴跳如雷道:“胡説,誰敢搶我女兒的東西,不要命了!”
荊娘道:“乾爹在女兒身邊,別人當然不敢搶,可是您不能跟女兒一輩子呀!終究還是要將寶物失落。”
邱伯起聽得這話,愕了一愕,隨即頹然坐了下來,心想:“這話不錯,我現在已這把年紀,還有幾年好活,那只是等閻王老子的筆勾一勾了,回想自己一生闖蕩江湖,彈劍高歌,縱馬飛馳的豪情,都已成了過去,再也不會回來了。人生如夢,轉眼即過,偏偏在剛感到人世的温暖時,也想到自己死期近了。”想到這裏,不禁長嘆一聲,道:“你説得不錯,老頭子風燭殘年的人,照顧不了你多久了,我現在傳你一套功夫,再叫這小子把拳經跟你一齊研習,你女孩兒家,學拳雖難有所成就,但有這兩套功夫,自保總是有餘了。”
説着,轉頭向牟漢平喝道:“小子,我不在時就把乾女兒交給你,你得好好照顧她,有一點差錯,我都不饒你。”
牟漢平連連答應,邱伯起重新拿起“錦雲兜”塞在荊娘懷裏,他本薑桂之性,老而彌辣,心性急躁,不下於年輕人,説做即做,拉了荊娘往樹林深處傳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