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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拽着包包,推開車門,跨出車廂。

    於開衡隔着車窗望着她纖細的背影越過馬路,朝着對街的公寓走去,直到確定她上了樓,陽台上流瀉出一束昏黃的光線,他才重新發動車子,駛離社區。

    一路上,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封閉的車廂還留有她帶着茉莉花味道的香水,但眼角的餘光瞄見副駕駛座上空蕩蕩的位子,不禁益發想念起兩人方才的鬥嘴。

    原來當年那個扎着一束馬尾、老愛縮在角落的小學妹已經褪去青澀外表,成為一個獨立的輕熟女,而且未來還有可能成為某個男人的妻子。

    莫名的,他的心口竟感覺澀澀的……

    秋天的陽光顯得特別金黃耀眼,氣候在暑熱與微涼之間交替,愈往南部走去,天氣愈熱。

    於開衡和易曉芃輪流開了三個多小時的車程,終於在中午前抵達她居住的純樸小鎮。

    產業道路兩側全是稻田和採收完畢的蓮田,偶爾還可以看到幾朵蓮花浮在淺水中。

    曉芃坐在駕駛座上,握着方向盤,放慢速度駛進小鎮內的巷弄裏,幾排平房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家家户户皆有前院,兩側的圍牆綠蔭扶疏。

    她將車子停在巷邊,從車窗望去,隔着一條馬路的距離,恰好可以瞧見自家三合院內的動靜。

    寬闊的曬穀場內擺放了一張一張鋪着紅巾的圓桌,流水席的總鋪師正在爐子上烹調着佳餚,空氣裏瀰漫着各種食物的香氣。

    「老天,會不會太誇張了……」

    她隔着車窗,瞧見庭院內的陣仗,差點沒有暈倒。

    「不要告訴我,現在在辦流水席的三合院就是你家?」

    於開衡降下車窗,注意到紅色磚牆擺靠着一長排祝壽的六尺花圈和花籃,浮誇歡慶的程度教他有些傻眼。

    她點點頭,懊惱地將額頭抵在方向盤上。還以為老爸只是簡單訂個餐廳,大夥兒一起吃吃飯而已,但……看這排場,根本是把全村子的里民都給叫來了!

    「曉芃學妹,請問一下令尊是什麼重要人士嗎?」於開衡好奇地問。

    「我爸是里長,我爺爺還沒過世前也是這裏的里長。」曉芃解釋道。

    「原來我們曉芃學妹出身於政治世家啊,失敬失敬。」他揶揄道。

    「於開衡!」

    她從齒縫間迸出話來,都什麼時候了,這男人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思及要面對一票的親戚和鄉民,她緊張得胃都縮在一起了。

    「鄉下里長伯壽宴的排場都搞這麼大嗎?」

    他朝車窗外望去,瞧見一批一批的里民往三合院內走去,協助外燴人員把一張一張的圓形板凳排放在桌邊。

    「小鄉下的競選活動也是很激烈的,我們總要找理由籠絡討好鄉民。」

    她遲遲不願下車,真想掉頭開車逃回台北。

    她最害怕這種熱鬧喧囂的場面了,簡直比跟李大元相親還要尷尬。

    「綁樁顧票倉就對了。」於開衡意會過來。

    「可以不要説得那麼直接嗎?」她睨了他一眼,提醒道:「要是被家裏的老人家聽到,他們會不開心。」

    「選舉的時候,你該不會也要坐上宣傳車,到處掃街拜票吧?」

    「你以為我逃得過嗎?」她不答反問。

    於開衡的腦海頓時浮現她穿上競選背心,慷慨激昂地站在台上持着麥克風催票、演講的畫面,光想就覺得有趣。

    現在他終於瞭解她為什麼老喜歡把自己「藏」在人羣裏,害怕出鋒頭,不喜歡惹人注目了。

    「你確定我們真的要下車嗎?」於開衡試探地問道。

    他有種「誤上賊船」的感覺,現在要是下車,面對的可不是一票親友團,而是整裏的鄉民啊!

    他並非害怕大場面,有時候受邀到企業或學校演講時,面對成千或數百的觀眾,他都能輕而易舉地控制住場內氣氛,但,對「偽男友」的角色他沒啥把握,真能安全過關嗎?

    「要不然你有什麼建議?」

    她側眸看着他,愈想愈不妙。

    「三十六計之走為上策。」他建議道。

    曉芃探頭望向窗外,看到父親把六十歲壽宴搞得跟競選總部沒兩樣,極盡誇張且熱鬧,令她頭皮一陣發麻。

    「……算了,先逃再説。」

    她扣上安全帶,發動車子,急急地踩動油門,想趁着被家人發現前逃回台北。

    她操控着方向盤,透過後視鏡目測着倒車的角度,準備倒車駛離小巷子。

    「再往右邊一點……再右一點……」於開衡坐在副駕駛座上指揮着倒車角度。

    「我知道啦!」她咕噥着。

    為什麼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樣,即使坐在副駕駛座上還要「出一張嘴」,叨唸個沒完,好像很不相信她的倒車技術似的。

    驀地,後方一輛小貨車駛進小巷裏,車頭撞擦上她的車尾,發出「砰」的一聲!

    兩人還沒有意識過來,對方已經推開車門,飆出一連串鏗鏘有力的「問候語」。

    那巨大的擦撞聲令於開衡臉色一沈,心都揪痛了起來。

    曉芃困窘地低下頭,根本沒有勇氣看於開衡的表情。

    穿着汗衫配上七分褲,踩着藍白拖的歐吉桑,走向奧迪跑車,輕叩車門,嚷道:「會不會開車啊?有人這樣倒車——」

    藍白拖主人對上車廂裏的俏人兒,愠怒的臉色馬上和緩下來,熱絡地説:「原來是曉芃啊!」

    「……阿福伯,您好。」

    曉芃僵坐在駕駛座上,硬着頭皮和鄰居打招呼。

    阿福伯的視線越過曉芃的側臉,瞥見坐在副駕駛座上西裝筆挺、一臉斯文的男人,兩人對看了一眼後,他立即揚聲高喊——

    「阿賢里長!你家曉芃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女婿來跟你拜壽!」

    阿福伯扯嗓大喊,熱情地向大家報訊。

    聞言,一股不祥的預感爬上於開衡和易曉芃兩人的背脊。

    大軍壓境。

    易家廳堂上,十幾坪大小的空間擠滿了人潮,上自家族內地位舉足輕重、蓄着一撮斑白鬍須的三叔公,下至念大學、高中的堂弟們,全都好奇地圍攏過來,簡直把於開衡當作是動物園裏的熊貓,免費參觀。

    於開衡如坐針氈,還來不及關心愛車被擦撞的程度,就已經被她家強大的親友團「請」進客廳內,兩人並肩坐在雙人座的黑色真皮沙發上,對面依序坐着德高望重的三叔公、擔任里長的易國賢、經營「純」理髮廳的易媽媽、專業紅娘張虹等,還有一票坐在宴席上卻頻頻往廳內眺望的熱情鄉民。

    曉芃僵坐在於開衡的身邊,一一介紹雙方認識。

    「叔公、爸、媽、乾媽,這位就是我的男朋友于開衡……」

    曉芃硬着頭皮,心虛地説。

    於開衡剛踏進廳堂,一股無形的壓迫感便從四面八方向他湧來,向眾親友打過招呼後,他取出事先備妥的頂級蘇格蘭威士忌當作賀禮。

    「易伯伯,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他遞上名酒。

    他的臉上始終保持着温爾笑容,但邃亮的黑眸卻悄悄打量着眾人的反應。

    以這種排場看來,恐怕三個小時之後還脱不了身。

    曉芃悄悄地在心底哀號,現在她對於開衡的歉意是比南山還高、比東海還深了。

    「你叫於開衡,是我們家曉芃的男朋友?」易國賢精利的雙眼盯視着眼前西裝筆挺的男子。

    「是。」他點點頭。

    「什麼顏色的?」易父開門見山地問道。

    「顏色?」於開衡微愣。

    「我爸對政治時事非常關心,想先知道你的政黨傾向。」

    曉芃朝於開衡使使眼色,就怕他説錯顏色,激惹到父親的心情。

    「伯父,我是中間選民,沒有特別的政黨傾向。」於開衡折衷地選了一個不會激怒老人家的説法。

    「就牆頭草嘛!」易國賢撇撇嘴。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時常要飛往各地洽談公事,鮮少有時間能夠深入瞭解現今的政治生態。聽曉芃説,您對政治有精闢的見解,改天有機會希望能聽聽您的看法。」於開衡討好地説。

    「我跟你説,現在五都選舉的局勢……」

    易國賢點點頭,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開始發表個人看法。

    「咳、咳——」

    一陣粗嗄低沉的咳嗽聲,打斷了易國賢的話。

    臉上佈滿皺紋的三叔公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於開衡,放下手中熱茶,清了清喉嚨道:「年初我幫丫頭排過命盤,她今年紅鸞星動,有機會結婚。」

    曉芃無奈地輕咬着唇瓣,有個把她終身大事視為己任的乾媽,就算紅鸞星不動,也會被乾媽逼到動。

    「小子,先把你的生辰給我,我替你們合一下八字。」研究命理多年的三叔公説道。

    於開衡沒想到打發了一個政治魔人,又來一個命理達人,這哪是親友團,根本是陪審團嘛!

    但礙於形勢比人強,他只得報出生辰。

    三叔公拿到八字後,邊撫着下顎斑白的鬍鬚,邊走到書桌旁,戴上老花眼鏡,認真地排起命盤。

    「開衡,你跟我們家曉芃認識多久了?」

    易媽媽頂着一頭俐落的短髮,打量着眼前西裝筆挺、斯文帥氣的男子,簡直就是丈母孃看女婿,愈看愈有趣。

    但,總覺得這個於開衡很面熟,好像在哪裏見過,偏偏又記不得……

    「十年。」於開衡誠實地説。

    幸好兩人在開車的路上,已經編好一套愛情故事。

    「十年?」易母微愕。

    「那交往多久?」

    乾媽張虹也加入訊問行列,微微眯起眼,總覺得兩人的説詞太過可疑。

    大半年沒聽見寶貝乾女兒有人追,怎麼一叫她回來相親就冒出個男朋友呢?

    「乾媽,我跟於……開衡……」曉芃連忙放柔語氣。「我們是大學學長學妹的關係,畢業後他就入伍當兵,接着去美國攻讀研究所,留在紐約工作,直到兩年前我們才又相遇,在幾個月前決定交往。」

    「認識十年,為什麼突然在幾個月前才來電呢?」張虹追問交往的細節。

    曉芃怔了怔。

    「因為當時我們身邊都有人,並不是單身,所以一直沒有機會發現對方的好……」

    於開衡機靈地接口,並順勢握住曉芃的手,營造出熱戀中男女的形象。

    當他的大掌覆住她的小手,手心貼覆着手心時,彷佛有一股温暖的熱流透過他的掌心,漫流到她的心窩。

    她和他並肩坐在雙人沙發上,手臂輕貼着對方的手臂,明明是該感到窘迫的時刻,但在他握住她的手時,她卻感到有那麼一點興奮。

    「你喜歡上我們家曉芃什麼呢?」

    張虹打量着於開衡,悄悄在心底比較着他跟李大元哪個比較適合當曉芃的丈夫。

    論外貌、身材、談吐,當然是於開衡大勝李大元啦!

    但選老公不是靠外在條件,講究的是——真心。

    於開衡堅定的目光望向曉芃清麗的臉龐,面對張虹的問題,幾乎不假思索地説:「我喜歡曉芃的善良純真、喜歡她的細心體貼,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她總是出現在我的身邊,我真不敢想像沒有她的日子。」

    於開衡望着她,發覺自己説出這些話居然不感到心虛,也沒有半點遲疑。

    他沒時間處理那些生活上的瑣碎小事,於是從水電帳單到飛往各地的機票、出差下榻的飯店,每件細節她都幫他處理得妥妥當當。

    他身體不舒服時,她會從抽屜裏取出各種備用的成藥。

    他疲累時,她會記得送上一杯他慣喝的咖啡。

    這一刻,他既迷惘又困惑,分不清自己對她的依賴是上司對下屬的信任,還是有更多複雜曖昧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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