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茲王舉杯大笑道:“高朋滿座,家有喜事,人生的樂事,還有什麼更甚於此,來!來!來!各位且與小王痛飲三百杯。”
於是大家欣然舉觴,果然是喜氣滿堂,其中只苦了胡鐵花,眼見美酒當前,卻像個小媳婦似的,連頭都不敢抬起。
常言道:“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但這位龜茲王妃的眼睛,有意無意間,卻總是在打量着楚留香,她只淺淺啜了兩口酒,就盈盈站起,嫣然道:“但望各位盡歡,我體力不支,要先告退了。”
楚留香目送着她走出去,竟似發起呆來。
姬冰雁悄聲道:“別的女人你都不妨去打主意,但這是人家的王妃,你可千萬不能轉糊塗心思。”
楚留香笑了笑,像是想辯駁,卻又閉住了嘴。
只聽吳青天忽然道:“那位杜大俠呢?”
龜茲王嘆道:“他像是很覺無趣,小王雖然再三挽留,他還是連夜要走,最可惱的是,那司徒流星也蹤影不見,連人影都找不着了。”
楚留香卻忍不住問道:“還有那位王兄呢?”
吳白雲苦笑道:“這人脾氣有些古怪,我再三叫他來,他竟不理我。”
龜茲王沉着臉道:“此人不來也罷,他知道小王求才若渴,毛遂自薦而來,卻又有些鬼鬼祟祟的,小王就對他不甚相信。”
他清了清喉嚨,展顏笑道:“但此刻在這裏卻都是自己人了,小王有幾句心腹之言,想趁着這團喜氣説出來,説出之後,更望各位替小王守秘。”
楚留香和姬冰雁相互交換了個眼色,心裏暗道:“果然有花樣來了,這酒
果然不是好喝的。”
吳氏雙俠已齊聲道:“王爺只管説,我兄弟絕不是言而無信的人。”
龜茲王目光立刻轉到楚留香三人身上。
楚留香微笑道:“駙馬的好友,怎會背叛王爺?”
龜茲王大笑道:“正是!正是!小王實在太多慮了。”
他忽然停住笑聲,沉聲道:“但各位必須體諒小王的處境,小王自從被叛臣所欺,過着被放逐一般的日子,遇事都不能不分外小心了。”
楚留香和姬冰雁又交換了個眼色,暗道:“我們猜的果然不錯,這龜茲王的國土,果然已被人奪去了,看來他結交武林人士,竟是在找保鏢的。”
只聽龜茲王慨然嘆道:“小王雖然流浪在外,但心在故國,叛臣們自然也知道此點,是以一心想將小王除之而後快,一年以來,小王已屢次涉險,而且來行刺的並非我龜茲國的武士,而是那些叛臣們自中原找來的刺客。”
吳青天神情有些緊張起來,沉聲道:“來的都是些什麼人?”
龜茲王道:“中原俠蹤,小王自不熟悉,只知道有一人叫做什麼‘神刀無敵’,還有一個叫‘八臂哪吒’。”
吳青天鬆了口氣,傲然笑道:“王爺只管放心,莫説還有胡兄等三位高人,就憑我兄弟在這裏,這些人也休想傷得了王爺毫髮。”
龜茲王道:“但據小王所知,那批叛臣最近又自中原重金請來了四五個一流高手,據説其中有一人,劍法之高,簡直天下無敵。”
吳青天緊張起來,道:“王爺可知道他們的名字?”
龜茲王道:“小王只知道其中有四個人在七天前便已來到這附近,還有最厲害的那個人,行蹤卻詭秘得很。”
吳白雲道:“這消息王爺是從何處得來的?”
龜茲王長嘆道:“小王目前雖流浪在外,眾叛親離,但宮中還有幾個忠貞之士,在暗中為小王傳遞消息。”
胡鐵花忽然大聲道:“無論這些人有多厲害,只要他們敢來行刺,就休想活着回去。”
他話未説完,琵琶公主含笑瞪了他一眼。
他的臉就又飛紅了起來。
龜茲王大笑道:“正是!正是!有各位這樣的豪傑在此,小王還怕什麼,只不過……小王有些懷疑,那姓王的説不定就是叛臣派來的刺客之一。”
吳白雲沉聲道:“不錯,此人藏頭露尾,形跡實在可疑。”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若是真的刺客卧底,反而更會做出光明磊落之態,以免引人懷疑,面上有些不自然的,反而顯得他心中無愧。”
龜茲王拊掌道:“不錯,閣下果然目光如炬,小王倒險些錯怪好人了,只不過……”
他面色又沉重下來,嘆道:“除此之外,小王還另有件心事。”
吳青天道:“王爺還有什麼心事?”
龜茲王道:“各位可曾聽過‘極樂之星’這名字?”
楚留香等三人心裏齊地一動,這件事又是他們早已猜到的。
吳青天卻道:“在下未曾聽過。”
龜茲王道:“那‘極樂之星’乃是一粒價值連城的寶石,小王本是委託那彭氏五虎保送的。”
吳白雲動容道:“可是那五虎斷門刀的傳人麼?”
龜茲王道:“正是!”
吳白雲笑道:“這兄弟五人倒當真可説是武林一流高手,彭家鏢局,更是信譽卓着,從未失手,王爺若將東西交給他們,大可高枕無憂,又何必擔心?”
龜茲王長嘆道:“小王也知道他們十分可靠,是以才敢將這天大的責任交給他們,想不到的是,這兄弟五人此刻俱已喪命,‘極樂之星’自然也落入別人手中了。”
吳青天驚然道:“這消息當真?”
龜茲王長嘆道:“絕不會假,小王屬下已有人看見了他們的屍體。”
吳氏雙俠對望一眼:頓時沉默下來──能將“彭家五虎”殺死的人,他們可是萬萬惹不起的。
楚留香卻微笑道:“王爺可是想要我等去將那‘極樂之星’奪回來麼?”
龜茲王苦笑道:“小王並非此意。”
楚留香倒不禁怔了怔,沉吟道:“王爺的意思是……”
龜茲王嘆道:“不瞞各位,將‘極樂之星’劫走的人,方才已傳訊與小王。”
楚留香動容道:“傳訊的人在哪裏?”
龜茲王道:“據小王屬下所報,那人輕功之高,有如鬼魅,將一封信交來之後,立刻就連影子都不見了。”
楚留香失望地嘆了口氣,道:“若是如此,那封信呢?”
龜茲王道:“就在這裏。”
這封信上只簡簡單單地寫着幾行字:“‘極樂之星’,已歸我手,若想復得,三日後正午,送黃金五千兩,明珠五百粒,玉璧五十面,西行五十里後,自有人持‘極樂之星’與君交換,珠若不明,璧若有瑕,意若不誠,則‘極樂之星’一去永不復返矣。”
下面自然沒有具名,只畫着個千手千眼的觀音佛像。
吳青天聳然道:“單隻一枚寶石,能值得了這許多東西麼?這人莫非瘋了?”
龜茲王嘆道:“他並沒有瘋。”
吳青天愕道:“王爺難道答應了他?”
龜茲王道:“正是。”
吳青天倒抽了口涼氣,喃喃道:“其實在下等也可為王爺將那寶石奪回來的。”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眼見到龜茲王要將這些可以買下一個城池的財富送給別人,他膽子也忽然大了。
龜茲王卻嘆道:“小王也並非不信各位沒有奪回寶物之力,怕的只是對方知道後,立刻挾寶而逃,天下之大,卻叫小王再到哪裏去找……”
他苦笑着接道:“是以小王寧可犧牲些財物,只要將‘極樂之星’得回來也就罷了。”
楚留香沉吟道:“王爺的意思,是想要我等在三日後的正午,將明珠、白玉送去和他交換麼?”
龜茲王道:“不錯,小王雖然一心守約,卻又怕他們得到這批財物,反而食言背信,各位若肯為小王去走一趟,小王就放心了。”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等義不容辭,王爺只管放心。”
姬冰雁忽然淡淡道:“依在下看來,王爺將東西送去時,他們只怕已不肯交換了。”
龜茲王聳然變色道:“為什麼?”
姬冰雁道:“他們見到王爺既肯交換,自然也就會想到那‘極樂之星’的價值還在這批明珠白玉之上,他們的條件,也就必定會變得更高。”
龜茲王面色凝重,沉默許久,勉強一笑道:“他們絕不會這樣做的。”
姬冰雁道:“哦?”
龜茲王道:“這‘極樂之星’在小王眼中,其價值雖然無法以世俗眼光去估計,但若留在他們的手中,卻最多也只不過能值黃金五千兩,他們既已平白多得明珠五百粒,玉璧五十面,又怎會再改變主意?”
姬冰雁目光炯炯,又道:“王爺卻又為何要將這‘極樂之星’瞧得特別重呢?”
龜茲王又沉默了半晌,緩緩道:“這自然是個秘密,這秘密普天之下,只有本王一個人知道。”
姬冰雁不再問了,帳篷外卻忽然傳人一片駝馬嘶鳴聲,其聲彷彿甚哀。
姬冰雁霍然站起,道:“我出去瞧瞧。”
這淒涼悲嘶聲,竟使得每個人的心情都沉重起來,龜茲王手裏已端起了金盃,這杯酒卻始終喝不下去。
吳白雲也忍不住站起,皺眉道:“駝馬夜嘶,莫非有變?”
他匆匆奔出,不想恰巧迎上了大步走回的姬冰雁。
吳白雲道:“外面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姬冰雁臉色有些發青道:“沒有事。”
吳白雲道:“若是無事,駝馬為何夜嘶?”
姬冰雁淡淡道:“那隻不過是因為它們失去了個朋友。”
吳白雲怔住,訝然道:“朋友?畜生也有朋友?”
姬冰雁冷冷道:“有的人連畜生都不如,卻也有朋友,是麼?”
他再也不理怔在那裏的吳白雲,走回座上,除了楚留香和胡鐵花,對任何人他都不願理睬,顯見現在心情不佳。
楚留香已湊了過來,悄聲道:“你是説石駝?”
姬冰雁臉色沉重,道:“嗯!”
楚留香也緊張起來,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姬冰雁道:“他走了。”
楚留香聳然道:“真的走了?”
姬冰雁道:“不但他走了,那王衝也走了。”
楚留香更吃驚,道:“難道是那王衝將他帶走的?”
姬冰雁道:“看來正是如此。”
楚留香道:“你不去追?”
姬冰雁道:“不必追。”
楚留香奇道:“為什麼?”
姬冰雁默然半晌,緩緩道:“石駝既願跟他走,其中必有緣故,我們縱然追着,他也必定不會回來,何況我早已答應過他,他要走時,我絕不攔阻。”
楚留香長長嘆了口氣,道:“這真是個奇怪的人,你真的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的來歷?”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想到方才王衝凝注着石駝的神色,皺眉道:“那王衝來歷顯然也甚是神秘,你想,這兩個人莫非早就認得的麼?”
姬冰雁卻扭過頭去,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話,楚留香嘆了口氣,知道他作出這樣子的時候,就表示談話已結束了。
這兩人在竊竊私語時,龜茲王也在拉着胡鐵花問東問西,只有琵琶公主的目光,始終未離開楚留香身上。
楚留香咳嗽了一聲,笑道:“在下等酒已足,飯已飽,王爺也該安息了。”
他正想趕緊結束這長夜之宴,誰知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大亂,馬嘶人喊,腳步奔騰。
接着,就有人驚呼道:“火!火!有人放火!”
龜茲王變色道:“莫非又有刺客?各……各位快……快出去瞧瞧。”
他話未説完,胡鐵花已跳起來衝了出去。
楚留香皺了皺眉頭,剛想説:“莫中了別人調虎離山之計。”誰知姬冰雁已不由分説,拉着他衝了出去。
外面的情況倒不如想像中那麼亂。
龜茲王麾下顯然都是百中選一,能征慣戰的武士,遇到變故發生,雖沉不住氣,也不致慌了手腳。
但四下的火勢卻不小,四下的林木和武士們宿夜的帳篷,已大多燃起,欄中駝馬也有些已竄出。
此刻這些武士們多數在忙着救火,少數趕着去追駝馬,龜茲王駐節的帳篷,反而沒有人守衞了。
姬冰雁竄出去,拉住一人,厲聲道:“王爺帳外守衞的人呢?”
那武士瞪着眼,滿面驚慌,竟聽不懂中土方言。
幸好另外一人已奔過來,恭聲道:“小人們知道王爺帳裏都是武林豪傑,足可保護王爺的安全。”
姬冰雁緩緩放開手,冷冷一笑,道:“好個調虎離山之計。”
楚留香埋怨道:“你既知道,為何要拉我出來?”
姬冰雁笑容更神秘,道:“我拉你出來,正是好讓他們唱戲。”
楚留香失聲道:“你是説吳……”
姬冰雁冷冷道:“你們在留意王妃、公主,我卻沒有。”
楚留香道:“那麼現在……”
姬冰雁道:“我去找小胡,你去看戲吧!”
他身影一閃,就像一杆槍似的竄了出去。
楚留香搖搖頭道:“這人的心若軟些,簡直就是世上最可愛的人。”
他繞了個大圈子,才又繞回到龜茲王的帳篷,嗖的竄了上去,這特製的帳篷上竟像是有着很多“補丁”,那是氣窗。
楚留香輕輕掀起一個,悄悄望下去。
只見龜茲王手裏還拿着那杯酒,酒卻已被他抖了出去,琵琶公主緊緊依偎在他身旁。
吳白雲忽然回頭道:“都走遠了。”
吳青天微微一笑,“嗆”的,長劍已出鞘。
龜茲王顫聲道:“兩位千萬莫要出去,小王……”
話未説完,雪亮的劍已指着他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