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衣少女道:“你可知道那是什麼花?”
楚留香搖頭道:“這種花我從來也未曾見過。”
黃衣少女得意地一笑,道:“告訴你,那花叫罌粟花,那些草葉叫大麻草,是我師傅白天竺移植過來的,也只有在這燠熱的地方才能生長。”
楚留香暗中吃了一驚,口中卻道:“罌粟、大麻?這名字倒奇怪得很。”
黃衣少女道:“你中的迷藥,就是從罌粟花和大麻葉中提煉出來的,這種藥吃得多固然要發瘋,但若吃得恰到好處,簡直可以令人飄飄欲仙,比什麼都舒服。”
楚留香故意駭然道:“吃得多會發瘋麼?”
黃衣少女道:“若是吃得多了,不但會發狂,而且眼睛裏還會生出許多幻覺,會看到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絳衣少女也發覺風頭已被別人搶走,立刻也搶着道:“再加上他們這時心神已極為迷亂興奮,所以常常會跳起來和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人打架,直打到自己筋疲力竭為止。”
她一笑接道:“根本不存在的人,是誰也打不倒的,所以縱是天下第一高手,若是中了這迷藥,也不過只能多支持片刻而已,遲早還是要倒下去。”
黃衣少女也搶着道:“所以你只要會用這種迷藥,自己就等於也已變成誰也無法打倒的人,你説這是不是比世上任何武功都厲害得多?”
姬冰雁聽得心下駭然,楚留香卻笑道:“但在下此刻眼睛裏,卻只瞧見兩位美麗而甜蜜的姑娘,並沒有瞧見什麼可怕的敵人……只望兩位姑娘莫要是在下的幻覺才好。”
絳衣少女吃吃笑道:“這隻因你中的迷藥並不多,所以現在只不過是身子發軟而已。”
黃衣少女道:“這種藥最神奇之處,就是它的效果,竟是隨着所用的分量之輕重而改變的,分量用得多,它就是致命的毒藥,分量用得少,就是快樂的仙丹。”
楚留香長長嘆了口氣,道:“兩位姑娘當真是博學多才……”
突聽一人淡淡接着道:“只可惜她們的話卻説得太多了。”
這語聲雖然十分淡漠,卻是無比的優美,這種清雅的魅力,遠比那種甜蜜嬌媚的語聲都要大得多。
聽慣了女人撒嬌聲音的楚留香,聽見這聲音,精神頓覺為之一爽,但兩位少女聽了這聲音,面上卻立刻變得全無絲毫血色。
只見一個修長的白衣人影,隨着語聲緩緩走了進來。
她走路的姿態也沒有什麼特別,但卻令人覺得她風姿之美,世上簡直沒有任何言語所能形容。
她身上穿的是純白色的,一塵不染的輕紗,屋子裏雖然沒有風,但卻也令人覺得她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她面上也蒙着輕紗,雖然沒有人能瞧得見她的臉,卻又令人覺得她必定是天香國色,絕代無雙。
曲無容的風姿也十分優美,身材也和她差不多,但若令曲無容也穿着她這樣的紗衣,面上也蒙起輕紗,別人還是一眼就可分辨得出。
只因她那種風姿是沒有人能學得像的,那是上天特別的恩寵,也是無數年經驗所結成的精粹。
沒有人能有她那麼多奇妙的經驗,所以她看上去永遠是高高在上,沒有人能企及,沒有事能比擬。
楚留香在暗中長長嘆了口氣,道:“石觀音,我終於見着你了!一個男人能見到這樣的女人,實在是眼福不淺,但我卻寧願世上沒有你這個人才好。”
那兩個少女已伏地拜倒,道:“叩見師傅。”
石觀音淡淡道:“我對你們素來是一視同仁的,你們自己方才也説過,是麼?”
少女們以首伏地,顫聲道:“這是你老人家的慈悲。”
石觀音道:“很好。”
她忽然向曲無容招了招手,淡淡道:“你若不能殺了她們,就讓她們殺死你吧!”
她竟用如此淡漠的語聲,來決定別人的生死,別人的生命在她心目中的價值,簡直連犬豬都不如。
曲無容緩緩走出來,面上竟也是毫無表情,冷冷道:“你們還不站起來動手?”
楚留香忍不住道:“她們只不過説了兩句話,夫人就要她們的命,不覺太狠心了麼?”
石觀音淡淡道:“我對她們一視同仁,這就是場公平的搏鬥,怎麼能算是狠心呢?”
她説的話還是那麼平淡,卻又令人永遠不能辯駁。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苦笑道:“無論如何,還是求夫人饒了她們吧!”
石觀音道:“你可知她們自己為何不來求我?”
那兩個少女果然已站了起來,沒有再説一句話,身子雖在發抖,但已在準備動手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還未説話。
石觀音已緩緩接着道:“這隻因她們知道我説出的話,是永無更改的。”
楚留香嘆道:“如此説來,她們豈非為我而死?”
石觀音淡淡道:“這你倒用不着難受,我要她們死,並非因為她們説出了那秘密。我若不願你聽到這秘密,早就可封住她們的嘴了。”
楚留香嘆道:“不錯,一個反正快要死了的人,無論聽到什麼秘密,都沒有關係的。”
石觀音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夫人為何又要她們死?”
石觀音冷冷道:“並不是我要她們死,而是她們自己找死。”
楚留香愕然道:“她們自己找死?”
石觀音再不答話,姬冰雁卻暗暗忖道:“你怎的忽然變呆了?她既已看上了你,這些傻丫頭卻要先來打你的主意,不是自己在找死麼?”
這時黃衣少女和絳衣少女已雙雙猝然一着擊出。
她們的功力並不深厚,所以楚留香早已看出她們入門未久,但這一招擊出,卻是奇詭迅急,出人意外。
要知道她們這場搏鬥,既非為了名譽,乃是為了自己的性命,她們又怎會不拼命。
只見絳衣少女十指尖尖,竟好像已變成了一雙餓狼的爪子,咬牙切齒,向曲無容咽喉攫了過去。
黃衣少女更是連眼睛都紅了,右拳如刀,拼命切向曲無容的胸肋,左拳緊握得指節都發了白,一拳擊向曲無容的丹田下腹。
這一拳一掌看來雖沒有什麼變化,但出手的部位,卻奇詭已極,簡直令人猜不透她拳掌是從哪裏打出來的。
楚留香暗暗嘆道:“石觀音的武功,果然是奇詭神妙,在這種人手裏使出來,卻有這般威力,她自己使出,那還得了。”
只見曲無容身形閃動,堪堪避開了這兩人三招。
她武功雖比對方高出很多,但似也不願和這種拼命的招式硬拆硬拼,是以避而不迎,守而不攻。
那兩個少女的招式卻是一招比一招緊,一招比一招怪,連楚留香這樣的人,都未瞧出她們的招式來歷。
這種招式竟和天下各門各派的招式完全不相同,絳衣女所使的招式,看來有些像是鷹爪功,卻又有些似擒拿手,再仔細一看,卻又彷彿是蒙古的摔跤手法,但卻又沒有那麼強橫霸道。
黃衣女所使的掌法,看來用的有些像內家掌法中“截、切、劈”三字訣,但出手後卻又完全不同了。
那手法竟是在“斬”,但中土武林中,無論哪一門哪一派的掌法,也沒有用這“斬”字一訣的。
只有用刀時,才有“斬”字訣。
楚留香暗驚忖道:“瞧她們的手法,石觀音的武功莫非傳自異邦不成?”
這時雙方已拆了數十招,曲無容仍未着刀進擊。
石觀音突然冷冷道:“無容,你的心幾時開始變軟了的?難道還捨不得下手麼?”
話未説完,曲無容已反手一掌擊出。
這招擊出,和那兩個少女已大是不同了。
黃衣少女哪敢硬接她這一掌,腰肢一擰,翻身錯步,自她左肩外滑過,滑到她身後,掌緣直斬背脊。
這一着她腳步輕靈,身法自然,兩人身形交錯時所踏的步法,又快又準,一跳到曲無容身後,掌緣已反斬而出,有如水到渠成,絲毫也沒有生硬勉強之處,單以這一着而論,實已隱然有名家風範。
要知武功出手,最難得的便是“妙造自然”四字,否則招式奇詭,使出時卻帶了三分勉強,也算不了高手。
這面容平庸,言語乏味的少女,竟突然使出這一着高招來,楚留香見了,卻不禁在暗中喝彩。
石觀音也在微微點頭,道:“能使出這一招來,你三年武功,總算還沒有白學。”
但等她這句話説完時,黃衣少女卻已倒在地上。
原來黃衣少女一掌切出時,曲無容左掌依舊划向絳衣少女的脈門,逼她撤招後退,右掌卻突然自腋下穿過,到了背後,五指微曲,變掌為抓,黃衣少女一掌斬下,正好被她一把扣住,倒像是自己送上門被她抓住似的。
只聽“喀嚓”一聲,她手臂已被摔斷,慘呼倒地。
楚留香竟也忍不住大聲喝彩,道:“高!高極了……”
曲無容反手這一抓,天下武林中無論是誰見了,都要忍不住喝彩的,這一着手掌要從腋下穿出,本是極困難、極勉強的手法,但曲無容輕描淡寫的使出來,一條手臂竟像是沒有骨頭似的,轉折自如,絲毫也不帶斧鑿痕跡,一點紅目光閃動,冷漠的面上竟現出了光采。
那絳衣少女面上卻變了顏色,忽然狂呼一聲,撲了過去,出手雖不精妙,但其勢卻足懾人。
曲無容微一縱身,輕輕躍過,一掌直斬而下。
頭頂上本是絳衣少女防護最嚴密之處,誰知曲無容一掌斬下,還是斬上了她頭頂,原來曲無容看準了她撤招變式的那一剎那,雙掌交錯的那一隙間,運掌斬下,時間部位拿捏得之準,竟準確得不差毫釐。
她竟以絳衣少女所用的手法殺了黃衣女,又以黃衣少女所用的手法殺了絳衣少女,而且在舉手投足間,便已奏功,看來她若是願意,黃衣少女和絳衣少女一着還沒有出手時,她已可毀了她們的。
一點紅和姬冰雁相顧之下,不禁為之動容,只有楚留香微微皺起了眉頭,像是在思索着什麼。
他只覺曲無容用的這一着實在熟悉得很,但想遍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也想不起這麼一着來。
只見曲無容神情冷淡,面上毫無表情,就像是什麼也沒有做過,緩緩走到石觀音前,躬身道:“您老人家還有何吩咐?”
石觀音卻沉默了許久許久,忽然格格一笑,道:“許久未見你出手,想不到你武功已精進如此,倒也難得。”
曲無容俯首道:“這並非弟子武功有所精進,只不過是她兩人平時太不用功了。”
石觀音淡淡笑道:“連名滿天下的楚香帥都為你喝彩了,你還客氣什麼?”
曲無容道:“這也是您老人家教誨有方。”
石觀音又沉默了許久,忽又一笑,道:“你口口聲聲稱我為‘老人家’,難道我已很老了麼?”
曲無容垂下頭,不敢説話。
石觀音嘆了口氣道:“不錯,我真的已很老了,用不着再過幾年,你就可以來殺我,是麼?”
曲無容道:“弟子不敢。”
石觀音道:“你有什麼不敢的,以你現在的武功而論,就連長孫紅也接不了你三百招,再過幾年,你要殺我還不是舉手之勞麼?”
曲無容沉默了許久,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和長孫紅同樣的銀刀,一刀切下了自己的右腕。鮮血,箭一般射了出來。
曲無容卻仍是面無表情,緩緩道:“現在師傅您……您總該相信……相信弟子了吧?”
話未説完,眼淚已流下面頰,面頰卻已蒼白得全無絲毫血色,終於緩緩倒了下去,暈倒在地上。
楚留香、姬冰雁嘆了口氣,閉起眼睛,不忍再瞧,一點紅卻睜大眼睛,瞪着石觀音。
石觀音悠然道:“這傻丫頭自己砍下了手,你為什麼瞪着我?難道是認為我在逼她?”
一點紅道:“哼!”
石觀音道:“想不到殺人如麻的中原一點紅,今日竟也動了惻隱之心,難道是對我這傻丫頭有了意麼?”
一點紅一字字道:“我只對你有意,有意殺你。”
石觀音笑道:“只可惜你永遠無法完成這願望了。”
她再也不理一點紅,轉過頭道:“楚香帥,你還走得動麼?”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夫人若要我走,我就算走不動,也能走得動了。”
石觀音道:“既是如此,就請香帥移駕隨我來吧!”
她盈盈走出門,忽又回首向一點紅笑道:“你身上可帶得有刀傷藥麼?”
一點紅瞪着她不説話。
石觀音道:“殺人的人,總該提防被人殺,身上想必帶得有刀傷藥的,你既對我這傻丫頭有意,為何不為她敷敷藥,照顧照顧她?”
楚留香微笑道:“不錯,她現在既已永遠強不過你了,你留着她總還有用的。”
石觀音笑道:“楚香帥果然是善體人意,這也就難怪有那麼多女子為你傾倒不已了。”
一點紅真的為曲無容敷了藥,平時他殺人也不費力,如今卻連做這麼點事,也覺得吃力得很。
姬冰雁長嘆道:“罌粟花……罌粟花……想不到如此美麗的鮮花,竟是穿腸蝕骨的毒藥,竟能在人不知不覺間,將骨髓都吸了去。”
一點紅冷冷道:“我卻想不到他竟真的跟着石觀音走了。”
姬冰雁道:“你認為他很沒有骨氣?”
一點紅道:“哼!”
姬冰雁道:“如果是你,就算殺了你也不會跟石觀音走的,是麼?”
一點紅道:“哼!”
姬冰雁嘆了氣,道:“像你這種人,永遠也不會了解楚留香的,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世上永遠沒有一個人能強迫他做他不願做的事。”
一點紅不説話了。
姬冰雁又道:“我還可以告訴你,他看來雖像是很隨便,但這一生卻也從未做過一件令朋友覺得丟人的事,你能交着這樣的朋友,實在是天大的運氣。”
突聽曲無容呻吟一聲,已悠悠醒了過來。
她在昏迷時雖是滿面痛苦之色,但一醒過來,面上立刻又變回得冷冷淡淡,全無任何表情。
一點紅道:“你……還疼不疼?”
對一個重傷的人,這句話説得雖然還是嫌太冷太硬了些,但已是一點紅平生所説的最温柔的一句話了。
誰知曲無容卻比他更冷,道:“我疼不疼與你何干?走遠些!”
一點紅默然半晌,果然遠遠走開。
曲無容掙扎着要站起來,忽然瞧見自己臂下扎着的白布,厲聲道:“這是你包紮的?”
一點紅道:“是。”
曲無容道:“誰叫你來多事?”
一點紅道:“沒有人。”
曲無容忽然將扎着的白布全部扯了下來,又將斷腕上的藥全擦乾淨,這時她傷口未合,鮮血又湧出。
她雖然疼得滿頭冷汗,但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將白布重重拋在地上,瞪着一點紅道:“我的事,從來用不着別人管的。”
説完了話,再也不望一點紅一眼,掙扎着奔了出去。
姬冰雁嘆道:“如此倔強的女人,倒也少見得很。”
一點紅默然半晌,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雁道:“很好子有什麼地方好?”
一點紅還是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雁道:“無論如何,你對她總是一番好意,她就是不領情,也不該如此兇狠的。”
一點紅閉起眼睛,再也不開腔了。
姬冰雁瞧了他半晌,終於笑了笑,暗想道:“這兩人若能配在一起,倒真是天生的一對。”
沒有妝台,沒有繡被,沒有錦帳流蘇,也沒有任何華貴的陳設,庸俗的珍玩,眩目的珠寶。
這屋子的精雅,正如天生麗質,若添脂粉,反而污了顏色。
楚留香坐在這裏,只覺説不出的舒服,簡直乎生也沒有到過這麼舒服的屋宇,他心裏不禁暗暗嘆息。
無論如何,石觀音這個人真是不俗。
楚留香現在只想瞧瞧石觀音的容貌,現在他還是想像不出這奇女子的容貌究竟有多麼美麗。
但等到他瞧見她時,他還是想像不出。
石觀音的美麗,竟已是令人不能想像的,因為她的美麗,已全部佔據了人們的想像力。
有很多人都常用“星眸”來形容女子的美目,但星光又怎及她這雙眼睛的明亮與温柔?
有很多人都常用“春山”來形容美女的眉,但縱是霧裏朦朧的春山,也不及她秀眉的婉約。
楚留香忍不住長長嘆息起來。
石觀音微笑道:“香帥豈非總是要見我一面?如今既然見着,為何嘆息?”
她語聲本就優美動人,如今見了她的面,再聽到她如此柔美的語聲,更令人心神俱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