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公主就躺在他身旁,那模樣看來比他更慘,她一身昂貴的衣服幾乎已裂成碎片,玉腿上沾染了沙塵和鮮血。烈日雖已偏西,但餘威仍在,就曬着他們的臉,不遠處就有遮蔭的地方,他們卻似已沒有力氣走過去。
胡鐵花以手擋着眼睛,喃喃道:“我們這一輩子,只怕休想找得到那老臭蟲了。”
琵琶公主黯然道:“我們本不該走這條路的。”
胡鐵花眼睛裏忽然射出怒火,大聲道:“不錯,我們本不該走這條路的,但這難道怪我?你不是説,在沙漠上比我有用得多麼?為什麼也跟我一樣,狗也似的躺在這裏沒法子?”
琵琶公主目中流下淚來,嗄聲道:“我實在不該跟你來,拖累了你,否則你那袋水若是一個人喝,至少也還可以多支持一陣子。”
胡鐵花呆了半晌,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真是個混賬,這種事怎能怪你?我一個大男人,連一個女孩子都保護不了,居然還有臉在這裏發脾氣。”
琵琶公主忽然撲到他身上,放聲痛哭道:“這不怪你,怪我……我現在只想死,最好馬上就死。”
胡鐵花輕撫着她的頭髮,喃喃道:“咱們就算不想死,只怕也沒法子活下去了。”
極目望去,黃沙連着天,天連着黃沙,天地間彷彿只剩下這一片令人絕望的死黃色,再沒有別的。琵琶公主緩緩抬起頭來,嘴角泛出一絲淒涼的微笑,道:“我居然會和你死在一起,這隻怕是誰也想不到的事吧?”
胡鐵花忽然大笑起來,道:“能和你死在一起,倒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你……你實在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子,你……你……”
他喉嚨裏像是忽又被什麼堵塞住了,嘶啞的笑聲也忽然停頓,只是痴痴地望着她的眸子,嘶聲道:“但我們死也該死得快樂些,是麼?”
琵琶公主的身子似乎有些發抖,顫聲道:“你……你可是要我……”
胡鐵花的目光,已自她眸子移到她的腿上。
這雙腿雖已沾滿沙垢血跡,但仍是修長、美麗、結實而誘人的,胡鐵花喉結上下滾動,嘶啞的語聲更嘶啞。目光卻變得熾熱,熱得似乎要燃燒起來,他的手終於顫抖着移上她的腰肢,一字字道:“我要你……我真的要你,除了你之外,我不知還要什麼?”
琵琶公主只是不停地顫抖着,蒼白的面靨漸漸發紅,她伸出手,想以衣服來掩住裸露的腿。
但已裂成碎片的衣服是什麼也掩不住的,這動作只不過增加了兒分誘惑,非但誘惑了別人,也誘惑了自己。
她只覺一顆心快跳出了腔子。
人,真是種奇怪的動物。
人的慾望,往往在最不該來的時候,卻偏偏來了,人的肉體越疲乏時,慾望反而會來得更突然,更強烈。
胡鐵花終於緊緊抱住了她──在死亡的陰影下,他的慾望忽然變得火一般燒着,他再也不能遏制。
琵琶公主閉起了眼睛,彷彿已準備承受。
死前的狂歡,豈非正是每個人都曾經幻想過的。
沙,是那麼柔軟,而且也是熾熱的。
胡鐵花翻身壓上了她,他們的傷心、悲哀、痛苦和絕望,似乎已都可在這股欲焰中燃燒而盡。
但就在時,胡鐵花忽然負痛大呼一聲,跳了起來,他雙手掩着自己,吃驚地瞪着琵琶公主,嗄聲道:“你……你為什麼這樣……為什麼這樣?難道你不願意?”
琵琶公主目中又流下淚來,輕輕道:“我……我是願意的,在臨死之前,我已決定將什麼都交給你,但我卻不能不告訴你一件事。”
胡鐵花道:“什麼事?”
琵琶公主合起眼瞼,道:“我的……我的身子已不再完整,已交給別人了。”
胡鐵花雙拳緊握,嘶聲道:“誰?”
琵琶公主一字字道:“就是他。”
她説的“他”是什麼人,胡鐵花還會不知道?
胡鐵花就像是被一桶冷水白頭上淋下,整個人都呆住了。
琵琶公主慘然道:“我也想要你的,我實在也已沒法子控制自己,只想忘記一切,死在你懷裏,但……但也不知為了什麼,我竟無法將這件事瞞住你。”
胡鐵花突然跳起來,大呼道:“不要説了……不要説了……”
他瘋狂般地踢着沙子,每踢一腳,就罵一句:“老臭蟲。”踢得滿天黃沙,幾乎將他自己都包圍住了。
琵琶公主幽幽道:“你現在很恨他麼?”
胡鐵花道:“哼!”
琵琶公主嘆道:“你就算很恨他,我也不怪你,我有時也很恨他……無論任何人和他在一起,勝利和光榮總是屬於他的,無論任何人的心事,他只要瞧一眼就能猜出,而他的心事,卻永遠沒有人能知道。”
胡鐵花的腳忽然停了下來,望着她道:“你認為我們和他在一起,實在太吃虧了,是不是?”
琵琶公主道:“嗯!”
胡鐵花道:“但我們卻都是心甘情願和他在一起的,他並沒有強迫過我們,是不是?”
琵琶公主低下了頭,道:“嗯!”
胡鐵花竟然大聲笑起來,道:“説來説去,我們兩個倒真是同病相憐,雖然很恨他,卻又忍不住要喜歡他。”
琵琶公主嘆道:“有時,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胡鐵花微笑道:“因為老臭蟲的確是值得別人喜歡的,是不是?”
琵琶公主默然半晌,終於也嫣然一笑,道:“你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
她語聲忽然頓住,瞪大了眼睛,望着胡鐵花,目光中滿是驚駭恐懼之色,雖然張大了嘴,卻發不出絲毫聲音。
胡鐵花笑道:“瞧什麼?我的頭難道忽然變成兩個?”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語聲也驟然頓住,目光也立刻充滿了驚駭恐懼之色,瞪着自己的手,説不出話來。
這隻手竟已被鮮血染紅了。
他頭上竟已流滿了鮮血。
胡鐵花的頭並沒有破,血是從哪裏來的呢?
胡鐵花抬起頭,只見滿天黃沙中,有兩片黑影,在盤旋飛舞,而且越飛越低,眼看就要落下來。
這竟是兩隻鷹。
血,無疑是鷹身上落下來的,鷹,無疑已受了傷,若非胡鐵花感覺已麻木,他原該早就已覺察到。
琵琶公主訝然道:“這鷹是從哪裏來的?又怎會受了傷?莫非附近有人來了?”
説到最後一句話,她的驚訝已變成了歡喜……只要有人來了,他們也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但胡鐵花的面色更沉重,他忽然想起,那日自死去了的鏢客們身上,將他們珠寶攫去的飛鷹。
沙漠上的鷹,顯然也都是石觀音的奴隸。
只聽“哧”的一聲,一隻鷹流星般落了下來。
胡鐵花撿起來一看,鷹腹上灰白的柔毛,已被鮮血染紅,鷹腹已幾乎裂開,受的竟然是劍傷。
這隻鷹顯然是在向人飛撲襲擊時,反被人一劍刺傷。
胡鐵花皺起了眉,喃喃道:“好快的劍法。”
琵琶公主目中又出現了希望之色,道:“是不是他?”
胡鐵花道:“絕不是,若是他出的手,這鷹絕對沒法子還能飛這麼遠,何況,就算是隻扁毛畜牲,他也捨不得殺死。”
這時另一隻鷹也落了下來,致命的創口也是劍傷。
琵琶公主又道:“那麼,會不會是你另外那個朋友?”
胡鐵花搖頭道:“也不是,姬冰雁從來不用劍的。”
他忽然一笑,喃喃道:“無論如何,這兩隻鷹來的倒很是時候。”
琵琶公主還未聽明白他説的是什麼。胡鐵花已將一隻鷹送到她的面前,道:“把它吃下去。”
琵琶公主駭然道:“吃下去?這怎麼吃得下去?”
胡鐵花瞪着她道:“你假如不想死,就一定要想法子吃下去,能吃多少就多少,儘量多吃,越多越好,知道麼?”
美食家都知道,世上所有的肉類中,鷹的肉,怕是最粗糙了,就算煮熟也未必咬得動,何況是生的。
琵琶公主用小刀切了一堆,吃藥似的放進嘴裏,皺着眉咀嚼着,幾次都忍不住要吐出來。
胡鐵花道:“你這樣子吃法,永遠也恢復不了力氣的,要像我這樣吃,你看……”
他將帶血的鷹肉,一整塊割了下來,先吮吸着上面的血汁,再將肉切成,細條,放進口裏嚼幾下,就用力吞下去。
琵琶公主簡直連看都不敢看,苦着臉道:“我……我不能這樣吃,我吃不下去。”
胡鐵花笑道:“你只要閉起眼睛,幻想着自己吃的是白切羊肉醬加燒餅,你就吃得下去了。”
鷹肉雖然粗糲,鷹血雖然腥,但對一個飢渴垂死的人來説,卻真比什麼十全大補劑都要有用多了。
胡鐵花臉色已漸漸恢復了紅暈,琵琶公主也緩過氣來。
就在這時,忽聽一聲慘叫,自那邊沙丘後傳了過來。
胡鐵花微微變色,沉聲道:“你在這裏等着,我過去瞧瞧。”
琵琶公主道:“我也要去。”
胡鐵花嘆了口氣,苦笑道:“好,來吧……看來除了那老臭蟲外,也沒有別人能管得住你……但你可千萬小心些才好。”
沙丘後刀光閃閃,劍影縱橫。
黃沙上染着碧血,已有幾具屍身倒卧在地上,還有十餘條黑衣大漢,圍着兩個人在浴血苦鬥。
大漢們,俱都十分矯健剽悍,刀法也十分沉猛兇狠,尤其可怕的是,每個人面上所帶的那股殺氣,竟是不將對方碎屍萬段絕不罷休。
但被圍的兩個人,武功卻較他們高出很多,劍光如匹練般縱橫飛舞,竟赫然是海內名家華山正宗。
只不過他們的力氣,顯已衰退,對方的人數卻實在太多,這樣打下去,縱不被殺死,也要被累死。
琵琶公主和胡鐵花藏在沙丘後,忽然失聲道:“你瞧,那……那不是你們的馬伕麼?”
胡鐵花自然也已發現,被圍的兩個人中,一個身法較呆滯,出手較遲緩的人,赫然竟是石駝。
另一人劍法輕捷而狠辣,卻正是那行蹤詭秘,為了追趕石駝而一去無消息的隱名劍客王衝。
黑衣大漢們,無疑就是石觀音的屬下。
胡鐵花瞧了半晌,終於沉不住氣了,道:“這一次,你一定要在這裏等着。”
琵琶公主咬着嘴唇,道:“但若有人逃到我這邊來,我總不能看着不出手吧?”
胡鐵花笑着點了點頭,忽然狂吼一聲,飛身而出。
黑衣大漢們苦戰半日,死傷狼藉,直到此刻,才開始佔了上風,眼看就要將這兩個追尋多日的人,分屍於刀下。
誰知就在這時,突聽一聲霹靂般的大喝,一人如飛將軍白天而降,夾起一條大漢的頭顱,飛起一腳,將另一條大漢,踢出三丈開外,出手一拳,將第三條大漢的滿嘴牙齒都打了下來。
再看那一條大漢,一個頭已被他生生夾扁。
他舉手投足間,已有三個人倒下去,如此神威,當真令人膽寒股慄,大漢們不禁都被嚇得呆了。
那邊石駝和王衝,精神卻為之一震,兩柄劍交剪而出,劍光閃動間,也有兩條大漢伏屍在劍下。
胡鐵花大喝道:“胡某也不願多傷無辜,只要放下刀來,絕不傷你們性命。”
誰知這些大漢們,竟像是瘋了一樣,還是不要命的撲過來。
王衝掌中長劍展動,口中喝道:“這些人神智已狂,完全不可理喻,只有殺了他們,別無他法。”
胡鐵花嘆了口氣,只見兩柄刀已潑風般劈了過來,這兩條大漢眼睛都紅了,竟真的和兩條瘋狗差不多。
胡鐵花上身一偏,已自刀光中穿了過去,左肘向外一撞,右手一託,右面大漢的掌中刀已到了他手裏。
只聽“喀嚓”一聲,左邊那條大漢的肋骨已被他全部撞斷,但衝出數步後,竟又狂吼着回刀撲來。
胡鐵花道:“你這是何苦?”
一句話説完,兩個人都已倒卧在血泊中。
琵琶公主遠遠瞧着,只見大漢們前撲後繼,明知死也不退縮,竟沒有一個人逃過來的。
她也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咱們龜茲國裏若有這麼多勇士,咱們又何致像今天這麼慘。”
自己卻不知這些大漢早已將生命出賣給石觀音,他們看來雖有血有肉,其實已不過只是羣走肉行屍。
血戰終於停止,黃沙碧血,屍身遍地。
石駝雙手扶劍,不住喘息,面上卻仍是岩石般全無表情,王沖走過去向胡鐵花深深一禮,長嘆道:“大恩不敢言謝,今日若非胡大俠仗義相助,我兄弟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胡鐵花瞧了瞧他,又瞧了瞧石駝,愕然道:“你們是兄弟?”
王衝道:“雖非骨肉,情同手足。”
胡鐵花訝然道:“如此説來,你們是早已認識的?”
王衝嘆道:“在下浪跡天涯,為的就是要尋找他,説來……這已快二十年了。”
胡鐵花目光凝注到他掌中劍上,忽然笑道:“二十年來,江湖中已不復能見到正宗華山劍法,閣下方才那一招‘驚虹貫日’,當真已可算是武林絕響。”
王衝神色像是微微變了變,勉強笑道:“胡大俠過獎了。”
胡鐵花目光灼灼,瞪着他的臉,微笑道:“據在下所知,縱然在昔年華山劍派全盛時,能將這一招‘驚虹貫日’使得如此精妙,也不過只有寥寥數人而已,而華山高手劍客中,卻絕沒有‘王衝’這個人的,閣下現在總該將真實姓名説出來了吧?”
王衝訥訥道:“在下只不過是江湖中的一個無名小卒而已,閣下又何必……”
胡鐵花不讓他再説下去,大笑道:“到了現在,閣下還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麼?要知道一個人的姓名雖能瞞得住人,但劍法卻是瞞不住人的。”
王衝沉默了很久,終於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在下性命蒙胡大俠所救,實也不敢再以虛言相欺。”
他語聲又停頓了片刻,才接着道:“實不相瞞,在下本姓柳,小名別飛……”
胡鐵花失聲道:“柳別飛,莫非就是昔年華山派掌門真人的收山弟子,華山七劍外,最負盛名的‘神龍小劍客’麼?”
柳別飛慘笑了笑,唏噓嘆道:“歲月催人,昔日的小夥子,如今兩鬢也已斑白了。”
胡鐵花目光閃動,瞟了石駝一眼,道:“閣下既是柳大俠,他……”
柳別飛像是已下了很大的決心,一字字道:“他就是我的大師兄皇甫高。”
胡鐵花聳然動容,道:“難道竟是‘華山七劍’之首,俠義之名,傳遍八州,天下武林中人莫不敬仰的‘仁義劍客’?”
柳別飛黯然道:“正是。”
胡鐵花又瞧了那“石駝”一眼,只見他目光茫然直視着遠方,仍然似乎什麼也沒有瞧見,什麼也沒有聽見。
這昔年風采飛揚的名劍客,怎會變得如此模樣?
胡鐵花也不禁為之黯然長嘆,忍不住道:“那石觀音究竟和皇甫高大俠有什麼仇恨?要害得他如此慘?”
柳別飛嘆道:“此中曲折,説來話長,非但皇甫大哥被她害得身成殘廢,我華山派數百年的基業,也就是斷送在這……這惡魔手裏的。”
胡鐵花默然半晌,緩緩道:“現在,你總算已找着他了,你又想怎麼樣呢?”
柳別飛垂首道:“我……我……”
他語聲哽咽,目中似已有熱淚將奪眶而出。
胡鐵花忽然握住他的手,大聲道:“你難道不想報仇?”
柳別飛喃喃道:“報仇……報仇……”
他重複着這兩個字,也不知説了多少遍,目中終於流下淚來,忽然重重摔脱了胡鐵花的手,嘶聲道:“你可知道我皇甫大哥為何自甘淪落,與駝馬為伍?”
胡鐵花嘆道:“我也早已看出,他必有難言的隱痛。”
柳別飛道:“他隱姓埋名,忍辱負重,為的就是不願復仇。”
胡鐵花怔了怔,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柳別飛道:“只因他知道以我們之力要想復仇,實無異以卵擊石,他不願我華山一脈就此斷送,也不忍令華山弟子全都死盡死絕。”
琵琶公主已走了過來,此刻忽然道:“華山弟子,現在難道還有活着的麼?”
柳別飛悽然道:“所存實也無幾了。”
琵琶公主冷冷道:“哦!原來還有幾個,我卻以為早已死光了。”
柳別飛面上變了顏色,嗄聲道:“你……”
琵琶公主卻不讓他説話,冷笑着接道:“昔年‘華山七劍’縱橫江湖,是何等的光彩,江湖中人提起‘華山派’三個字,誰敢不退避三分,就連我這化外之民,也已久慕華山風采,但現在……”
她搖了搖頭,嘆息着道:“但現在江湖中人卻已幾乎忘記武林中有過“華山派”這名字了,華山弟子就算全部活着,又和死了有什麼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