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中,苦笑了起來,我相信那老僕所説的,百分一百屬實。因為他説的那情形,正和博新對我説的經過,不相上下。
我又問道:“你最後見到博新的父親,是在他死前多久的事?”
那老僕又望了我半晌,才道:“先生,是不是老爺死得有甚麼古怪,你才那樣追問我?”
我苦笑道:“他死得是不是古怪,要問你才知道,你是他們家的老僕人,而我們在認識博新的時候,他父親早已經死了!”
那老僕人點頭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件事,未曾對人説過,想起來古怪得很。”
我忙道:“甚麼事?”
那老僕人現出極其駭然的神情來:“那屋子中有……鬼,我見到過一次!”
我吸了一口氣,心頭也不禁“怦怦”亂跳了起來,因為我知道,那老僕人口中的“鬼”,可能就是我見過的那個神秘人物!
我忙問道:“你詳細説説!”
老僕人道:“那是老爺的弟弟,也就是少爺的叔叔,他是早已死了的,可是在老爺死前幾天,我上三樓去,卻看到他在老爺的書桌前,當時我還以為他是老爺,叫了一聲,他抬起頭來,我整個人都嚇呆了,他甚至還問我:“‘還認得我嗎?’”
我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老僕人又道:“他是二十多歲那年死的,那年,老爺正好三十歲,這個人,從小就不學好,從來也不肯耽在家裏,天南地北地亂闖,他是死在外面的,聽説是在西康甚麼地方,死在當地的野人手中的,已有好幾十年了。”
我搖頭道:“他只是有死訊傳來,或許,他沒有死,又回來了!”
老僕人雙手搖着:“不會,我再看到他時,他仍然只有二十多歲的樣子,如果他沒有死,他應該有五六十歲了,難道他不會老?”
我皺着雙眉:“你看到了之後,他就是隻對你説了一句話?”
老僕人苦笑道:“一句話還不夠麼?我嚇得大叫了起來,轉身便逃,在樓梯上碰到了老爺,我連忙將我看到的事講了出來,給老爺狠狠地罵了一頓,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眼花,而且,從那天起,老爺就在三樓,不肯下來,過了幾天,就死了!”
我問道:“他們兄弟之間,有仇恨?”
“仇恨是不會有的,但是老爺的兄弟自小就不成材,自然不得父母歡心,倒是老爺,時時幫着他的兄弟,也儘可能讓他化錢,這人化起錢來真厲害,我還記得,有一次他買了一架甚麼機器,裝在後院,聽説,那架機器,用一樣重的銀子,也換不回來。”
我很難想像那是甚麼機器,但是我對那位先生,卻多少有了點認識,他是一個怪人,或者説,是一個超時代的人,那麼,我在那大屋中遇見的怪人,是不是就是博新的叔叔呢?
如果是他,為甚麼他會帶來一連串的怪事?
事情好像已有了些進展,但想深一層,卻仍然全是不可解的謎。尤其不可解的是,老僕人説那位先生早已死了,那有可能是訛傳,但是他現在就算再出現的話,一定也是將近六十歲的老人。但是老僕人卻説他“看到鬼”的時候,那位先生還很年輕。又如果假定,我遇到的那個神秘人物,就是那位先生????博新的叔叔,那麼,他也決不像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自然,我自始至終,沒有機會看清那神秘人物的面貌,但即使在黑暗中相對,要判別對方是不是一個老年人,也是很容易的事。
我呆了片刻,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殯儀館中,已經只有我和那老僕人兩個人了,別的人或者是因為不慣熬夜,而且對我和那老僕人的話不發生興趣,所以已經相繼離去。
等我發覺到這一點時,我似乎覺得靈堂之中,更加陰森可怖。
我自然不會相信甚麼鬼出現那一套,是以我只是略呆了一呆,便又問道:“你剛才説,你曾在那大屋子中‘見過鬼’,是不是可以説得再詳細些?”
老僕人苦笑道:“我已經説得夠詳細了,我的確是看到了他!”
我又問道:“在這以後,你的感覺是不是有點異樣,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感到,屋子中像是多了一個人?”
老僕人呆了好一會,才道:“沒有……不過……不過我想起來了,有一天晚上,三樓的書房中,忽然傳來怦地一聲響,我睡在少爺睡房旁邊的小房間中,聽到了聲響,我就立時走出來,少爺也醒了,推開了房門,我們一起抬頭向上看去,看到了老爺????”
“他在做甚麼?”我緊張地問。
“老爺也像是剛推開了卧室的門,在向外張望,我當時就想,我們三人全在,那麼,在書房中弄出聲響來的是甚麼人呢?我想走上樓去看,可是老爺厲聲斥喝着,叫我回去睡覺!”
我仔細聽着那老僕人的敍述,我覺得其間大有問題。
我可以肯定:在那屋子中,早就多了一個人!
先撇開那個人是甚麼人不説,我甚至可以想像那個人出現的日子,那人自然是在博新的父親尚未故世之前出現的。最早的時候,只有博新的父親一個人知道他的存在;等到博新的父親死了之後,博新一定也在某種情形下,知道了這個人的存在。
自然正因為是這個原因,所以博新才遣走了老僕人,老僕自始至終,未曾知道屋子中多了一個神秘人物。
可是事實上,老僕人見過那個神秘人物一次,只不過他卻認為那是見了鬼。而且,他那一次偶然見到那個神秘人物,他的印象極其深刻,因為他一眼就認出那人是博新的叔叔。
我假定一切神秘事件,全是由那個神秘人物而起,那麼,問題是:這個神秘人物究竟是甚麼人?他若是博新的叔叔,為甚麼過了那麼多年,他還是幾十年以前的樣子?
我還想向那老僕人問更多關於博新和博新的父親、叔叔的問題,可是就在這時,一陣沉緩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那是一種令人悚然的腳步聲,很清晰,很慢,也很沉重。分明是一個人在向前走來,但是那個人卻又像是老走不到門口。
靈堂的門關着,殯儀館的職員也早在打盹,誰會在這樣的深夜,再到靈堂來呢?
我和那老僕人互望了一眼,我立時感到了一股寒意,看那老僕人的神情,他顯然比我更糟??,他的身子在微微發抖。
那腳步聲停在靈堂的門口,我勉強地微笑了一下,正想大聲喝問是甚麼人,可是我一低頭時,卻看到門腳下的縫中,有甚麼東西,蜿蜒流了進來,那使我嚇了一大跳。
雖然我立即看到,自門腳縫中流進來的是水,但是我仍然驚訝得出不了聲。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使我忍不住啞然失笑。
剛才的那一切,很夠恐怖,很夠神秘,是不是?但等到靈堂的門被推開來之後,一切就變得再普通也沒有了,一切的神秘、恐怖,全是我自己心理作祟!
靈堂的門推開,門外站着一個穿着雨衣、戴着雨帽的人,那人的雨帽壓得很低,雨衣的領子也翻起來,順着他的雨帽帽檐和他的雨衣腳,在向下直淌着水,我也直到這時,才注意到,外面在下着大雨。
那人當然是冒着大雨前來的。他冒雨前來,鞋底自然濕了,鞋底濕,腳步聲聽來不免有點古怪,而且,當他站在門口的時候,自他身上淌下來的水,當然也會從門縫中流進來。
想起剛才心中感到的恐怖,我只覺得好玩。那人冒這樣的大雨,到靈堂來,他自然是博新的好朋友了,所以我忙站了起來。
那人的神態有點奇怪,他一看到我站了起來,便立即後退了一步,伸手遮住了臉,在一剎那間,我看到他戴着一副黑眼鏡。
在午夜,又下雨,那人卻戴着一副黑眼鏡,這自然是古怪的事,我在怔了一怔之後,問道:“閣下是博新的朋友?”
那人並不回答我,只是含糊地發出了一下聲音,轉過頭去,我看到他從口袋中,摸出了一塊手帕來,用那塊手帕,蒙在臉上。
我看得瞪大了眼睛,心中還只是感到驚訝,可是那老僕人卻着實有點沉下住氣了,他的聲音發着顫,拉着我的衣角:“先生,這個人……”
我向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老僕人的臉色,孌得難看之極。
我看到那人,又轉回了身來。
這時候,他的臉上,蒙着一塊手帕,又戴着一副黑眼鏡,雨帽又拉得那麼低,使我完全無法看到他是甚麼樣的一個人。
我站着不動,那人像是猶豫了一下,才向前走來,來到了靈前,他鞠了三個躬,然後退開幾步,在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
我的視線,一直盯在他的身上,或許是我那樣望着他,令他感到很不安,但是我卻非望着他不可,因為這人的舉止實在太怪異了,世界上可有以這樣打扮到靈堂來弔祭死人的?
他只坐了一兩分鐘,便又站了起來,在那一兩分鐘之間,可以説是靜到了極點,當他站了起來之後,我再問道:“先生,你是博新的朋友?”
我問的是老問題,而那人回答我的,也是老方法,他的喉際發出了一下模糊的聲響。
雖然,從沒有甚麼條例,規定到靈堂來的人不能蒙面,可是那人的樣子,卻使我感到説不出來的不舒服,我提高了聲音:“你是甚麼人?”
我大聲一喝問,那人急急向外走去,我直跳了起來,向他走過去,伸手便抓。
我的動作很快,一抓便已抓住了他的雨衣,可是,那人的動作,卻比我更快,他顯然已知道我要攔阻他,不讓他離去,是以他也有了準備。
我才一抓住了他的雨衣,他雙臂一振,身子猛地向前,衝了一衝。
他脱下了那件雨衣,向前直衝了出去,而我,雖然抓住了那件雨衣,卻也是不過是抓住了件雨衣而已,我呆了一呆,那人已衝出了好幾步,我連忙趕了上去,那人已轉了一個彎。
等到我再追出去時,我看到他衝出了殯儀館的大門,沒入在黑暗之中。
我也追出了大門,外面的雨十分大,一出了門,雨點劈頭劈臉,??了下來,我幾乎甚麼也看不到,那人也早已奔得看不見了。
雖然我在大雨之中,呆立了只不過半分鐘,但是身子卻已濕了一大半,我連忙退回了殯儀館,我看到那老僕人,扶着牆,站在我的身後。
那老僕人的身子,在不住地發着抖,他的神情,表示他心中的驚駭已然到了極點。
他望着我,問道:“他……走了麼?”
我抖了抖手中的雨衣:“他逃走了!”
那老僕人道:“他……他是誰?”
我苦笑了一下:“和你一樣,我也完全未曾看清他的容貌????”
當我講到這裏的時候,我發現老僕人的神情極其古怪,是以我停了下來:“你以為他是甚麼人,你想到了甚麼,是不是?”
老僕人的身子,抖得更劇烈:“不會的,那怎麼會?不會的!”
我大踏步來到了老僕人的身前:“你快説,你以為他是甚麼人?”
老僕人的嘴唇不住發着抖,過了好久,他才道:“據我看來,他……他好像就是……少爺!”
我呆了一呆,老僕人口中的“少爺”,就是博新!
而博新已經死了,我現在在殯儀館中,就是因為博新已經死了,雖然在這種時候,前來靈堂弔祭的那人,神態形跡,都可疑到了極點,但是他不會是博新,他可能是任何人,也不會是博新!
不用説,那當然是老僕人的一種錯覺,是以我也沒有再問下去,我道:“別胡思亂想,天快亮了,我們到靈堂中去守着吧!”
老僕人要在我的扶持下,才能勉強挪動腳步,當我們回到了靈堂中,坐了下來之後,我們誰也不説話,那一小時的時間,更是長得可怕。
終於,天漸漸亮了,雨也止了,又有一些博新生前的朋友,陸續來到,昨晚午夜時分離去的那些人,也都來了,到了上午九時,博新的遺體,依時火化,我們所有目睹博新被送進焚化爐去的人,心情自然都十分沉重,而我則更甚。
所以,我是最後一個離去的人,當我離去的時候,我帶走了那個神秘來客的那件雨衣,回到了家中,我將那件雨衣順手一拋,人向沙發上一倒。
那件雨衣被拋到了桌子上,發出了“拍”的一下硬物撞擊聲,那令得我陡地一呆。
我本來實在已經非常疲倦了,但這時候,我卻立時一躍而起,又將那件雨衣,提了起來,伸手在雨衣的口袋中摸索着。
我從雨衣的口袋中,摸出了一串鑰匙。
那串鑰匙,只有三柄。在一件不知屬於甚麼人的雨衣之中,發現了三柄鑰匙,那本來是絕不值得奇怪的事情,但是當我將這三柄鑰匙捏在手中的時候,我不禁呆了半晌,手也在發抖。
那三柄鑰匙,對我來説,一點意義也沒有,但是那鑰匙扣,我卻認得出來,我絕不是第一次看到它,鑰匙紮上,連着一隻半寸來長,銀質的鈎,那鑰匙扣,正是博新的東西。
在那一剎那間,我立時想起了那老僕人的話來。
當那個神秘人進來的時候,我和那老僕人都看不清他的臉,可是那老僕人,在事後,卻以為那個神秘人物是博新。
當時,我根本連考慮一下他那樣説法的可能性也沒有,就斷定他是生了錯覺,然而現在,我卻在雨衣袋中,發現了屬於博新的鑰匙扣!
那是博新的東西,這完全可以肯定,可是,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如果博新沒有死,那麼,在火災之後,發掘出來的??體,又是屬於甚麼人的?如果博新死了,何以他的鑰匙扣會在別人的身上?
我知道,那鑰匙扣是博新心愛的東西,那是他在一次比賽中得到的獎品,他決不會將這東西送給別人,那麼,那個人應該是博新了。
我又想起那人走進靈堂來,看到了靈堂中有人之後,那種突??的動作,他是在看到了有人之後,才用手帕蒙上面的。
如果他不是以為我一看到他,就可以認得出他是甚麼人來,又何必多此一舉?那樣看來,這人真的是博新,博新沒有死!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心頭怦怦跳了起來,博新沒有死,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不知自己拿着那三柄鑰匙,呆了多久,而如果不是那一陣門鈴聲的話,我一定還會再發呆下去,門鈴聲令得我震了一震,我轉過身,打開了門,門外站着一個垂頭喪氣的人。
但是不論那人是如何垂頭喪氣、神情憔悴,我還是可以認得出,他不是別人,正是酒博新。
一時之間,我也呆住了,不知該怎樣才好,一個你以為他已經死去,而且,才參加了他的火葬禮回來的人,忽然又出現在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