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説,和宣瑛一起到中原闖蕩江湖,是我做最好的美夢時也不敢夢到的事,可是,受阿瑛監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然而我沒有選擇的餘地,立即便跪倒地上,強裝歡聲道:“多謝大師父成全。”
大師父聲音帶點感傷:“這個病,不知還能涯上多久,希望你能夠快點回來,好讓這副老骨頭還有命親眼見到你們的婚禮,那大師父便死而無憾了。”
我聽到這句話,立時握着大師父的手:“大師父,你長命百歲,別説這樣的話。”
大師父閉上眼睛,良久沒有説話。我不敢打擾他,又不敢離開,整個房間一片死寂,直至很久很久以後,大師父才張開眼睛,説道:“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大師父這句話有點沒頭沒腦,但多年師徒,我對大師父的思路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立刻明白了他話中的含意。幾乎連想也不想,便慨然道:“皇天在上,我王天兵若不竭盡平生之力捉拿或格殺祝氏三兄弟和他們的後人,便要我五雷轟頂,五馬分屍而死!”
大師父嘉許地道:“祝氏三兄弟皆是智勇雙全,你單人匹馬,可能不是他們的對手,到時怎麼辦!”
我當然知道大師父想我怎麼做:“假如他們的武功確實比我高,我便會不惜使用每一種卑鄙手段,總之,一定會把事情辦妥回來。”
大師父點頭:“天兵,你懂得這樣想,我便放心了。”
我沉聲道:“大師父,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大師父緩緩地道:“那麼,你再發一次誓,説假如你不用盡一切卑鄙手段去捉拿或格殺祝氏三兄弟,阿瑛便五雷轟頂,五馬分屍死了吧。”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刻的感覺真的有如五雷轟頂,整個頭顱“嗡嗡”地響,腦袋空白一片,好一會才能開口:“大師父,你説甚麼?”
大師父平靜地道:“阿瑛不是你最親愛的人嗎?要發誓,便應該把誓言應在最親的人身上。”
我萬料不到大師父竟然出了這樣的一個難題,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大師父語音沒有一絲感情:“只要你盡力辦事,阿瑛便不會應誓,有甚麼好擔心的?”
我回答不上來,無奈只得依言發誓。
大師父十分滿意:“好了,你現在還是快去找阿瑛,叫她陪你一起上路吧。”
黑風山
話説王天兵和宣瑛離開三姓桃源,並肩闖蕩江湖,就像劉姥姥進入大觀園一樣,踏進了他們從未經歷過的新世界。在以後的兩個月,二人形影不離,並肩闖蕩江湖,碰到各式各樣的新事物,接觸各色各種的新人物,不停吸收着新知識。在這段日子,兩口子互相扶持,甜蜜温馨,據王天兵日記的形容,真正是“樂似天仙,羨煞人間”。
而祝氏三兄弟在這三十年當中,憑着過人的武功和智慧,赤手空拳打出了好大的萬兒,祝家莊這三個字,在江湖可算是舉足輕重,誰人不知,那個不曉。所以,王天共和宣瑛沒有費多大的氣力,便已打聽到祝家莊的所在。
可是,二人也不急着一時要找到祝家莊,反而情願慢慢上路,花多點時間到處瀏覽中原的美麗風光,他們深知,當他們一辦完大事,返回三姓桃源時,以後便沒有機會重返這個多姿多采的中原了。
王天兵的心裏甚至幻想過,不如就此效法祝家三兄弟,和宣瑛一起留在這裏,下半生過着神仙也似的美滿眷屬生活。當然,這句話,他只敢留在心底,不敢對宣瑛提起。
閒話表過,繼續王天兵的日記。
我和宣瑛在一個山頭面前停下,越過這座山,便是祝家莊的所在。
據鄰近鎮上的村民説,這座山,喚作黑風山,中原一帶,名叫黑風山的山頭,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偏偏以這座最為有名。
原因很簡單,山以人名,這個黑風山上,盤踞了一股以兇悍殘忍絕倫聞名的強盜,定時要鄰近的幾個小鎮繳納鉅額金錢,儼然是方圓數百里的大王。
這股強盜,叫做黑風軍,原來是山東省某軍閥摩下的逃兵,不知怎的落草為寇,但是強盜之間仍是以軍銜互稱,他們的首領,就叫做黑風軍長--他在軍隊時據説還未曾官至軍長,只是此刻既然佔據了一個山頭,便索性封自己為軍長,遇過癮頭罷了。
黑風山一帶本來聚集着五、六股十強盜,各據山頭一方,有時聯手搶掠山下小鎮,有時相互攻奪霸佔地盤,附近百姓苦不堪言。
三年前,黑風軍長(那時他當然還未自稱黑風軍長)率領十多名部下來到黑風山,二話不説,便在黑風山的最高處豎立了一杆殘破不堪的旗幟,上面大大的寫着“黑風軍”三字,筆法蒼勁有力,顯然出自書法高手筆下。
同時,黑風山上每一幫強盜都已收到一封筆法同樣蒼勁有力的信,限定他們在三天之後太陽初升的時候,帶同全部人馬和武器,還有多年搶掠回來的金銀財寶,一同向現在黑風出的主人--也即是黑風軍長投誠,遲到者格殺勿論。
信是由一個軍人裝束的高大漢子,騎着一匹方圓五百里最快的馬,在每個山寨大門外數十丈,以利箭束着信件,一箭越門射入寨內,飲羽直入泥地,可見此人膂力之強。
這個漢子,當然便是黑風軍長。
這樣公然挑釁的舉動,惹得黑風山眾強盜怒不可遏,其中一名盜魁更揚言要把黑風軍長的頭顱一刀劈下,醃了浸酒,因為,黑風軍長騎來送信的快馬,就是他剛剛失去了的愛馬。
然而,羣盜見到黑風軍長投箭送信的身手,亦知來者並非善類,話雖説得大,但也不敢造次,各盜魁就在那位失馬強盜的寨中,商議如何在當晚突襲黑風軍長,攻他一個措手不及。
誰知就在羣盜商議定當之際,赫然發現山寨原來已遭數百大軍包圍,眾寡懸殊,只好束手就擒。黑風軍長見到他們,二話不説,便一刀一個,隨手就把五名盜魁的頭劈掉下來,至於有沒有拿去醃酒,便不得而知了。
原來黑風軍長乘着幾名盜魁聚在一起商議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突襲羣龍無首的幾個山寨,並立刻把受降寨眾收歸摩下,最後才聯同幾百個受降寨眾,一舉攻殺還在懵然商議得興高采烈的幾名盜魁。
黑風軍長執掌山寨後,第一件事便是突出奇兵,把附近幾個小鎮的自衞民團打個落花流水,粉碎了他們的反抗能力,然後才命令小鎮居民定期繳納鉅額軍糧,相當於以往的十倍金錢。
這三個月來,黑風軍長更是不斷招兵買馬,整頓軍備,看來大有繼續擴張之勢。
所以,當我和宣瑛問及往黑風山的路如何走時,那小鎮的村民大驚失色,連連勸我們千萬不要走這條送死之路,寧願多化三數天時間,繞遠點路,也總比被挖掉內臟,屍體丟在荒山野嶺餵狗好。
我故作吃驚:“真有這麼狠的強盜?”
那村民吞了吞口水,望望四下無人,一邊斜着眼瞟着宣瑛一邊向我道:“你還好,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大姑娘這麼標緻,落在那好色如命的黑風軍長手上,只怕丟出荒山野嶺時連狗也不吃哩!”
宣瑛聽得大發嬌嗔:“你……”正欲伸手一掌摑落這個無禮之徒幾顆牙齒,我急忙使眼色阻止她。
我唯唯諾諾地道:“大叔,多謝指教,我們懂得怎樣做了。”
那村民走後,我和宣瑛相視而笑,想也不想便朝着上黑風山的路走,心裏充滿了按捺不住的興奮。
是的,我倆來到中原兩個月,雖然可算是見盡了新鮮事兒,卻始終未有機會一試身手。須知我們都是習武之人,而我更是不知浸淫了多少流血流汗的苦功,才把“龍虎功”練得大成,可是三姓桃源畢竟是小地方,我們的武功究竟到了那個地步,自己也不甚清楚,此刻難得有機會可以讓我們大展拳腳,怎不教我們興奮莫名?
我們一路上全神戒備,猶如拉緊了的弦般,一點也不敢鬆懈,因為,黑風山上的強盜可能隨時出現偷襲。
誰知,我們走了大半天,也不見一個盜賊的影蹤,心裏正十分奇怪,宣瑛突然道:“師哥,你看!”
我循着她手指看,只見前方在樹叢和長草的掩映下,隱約見到不遠處赫然有一個設備簡陋,但規模卻不小的山寨。
我和宣瑛互望一眼,深呼吸了一口氣,大步朝山寨走去,右手部緊握着刀柄,深知一場激烈的大戰即將展開。
就在這時,一名盛裝打扮的青年突然從山勘走出來,我還在猶豫是否應該打草驚蛇,宣瑛已經迫不及待:“師哥,待我來!”飛身一記“獨劈華山”,迎頭便砍向那青年。
青年猝不及防,卻雖驚不亂,危急中雙掌一拍,牢牢夾住宣瑛刀肩,再飛腳力踢宣瑛脈門,宣瑛只得鬆手棄刀,青年已乘勢欠身橫臂鎖着宣瑛頸項。
一切發生得有如電光石火,我欲救無從,只得眼巴巴看着宣瑛被青年制住,心下焦急如焚,但仍張作鎮定地道:“朋友,你也是習武之人,欺負娘兒們算甚麼好漢,放下她,我和你一對一再比過高低。”
那知青年卻痴痴地望着懷裏的宣瑛,一瞬間,鎖着宣瑛的手也不禁鬆了起來。
宣瑛乘勢用力掙脱青年的手臂,奔向王天兵,卻禁不住回頭望向青年。只見他英俊挺拔,一點也不像壞人,那對痴痴的眼神仍呆呆的望着自己,回想剛才青年摟着自己時那堅實的胸膛,和散發着那麼濃烈的男人氣息,不由得嬌羞的低下頭來。
我目睹阿瑛這樣給人佔了便宜,不禁憤怒得想立刻把眼前這人撕成八塊,但仍竭力沉住氣道:“敢問閣下尊名大號,在黑風山身受何職?”
青年還未答話,在我身旁的宣瑛卻忽然道:“師哥,請手下留情,我……想他不是壞人。”
我聽見宣瑛替青年求情,心中怒火更甚,不待青年答話,已擺開起手式:“朋友,請賜招吧。”
我心知青年雖然年紀和我差不多,卻身負驚人技藝,故此一出手便是龍虎功的殺着。高手相爭,勝負只有一線之間,要想擊倒對手,就得先發制人。
青年“咦”了一聲,輕輕一掌便把我這來勢猛烈的絕招化解了,好像對我的武功十分熟悉似的,然後他再攻來一掌,我順手一檔,心下愕然,他使的豈不正是龍虎功的一招“龍騰虎躍”?
我們二人翻翻滾滾,不知過了多少百招,大家招式的大同小異,就像同門師兄弟拆招般,你來我往,煞是好看。
鬥至酣處,青年突然跳出戰圍,抱拳道:“朋友,好功夫,我認輸了。”
我怒道:“黑風山的小賊,你作惡多端,今天便要取你狗命!”
青年英俊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温柔的笑容,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他的笑容不是向我,而是衝着我身旁的宣瑛。
我勃然大怒,正欲再次出手,青年卻搶先道:“在下叫祝志強,並非黑風山上的強盜,黑風山強盜剛剛已被我殺光,一個不留。”
宣瑛驚叫一聲:“你姓祝,那你是……”
我卻早已猜到七七八八:那青年竟然懂得龍虎功,而且功力還練得和我不相伯仲,三姓挑源的武功從未外泄,那青年除了是祝家的後人還會是誰?
我冷冷一笑:“你是祝家的後人便好了,我正要找你們。”
同樣道理,祝志強當然亦猜到我們是甚麼人,抱拳道:“你們想都是三姓桃源的傳人了,不知高性大名?”
一直偷目注視着祝志強的宣瑛立刻道:“我叫宣瑛,祝大哥,這廂有禮了。”
看見宣瑛這副含羞答答的模樣,我更是氣炸了肺,悶聲道:“我叫王天兵,奉三姓桃源長老之命,捉拿祝長正、祝長生、祝長雄三兄弟和他們後人回三姓桃源,接受家法處置!”
祝志強哈哈大笑,我聽出他的笑聲帶有幾分鄙視和不屑。只聽他笑着道:“你們在谷中長大的人,真的是井底之蛙,外面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也懵然不知。現在是甚麼年代,還在死守着甚麼家法、谷規?”
我和宣瑛出來中原已經有兩個多月,以我們的過人才智,對於現在的政冶和社會狀況的大變當然亦已經有了一定的認識,而身處這股只想大解放的歷史洪流的人,如何自處、應變,亦是我們在這兩個月來一直思索的問題,祝志強的這一番義正辭嚴的講話,正説中我們心坎裏想説的,宣瑛只聽得不住點頭。
我想反駁祝志強,又不知從何駁起,面子掛不住,只好大怒道:“祝志強,別多狡辯,總之你們是三姓桃源的人,私自逃走,便是觸犯了三姓桃源的規條,現在我便以三姓桃源大弟子的身分,執行家法,一便是你乖乖的束手就擒,再帶我去捉拿你爸爸和兩位叔父,否則兵刃無眼,可別怪我辣手無情!”
祝志強卻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一直灼灼的望着宣瑛,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道:“宣小姐,你也是奉三姓桃源之命,來捉拿我的?”
祝志強問得這樣直接,宣瑛一時手足無措,竟然答不上話來:“不……不,我……我們……”
我側頭看宣瑛,看見她望着祝志強的眼神,如痴如醉,如迷如夢,我立時明白髮生了甚麼事,我也知道我完了,阿瑛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眼神望我一眼,從來沒有。
看見宣瑛現在這個模樣,我心如刀割,方寸大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歇斯底里地大叫:“阿瑛,和我一起殺了這小子!”
宣瑛卻沒有答話,也沒有出手的意思,只是不知所措的站在當場,望望我,又望望祝志強,一副不知怎麼辦的樣子。
我目睹宣瑛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登時發了狂,大叫一聲,雙腿鴛鴦連環蹴出,一釘咽喉,一取下陰,赫然已使出了“龍虎功”中最厲害的一記殺着。
(這場比鬥,足足打了三天三夜,至於結果如何,我們已於香媽口中得知,那也不必再複述一次了。
然而,在這場比鬥之後,圍繞着王天兵發生的一切事情,更是驚心動魄,亦使我們明白當年祝志強之死的真正來龍去脈。
在繼續王天兵的日記之前,這裏要先補充幾句話,王天兵在殺祝志強不遂,還失去了宣瑛之後,便回到黑風山下的小鎮,終日借酒消愁,渾渾噩噩地不知過了多少天。
這段日子,大概過了一個月,而這個時期,他的日記也是斷斷續續的,寫一天停兩天,記下來的都是一些神志不清的瘋言亂語,一時怨自己沒用,一時大罵宣瑛無情,一時發誓一定要殺死祝志強一家報仇,文字顛三倒四,完全不知所云,和先前日記的一絲不苟判若兩人。
直至一個晚上,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整件事情的發展,也改變了王天兵的下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