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到開羅最大的圖書館中,借閲那三冊古埃及對外來往的資料,將附錄中,那英國人所記載的,那金字塔的位置,詳細地記了下來。然後,我購置了許多有關沙漠的地圖、書籍,和進入沙漠必需的用具,以及一輛性能極佳,在沙漠中行駛,不必加水的汽車和一輛拖卡。
然後,我才登報,徽求一個沙漠旅行的響導,我在徵求廣告中説明,我要的嚮導是第一流的,因為我要在沙漠中找一座失了蹤的金字塔。
再然後,我便等着,等着有人來應徵。一連三天,沒有一個人上門。到第四天黃昏時分,我幾乎已準備一個人出發了。舍特推開門,説有人來應徽。
我連忙跳了起來,道,“快請他進來。”
舍特搖了搖頭,道:“先生——”
這三天來,他一直在勸我不要到沙漠去,所以他一開口,我連忙揮手道:“少廢話,快請應徵的人進來!”舍特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不一會,他便帶着一個人,站在我的門口。
我向那應徵作我向導的人看去,不禁呆了一呆。
在我的想象之中,有勇氣作沙漠旅行嚮導的人,一定是體壯如獅,活力如豹的非凡之人,但如今站在大胖子舍特旁邊的,卻是一個瘦子。
或許是由於站在舍特的旁邊吧,那人瘦得更是十分特出。他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十分名貴。我只是留意到那人面上的一股十分堅決的神情。也就是因為他臉上的那股神情,才使我決意和他談一談,而不是立即揮手令他離去。
在我打量他的時候,那人也同樣地打量着我。
我站了起來,道,“請坐,閣下是來應徵當嚮導的麼?貴姓名?”
他向前踏來,他身上的衣服雖然不是十分名貴,但是我卻發現他走路的姿勢,十分有教養,而且,我也發現他不像是阿拉伯人。
他走了幾步,挺了挺胸,道:“艾泊。或許你可以稱我為艾泊子爵,但是我卻不在乎。”
他講的是略帶法國口音的英語。我絕未想到,我登報徵求沙漠中的嚮導,經過了三天之久,前來應徽的,竟會是一個法國人,而且還是法國貴族!
法國人和沙漠,似乎無論如何扯不上關係的。我勉強笑了一笑,道:“艾先生,我想你或者是找錯我了。”艾泊並不多説什麼,看來他並不像是多口的人,他只是從衣袋中摸着一張摺得方方整整的紙來,那紙已發黃了,他問道:“先生,你懂德文麼?”
我呆了一呆,道:“我懂一些,但是我不以為到沙漠中去,要懂德文才行。”
艾泊將那張紙透了過來,道:“那麼,先生,請你看這個。”
我不知艾泊的萌蘆中是在賣些什麼藥,但就算他是有詭計的話,一張發黃的紙,似乎也不能害我,所以我便伸手接了過來,將之打開。
我首先看到,紙上印着一張照片,那是一個略見瘦削,精神奕奕的年輕人。
雖然照片上的人,和眼前的艾泊大不相同,但是兩者卻有着一個相同的地方,便是那種現露在面上的堅決的神情,我立即肯定,那張照片上的人,就是艾泊。
那是一張通緝通告,簽署這張通告的,是德軍將領隆美爾。通告中説,德軍中任何人,只要能擒獲在沙漠中活動的盟軍情報工作組的組長。
法國人艾泊子爵,便可以獲得巨大的獎賞。通告中並且註明,這個艾泊子爵的別名,是叫着“沙漠中的一粒沙”。
這是一個十分別致的別名,但由此也可以知道,艾泊是如何能適應沙漠,他就像是沙漠中的一粒沙一樣!隆美爾的別名是“沙漠之狐”,比起艾泊來,當然是不及了。
我一看完了這張通告,便對艾泊肅然起敬,道:“閣下如果能夠使得隆美爾出那麼大的賞格捕捉你的話,那你一定也有資格擔任任何人的沙漠嚮導了。”
艾泊伸出手來,道:“將這通告還給我。”
我將那張通告還給了他,忍不住問道:“你可允許我問你——”艾泊揮了揮手,道:“你是想問:一個如此優秀的情報工作者,何以會到這一地步的,是不是?”
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道:“是。”
艾泊冷然道:“抱歉得很,我是來應徽作為沙漠嚮導,並不是來接受人盤問的。”
我聳了聳肩,道:“不要緊,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好的嚮導,而不是一個喜歡緬懷往事的人。”
艾泊望着我,道:“那麼,我是你的僱員了?”
我點了點頭,道:“每一天十埃鎊,一切設備,由我負責,這個數字,你可滿意麼?”
他伸出了手來,道:“那比我預期的高得多了,但是我要先支三天報酬。”
我絕不猶豫地答應了他。艾泊看來是一個有着絕大苦衷的人,但是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他都不是一個騙子。當然,一個騙於是不會在額上寫着字的,但是我卻願意冒這個險。我看出已很久沒有人相信艾泊了,當然更不會有人,將三十埃鎊交到他手上的。
而我願意使他覺得我十分信任他,因為兩個人在沙漠中,若是相互之間,不是坦誠相見,不是絕無隔膜的話,那實是太可怕了。沙漠是會令人喪失理智的,在那樣的情形下,相互相信,相互依靠,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數足了鈔票,放在他的手上。他緊緊地握住了鈔票,向我望了一會,道:“我在一小時之後,再來見你,來討論我們的工作!”
我點了點頭,絕不露出我在想他可能一去不回的神情來。他匆匆地走了出去。我又坐了下夾等着他,舍特來羅唆了幾次,都給我趕了出去。
不到一小時,艾泊已經回來了。
他比我剛才見他的時候,精神了許多。他一進來,便坐了下來,道:“好,讓我們看一看,你已經做了一些什麼準備。”
我將我已經買好了的一切用具和食物,顯示給他看,又告訴他,我還買了一輛不必在冷凝器中加水的汽車。我自以為這些裝備,已足以在任何沙漠中旅行的了。怎麼艾泊看了,竟哈哈大笑起來。
他大笑着,道:“不必加水的汽車,罐頭水,罐頭食物,防曬油,哈哈,你以為我們只是穿過沙漠,到拉斯維加斯去麼?不論你想到沙漠中去千什麼,但絕不是短短的旅行,是不是?”
我點頭道:“自然,我是要去找尋一座失了蹤的金字塔!”
艾泊聽了,猛地一震,向後退出了一步。
我詐作未曾看到他吃驚的神情,只是繼續道:“這座金字塔,在十八世紀的時候,曾被一個英國人發現過,但是如今卻湮沒在黃沙之下了。”
我講到這裏,才拾起頭來,只見艾泊的面色,蒼白得十分可怕。
我問道:“怎麼,你可是想取消我們之間的合約麼?”艾泊喃喃地道:“五個,已經有五個傑出的沙漠嚮導,因為這見鬼的金字塔,而消失在沙漠之中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如果你怕成為第六個的話,那可以不去的,你已經取去的錢,我也不向你追討了。”他蒼白的臉上,現出了一般高貴的神情來,道:“沒有什麼,我去。”
我道:“艾泊,我絕不勉強你。”
艾泊道:“沒有什麼人能夠勉強我,先生。”
我伸出手來,我們第一次握手。我説道:“我叫衞斯理,你不必稱我先生。”
艾泊握住了我的手好一會,道:“我聽過你的名字。是你的話,我的勇氣可能會重生。”我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也給我以異常的勇氣。”
艾泊並不多問我為什麼要去找那座金字塔,他只是道:“你所準備的東西,幾乎沒有一件可用的。我們得打算在沙漠中渡過二十天,或者更長的時間,我們首先需要二十頭駱駝,而不是一輛汽車。”
我望着他,並不參加意見。他是“沙漠中的一粒沙”,我當然沒有反駁他話的資格。
他繼續道:“誰告訴你該停步了,旋風就在前面,誰告訴你該快些走,前面有綠洲在等着,誰告訴你大羣毒蠍伏在離你一尺附近處?誰給你在糧食吃盡時以不必冷藏的糧食?全是駱駝,而不是汽車!”
我已在記事簿中記了下來:二十頭駱駝。
他在室中踱步,道:“一具礦牀探測儀,我可以改裝一下,使這具探測儀對於大量的石英、長石、雲母有特別敏鋭的反應。”
我點了點頭,艾泊的出現,是我的幸運,他顯然是一個學識極其豐富的人。他説要改裝探測儀,使之對石英、長石、雲母的反應敏鋭,正是尋找那座金字塔的必要步驟。
因為築成金字塔的花崗石,正是石英里長石和雲母結晶而成的。
他又踱了幾步,道:“絕不漏水的皮袋十六個,每個要可以儲二十加侖清水。”
我忍不住了,道:“要那麼多水?”
他站住了身子道:“你可能在沙漠中迷路,一口水也能救你的性命!”
我不再出聲,又將他所説的記了下來。
葉又道:“厚膠底靴子八對,麪粉四袋,鹽二十斤,酒兩瓶……”他説一樣,我記一樣,算下來,不下數十件之多,而我本來聽購買的東西,可以用的,只是極小的一部份而已。我等他説完,道:“還有麼?”
他搖了搖頭,道:“沒有了!”
我笑着問他,道:“當你在沙漠中做情報工作的時候,也有那麼多配備麼?”
他瞪了我一眼,道:“那時是為了反法西斯,如今是為了什麼?”
我道:“如今,是為了我要到那金字塔中,去尋找隱身法。”
艾泊大叫了起來,道:“什麼?”
我重複了一遍:“隱身法。”
艾泊又呆了片刻,道:“好,不論你去找什麼,我只是你的嚮導而已。”
我笑了笑,道:“你和我分頭去準備這些東西,大約兩天功夫,可以齊備了?”
艾泊道:“不錯,兩天足夠了。”
我給了艾泊一筆錢,他又離我而去。我一連忙了兩天,買這樣,買那樣,又要將買好的東西,運到出發的地點,負在駱駝的背上。
第三天早上,我和艾泊兩人,騎在駱駝背上,向沙漠出發了。
我們帶着航海用的方向儀,艾泊則從出發之後,一直在研究那英國人記載的方位。
一小時之後,我們已置身在大沙漠之中了,但是還不斷看得到人和高高的金字塔。但是到了下午,沙漠中的生物:看來像是隻有我們兩個人,和二十隻駱駝了。
艾泊一直在研究那方位,和側頭沉思着。到黃昏時,他才第一次開口,道:“這個地方,我是到過的。”
我興奮道:“你到過?”
艾泊點點頭道:“是到過的,那是一個十分奇妙的地方,”我聽了之後,不禁一呆,道:“奇妙,沙漠總是一樣的,有什麼奇妙不奇妙?”
艾泊道:“當然,在你看來,沙漠是一樣的,但對我們久在沙漠中的人來説,就不同了。
你分不出細小的沙粒,這一粒和那一粒之間,有什麼不同,也分不出這一堆和那一堆有什麼不同,但是我分得出。”
我道:“那麼,那金字塔的所在處,究竟有什麼奇妙呢?”
艾泊想了一會,道:“我很難解釋,那地方的沙粒,是與眾不同的——”他講到這裏,忽然歡呼起來,道:“當然,那是旋風的傑作。”
我望着他,艾泊揮舞着手,道:“旋風可以將幾億噸沙,從幾百裏外捲過來,使得沙漠的沙層,平空厚上幾十碼,那地方的沙粒,與眾不同,當然是被旋風捲起來的了。”
我充滿了希望,道:“如此説來,的確是有一座金字塔被埋在沙下了。”
艾泊點了點頭,道:“有可能,但是有可能是一回事,要找到它,又是一回事了。”
我沉聲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何以在我們之前,五次去尋找那金字培的人,會消失在沙漠之中呢?”
艾泊聽了之後,一言不發,只是突然策動他所騎的駱駝,向前奔去。我也策動着駱駝,趕了上去,道:“艾泊,你是知道他們失蹤的原因的,是不是?”
從他的動態中,我可以看出來,他是在避開問題的主要一面。
我又追問道:“你對沙漠如此熟悉,難道也説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麼?”
艾泊半晌不語,才道:“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你不要再問我,而在到了我們目的地的附近之後,不論有什麼樣的怪事出現,你都不要大驚小怪。”
艾泊的話,使得我們本已充滿了神秘的旅途,更增加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我忙問道:“我們可能遇到什麼怪事?”
艾泊道:“不要再問我,或許我們會平安到達,那你就不必虛驚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艾泊,你將我當作神經衰弱的病人麼?”
艾泊道:“當然不,但是沙漠是沙漠,和天空、陸地、海洋,完全不同,天空、海洋、陸地是人們所熟悉的三度空間,而沙漠就像是人類未知的第四度空間,在沙漠中,可對發生一切超乎常理之外的怪事!”
艾泊的話,我是同意一部份的,那主要是由於沙漠的單調,空氣的乾燥,都可以使人產生十分如真的錯覺之故,以前我認識一個沙漠旅行家,他就堅持説澳洲之大沙漠中,有着“無頭族”人,是他親眼看到的:每一個人都沒有頭!
我沒有再和他爭辯,我們在寂靜的沙漠中行進,幾乎連話都不想多説。一連幾天,我們向大沙漠的腹地前進,沒有別的東西。
潮濕的空氣本來是最令人討厭的,但在那時,我卻懷念起江南的“黃梅天”來了,我不斷地用清水從頭上淋下來,使我的頭髮保持濕潤。
雖然不到幾分鐘,頭髮又幹得像稻柴一樣,但總比一點水份都沾不到好得多。
在出發的時候,我認為我們帶得水大多了,這時我才知道並不,在沙漠中,即使有一水塘水,也還是不夠的。人在沙漠中,主要倒不是生理上需要水,而是心理上需要水!
第五天黃昏,根據艾泊的紀錄,我們已經來到了那英國人所記載的那個金字塔的附近了。艾泊檢查了蓄電池,開動了那具經過他改裝的探測儀。探測儀發出“嗡嗡”的聲音,開始工作。
探測儀上的一個指針,定在“零”度上不動。艾泊向那枚指針指了一指,道:“如果這根指針移動的話,那我們或者可能發現了一座雲母礦,或者是會發現了那座金字塔。”
我向前望去,沙漠十分平整,夕陽的光輝映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上,閃起一片真正的金黃色的光芒,如果在三哩之內,有一個高起五尺的物事,我想我一定不必用望遠鏡就可以看到了的。
但是沙面之上卻什麼也沒有。
艾泊大聲叱喝了幾聲,駱駝隊停了下來。我奇道:“今天我們就在這裏紮營了麼?”
艾泊點了點頭。道:“是的,我們準備的武器呢?要取出來了。”
我吃了一驚:“今天晚上可能有意外的變故麼?”
艾泊搖了搖頭,道:“説不定,説不定!”
他要我紮營帳,他自己則調整着探測儀上的一些零件,牽着那正負着探測儀的駱駝,向前走了開去。等我紮好了營帳,弄好了吃的東西,他還沒有回來。
但是我卻並不擔心,因為在暮色中,我還可以看得到他。
他和那頭駱駝,大約在兩哩開外處,我想叫他,又怕他聽不到,於是我取起了望遠鏡,想看看他是不是已準備回來。
在望遠鏡中,我看出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那隻駱駝停着不動,駱駝的背上,仍然負着那具探測儀,和艾泊將駱駝走開去的時候一樣。
但是艾泊本人呢,他卻在離開駱駝七八尺處,雙手按在沙上,雙足向上倒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