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外又颳起風,吹起滿天黃砂,白晝很快就將過去,黑暗就將來臨。
在這片無情的大地上,生命的價值本就已變得十分渺小,能活下去固然要活下去,不能活下去死又何妨?
小方又躺了下去,好像已經準備讓他們送回風砂中去等死。
就在他剛想閉上眼睛時,忽然聽見一個人用奇特而生冷的聲音問他:
“你真的不怕死?”
他用不着張開眼睛看,就已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這個人一直靜靜的站在那裏,靜靜的看着他,目光從未移動過片刻,眼睛卻絕對沒有任何表情。
這個人在看着小方時,就好像一隻貓在看着一隻已經落入了蛛網的昆蟲。
他們本就是不同類的。
生命既如此卑賤,生死間的掙扎當然也變得十分愚蠢可笑。
他當然不會動心。
但是現在他卻忽然問小方:“你真的不怕死?”這是不是因為他從未見過真不怕死的人?
小方拒絕回答這問題。
因為這問題的答案,他自己也不能確定。
但是他已經這麼樣做了,已經表現出一種人類在面臨生死抉擇時的尊嚴與勇氣。
有些問題根本就用不着言語來回答,也不是言語所能回答的。
這個人居然能瞭解。
所以他沒有再問,卻慢慢的走了過來,他走路的姿態也跟他站立時同樣奇特。
別人根本沒有看見他移動,可是他忽然就已到了小方躺着的那張軟榻前。
小方的劍就擺在軟榻旁那木几上,他忽然又問:“這是你的劍?”
這問題不難回答,也不必拒絕回答。
“是,是我的劍。”
“你使劍?”
“是。”
忽然間,劍光一閃,如驚虹閃電。
誰也沒有看見這個人伸手去拿劍、拔劍,可是木几上的劍忽然就已到了他手裏。
劍已出鞘。
一柄出了鞘的劍到了他手裏,他這個人立刻變了,變得似乎已跟他手裏的劍一樣,也發出了驚虹閃電般的奪目光芒。
可是這種光芒轉瞬就已消失,因為他掌中的劍忽然又已入鞘。
他的人立刻又變得絕對靜止,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説:
“世人鑄劍千萬,能稱為利器卻只不過其中二三而已。”
“寶劍名駒,本來就可遇而不可求,萬中能得其一,已經不能算少了。”
“你的劍是利器。”
小方微笑,“你的眼也很利。”
這人又問:“你用它殺過人?”
“偶一為之,只殺該殺的。”
“善用利器者,才能殺人而未被殺,你的劍法想必不差。”
“還算過得去。”
這人又沉默良久,忽然道:“那麼你另外還有條路可走。”
小方也忍不住問:“哪條路?怎麼走?”
“用你的劍殺了我!”他聲音全無情感:“你能殺我,你就可以不死。”
“否則我是不是就要死在你的劍下?”
“是的!”
他慢慢的接着道:“有資格死在我劍下的人並不多,你能死在我劍下,已可算死而無憾。”
這句話實在説得太狂,如果是別人説出的,小方很可能會笑出來。
小方沒有笑。
這句話不可笑,因為他看得出這個人説的是真話,簡簡單單的一句真話,既沒有炫耀,也不是恫嚇,他説這句話時,只不過説出了一件簡單的事實。
不管怎麼樣,能死在這人的劍下,總比躺在那裏等死好。
能與這樣的高手決一生死勝負,豈非也正是學劍者的生平快事!
小方生命中的潛力又被激發──也許這已是最後一次,已經是他最後一分潛力。
他忽然一躍而起,抓住了他的劍。
“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你説。”
“就在此地,就是此刻。”
“不行。”
“我的人在此,劍也在此,為什麼不行?”
“因為你的人劍雖在,精氣卻已不在。”這人的聲音還是全無情感:“我若在此時此地殺了你,我就對不起我的劍。”
他淡淡的接着道:“現在你根本不配讓我出手!”
小方看着他,心裏忽然對他有了種從心底生出的尊敬。
因為他尊敬自己。
這種尊敬已經超越了生死,超越了一切。
小方忽然説出件別人一定會認為很荒謬的要求,他説:“你給我一袋水、一袋酒、一袋肉!一袋餅、一套布衣、一張毛氈,三天後我再來。”
這人居然立刻答應:“可以。”
衞天鵬沒有反應,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
水銀好像要跳了起來:“你説什麼?”
他轉過身,靜靜的看着她。全身上下都沒有任何動作和表情,只是很平靜的問:“我説的話你沒有聽清楚?”
“我聽清楚了。”水銀不但也立刻安靜下來,而且垂下了頭:“我聽得很清楚。”
“你有意見?”
“我沒有。”
水、酒、肉、餅、衣服、毛氈。對一個被困在沙漠裏的人來説,已不僅是一筆財富,它的意義已絕非任何言語文字所能形容。
小方已帶着這些東西離開他們的帳篷很久,情緒仍未平靜,太長久的飢渴已經使他變得遠比以前軟弱。軟弱的人情緒總是容易被激動。
他沒有向水銀要回他的赤犬。因為他並不想走得太遠,免得迷失方向,找不到帳篷。
他也不想讓別人認為他要走遠,因為他決心要回來。
但是他絕不能留在那裏等到體力復原,只要他看見那個人,他就會受到一種無法抗拒的威脅。永遠都無法放鬆自己。
他一定要在這三天內使自己的精氣體力全都恢復到巔峯狀態,才有希望跟那個人一決勝負,如果他無法放鬆自己,就必敗無疑。
在一個無情劍客的無情劍下,敗就是死!
冷風、黃沙、寒夜。
他總算在一片風化了的岩石旁找到個避風處,喝了幾口水,幾口酒,吃了一塊麥餅,一片肉脯,用毛氈裹住了自己。
他立刻睡着了。
等他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卜鷹。
寒夜又已過去,卜鷹的白衣在曉色中看來就像是幽靈的長袍,已經過魔咒的法煉,永遠都能保持雪白、乾淨、筆挺。
小方並不驚奇,只對他笑笑:“想不到你又來了。”
其實他並不是真的想不到,這個人無論在任何時候出現,他都不會覺得意外。
卜鷹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我看起來跟你第一次看見我時有什麼不同?”
“沒有。”
“可是你卻變得不同了。”
“有什麼不同?”
卜鷹的聲音中帶着譏誚:“你看起來就像是個暴發户。”
小方笑了,他身旁的羊皮袋,卜鷹的鋭眼當然不會錯過。
在這塊無情的大地上,如果有人肯給你這些東西,當然會要你先付出代價,現在他唯一能付出的,就是他的良知和良心。
卜鷹是不是已經在懷疑他?
小方沒有解釋。
在卜鷹這種人面前,任何事都不必解釋。
卜鷹忽然也對他笑了笑:“可是你這個暴發户好像並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有時不解釋就是種最好的解釋。
“我只不過遇見了一個人而已。”小方説:“他暫時還不想讓我被渴死。”
“這個人是誰?”
“是個準備在三天後再親手殺我的人。”
“他準備用什麼殺你?”
“用他的劍!”
卜鷹的目光掃過小方的劍:“你也有劍,被殺的很可能不是你,是他。”
“有可能,卻不太可能。”
“你有把好劍,你的劍法不很差,出手也不慢,能勝過你的人並不多。”
“你怎麼知道我劍法如何?”小方問:“你幾時見過我出手?”
“我沒有見過,我聽過。”
“你聽過?”
小方不懂,劍法的強弱怎麼能聽得出。
“昨天晚上,我聽見你那一劍出手的風聲,就知道來刺殺你的那個人必將傷在你的劍下。”卜鷹淡淡的説:“能避開你那一劍的人也不多。”
“所以你就走了。”
“你既然暫時還不會死,我只有走。”卜鷹的聲音冷如刀削。“自己等死和等別人死都同樣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他的心是不是也和他的聲音同樣冷酷?他走了,是不是因為他知道小方已脱離險境?
小方先喝了口酒,含在嘴裏,再喝一口水把酒送下去。
他很想讓卜鷹也這麼樣喝一口,這麼樣喝法不但風味極佳,而且對精神體力都很有益。
他沒有讓卜鷹喝,就正如他不會向一個清廉的官吏施賄賂。
一個人的慷慨施予,對另一個人來説,有時反而是侮辱。
卜鷹無疑也看出了這一點,兀鷹般的冷眼中居然露出温暖之意。
他忽然問:“你沒有見過那個人?”
小方搖頭。
“沒有。”他沉思着道:“當今天下的劍法名家,我差不多全都知道,卻始終想不出有他這麼一個人。”
“你當然想不出。”卜鷹眼中又露出深思的表情,一種已接近“禪”的深思。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的接着説:“因為真正的劍客,都是無名的。”
這句話也同樣已接近“禪”的意境,小方還年輕,還不能完全領悟。
所以他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卜鷹也要思索很久才能解釋:“因為真正的劍客,所求的只是劍法中的精義,所想達到的只是劍境中至高至深,從來沒有人能到達的境界,他的心已痴於劍,他的人已與他的劍聯為一體,他所找的對手,一定是能幫助他到達這種境界的人。”
他自覺他的解釋還不能令人滿意,所以又補充:“這種人既不會到江湖中去求名,甚至會將自己的名字都渾然忘記。”
小方也替他補充:“最主要的是,他們根本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們的名字,因為一個人如果太有名,就不能專心做他自己喜歡做的事了。”
卜鷹忽然長長嘆息:“你實在是個聰明人,絕頂聰明,只可惜……”
小方替他説了下去:“只可惜聰明人通常都很短命。”
卜鷹的聲音又變得如刀削:“所以三天後我一定會去替你收屍。”
這一天已經是九月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