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麟身高不及五尺,體重只有五十一斤,可是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充滿了可怕的力量,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骼,每一根神經,都隨時保持着最健全的狀況,隨時可以發出致命的一擊。
他屬下的人雖然都比他高很多,可是站在他面前時,絕不敢對他有一點輕視。
他們這一組的人,其中不但有來自關內的武林豪傑,也有關外的力士,異族的健兒。
現在他們又多了一個同伴。
“他姓方。”駝子將小方帶到他們每日凌晨的聚會地:“我想用他。”
“他有用?”唐麟問,只問了這一句。
“有!”
唐麟不再開口,他信任這個駝子。
他一向不多話。
可惜別人並不是這樣子的。
這一組的人飛揚跋扈,野性未馴,誰也沒有把別人看在眼裏。
幾個人交換了個眼色,第一個出頭的是馬沙。
馬沙高大粗壯,一身蠻力,是蒙藏一帶出名的勇士,也是數一數二的摔跤好手,要找別人的麻煩,第一個出頭的總是他。
“我來試試他有多大本事。”
喝聲出口,他一雙連蠻牛都能摔倒的大手,已搭上小方的肩。
小方的人立刻被他摔得飛了出去。
馬沙大笑,剛剛笑出來,忽然就笑不出了,剛剛明明已經被他摔出去的人,忽然間又已回到他面前,還是站在原來的地方,還是原來的樣子,好像根本沒動過。
“好小子,果然有兩手。”
馬沙大吼,使出了摔跤中最厲害的一招,據説他曾經用這一招摔死過一頭熊。
可是這次小方連動都沒有動,兩條腿就好像在地上生了根。
馬沙吐氣開聲,野獸般嘶吼,將全身氣力都使出。
這次小方動了。
他的肩輕輕一卸,他的手輕輕一帶,馬沙蠻牛般的身子忽然凌空翻了個筋斗,仰天跌倒,幾乎把沙地砸出一個坑來。
就在這時,一把寒光閃閃的解腕尖刀已出鞘,一刀刺向小方的腰。
“你再試試這一刀。”
這人先出手,再出聲,果爾洛族的戰士要殺人時都是這樣子的,“加答”就是他們之中最兇悍的戰士之一。
對他們來説,殺人就是殺人,只要能殺得死人,不管用什麼法子都同樣光榮。
喝聲出口,他的刀鋒幾乎已刺入了小方的腰,可惜他的手腕也已被小方扣住,然後他的刀就到了小方另一隻手裏。
小方淡淡的説:“你要殺我,我就該殺你,你殺不死我,就該死在我手裏。”
他問加答:“這樣子是不是很公平?”
加答頭上已經痛得冒出了汗,手腕幾乎已被折斷,卻還是咬着牙説:
“公平!”
小方笑了,忽然鬆開了他的手,把他的刀插回他那塗了油的牛皮刀鞘裏。
“我不能殺你,因為你是個勇士,不怕死的勇士。”
加答瞪着他,忽然對着他伸出了舌頭,伸得很長很長。
他絕不是在做鬼臉,他臉上的表情嚴肅而恭敬。
然後他從懷中拿出一塊月白色的絲巾,用雙手捧上放在小方足下。
幸好小方已在這一帶走過很多地方,總算沒有誤解他的意思。
向人吐舌頭,就是藏人最高的禮節,表示他對你的尊敬。
那塊淡色的絲巾,就是藏人最重視的“哈達”。如果一個人向他獻出哈達,就表示他已經把你看作他最尊貴的朋友。
所以小方在這裏至少已經有了一個朋友。
沒有別的人再出手,每個人看着小方時,眼色都已跟剛才不同。
小方知道他們已接納了他。
駝子一直冷眼旁觀,這時才開口:
“我們這一組的代號是‘箭’,現在你已是‘箭組’的人,也得像別人一樣,每天輪班一次,我們這一次帶回去的貨物很貴重,只要有可疑的人想來動我們的貨物,你就可以殺了他。”
他冷冷的接着道:“你甚至可以用剛才加答要殺你的方法殺了他!”
唐麟道:“今天你是在黃昏時當班,我派加答跟你一班,到時他會去跟你連絡。
駝子道:“現在你可以去照顧你的女人了。”
他的獨眼中忽然露出笑意:“那個女人看起來是個好女人,這裏的女人太少,男人太多,你要特別小心。”
小方默默的聽着,默默的走開,走出沒多遠,就聽見唐麟在問駝子。
“這個姓方的武功很不錯。”他問:“你知不知道他的武功來歷?”
“不知道!”
“你有沒有問過他?”
“沒有。”
“為什麼不問?”
“因為……”
小方沒有聽見他們下面説的話,因為駝子的聲音忽然壓得很低,他也走遠了。
隊伍蜿蜒前行,走得很慢。
有的人為了表示對聖地的嚮往虔誠,三步一拜,五步一叩。
波娃也分配到一匹駱駝,她痴痴的坐在駱駝上。眼中還是一片空洞迷惘,彷彿什麼事都沒有想,又彷彿想得太多。
小方心裏卻一直在想着駝子剛才説的那句話。
──我們這次帶回去的貨物很貴重,只要有可疑的人接近,你就殺了他!
小方不能不懷疑。
難道他們這次帶回去的這批貨物,就是那三十萬兩黃金。
難道這些人就是貓盜?
用這種方法來掩飾他們的身分雖然不能算太好,可是要將三十萬兩黃金運出沙漠,除了這法子外,也沒有再好的法子了。
“箭組”中那些來自各方的鬥士,如果戴上有貓耳的面具,豈非立即就可以變成貓盜?
他們的行跡雖然可疑,但是其中也有問題。
這麼龐大的隊伍行走在沙漠上,衞天鵬絕不會沒有注意到。
衞天鵬為什麼沒有對他們採取行動?
如果他們真的是貓盜,為什麼要接納小方這麼樣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
小方決定不再想下去。
不管怎麼樣,這些人總算對他不錯,如果不是他們收留了他,現在他很可能已經在兀鷹的肚子裏。
食水是被嚴格管制着的。
負責這件事的人姓嚴,叫嚴正剛,他的人如其名,剛正公直,一絲不苟。
在旅途中每個人都難免有病痛。
負責照料病患的,是個從關中流浪到這兒的落拓秀才,瘦弱佝僂,滿面病容,雖然他連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大家卻全都對他十分信任尊敬,都稱他為宋老夫子。
小方很快就認得了他們,卻一直沒有見到那位行蹤飄忽的“班察巴那”,也沒有再見到衞天鵬。
衞天鵬竟似完全沒有注意到沙漠中有這麼樣一個龐大的隊伍。
黃昏。
駱駝又被圍成一圈,帳篷又架起。
波娃顯得更憔悴,更嬌弱,有時雖然會偷偷的看小方一眼,卻始終沒有開口過。
幸好她還是那麼順從,小方要她吃喝,她就吃喝,要她睡下,她就睡下。
這種態度更令人心酸。
他本來想多陪陪她的,可是加答已經來叫他去當值了。
貨物都已從駝背上卸下,集中在一個地方,堆得像個沙丘。
從黃昏到午夜,有十二個人分成六班巡邏,小方和加答就是其中之一,無論誰想要拆開一包貨物來看看,都很難不被發現。
小方根本已拒絕去想這件事。
“富貴神仙”的黃金已經太多了,分出一點給別人也無所謂。
天色剛暗,他們在貨物附近巡弋,加答始終故意落後一步,表示他對小方的尊敬。
小方不説話,他也絕不開口。
先開口的當然是小方:“我看得出馬沙也是個勇士,他是不是你的朋友?”
“是的。”加答的臉色很沉重:“但是我以後恐怕永遠看不見他了。”
“為什麼?”小方很驚異。
“太陽還在天正中的時候,他要我陪他去放糞,我沒有糞,我沒有去,他去了。”
加答眼中露出了悲傷:“他去了後就沒有回來過。”
小方瞭解他的悲傷。
在沙漠中,造成死亡的原因實在太多,任何人隨時都可能忽然像野狗般死在沙礫上,除了他真正的朋友外,誰也不會關心他,更不會為他悲傷。
天色更暗,遠處忽然響起一陣胡哨,兩匹快馬急馳而來。
隊伍中也有馬匹。
“這是唐麟派出去找馬沙的人回來了。”加答精神一振:“馬沙一定也回來了。”
快馬奔來,他已迎上去。
馬沙果然也回來了,回來的卻不是活馬沙。
這個神力驚人的勇士,數一數二的摔跤好手,頭頸已被拗斷,竟是被人用摔跤的手法活活扼死的。
是誰殺了他?為什麼要殺他?
沒有人知道。
神秘而可怕的死亡陰影,已經像黑夜本身一樣,籠罩了這隊伍。
馬沙只不過是第一個暴死的人,他們回到巡邏的地方時,就發現了第二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