衞天鵬的臉色發青,掌心冒汗。
“你不後悔?”
卜鷹拒絕回答。
拒絕回答,已經是一種回答,絕不容別人誤解,也不會被人誤解的回答。
“好。”衞天鵬咬牙:“你既然不怕流血,我們為什麼要怕?”
他忽然撮口長嘯,聲音尖鋭淒厲,如荒山鬼呼,雪地狼嗥。
這是他們約定的訊號。
攻擊的訊號。
夜寒如刀。
遠處劍戟森森,在跳動的火焰照耀下,閃爍着懾人的寒光。
人頭在頸子上,熱血在胸膛,箭在弦上,刀在手。
攻擊命令已發出了。
尖鋭的嘯聲,響徹夜空。
卜鷹居然還是安坐不動,除了心臟與血脈外,全身都沒有動。
遠處森森然環列的劍戟也沒有動,人馬並沒有衝過來。
衞天鵬的臉色變了。
他們的組織嚴密,號令嚴明,紀律嚴肅。
他發出的命令從未失效。
宋老夫子忽然笑了笑:“説不定你這次帶來的人耳朵都不太好,都沒有聽見你在叫他們。”
衞天鵬不理他。再次長嘯,嘯聲更尖鋭,更響亮。
宋老夫子掩起了耳朵,嘆了口氣:“這一次連聾子都應該聽見了。”
但是遠處的人馬仍然沒有動。衞天鵬鼻尖上已冒出冷汗。
卜鷹忽又開口,聲音冷如針刺劍擊刀削。
“他們不是聾子。”
“不是聾子為什麼聽不見?”
“他們聽得見。”
“聽得見為什麼還不衝過來?”宋老夫子又眯起眼:“刀槍劍戟齊下,把我們一個個剁成肉泥?”
“因為我還沒有要他們過來。”
“你馬上就會相信的。”
卜鷹忽然揮手,説出了兩個字:“過來!”
他的聲音既不尖鋭,也不響亮,可是這兩個字一説出,遠處的人馬就動了。
動得很慢。
七十匹健馬,載着一百四十個人,慢慢的走入火光照耀的營地。
每匹馬上都有兩個人。
前面的一個人,疾裝勁服,手持弓箭刀戟,正是衞天鵬屬下的戰士。
他們的確都已久經訓練,但是現在每個人都好像木頭人一樣坐在馬鞍上,身子都已僵硬,臉上都帶着恐懼之極的表情。
因為他們後面還有個人。
每個人身後,都有另外一個人,用一把尖刀,抵在他們的腰眼上。
小方忽然發現剛才還在營火旁高歌歡唱痛飲的那些浪子行商旅客,現在已少了很多,本來有一百多個人的,現在已少了一半。
這一半人都已到了馬上,到了衞天鵬屬下戰士的健馬上,像影子般貼在這些戰士的背後,用一把尖刀抵住了這些戰士的腰眼。
他們才是真正的戰士。
他們的行動輕捷如狸貓,迅急如毒蛇,準確如五花箭神的神箭。
衞天鵬的屬下正在等待着攻擊令下時,正在全神貫注,準備出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頂上懸掛着黑色的鷹羽的帳篷時……
忽然間,每個人都發現自己背後多了一個人,每個人腰眼上都已感覺到尖刀的刺骨寒意,每個人都聽見身後有人在説:“不許動,一動就死!”
還沒有開始賭,他們就已敗了。
慘敗!
有人曾經用八個字形容衞天鵬──靜如山嶽,穩如磐石。
但是他現在整個人都已崩潰。
徹底崩潰。他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慘敗。
柳分分少女般的紅顏笑靨,現在也已變得如新喪的寡婦般衰老蒼白憔悴。
現在她已經不是一半人,而是一個人了,她屬於“魔”的那一半,已經在這種無情的慘痛打擊下被消滅,徹底消滅。
卜鷹冷冷的看着他們。
“你們雖然敗了,卻還沒有死,你們外面那七十位久經訓練,百戰不死的戰士也還沒有死。”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們想不想死?想不想要那七十位戰士陪你們一起死?”
這問題根本不必回答,也沒有人願意回答,但是從來不開口的搜魂手卻回答了。
“我們不想死。”
毒手搜魂,性命無存。
但是殺人的人,卻往往比被他殺的人更怕死,殺人者往往就是因為怕死才殺人。
卜鷹冷笑:
“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最後關頭?”
“是。”
“現在你們還有一頂轎子,轎子裏可能有位絕頂高手,也可能有足夠把我們全都炸成飛灰的火藥。”
卜鷹又道:“你們是不是還想賭一賭?”
“我們不想。”搜魂手搶着道:“轎子裏沒有高手,也沒有火藥,只有……”
他沒有説完這句話。
班察巴那忽然揮拳,痛擊在他臉上,封住了他的嘴。
名滿江湖的搜魂手竟避不開這一拳,世上恐怕已很少有人能避開這一拳。
這一拳既沒有花俏的招式,也沒有複雜的變化,只有速度。
驚人的速度,快得令人無法思議,快得可怕。
搜魂手倒下去時,嘴裏很可能已沒有一顆完整的牙齒,碎裂的鼻樑已移動了位置,鮮血從破裂的嘴唇中湧出,就像是被屠刀割開的一樣。
速度就是力量。
每個人臉上都變了顏色,直到此刻,大家才看出班察巴那的力量。
他冷冷的看着搜魂手倒下去時才開口。
“我不是名家弟子,也沒有學過你們那些高妙的武功,我只不過是個粗魯野蠻無知的藏人,在你們眼中,很可能跟野獸差不多。”班察巴那道:“可是我説出來的話一向算數。”
誰都不知道他要説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讓搜魂手説出那頂轎子裏的秘密?
只有卜鷹知道。
“他要説的,就是我要説的。”卜鷹道:“他説的話跟我同樣有效。”
他們互相凝望一眼,兩個人的眼色已説出他們彼此間的信任與尊敬。
班察巴那説出的話讓每個人都很驚訝。
“我們不想知道那頂轎子裏有什麼,不想聽,也不想看!”他的聲音冰冷:“如果有人説出了那頂轎子裏是什麼?如果有人讓我看見了那頂轎子裏是什麼?不管他是誰,我都會殺了他!”
小方吃驚的看着他,想開口,又忍住,任何人都想不通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班察巴那轉身面對衞天鵬!
“現在我們之間的戰爭已結束,你們已慘敗,我們的條件,你都得接受。”
衞天鵬已不再穩如磐石。
他的手已經在發抖,嘴唇也在發抖,過了很久才能問出一句話。
“你們有什麼條件?”
班察巴那卻已閉上嘴,退到卜鷹身後。
他有力量,但卻從不輕露,他有權力,但卻絕不濫用。
到了應該閉上嘴時,他絕不開口。
無論在任何地方,任何組織,發號施令的只有一個人。
現在他已説出了他要説的,他也像別人一樣等着卜鷹下令。
卜鷹終於開口。
“你們可以把那頂轎子帶走,但是你們不能這樣走。”
他説出了他的條件:“你們每個人都得留下點東西來才能走。”
“你要我們留下什麼?”衞天鵬問出這句話時,聲音已嘶啞。
“留下一樣能讓你們永遠記住這次教訓的東西。”卜鷹忽然轉向柳分分:“你説你們應該留下什麼?”
他是發令的人。
他説出的話就是命令,絕沒有任何人敢違抗。
他為什麼要問柳分分?為什麼不問別人?只問柳分分?
柳分分也很驚訝,可是忽然間她的眼睛就發出了光。
她忽然明白了卜鷹的意思。
她看着卜鷹時,就像一條狡狐看着一隻捕狐的鷹。雖然恐懼敬畏,卻又帶着一種除了他們自己外,別人絕對無法瞭解的感情。
他們竟似已互相瞭解。
卜鷹也知道她已完全瞭解他的用意,才放過了她的目光,淡淡的説道:“只要你説出來,我就答應。”
柳分分彷彿還在猶疑,眼中卻已閃出了狡黠惡毒的笑意。
“我們是一起來的,我留下了什麼,他們也該留下什麼。”
她慢慢的接着道:“我已經留下了一隻手。”
小方也有手。
他的手冰冷,現在他也明白了卜鷹早已算準她會這麼説的,所以才問她。
他相信她為了保護自己時,絕對不惜出賣任何人。
卜鷹臉上全無表情。
“這是你説的。”他冷冷的問:“你是不是認為這樣做很公平?”
“是。”柳分分立刻回答:“絕對公平。”
卜鷹不再説話,也不再看她。用兩根手指捏住刀鋒,將剛才從衞天鵬手裏奪過來的,慢慢的送到衞天鵬的面前。
他不必再説什麼。
衞天鵬還能説什麼?
他已慘敗。
一個慘敗了的人,除了流淚外,只有流血。
流不完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