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又回到了拉薩,燦爛的晴天,躍動的生命,和那美麗開朗的“藍色陽光”都在等着他們。
卜鷹又將小方交給了她。
“他要到哪裏去,你就帶他到哪裏去!”卜鷹吩咐:“他要什麼,你就給他什麼!”
聽到他説的話,想到班察巴那冷酷的笑容,使人很容易聯想到一個死刑犯在臨刑前,無論有什麼要求也都會被答應的。
他將這絕不容任何人泄漏的秘密告訴了小方,在某方面説也無異宣告了小方的死刑。
小方沒有這麼想,他好像什麼都沒有想。
“陽光”還是笑得那麼愉快開朗,她沒有問他這幾天到哪裏去?只問他:“你想要什麼?想要我陪你到哪裏去?”
三天之後,小方才回答她這問題。
“我要一萬兩銀子。”小方説:“我要到一個你絕不能陪我去的地方去。”
這三天裏,他們幾乎朝夕都在一起,她陪着小方去做一切別的女人絕不肯陪男人做的事。
她陪他豪賭,陪他痛飲,有時喝醉了,他們甚至睡在一起。
有一天小方酒醒時,發現她就睡在他身旁。
她睡着的時候遠比醒時更温柔,更美麗,更像一個女人:她的身材柔美,皮膚雪白,氣味芳香。
宿醉初醒時那種烈火焚燒般的強烈慾望,使得小方几乎忍不住要佔有她。
他忍住了,他用冷水衝淋了將近半個時辰;他們之間還是清白的。
可惜他們的清白非但沒有人知道,可能也沒有人相信。
“陽光”卻完全不在乎,不管別人對他們怎麼想,她都不在乎。
這種事本來是一個女孩子最在乎的事,除非她已準備接受那個男人。陽光不在乎,是不是因為她已準備接受他?
但是三天後小方卻忽然提出這要求,而且還要她答應:“你絕不能問我要到哪裏去,更不能在暗中跟蹤我,否則我説不定會殺了你!”
這要求多麼不近人情,他説的話多麼絕,連他自己都認為陽光會生氣的。她沒有生氣。
她立刻就答應了:“你去,我等你。”
小方要的這一萬兩銀子,當然是準備給獨孤痴的。
他絕沒有忘記他的諾言,他又回到了那孩子帶他去過的鳥屋。
鳥屋仍在,屋檐下的鳥籠也仍在,但是鳥籠卻已空了。
籠中的飛鳥已被斬落在地上,每一隻都被一劍斬成了兩半。
地上的血跡已幹,屋裏寂無人聲。
小方忽然覺得手足冰冷。
上一次他來的時候,難道已經有人跟蹤他到了這裏?
他本來一向認為自己的耳目都極靈敏,無論誰要跟蹤他都很難,但在那個大漠之夜裏,班察巴那忽然出現在他眼前之後,他的信心已動搖。
──是誰跟蹤他到這裏來過?是誰以這種狠毒的劍法斬殺了這些無辜的鳥?獨孤痴和那孩子是不是也已死在他的劍下?
陳舊的鳥屋,一走上去,木板就會被踩得“吱吱”發響。
小方走上去,推開門。
屋裏沒有人,也沒有屍體,只有一幅圖畫,彷彿是用鮮血畫成的圖畫,畫在迎門的木板牆上,畫的是一個魔女,在吮吸着一個男人的腦髓。
魔女的容貌是波娃。
被她吮吸着腦髓的男人赫然是小方。
只有這幅圖畫,沒有別的字。
但是小方卻已完全明白它的意思,彷彿忽然又回到那陰森沉鬱的廟宇中,又回到那穹形石窟裏的壁畫前。
他耳邊彷彿又聽到那孩子的聲音:“……如果你違背了誓言,終生都要像這個人一樣,受盡羅剎鬼女惡毒的折磨。”
小方並沒有違揹他的誓言,也沒有泄漏過任何人的秘密。
但是他也沒有殺死波娃。
獨孤痴一定已查出了波娃沒有死,一定以為小方已將他出賣了,所以立刻帶着那孩子離開了這鳥屋。被刺殺的飛鳥,壁上的圖畫,都是他特地留下來給小方看的,特地要讓小方知道他的仇恨和怨毒。
──他還有一隻手,還可以握劍,還有刺殺飛鳥的力量。
他這個人本來就充滿了一種令人永遠無法預測的可怕潛力,何況“仇恨”本身也是種可怕的力量!
現在他第一個要殺的人已經絕對不是卜鷹,而是小方!
小方靜靜的站在這幅壁畫前,站了很久,慢慢的將他帶來的一萬兩銀票放在地上。
然後他就大步走了出去,走到藍天下。
天氣雖然還是同樣晴朗,可是他心裏卻已有了個驅不散的陰影。
他知道獨孤痴絕不會放過他的。
從今以後,他這一生中,時時刻刻都要提防着那致命的一劍刺來。
他第一次見到獨孤痴時就知道了,他們彼此間,遲早總有一個要死在對方手裏的。
“陽光”果然還在等着他,他看到她之後,第一句話就説:“卜鷹在哪裏?”小方道:“我要去見他!現在就要去見他!”
寬大潔淨的廂房,新鮮充足的陽光,每一樣東西都是精選過的,既不會有餘,也不會缺少什麼。
酒是甜美醇厚的波斯葡萄酒,盛在透明的水晶杯裏,閃動着琥珀色的光。
卜鷹倒了一杯給小方,自己慢斟淺啜,喝完了小半杯,然後才問:“你是不是已決定要走?”
“是!”
小方的回答還是和以前他回答別的問題時同樣簡單明確,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問題比他以前回答過的任何問題都嚴重很多。
卜鷹沒有再問,也沒有再説什麼,他們都沒有再開口。
遠處的白雲在天,風在樹梢,積雪的山巔在晴朗的藍天下,平凡的人在為自己的生活掙扎,不平凡的人在為自己的生命奮鬥。
可是這些事都距離他們很遠,屋子裏安靜得像是一個死人的心臟。
然後暮色漸漸來臨了,就像是一瞬間的事,夜色忽然就已籠罩大地。
屋子有燈,可是誰也沒有去點燃它,兩個人靜靜的坐在黑暗中,窗外有星升起,有月升起,直到星光月色照入窗户,卜鷹才開口:“我很瞭解你,你已經決定了的事,就絕對不會更改的。”
“我已經決定了。”小方顯得出奇平靜:“我非走不可。”
卜鷹並沒有問他“為什麼?”卻忽然問:“你還記不記得班察巴那説過的那句話?”
“我記得。”小方道:“他説,從來都沒有人能泄漏你們的秘密。”
“我相信你絕不會泄漏別人的秘密,但是他不同,他從不相信任何人。”卜鷹道:“他總認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小方的手握緊:“你呢?”
卜鷹沒有直接回答這問題,只告訴小方:“有些事,我也不能做主的。”他慢慢的接着道:“譬如説,你要走,我也沒法子留住你。”
小方忽然明白卜鷹的意思了,因為他忽然想起了卜鷹説過的兩句話。
──不是朋友,就是仇敵。
──對付仇敵,絕不能留情。
朋友變為仇敵,擁抱變為搏擊,鮮血像金樽中的美酒般流出。
奇怪的是,在這一瞬間,小方所想的並不是這些,不是殺戮不是死亡不是毀滅。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想到了他的故鄉江南,寧靜美麗的江南,杏花煙雨中的江南,柔櫓聲裏多橋多水多愁的江南。
卜鷹的聲音也變成像是江湖般遙遠。
“我早就知道你要走的。”卜鷹説:“你回到拉薩,沒有再去看波娃,我就已知道你決心要離開我們,因為你自己知道你永遠都無法瞭解我們,也無法瞭解我們所做的事。”
他忽然打斷他自己正在説的話,忽然問小方:“你在想什麼?”
“江南。”小方道:“我在想江南。”
“你在想江南?此時此刻,你居然在想江南?”
卜鷹的聲音裏沒有譏誚驚異,只有一點淡淡的傷感:“你根本不是我們這一類的,你是個詩人,不是戰士,也不是劍客,所以你才要走,因為現在你居然還在想江南。”
小方抬起頭,看着他。
“現在,我應該怎麼想?應該想什麼?”
“你應該想想嚴正剛,想想宋老夫子,想想朱雲,想想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
“我為什麼要想他們?”
“因為他們絕不會讓你走的。”卜鷹道:“如果世上只有一個法子能留住你,他們一定就會用那個法子對付你,如果他們認為一定要割斷你的咽喉才能留下你,他們的刀就絕不會落在別的地方。”
“他們都是這種人?”
“他們都是的。”卜鷹道:“他們不但能把人的咽喉像割草般割斷,也能把刀鋒上的人血當作水一樣擦乾。”
小方凝視着他,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説:“你應該知道有時候我也會這樣做的。”
卜鷹的鋭眼中忽然進出“魔眼”般的寒光,掌中的水晶杯忽然碎裂,忽然站起來,推開窗户。
“你看那是什麼?”
從窗子裏看出去,可以看到一根很高的旗竿,旗竿上已掛起一盞燈。
“那是一盞燈。”小方説。
“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小方不知道。
卜鷹遙望着高遠處高掛的紅燈,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從來未有的痛苦之色。
“那意思就是説,他們也知道你要走了,已準備為你餞行。”
他忽然伸手、彈指、彈出了一片水晶杯的碎片,急風破空聲尖鋭如鷹嘯。
三十丈外的紅燈忽然熄滅,卜鷹眼中的寒光也已熄滅。
“所以現在你已經可以走了。”沒有回頭再看小方,只揮了揮手:“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