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走出門時,就看見了“陽光”。
陽光正站在院子裏一棚紫翅的陰影下,臉上那種陽光般開朗愉快的笑容已不見了。
她雖然還在笑,笑容看來卻已變得説不出來的陰鬱哀傷。
小方走過去,走到她面前。
“你也是來為我餞行的?”
她忽然握住小方的手,她的手冰冷:“你知不知道他們準備用什麼來為你餞行?”
小方點了點頭:“用我的人頭?還是用我的血?”
他也握住“陽光”的手:“你要説的我都知道,可是隨便他們要用什麼,我都不在乎。”
“陽光”吃驚的看着他。
“反正我已決心要走了。”小方遭:“隨便用什麼法子走都一樣。”
活着也是走,死了也是走,既然已決心要走,就已沒有把死活放在心上。
“陽光”終於放開了他的手,轉過去看花棚陰影下一枝枯萎了的紫翅。
“好了,你走吧!”
她指着角落裏一個小門:“你從這道門走,第一個要為你餞行的是嚴正剛,你要特別注意他的手。”
小方看見過嚴正剛出手。
在那懸掛着黑色鷹羽的帳篷中,在那快如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他就已卸下了柳分分的魔臂。
他用的是左手。
“我知道。”小方説:“我會特別注意他的左手。”
“陽光”的聲音忽然壓得很低:“不但要注意他的左手,還要注意他另外一隻手。”
“另外一隻手?”小方道:“右手?”
“不是右手。”
難道嚴正剛也有另外一隻手?第三隻手?
小方還想再問時,她已經悄悄的走了,就像是日薄西山時陽光忽然消失在西山後。
只不過太陽明日還會升起,小方這一生卻可能永遠見不到她了。
無論你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見嚴正剛,他看來都好像是在廟堂中央行大典一樣,衣着整齊潔淨,態度嚴肅恭謹。
現在他看來也是這樣子的,當他一刀割斷別人咽喉時,態度也不會改變。
小方走過去,連一句不必要説的話都沒有説,一開口就問:“你準備用什麼替我饒行?”
“用我的左手。”
嚴正剛的回答也同樣直接乾脆:“這裏是盜窟,入了盜窟,就像是入了地獄,想離開只有再世為人,你要走,我就只有殺了你,用我的左手殺你。”
他一直將他的左手藏在衣袖裏!
“我從來不用武器,我這隻手就是殺人的武器!”嚴正剛道:“江湖中善用左手的人,出手絕沒有比我更快,所以你一定要特別注意。”
“我見過你出手,我會注意的。”小方問:“可是我不懂,你既然要殺我,為什麼又要提醒我注意?”
“因為我要你死得心服口服。”嚴正剛道:“我要你死而無怨。”
小方嘆了口氣:“嚴正剛果然人如其名,剛直公正,絕不肯做欺人的事,所以你如果偶爾做一次,誰也不會懷疑的。”
嚴正剛的臉色沒有變,眼神卻已變了。
小方又接着説:“如果我真的全神貫注,注意你的左手,今天我就死定了。”他忽然笑了笑:“幸好我還沒有忘記柳分分。”
“柳分分?她怎麼樣?”
“連她都沒有懷疑你,連她都上了你的當,何況我這個初出道的小夥子?”小方道:“你能做宋老夫子的第三隻手,當然也可以用他的手做你的第三隻手,用第三隻手來殺我。”
他又嘆了口氣:“那時我死得雖然心不服口不服,心裏就算有一肚子怨氣,也發不出來了。”
嚴正剛的臉色也已改變:“想不到你居然還不太笨。”
他已準備出手,他的眼睛卻在看着小方身後的那道小門。宋老夫子無疑就在小門後,只要他一出手,兩人前後夾擊,小方還是必死無疑,江湖中幾乎已沒有人能避得開他們的合力一擊。
小方卻又笑了笑。
“還有件事你一定也想不到。”
“什麼事?”
“我另外也有隻手。”小方道:“第三隻手。”
嚴正剛冷笑:“你也有第三隻手?我怎麼看不見?”
“你當然看不見,你永遠都看不見的。”小方道:“但是你卻絕對不能不信。”
“為什麼?”
“因為你的第三隻手,現在已經被我的第三隻手綁起來了。”小方悠然道:“如果你不信,不妨自己去看看。”
嚴正剛當然不會去看的,他笑了。
他很少笑,有時終月難得一笑,可是這次他真的笑了。
因為這件事真的很可笑,他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麼可笑的事。
一個初出道的年輕小夥子,居然想用這種法子來騙一個像他這樣的老江湖。
他少年時就已成名,壯年時縱橫江湖,殺人無算,中年後雖然被仇家逼得改名換姓,亡命天涯,智慧卻更成熟,經驗也更豐富。
他怎麼會上這種當。
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他藏在衣袖裏那隻手已閃電般擊出。
他出手時,宋老夫子也一定會配合他出手的。
他們並肩作戰,他們配合從未有一次出過意外,從未有一次失手過。
這一次卻是例外。
嚴正剛已出手,場外的宋老夫子卻完全沒有反應。
他一擊不中,再出手。
門外還是完全沒有動靜。
嚴正剛不再發出第三擊,忽然凌空躍起,掠出那道小門。
宋老夫子果然在門外,卻已倒在牆角下,只能看着他苦笑。
嚴正剛笑不出了。
他終於發覺這件事一點都不可笑。
小方已經走了。
他確信嚴正剛絕不會再追,擊倒了宋老夫子,就無異也擊倒了嚴正剛。
他當然不是用他的“第三隻手”擊倒宋老夫子的,他沒有第三隻手。
可是他有第二雙眼睛──“陽光”就是他的第二雙眼睛。
如果不是“陽光”的暗示,他絕不會想到宋老夫子會躲在暗處等着和嚴正剛前後夾擊。
“陽光”説得雖然並不太明顯,卻已使他想起了他們聯手對付柳分分時所用的詭計。
他先找到了宋老夫子,先用客氣的微笑,有禮的態度穩住了宋老夫子,就在宋老夫子已經認為他已完全喪失鬥志時,他忽然出手了,以最快的手法,點住了宋老夫子三處穴道。
宋老夫子不是他的朋友,是他的仇敵,對付仇敵是可以不擇手段的。
小方對自己這次行動覺得很滿意。
下一個要為他“餞行”的人是誰?
他記得卜鷹曾經提起過“朱雲”的名字,也記得朱雲就是“鷹記”商號的總管,是個非常誠懇,非常規矩的年輕人。
小方從未想到他是個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但是卜鷹提到他的名字時,卻好像把他的分量看得比嚴正剛還重,要掌管“鷹記”商號也絕不是一個普通人所能做得到的,如果他沒有特別的武功和才能,卜鷹也絕不會將這麼重要的職位交給他。
小方相信卜鷹絕不會看錯人,他對朱雲已經有戒心。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朱雲。
朱雲看來還是和平時一樣老實規矩,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手上多了一柄劍。
一柄很普通的青鋼劍,劍已出鞘。
朱雲雙手抱劍,劍尖下垂,向小方恭敬行禮:“晚輩朱雲,恭請方大俠賜招。”
小方笑了笑:“我不是大俠,你也不是我的晚輩,你不必太客氣。”
他剛才對宋老夫子的態度也和朱雲對他同樣客氣,現在宋老夫子已倒在牆角里。
這些日子來,他又學會很多事。
他也明白朱雲的意思──晚輩求前輩賜招,就不必太公平了,前輩的手裏沒有劍,晚輩也一樣可以出手的。
朱雲果然已出手。
他雖然出手並不快,招式間的變化也不快,事實上,他的招式根本就沒有什麼精妙複雜的變化,只不過每一招都用得很實際,很有效。
這種劍術雖然也有它的優點,可是用來對付小方就不行了。
小方雖然赤手空拳,可是施展開每個練武者都必學的“空手入白刃”功夫,應付這柄劍已遊刃有餘。
他甚至已經在懷疑,卜鷹對朱雲是不是估計得太高了些。
朱雲是不是沒有將真功夫使出來?
小方正想增加壓力,逼他使出全力,朱雲卻已後退了十步,再次用雙手抱劍,劍尖下垂,向小方恭敬行禮:“晚輩不是大俠敵手,晚輩已經敗了。”
現在就認輸未免過早,卜鷹屬下本不該有這種人。
卜鷹屬下都是戰士,不奮戰到最後關頭,絕不會輕易放棄。
朱雲忽然笑了笑。
“方大俠一定會認為晚輩還未盡全力,還不該放手的。”
小方承認這一點。
朱雲微笑道:“晚輩不願血戰,只因為晚輩已不忍再與方大俠纏鬥下去了。”
小方忍不住問:“你不忍?為什麼不忍?”
“因為大俠已中了奇毒,已經絕對活不到半個時辰了。”朱雲道:“如果晚輩再纏鬥二十招,方大俠的毒性一發作,就必死無救了。”
小方也在笑。
朱雲説的話,他根本就不信,連一句都不信。
“我中了毒?你看得出我中了毒?”小方故意問:“是什麼時候中的毒?”
“就在片刻之前。”
“卜鷹給我喝的酒中有毒?”
“沒有,酒裏絕對沒有毒。”朱雲道:“他要殺你,也不必用毒酒。”
“毒不在酒,在哪裏?”
“在手上。”
“誰的手?”朱雲反問:“你剛才握過誰的手?”
小方又笑了。他剛才只握過“陽光”的手,他絕不信“陽光”會暗算他。
朱雲卻在嘆息:“其實你應該想得到的,她也是要為你餞行的人,第一個為你餞行的就是她,只不過她用的方法和我們不同而已!”
“有什麼不同?”
“她的方法遠比我們温和。”朱雲道:“但是也遠比我們有效。”
“她用的是什麼法子?”
“你們最近常在一起,你應該看得見她手上一直戴着個戒指。”
小方看見過那個戒指,純金的戒指,式樣彷彿很好,手工也很好。
究竟是什麼式樣?小方卻已記不清了。在拉薩,每個女人都戴着金飾,在每一條河流的灘頭,都可以看到人們用最古老原始的方法就能夠淘取到大量的金沙。
手上戴一個純金的戒指,在這裏絕不是件能夠引人注意的事。
“可是她戴的那個戒指不同。”朱雲道:“那個戒指雖然只有幾錢重,卻遠比幾百兩黃金更珍貴!”
“為什麼?”小方問:“是不是因為它的手工特別精細?”
“不是!”
“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戒指上的毒。”朱雲道:“是用三十三種劇毒淬成的,先將這三十三種劇毒淬入黃金,再打成這麼樣一個戒指,戒指上有一根刺,比針尖還細的刺,刺入你的皮膚時,你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可是半個時辰內,你已必死無救。”
小方已經不笑了,但是也沒什麼別的反應。
朱雲卻彷彿在為他惋惜:“本來我們都已經把你當作朋友,如果你不走,這裏絕對沒有人會傷害你,陽光更不會。”他嘆息着道:“不幸現在我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小方忽然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想説什麼。”小方道:“不是朋友,就是仇敵,所以她才會用這種方法對付我,你們對付仇敵本來就是不擇手段的。”
朱雲並不否認。
小方又道:“她先把嚴正剛和宋老夫子的殺招告訴我,為的就是要穩住我,要我對她完全信任,她才能在我不知不覺中把毒刺刺入我的掌心。”
他忽然問:“可是你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呢?”
朱雲還沒有回答;小方又問他:“蝮蛇螫手,壯士斷腕。”小方道:“你是不是要我斬斷自己這隻手?”
“不是。”
朱雲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他語中的譏誚之意:“但是你不妨先看看你自己這隻手,看看你手上是不是已經有了個好像被毒蜂螫過的傷口,如果傷口還沒有發黑,也許你還有救。”
“我還有救?我還有救?”小方道:“誰會救我?”
“只要你肯留下來,每個人都會救你。”
小方對“陽光”的信心無疑已開始動搖了,忍不住轉過身,面對剛剛升起的一輪明月,伸出了他那隻曾經被“陽光”握住的手。
他的身子剛剛轉過去,朱雲的左手已經有七點寒星暴射而出。不是用腕力發出的,是用一種力量極強勁的機簧針筒射出來的。
江湖人用的暗器種類雖然多,“奪命七星針”永遠都是其中最可怕的一種。
機簧“崩”的一響,朱雲右掌中的青銅劍也已閃電般刺出。
他的出手已經不像剛才那麼慢了,一劍刺出,閃動的劍光就已將小方所有的退路全部封死。
就在這片刻間,他好像就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從一個平庸的劍手,變成了個非凡的劍客。
如果他一開始就使出這種劍術,小方絕不會躲不開的。
但是現在他已將小方的信心摧毀。
無論誰發現自己被一個自己絕對信任的朋友出賣了時,情緒都會變得十分低落、沮喪。
何況小方正在看他手上的傷口。
無論誰要在月光下查看一個比針孔還小的傷口,都不是件容易事。
他已經將全部精神全部集中在他自己的手上,他的信心已經被摧毀,情緒已沮喪。
他怎麼能避開這一劍?
朱雲一劍刺出時,就算準小方已經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