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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不是你的兒子

    ──就算在照鏡子的時候,你也應該知道鏡子裏看着你的那個人並不是你自己,只不過是虛幻的鏡子而已。

    ──這種事只有在夢中才會發生,而且通常是噩夢。

    現在小方不是在做夢。

    他不想看他自己。

    可是他的身子已停下來,目光已經被他另外一個自己所吸引。

    他忽然覺得有種説不出的恐懼。恨不得趕快逃走,趕快離開這裏。

    可是他的身子已經不能動了,目光也移不開了。

    就在這一瞬間,他眼睛忽然覺得一陣痛。就好像有一根針從他眼睛裏刺了進去,把他整個人都釘死在地上。

    他全身的肌肉彷彿都已經痛苦而麻木扭曲。他自己也能感覺到。

    但是他已經完全無能為力了。

    ──老四臨死前的感覺,是不是也像這樣子?

    他彷彿聽見齊小燕的聲音。聲音中充滿了驚惶焦急與關切。

    但是他已經聽不清楚了。

    他的掌中雖仍緊握着他的魔眼,卻已無力刺出去。

    因為他已經完全被另外一個自己的眼睛所控制。他已經從這雙眼睛裏看到了地獄。

    火焰在燃燒,四面八方都在燃燒。

    天崩地裂,砂石飛動。

    沒有生命的蠟人忽然全部都在火的洗禮中獲得了生命,忽然間全都飛躍而起,鬼魅般撲向人羣。

    人羣在動亂中,隨時都可以聽到一聲聲淒厲的慘呼。

    火焰中有了血光!

    這不是地獄,也不是地獄中的幻象。

    小方知道不是的,絕對不是。

    這是他親眼看見的。

    他看到這些可怕的景象發生後,就暈了過去。還沒有弄清這些事是怎麼發生的,就已經暈了過去。

    藍色的海。

    藍色的波浪。

    陽光燦爛,海水湛藍。藍色的波浪在陽光下看來如情人的眼波。

    情人也温柔如藍色的波浪。

    這不是幻象,是小方親眼看見的。

    他醒來時就看見一片藍。那麼藍,藍得那麼美,那麼温柔。

    可是這裏並沒有海,他看見的也不是波浪。他看見的是陽光。

    藍色的陽光。

    小方醒來時,“陽光”正在看着他,眼波温柔如海浪。

    ──這是真的?真的不是幻象?

    ──陽光,你怎麼會在這裏?

    小方不信。

    ──難道這就是地獄?難道我已經找到了地獄?

    ──地獄中有時豈非也會出現美景?就正如地獄般的沙漠中有時也會出現令人着迷的海市蜃樓一樣。

    小方想伸手揉揉眼睛。

    他的手是軟的,軟綿綿的完全沒有一點力氣。

    他的手能夠抬起來,只因為“陽光”已經握住了他的手。

    冰冷的手,冰冷的淚。

    眼淚已經流下了“陽光”的面頰。

    在這一瞬間,她看來就好像永遠再也不會把小方的手放開。

    但是她偏偏很快就放下來了。

    因為除了他們之外,這間小而温暖的屋子裏還有三個人。

    小方終於也看見了這三個人。

    兩個大人,一個小孩。

    站在小方牀頭的是齊小燕。

    她一直都靜靜的站在那裏,看着小方和“陽光”,看着他們的舉動和表情。

    她自己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就好像已經完全麻木。

    ──她能怎麼樣?她能説什麼?

    另外還有一個人,遠遠的站在一個角落裏,手裏抱着個孩子。

    她穿着一身淡灰色的衣裳。白生生的一張臉上未施脂粉,漆黑的頭髮蓬蓬鬆鬆的挽了個髻。美麗的眼睛裏帶着一抹淡淡的,無可奈何的傷感。

    她手裏抱着個穿紅衣的嬰兒。

    ──蘇蘇。

    ──蘇蘇居然也在這裏。

    她手裏抱着的嬰兒,無疑就是小方的孩子。

    小方的心在刺痛。

    ──蘇蘇怎麼會在這裏?

    ──“陽光”怎麼會在這裏?

    ──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

    ──他自己怎麼會到這裏來?

    ──“鷹記”他所看到的那些景象是真是幻?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些又神秘又可怕的蠟人呢?

    小方最忘不了的當然還是那雙眼睛,那雙毒眼。

    可是這些問題他都沒有問,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應該問誰。

    柔軟的牀鋪,乾淨的被單。他很想就這樣躺在這裏,躺一輩子。

    可是他不能不起來。

    他終於掙扎着站起來,伸出雙臂,彷彿要去擁抱一個人。

    這裏有三個女人。

    這三個女人都曾經影響過他的生命,都是他這一生永難忘懷的。

    這三個女人都曾經跟他有過一段又奇怪,又複雜,又深厚的感情。

    他要去擁抱的是誰?

    小燕期待着小方的擁抱。

    蘇蘇也期待着小方的擁抱。

    但是小方撲向了蘇蘇。

    他擁抱的卻不是蘇蘇,而是蘇蘇懷裏抱着的孩子。

    他緊緊的抱着這個從未見過的孩子。

    眼淚,忽然自小方眼中流下。

    英雄有淚不輕彈。

    小方流淚,是因為他不是英雄?

    小方愛蘇蘇。但是他們分離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小方愛小燕。但是他心底有另一種感覺,他們必將分手。

    一脈相承,維繫着小方的血和肉的,只有他自己的孩子。

    他和蘇蘇的孩子。

    懷中的孩子。

    他忽然發現,對懷中小孩的感情,複雜而深厚。

    愛情並不是歷久不衰的,歷久不衰的愛情少之又少。

    愛情是很容易消失的。

    山高水長,河川阻隔,會使愛情慢慢褪色,消失於無情之中。

    小方的眼光,温柔的眼光,現在落在小孩子的臉上。

    小孩瞪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無邪的看着他。

    小方的內心忽然感到一陣刺痛。

    因為孩子忽然向他咧嘴一笑。那笑容,就和蘇蘇的笑容一樣。

    小方又緊緊的將小孩擁在懷中。

    小方看看小燕,又看看蘇蘇。

    他腦海中,浮現出和這兩個女人共度時的歡樂。

    這些歡樂,他將終生難忘。

    他對這兩個女人的感情,是又複雜又深厚的。

    齊小燕用詫異的目光注視着小方。

    蘇蘇的目光卻沒有詫異。

    因為她瞭解小方的感情。

    因為她是孩子的母親,小方是孩子的父親。

    母子情深,父子情也深。

    在危難中,在歷劫後,突然發現自己有小孩了,突然見到了這個小孩,那一份心靈的震撼,是絕對連接到淚腺上的。

    蘇蘇深情的看着小方和他懷中的小孩。她忽然感到一股暖流充盈在心口。

    她從來沒有想到,父愛,也是這麼深刻,這麼動人的。

    她只知道母愛。

    母愛是自然的。從懷孕那天開始,從嬰兒在母體成形那天開始,母親就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很快就變成愛。

    嬰兒還沒有出生,就已經有了他母親愛的關注。

    父愛就不一樣。

    父親一定要看到小孩脱離母體,降臨人間,才會去愛他。

    從第一眼看到小孩起,父愛才開始。

    母愛是天生的,父子之愛卻是後天慢慢培養的。

    父子之愛,是一種學習的愛。

    令蘇蘇感動的,就是她發現小方竟然愛她的小孩那麼深厚。

    她忽然衝上去,將小方和小孩抱緊。

    小方温柔的將視線投落在蘇蘇的臉上,目光裏顯出一份很深沉的感激。

    感激她為他留了後代。

    有了後代,他就死而無憾了。

    有了後代,他心情豁然開朗。

    他不再恐懼死亡,也不再恐懼面對危難。

    他隨時隨地可以死去。為卜鷹,為蘇蘇,為“陽光”,為齊小燕。

    小方剛醒過來的時候,以為自己身陷地獄之內。現在,他知道他並沒有進場獄。

    入地獄的人絕對不是他。

    就算是入了地獄,他入的也只不過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地獄。

    因為他忽然有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心。

    他決心去查明這件事情的真相。

    不惜代價,不惜死亡的犧牲,他都要去查出背後的陰謀者到底是誰?

    他知道他必然查得出來。

    因為他已經沒有了後顧之憂。

    他的思路,也將不會受死亡陰影的威脅而大打折扣。

    一個無畏的人,他的劍術必將百分之百的發揮盡致。

    他知道,這是他開始發問的時候了。

    但是他沒有問。

    他先去抱起了他的孩子。

    小方不是聖人。既不能做聖人,也不想做聖人。

    在他心底某一個秘密的角落裏,也許他是想先去擁抱齊小燕的。

    因為他是她第一個男人。她已將一個女人一生中所值得珍惜的給了他。

    這種事不但是女人所難忘懷的,男人也同樣很難忘記。

    在小方心底深處另外一個秘密的角落裏,他想去擁抱的也許是“陽光”。

    “陽光”是個明朗美麗,但卻非常痴情的女孩子。他知道他這一生中,是永遠得不到她的。

    但是他喜歡她,不但喜歡,而且尊敬。

    他對“陽光”的感情,已經跟他對卜鷹的友誼混為一體。

    小方是個男人。

    蘇蘇是個女人,一個絕對女性化的女人。甚至可以説她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小方不能忘記她。

    她的激情,她的温柔,她的纏綿。無論任何男人都難以忘記。

    在小方心底更深處,他想去擁抱的也許是她。

    但是他卻先去抱起了他的孩子。

    那不止是因為父愛。父與子之間的感情是後天的,是需要培養的。

    他先去抱起他的孩子,也許只不過因為他要求平衡。一種愛的平衡,一種唯一可以使他情緒穩定的平衡。

    不管怎麼樣,他還是這麼做了。

    齊小燕悄悄的退了出去,“陽光”慢慢的坐了下去,坐在牀邊的一張椅子上。

    蘇蘇卻忽然笑了,笑得非常奇怪。

    她的笑容中彷彿帶着種説不出的譏誚惡毒之意。她的眼神也一樣。

    她看着小方微笑,忽然問道:“你真的以為這孩子是你的孩子?”

    “他難道不是?”

    “不是。”蘇蘇説:“當然不是。”

    她冷冷的接着説:“你為什麼不想想,呂三怎麼會把你的孩子還給你?”

    小方怔住了。

    他知道蘇蘇不是在説謊,但是他也沒有放下手裏的孩子。就好像一個溺水者,明知自己抓住的並不是一根可以載他浮起來的木頭,卻還是不肯放過一樣。

    蘇蘇的笑容看來就像忽然又變成了一個面具。

    “呂三要我帶這個孩子來見你,只不過要我告訴你,你的孩子已經長得有這麼大了。就好像這個孩子一樣活潑可愛。”

    小方的手冰冷。

    蘇蘇忽然又冷笑。

    “你以前有沒有想過你的孩子。”

    “沒有!”小方説。

    他是個誠實的人。也許不能算是好人,卻絕對誠實。

    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孩子,只因為他還沒有見過他的孩子。

    他們父子之間還沒有愛。

    “你知道我已經有了你的孩子。”蘇蘇又問:“但是你從來都沒有想過他。”

    小方承認。

    但是現在他已經開始在想他了,因為他對他的孩子已經有了一個具體的形象。

    ──這就是人性。

    無論人的本性是善還是惡,人性中總是有弱點的。

    呂三無疑是最能把握這種弱點的人。

    “呂三要我告訴你,”蘇蘇説:“如果你要見你的孩子,就得先替他做一件事。”

    “什麼事?”小方不能不問。“他要我替他去做什麼事?”

    蘇蘇還沒有開口,外面已經有人替他回答:“他要你先替他殺了我。”

    這是班察巴那的聲音。

    一種非常冷靜,又非常熱情的聲音。只要聽過一次就很不容易忘記。

    ──永遠沒有人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出現的班察巴那又出現了。

    班察巴那看來永遠是年輕的。

    ──“年輕”,這兩個字所代表的並不是年紀,而是一種形象。

    他看來年輕,因為他看來永遠都是那麼堅強,那麼挺拔,那麼有生氣。

    無論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出現都一樣。

    就算他剛從泥沼裏走出來,他看來還是像一把剛出爐的劍,乾淨、明亮、鋒利。

    就算他剛從敵人的屍骨鮮血中走出來,他看來還是沒有一點血腥氣。

    這次和以往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手裏居然提着一袋酒。

    滿滿的一羊皮袋酒。

    他走過來,坐在一張小桌旁的一把椅子上,他看着小方説:“坐。”

    小方坐下。先把孩子交給蘇蘇才坐下,坐在對面。

    班察巴那將滿滿的一袋酒放在小桌上。

    “這種酒叫古城燒。”他問小方:“你喝過沒有?”

    “我喝過。”小方説。

    他當然喝過,卜鷹最喜歡的就是這種酒。

    這種酒喝起來就像是男兒的熱血。

    用一根手指勾起羊皮袋上的柄,把羊皮酒袋甩在脖子後,班察巴那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才把酒袋遞給小方。

    “你喝!”

    小方也喝了一大口,好大的一大口,然後又輪到班察巴那。

    他們都沒有去看蘇蘇和“陽光”,就好像這屋子裏根本就沒有別人存在。

    “你喝過這種酒,”班察巴那説:“你當然也記得一首歌。”

    “我記得。”

    “那麼你先唱,我來和。”

    小方就唱。

    ──兒須成名,

    ──酒須醉,

    ──酒後傾訴,

    ──是心言。

    他們唱了一遍又一遍,喝了一口又一口。他們唱的歌濃烈如酒,他們喝的酒比血還濃。

    歌可以唱不停,酒卻可以喝得光。

    班察巴那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我知道,”他看着小方:“我知道你從來沒有把我當作朋友!”

    “哦?”

    “你一直都認為只有卜鷹才是好朋友?”

    “他本來就是一個好朋友。”小方説:“不但是我的好朋友,也是你的好朋友。”

    “那麼他為什麼一直都不來找你,也不來找我?”班察巴那盯着小方問:“你知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

    小方舉杯一飲而盡。

    他無法回答這問題。除了卜鷹自己外,根本就沒有人能回答這問題。

    同樣的問題他也不知道問過自己多少次,最近他已不再問了。因為這問題總是會刺傷他自己。

    班察巴那也沒有再問下去。

    他也在喝酒,喝得並不比小方少。

    小方從未想到一向冷酷堅定如岩石的班察巴那,也會喝這麼多酒。

    他握緊羊皮酒袋,沒有再遞給班察巴那。有很多事,他一定要在他們還沒有喝醉時問清楚。

    可是班察巴那又在問他:“你有沒有看清楚鷹記商號裏那幾個蠟像?”

    小方看得很清楚。

    “以前你有沒有看見過鑄造得那麼精美生動的蠟像?”

    “沒有。”小方説。

    “你當然沒有看見過!”班察巴那説:“那樣的蠟像,以前根本還沒有在中土出現過。”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鑄造出那樣的蠟像來。”班察巴那説:“絕對只有一個人。”

    “這個人是誰?”

    “朗佛烈金。”

    這是個非常奇特的名字,無論誰只要聽過一次,就會牢記在心。

    “朗佛烈金。”班察巴那將這名字又重複一次:“我相信你從未聽過這名字。”

    小方的確從未聽過。

    “他是不是漢人?”

    “他不是!”班察巴那道:“他是波斯人,但是一直住在一個叫英吉利的海島。”

    “英吉利?”小方也從未聽過這海島的名字:“英吉利在什麼地方?”

    “在天之涯,海之角。”班察巴那道:“在一個我們都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那麼他鑄造的蠟像怎麼會到這裏來了?”

    “因為朗佛烈金這個人已經到這裏來了。”班察巴那説。

    “他怎麼會來的?”

    “被人請來的。”班察巴那説:“他是個奇人,他鑄出的蠟像天下無人能及。可是他也要生存也要吃飯,只要有人肯出重價,什麼地方他都會去。”

    “他是被誰請來的?”

    “普天之下,好像也只有一個人能請得起他。”班察巴那説:“你應該能想到我説的這個人是誰。”

    小方已經想到了。

    ──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付得出這麼大的代價,也只有一個人能做得出這樣的事。

    “你説的是呂三?”

    “除了他還有誰?”

    “呂三為什麼要特地請朗佛烈金到這裏來?”小方又問:“難道就是為了要他來做那幾個蠟人?”

    “是的。”

    “呂三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了很多種原因。”班察巴那道:“最主要的一種,就是他要用那些蠟像來殺人。”

    “殺誰?”

    這問題其實是不該問也不必問的。可是班察巴那還是回答:“殺你,殺我,殺卜鷹!”

    幾個沒有生命,沒有血肉,連動都不能動的蠟像,怎麼能殺人?

    班察巴那解釋:“那些蠟像都是空的。每個蠟像裏都藏着一個人,其中有使毒的高手,也有暗器名家。”

    他們使出來的毒,當然都是無色無味,讓人完全覺察不出的劇毒。

    他的暗器,當然都是從機簧針筒發出來的,讓人看不見的暗器。

    小方已經想到了這一點。

    “所以不管什麼人只要一走進鷹記商號的大門,就會突然暴死。”

    “是的。”班察巴那道:“不管什麼人只要一走進去都必死無疑。”

    他又説:“人死的多了,我們當然就會知道。不管我們在什麼地方,都會聽到這消息。”

    小方替他接着説下去:“如果我們知道了這消息,當然忍不住要去看看。”

    “如果我們還沒有看出那些蠟像中的秘密,一進去當然也必死無疑。”

    小方承認。

    他幾乎已經死過一次。

    “還好你已經看出來了。”

    “是的,我已經看出來了。”班察巴那道:“所以我還沒有死,你也沒有死。”

    小方長長吐出一口氣,又忍不住問:“有一點我還是不懂。”

    “哪一點?”

    “那對眼睛。”

    小方又想起了那條毒蛇:“我只不過看了它一眼,好像就已經中毒了。”

    “你想不通那是怎麼一回事?”

    “我想不通。”

    “其實那並不是很難解釋的事。”班察巴那忽然又問小方:“你有沒有遇到過生石眼病的人?”

    “我遇到過。”

    “你有沒有去看過那些人的眼睛?”

    “有時我難免也會去看兩眼。”

    “看過了之後你有什麼感覺?”

    “我會覺得我自己的眼睛也很不舒服。”

    “如果你看得久些,説不定你自己也會被染上同樣的眼病。”班察巴那説:“如果你仔細想想,你一定有過這種經驗。”

    小方的確有過這種經驗:“可是我不懂那是因為什麼?”

    “那是因為你中了毒。”

    “中毒?”小方奇怪:“怎麼會中毒?”

    “因為那個人的病眼中有一種會傳給別人的病毒。”班察巴那説:“至少有兩三種眼病都有這種病毒。”

    “可是我只不過看了他兩眼而已。”

    “看兩眼就已經夠了。”

    “為什麼?”

    “因為這種病毒本來就是從眼睛傳染的,你只要看一眼就可能被染上。”班察巴那説:“世界上有很多種病毒都是這樣子的。你只要跟患病者同時呆在一間屋子裏,就可能被染上。”

    他解釋得詳細而清楚:“如果有人能利用這些病毒的特性煉成毒藥,你只要看他一眼也同樣會中毒的。”

    班察巴那又説:“這當然不是容易的事,可是我知道的確有人已經煉成了這種毒藥。”

    小方終於明白。

    他看見過那些跪着死的人,死了之後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中毒的。

    在沒有聽到班察巴那這番話之前,他也同樣從未想到世上竟會有這麼可怕的毒藥。

    班察巴那忽然又問他:“你還記不記得那個總是喜歡抱着條小白狗的小女孩?”

    小方當然記得。

    “藏在你那個蠟像裏的人就是她,”班察巴那道:“所以你雖然只不過是看了她一眼,就已經中了她的毒,防不勝防,無色無味的無影之毒。”

    “所以無論什麼人,只要一走進鷹記的大門都會突然暴斃。”

    “是的。”

    班察巴那的神色凝重:“那不是魔法,也不是巫術。那是經過苦心研究、精心提煉出來的劇毒。要避免中毒已經很難,要破解更不容易。”

    “只不過你還是想出了破解它的法子。”

    “我也想了很久,計劃了很久。”

    “你用的是什麼法子?”

    “用火攻!”班察巴那道:“只有用火攻,才能把他們全部消滅。”

    他又解釋:“我擊落龐老二的飛斧,就因為我深怕他們影響我的計劃。可是我想不到,你居然會不顧一切衝進去。”

    他看着小方:“我本來以為你已經是個很冷靜、很沉得住氣的人。”

    小方苦笑。

    他本來也以為自己是這樣子的。

    現在小方當然已明白,地獄中的火焰並不是幻想。

    火焰融化了蠟像,燒燬了房屋。藏在蠟像中的人只有逃出來。

    只要一被迫出來,有誰能躲得開“五花箭神”的五花神箭。

    小方忽然又説:“我還是有件事想不通。”

    “什麼事?”

    “你既然已經知道蠟像中有人,為什麼不直接用你的箭射殺?”

    班察巴那盯着小方,眼神中又充滿譏誚,冷冷的問:“你知不知道蠟像中藏的是些什麼人?”

    “我不知道。”小方説。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不敢那麼做。”班察巴那道:“如果我做了,不但我必將後悔終生,你也會恨我一輩子。”

    “為什麼?”

    班察巴那不回答卻反問:“蘇蘇的蠟像中也藏着一個人,你知不知道是誰?”

    “不知道。”

    “就是她自己。”班察巴那道:“呂三將她和那個孩子,都藏在他們自己的蠟像裏,為的就是要我們去擊殺他們。”

    他又問小方:“那時你還不知道這個孩子是不是你的孩子,如果我將他們母子射殺在我的箭下,你會怎麼樣?”

    小方怔住,手腳冰冷。

    他本來一直認為自己已經學會了很多,現在才知道自己還應該學的東西更多。

    他看着坐在他對面這個又温柔、又粗獷、又冷酷、又熱情的人,忽然對這個人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佩服與尊敬。

    班察巴那又説:“呂三不遠千里將朗佛烈金請來鑄做那些蠟像,不僅是為了要誘殺我們。”他冷笑:“呂三也知道我們都不是很容易就會上當的人。”

    “他還另有目的?”

    “當然有。”班察巴那道:“他還要製造我們之間的誤會與仇恨。”

    小方閉着嘴,等着他説下去。

    “卜鷹是人傑。”班察巴那説:“他的武功、機智和統御屬下的能力都是前所未有的。他突然被襲慘敗,別人是不是會想到他是被人出賣的?”

    “是。”小方承認。

    “別人一定也會想到,能出賣他這種人的,一定是他最親近的朋友。”

    班察巴那又舉杯一飲而盡:“近十年來,他最親近的朋友就是我。”

    小方又閉上了嘴。

    “也許連你都會懷疑是我出賣了他的。”班察巴那道:“有很多跡象都會讓你這麼想,最重要的當然還是那批黃金。”

    小方沉默。

    他確實這麼想過。知道藏金處的只有三個人,現在黃金失蹤,他自己沒有動過那批黃金,卜鷹也不會盜自己的藏金,嫌疑最大的當然是班察巴那。

    “如果卜鷹還活着,説不定他自己都會這麼想。”班察巴那道:“如果有機會,説不定他也會將我刺殺在他的劍下。”

    他再次舉杯向小方:“就算他相信我,你也會這麼想的。在你看到那些蠟像時,你也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

    小方不能否認。

    看到卜鷹的蠟像刺殺班察巴那的蠟像時,他不但想到了這一點,甚至還懷疑那些蠟像是卜鷹的計劃,用來誘殺班察巴那的計劃。

    同樣他也會懷疑這是班察巴那用來誘殺卜鷹的。

    一個安靜幽美的黃昏,一間安靜幽雅的小房,兩個安靜美麗的女人,一個剛剛睡着的孩子,兩盞剛剛點燃的燈,一袋剛剛喝完的酒,一件詭秘驚人的秘密,形成了一種局外人絕對無法瞭解的氣氛。

    在這種氣氛下,小方也不知道自己是醒是醉?是醉是醒?

    班察巴那又問他:“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完全明白了?”

    “是。”

    “你知不知道現在已經到了什麼時候?”

    小方搖頭。他不知道,因為他根本不明白班察巴那的意思。

    班察巴那告訴他:“現在已經到了應該下地獄的時候!”

    “下地獄!”小方問:“誰下去?”

    “你!”班察巴那將最後幾滴酒滴入咽喉,一個字一個字説:

    “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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