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
四月二十三日,晴。
晨有霧。
晨霧迷漫。
乳白色的迷霧中,有一條乳白色的人影,看來彷彿幽靈。
如果真的是幽靈鬼魂,無忌反而不怕了,他已看出這影子是個人。
一個女人,很美很美的女人。
看到無忌吃了一驚,她就笑了,笑的時候,一雙美麗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條線,一條彎彎曲曲的線,絕對可以繫住任何一個男人的心。
無忌看見過她,在那胭脂鋪門外看見過她,而且已聽雷震天説起過她的名字。
這女人竟是唐娟娟。
雷震天新婚的妻子唐娟娟。
她的丈夫被人像野狗般鎖在地洞裏,她卻在這裏笑得像個仙子。
無忌的心沉下去。
他知道有些女人看來雖然像是個仙子,卻總是要把男人帶下地獄。
幸好他已經恢復鎮定,臉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道:早。
唐娟娟道:現在的確還早,大多數人都還睡在牀上,你怎麼起來了?
無忌道:你好像也沒有睡在牀上,你好像也起來了。
唐娟娟眼珠轉了轉,道:我起來,只因為我的老公不在,我一人睡不着。
無忌道:如果我有了你這麼樣的一個妻子,就算用鞭子抽我,我也不會讓你一個人睡在牀上的。
唐娟娟忽然沉下了臉,道:你好大的膽子,你明明知道我是誰,居然還敢調戲我。
無忌道:我只不過把我心裏想説的説了出來而已,説真話好像並不犯法。
唐娟娟用一雙大眼睛瞪着他,道:你心裏還有什麼話想説出來?
無忌道:你真的要我説?
唐娟娟道:你説。
無忌道: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誰,如果這裏不是唐家堡,我一定
唐娟娟咬着嘴唇,道:你一定會怎麼樣?你説呀?
無忌笑道:一定要你陪我去睡覺。
唐娟娟忽然衝過去,一個耳光往無忌臉上摑過去。
無忌的動作比她更快,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擰到她的背後,
唐娟娟的身子忽然軟了,嘴唇微微張開,輕輕的喘息。
她好像已準備無忌下一步要幹什麼。
她的態度並不是在拒絕。
可惜她算錯了。
無忌又在冒險。
他並沒有忘記自己扮演的是個什麼角色,他也相信自己不會看錯唐娟娟是個什麼樣的人。
對什麼樣的人,就應該做什麼樣的事情。
但他卻還是不敢做得太過分,他已經把她的手放開了。
唐娟娟非常感激,反而冷笑道:你既然敢説,為什麼不敢做?
無忌道:因為這裏是唐家堡,因為我惹不起雷震天。
唐娟娟冷笑道:你當然惹不起雷震天,誰都惹不起雷震天。
無忌道:所以,我現在只有兩個字可説。
唐娟娟道:哪兩個字?
無忌道:再見。
説完了這兩個字,他掉頭就走,他實在不想再跟這位姑奶奶糾纏。
可惜唐娟娟卻偏偏不讓他脱身。
她的腰纖細而柔軟,輕輕一扭,就擋住無忌的路,冷冷的説道:我説過,像你這麼樣走法,一輩子都走不出這片樹林裏。
無忌道:那麼我就在這片樹林裏逛逛,天氣這麼好,我正好散散步。
他趁機解釋:我本來就是想出來散散步的。
唐娟娟冷冷道:你真的是出來散步嗎?
無忌道:當然是真的。
唐娟娟道:你知不知道這裏昨晚來了個奸細?
無忌笑了,道:我這人有個毛病,我很容易就會相信別人的話,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不管她説什麼,我都相信。
他忽又板起臉,道:只可惜你説的話我卻連一個字都不信。
唐娟娟道:你為什麼不信?
無忌冷冷道:唐家堡怎麼會有奸細?有誰敢到唐家堡來做奸細?
唐娟娟盯着他,道:就算你不是奸細,如果被人抓住了當奸細辦,豈非更冤枉?
她悠然接着道:如果你知道唐家堡抓住奸細後是怎麼處治的,你一定就會求我。
無忌道:求你幹什麼?
唐娟娟道:求我把你帶回你的那間房,求我把你送上牀去。
無忌道:那麼,我應該用什麼法子求你?
唐娟娟道:你應該用什麼法子,你自己應該知道的。
她又咬住了嘴唇。
她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條線。
無忌也在看着她,用一種並不太正經的眼光看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又嘆了口氣,道:可惜!
唐娟娟道:可惜什麼?
無忌説道:可惜我還是惹不起雷震天。
唐娟娟眼珠子又轉了轉,道:如果雷震天忽然死了呢?
無忌道:他有病?
唐娟娟道:沒有。
無忌道:他受了傷?
唐娟娟道:也沒有。
無忌道:既然無病、無痛,怎麼會死?
唐娟娟道:如果有人用一把劍刺進他的咽喉,他就死了。
無忌道:有誰敢用一把劍刺進他的咽喉?
唐娟娟道:你。
無忌好像嚇了一跳:我?
唐娟娟冷冷道:你用不着瞞我,也用不着在我面前佯裝,我知道你是幹什麼的。
無忌道:我是幹什麼的?
唐娟娟道:你是殺人的,只要給你十萬兩銀子,什麼人你都殺。
無忌道:可是你總不會要我去殺你的丈夫吧。
唐娟娟道:那倒不一定。
無忌吃驚的看着她,道:你
唐娟娟道:我雖然一時拿不出十萬兩銀子來,可是,我也不會讓你白去殺人的。
她的身子已靠了過來,一雙手已摟住了無忌的脖子,在無忌身邊輕輕的説:只要你肯聽我的話,什麼事我都依你。
她的呼吸芳香。
她的身子柔軟而温暖。
她實在是個非常非常讓男人受不了的女人。
無忌好像也已受不了,忽然倒下去,倒在潮濕泥地上。
他忽然想起了他身上的泥。
無論誰在那麼長的一條地道里爬出爬進,都難免會有一身泥的。
現在霧很濃,唐娟娟雖然沒有注意到,可是遲早會有人注意到的。
現在他躺下去,在這潮濕的地上動一動,正好可以解釋,他這一身泥是怎麼來的。
唐娟娟當然想不到他心裏是在打什麼主意。
她以為他是在打另外一種主意,彷彿又吃驚,又歡喜。
你你難道想在這裏?
這裏不行。
這裏當然不行,因為
她沒有説下去,有人替她説了下去:因為這種事是絕不能讓別人參觀的。
唐缺來了。
唐娟娟走了。
不管她有多兇,不管她的臉皮有多厚,她還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無忌已站起來,正在拍身上的泥。
唐缺忽然嘆了口氣,道:這女人是個花痴。
無忌道:你不應該這麼説的。
唐缺道:為什麼?
無忌道:因為這女人是你妹妹。
唐缺道:不錯,我的確不該這麼説,我應該説,我妹妹是個花痴。
無忌想笑,卻沒有笑。
因為唐缺的臉色實在不太好看,又板着臉道:只要長得還不錯的男人,她都想試試,唐家堡的男人不敢碰她,她就去找外面來的。
無忌道:我是外面來的,我長得還不錯。
他不等唐缺説,自己先説了出來。
唐缺反而笑了,道:其實我並沒有反對你的意思,只不過
無忌道:只不過你剛巧在旁邊,這種事又剛巧是不能讓別人參觀的。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確,正確極了。
他忽然又壓低聲音,道:但是你以後一定要特別小心。
無忌道:為什麼?
唐缺道:因為我雖然不反對你們,可是一定有人會反對。
無忌道:你説的是雷震天?
唐缺笑了笑,道:如果你是我的妹夫,你反不反對我的妹妹找別的男人?
無忌道:天下絕沒有一個男人喜歡戴綠帽子的。
唐缺道:所以剛才來的如果不是我,如果是雷震天。
他嘆了口氣,道:那麼我現在如果要見你,恐怕已經要一片片把你拼湊起來。
無忌也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霹靂子的厲害,可是有件事我卻不明白。
唐缺道:什麼事?
無忌道:他們新婚還不久,他為什麼要讓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嬌妻獨守空閨?
唐缺道:這道理很簡單,你應該會想得到的。
無忌道:為什麼?
唐缺説道:他已經另外有了新歡。
無忌故意作出很吃驚的樣子,道:你説他另外又有了一個女人?
唐缺道:他已經吃盡了女人的苦頭,怎麼會再去找一個女人?
無忌道:他找的不是女人,難道是男人?
唐缺微笑,説道:如果你也有他那麼多經驗,你就會知道,男人比女人好得多了。
他笑得眼睛也眯成了一條線,就像是他妹妹看着無忌的時候一樣。
無忌忽然覺得想吐。
他忽然想到了小寶,忽然想到了唐缺和小寶之間的關係。
他居然沒有吐出來,實在很不容易。
唐缺居然還拉起他的手,道:還有件事你也應該特別小心。
無忌勉強忍耐住,總算沒有把他這隻手擰斷,只問道:什麼事?
唐缺道:這幾天你最好不要隨便出來走動。
無忌道:為什麼?
唐缺道:因為昨天晚上,我們這裏來了奸細。
無忌失聲道:真的?
唐缺道:我怎麼會騙你。
無忌道:什麼人敢到唐家堡柬做奸細?
唐缺道:當然是些不怕死的人。
無忌道:你知道是誰?
唐缺道:現在我們還沒有查出來,所以只要是昨天晚上留宿在唐家堡的外來客,都有嫌疑。
無忌道:這麼樣説來,我當然也有嫌疑。
唐缺道:只有你例外。
無忌道:為什麼?
唐缺道:因為我昨天晚上去看過你,你睡得就像是個小孩子,而且還在説夢話。
他輕輕拍着無忌的手,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在擔心我們會要你走的,連做夢時候都求我,其實你根本用不着擔心,只要有我在,絕沒任何人敢要你走。
無忌沒有做夢,也沒有説夢話。
昨天晚上,他根本沒有睡。
是誰睡在他牀上,替他説夢話?
他第一個想到的人當然又是郭雀兒,可是郭雀兒如果睡在他的牀上,那個替他將埋伏暗卡引開的人又是誰呢?
無忌想不通。
可是他臉上居然還是不動聲色,淡淡的問了句:你有沒有想到那個小鳥?
唐缺道:你説的是郭雀兒?
無忌道:除了他還有誰?
唐缺道:也不是他。
無忌道:你怎麼知道不是他?
唐缺道:因為我有件事託他去做,天還沒有黑就走了。
昨天晚上,替無忌將埋伏暗卡引開的那條人影竟不是郭雀兒,睡在無忌的牀上,替無忌説夢話的人當然也不是郭雀兒,因為他根本不在唐家堡。
無忌沒有開口。
他雖然能保持鎮靜,可是在這一瞬間,他實在説不出話來。
唐缺又在用那雙尖針般的笑眼盯着他,道:看來你好像很希望他是奸細?
無忌淡淡道:我只希望你們快點把這個奸細找出來。
唐缺説道:你放心,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有多大的本事,都休想活着離開唐家堡。
他的態度彷彿很悠然,就像是個已經揮起了殺人大斧的劊子手,只要他斧頭一落下,那奸細的頭顱也必將落下。
他顯得十分有把握。
無忌忍不住説道:你已經有了線索。
唐缺悠然道:就算現在還沒有線索,也可以找得出線索來。
無忌道:哦?
唐缺道:昨天晚上應該在房裏睡覺,卻沒有在房裏的人,每個都有嫌疑,這就是條很好的線索。
無忌道:你已經查出了幾個?
唐缺道:現在已查出了七八個。
無忌道:奸細卻只有一個。
唐缺冷笑道:寧可殺錯,也不能放錯。
他笑得就像是個天真的孩子:殺錯了七八個人,也不能算太多。
無忌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找不出真正的奸細是誰,這七八個人都難免要因此而死。
他們並不怕錯殺無辜。
唐缺道:就算這七八個人都不是奸細,真正的奸細還是逃不了的。
無忌道:哦?
唐缺道:就在奸細出現的那一刻,我已下了禁令,在奸細還沒有被捕之前,只要是在唐家堡裏的人,無論是誰,都絕不準離開這地區一步。
無忌道:我聽説唐家堡的門户一向開放,並不禁止外人進來。
唐缺道:不錯。
無忌道:那麼昨天晚上一定也有些普通的商旅和遊客留宿在唐家堡。
唐缺道:一共有二十九個。
無忌道:你的禁令還沒撤除之前,連他們都不能走?
唐缺道:我説過,無論誰只要走出唐家堡一步,就格殺勿論。
他又用那雙又白又胖的小手握住了無忌的手。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我發出的命令一向很有效。
無忌不説話了。
唐缺道:我想你現在一定很餓,現在正好是吃早點的時候,最近我的胃口雖不好,多少可以陪你吃一點。
他笑得更愉快:我也可以保證,這裏的蝦爆鱔面和湯包,做得絕不比杭州奎元館差。
一個真正會説謊的人,在沒有必要的時候,是絕不會説謊的。
唐缺説的果然都不假。
這裏的蝦爆鱔面和小籠湯包,做得果然不比杭州奎元館差。
無忌的牀上也果然有人睡過。
他的睡相一向很好,昨天晚上他雖然也在牀上睡過,可是他臨走時,牀褥還是很整齊,現在卻已凌亂不堪,正像是有人在上面做過噩夢的樣子。
這個人是誰?
除了郭雀兒外無忌又想到一個人。
──西施。
這是他的秘密。
他一直將這個秘密埋藏在心底,連想都不敢去想,因為他生怕自己會露出痕跡,生怕會被唐缺那雙尖針般的笑眼看出來。
大風堂曾經派出無數死士到敵方的地區來做死間。
他們不但隨時都準備為他們的信仰效忠效死,而且絕對不惜犧牲一切──男的不惜犧牲名譽,女的不惜犧牲貞操。
可是他們大多數都失敗了,其中只有一個人已滲入唐家堡的內部。
這個人就是大風堂埋伏在唐家堡的唯一一着棋。
這個人是男是女?叫什麼名字?
無忌完全不知道。
因為這是大風堂機密中的機密。
這件事是由司空曉風親自負責的,這個人也由司空曉風直接指揮。
有關這個人的秘密,除了司空曉風外,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無忌只知道他和司空曉風聯絡時所用的一個極秘密代號。
──西施。
古往今來,最成功的一個奸細就是西施,犧牲最大的一個也是西施。
因為她不但犧牲了自己的名譽和幸福,也犧牲了自己的情感和貞操,犧牲了一個女人所最珍惜的一切。
誰是大風堂的這個西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