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説到這裏,略停了一下,因為我還是思緒很亂,很難把我想的怪異,一下子順利表達出來。
我定了定神,才又道:“可是,他的生命,還是在八十歲結束?”
亮聲點頭,鼓勵我繼續説下去。
我覺得自己的聲音,聽來很是怪異:“也就是説,一個身體接受過‘年輕十年’調整的人,到了原來該死的日子,還是會死亡,可是,他的死亡狀態,只是‘腦死’,他的身體,還可以再活十年?”
亮聲道:“總的來説,情形正是如此!”
我聽了他的話,更是一時之間,張大了口,合不攏來,他的話,令我駭然的原因,是因為其口吻和“總的來説,健康還是好的”何其相似!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這情形,不是……怪異之極了嗎?”
亮聲皺着眉:“不算太怪,因為在生命的自然現象中,也有這樣的情形,所謂‘植物人’,就是身體還活着,思想已不存在的一種狀況。”
我苦笑了一下──真難為他把“植物人”這種可怕的情形,用那麼有理性的句子來形容。
我想到了一個極重要的問題:“那麼説,經過‘十年年輕’調整的……那位老人家,現在已成了植物人?”
亮聲卻又搖頭。
他見我有大惑不解的神色,解釋道:“我沒有那樣説過,我的意思是他的生命形態,會在最後的階段,出現植物人的形態,其時期應該等於被調整的年數。”
我腦中思緒混亂,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所以一時之間,無話可説。
當時,和老人家談判的時候,他曾提出“年輕二十年”的要求,是我對他説,二十年太明顯突出了,不如年輕十年吧,他才接受的。
當時,我和他都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以為年輕十年,等到十年過去了,可以再年輕十年,一直這樣下去。
而事實卻是,年輕十年,只是身體的事,並非生命的全部,不等於長命十年!
人到應該死的時候,還是“死了”,可是身體,卻還活着!
那是什麼?説得好聽點,是植物人;説得直接一點,那就是活死人。
我想到這裏,脱口叫了出來:“作過年輕若干年調整的人,不是……太痛苦了嗎?至時,想死也死不了,死不死,活不活……那太可怕了!”
亮聲輕拍我的肩頭:“衞君,你想差了,一個人只剩下了身體,沒有了思想,自然也沒有了任何感覺,又何來痛苦?”
我“啊”地一聲,伸手在自己頭上,打了一下。
確然,人家看着活死人難過,活死人本身,有什麼痛不痛苦,他根本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是一個身體!
現在,“老人家”是不是已處在這種狀態之中了呢?
朱槿只説是“神智不清”,“失去了控制能力”,若單憑這兩句話,也不足以證明已到了這種情況。
我想到這裏,就問:“若是身體經過調整,到了後期,出現了活死人狀態,是不是還有救?”
亮聲反問:“你所謂‘有救’,是什麼意思?”
我道:“是指他還能不能恢復一個完全的生命。”
亮聲站了起來,來回踱了幾步,神色很是凝重。
他這樣的反應,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為我的問題,不算太複雜,他只要回答“能”或“不能”就可以了。
但是,他卻一直在踱步,我忍不住問:“這問題很難回答嗎?”
亮聲道:“問題不難回答,可是卻很難向你解釋明白。我回答了,你一定會追問為什麼。”
我道:“你先答了再説。”
亮聲一字一頓:“到了那種狀況,就表示這個人的生命已經結束了,不能再恢復完全的生命。”
(此處原文可能缺漏)
説了之後,想起他剛才的的話,我不禁苦笑。
亮聲站着,側頭又想了一會,忽然轉過身去,走向一幅牆,伸手在牆上按了一下,牆上就現出了一個一公尺見方的熒屏來。
然後,他退到我的身邊,神情很是認真:“這是我們研究了許多年,最近提出的一個對地球人生命的看法──地球上的任何生命,都複雜無比,不單對來自外星的我們來説是如此,就算對地球人本身來説,也是如此,你是不是同意這個觀點?”
我點頭:“絕對同意──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複雜無比,人不單至今未曾瞭解自己的生命,對其它生命,也可以説處於一無所知的階段,連一隻螞蟻的生命,究竟是怎樣的,人就説不上來。”
亮聲見我同意了他的説法,這才又道:“在眾多的生命之中,人的生命,理旬複雜,有着許多組成上的變數,所以,我們提出的研究結論,其中有許多部分,還是假設性質。”
我聽他這樣説,心中也不禁感嘆──別看地球人的生命又短促又脆弱,可是真的複雜無比,以這裏的人才濟濟又有超地球的能力和設備,經過那麼多年的努力,早已能複製人體,轉移思想組,可是對於生命的真正秘奧,還是隻能根據假定來作前提。
我點頭表示我理解,他取出了一根小小的黑棒來,伸手向前一指。那熒屏上立即出現了一左一右,兩幅看來錯綜複雜的圖案,由許多點和線組成,看來凌亂,但是又像有規律。
我看了一會,道:“這是人體細胞之中,脱氧脱酸核醣,DNA的排列?”
亮聲大聲答應了一聲:“是,左邊是人,右邊是黑猩猩。”
人和黑猩猩的DNA,排列組合,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五相似,這是人類已經研究出來的成果,我雖然不知道此際他提出這一點來,用意何在,我還是“嗯”了一聲:“看來差別甚少。”
亮聲道:“差別如此之少,但其中的生命密碼,已經決定了一個是人,一個是黑猩猩。”
我悶哼了一聲:“有些人,雖然身上沒有長毛,可是智力未必高過黑猩猩!”
我是由於想起了有些人的愚蠢行為,所以發了一句牢騷,誰知亮聲聽了,大是高興:“對了,這個説法很好,這表示,人和人之間,DNA之中的密碼,是有差別的。”
我望向他,有點責怪地道:“你對我從那麼淺白的道理開始説?”
對於人體內的生命密碼決定這個人的生命,這一點,已經接近有定論了,我對之更超越了實際研究結果,一切深信不疑。
我深信人的智、愚、行為、健康,都依照早已設定的密碼在進行,絕脱不出這個密碼所編定的範圍。
這情形,和土蜂一定會在土中掘洞生活,是由它體內的生命密碼所設定的一樣──所有的昆蟲,都不必受什麼教育指導,自然而然,會按照密碼設定的規律來生活。
人也一樣照設定的密碼度過一生,只不過的情形,複雜得多──所有的土蜂都擁有同一密碼,但是人卻擁有各自的密碼,無一完全相同,所以每一個人都有他獨一無二的生命歷程。
而人類致力於探討這個生命密碼,也有許多年曆史,可以説略有所成,但是也可以説一無所知。
有人曾以數字的位數來舉例子,以一個一千位的數字為例,只要尾數一二位不同,那就已經是截然不同的生命歷程。至於十位、百位數字不同,那更加截然不同。但是密碼數字上的差異,比例還是極小。
愛因斯坦和新幾內亞一個穴居人之間的密碼,可能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相同,只差那麼一點,就形成了兩個不同的生命歷程了。
亮聲聽到了我的抗議,連忙道:“好!好!你明白生命密碼,在生命形成之初已經設定,那很好,我説起來就容易多了!”
在這裏,扯開一會,説一件有關的事──中國人在“命數”這一門學問上,下了不少功夫,可以説是人類中對生命密碼的先鋒。
可是,所有有關命數的研究,都犯了一個致命的大錯誤,導致走不到準確的目的地。
中國人早就知道,命有數,故稱之曰命數。命數可以根據一連串的數字排列出來,而根據這一連串的數字,判斷人的命運,預算將來,洞悉過去。
這是中國人對生命研究的成就,所謂“算命”是怎麼一回事,那是每一箇中國人都知道的事。
但是,人人也都知道,算命數,怎麼也不可能百分之一百完全精確。明知一個人的命運,都在一連串的數字之中,可是卻無法找出真正精確的答案來。
毛病出在什麼地方呢?
毛病是出在,一直以來,把命數的基礎由來弄錯了──所有命數的列算法,都以這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以至更進一步的分、秒作為基數來計算。
這種做法,是錯誤的。
人的生命密碼,並不是在一個人出生的那一剎間完成,而是在人的生命,最初形成的那一剎間完成的。當精子與卵子結合在那一剎間,一個新的生命形成,一個獨一無二的生命密碼,也就產生。
所以,可以利用這個生命密碼,去推算這個人一生的生命歷程,但這個生命密碼的基數,不是出生的那一剎那,而是生命形成的那一剎那。
當然,明白了這個道理,要實行,很是困難(“知難行易”的説法大謬,應該是“知易行難”才對),因為人出生的時刻,可以被準確地記錄下來,可是這個人生命形成的最初是在何分何秒,卻難以有準確的記錄。
到了有那麼一天,可以極其確切地知道這一剎那的時間,生命歷程的推算,就可以實現了。
這並不是不可能,如今的“人工授孕”方法,已可以把精子注射進卵子之中,可以掌握新生命形成的精確時間,再結合已有的計算方式,這個人的一生歷程,應該可以排列出來──理論上如此。
應該有人在進行這方面的研究了。
勒曼醫院中有沒有人在進行這工作?
我在剎那之間,想到了有關“命數”的許多事,有點神思恍惚,心神不定,亮聲望着我,我揮了揮了:“對不起,我想到了一些別的事──有機會,和你們研究,關於如何根據人的生命密碼,推算其一生的生命歷程。”亮聲大感興趣,看着我,連聲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們正需要這方面的卓越意見。”
我道:“請你繼續解釋下去。”
亮聲道:“生命密碼既然已決定了一個人的生命過程,那麼除非改變這個人的生命密碼,否則,這人個的一生,必然照碼行事,不能有例外。”
我聽到這裏,剛想問一個問題,亮聲已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那麼,‘年輕十年’的調整,又是怎麼一回事,對不對?”
我正想問這個問題,就點了點頭。
亮聲挺了挺胸,神情很是自豪:“這是我們的一大發現──我們還未能做到可以改變人的生命密碼,可是,能夠把人的生命密碼……改動一下……不,不能説是‘改動’,改動是可以隨心所欲,有目標地去做,我們所能做的是,把人的生命密碼……”
他神情猶豫,像是不知該如何措詞。
我倒可以理解他措詞上的為難。
要使人“年輕十年”,自然非從生命密碼上做手腳不可,他又説不是“必動”,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掌握到改動的竅門,那麼,應該如何説呢?
我想了一想,提醒他:“是不是可以説……把生命密碼,弄亂一下?”
亮聲一揚手:“可以説,輕輕碰一下,讓它起一些細微的變化──在經過無數次實驗之後,我們發現其中一種輕碰的方式,可以使生命密碼起變化,變化的結果,是使人──”
我已急不可待地道:“使人年輕?”
亮聲道:“還不能一下子就那麼説,我們最初的發現,是可以使人的呼吸次數增加。”
我呆了一呆:“什麼意思?”
亮聲“啊”地一聲:“你沒有這個概念,人生命的長短,是由生命密碼決定。生命的要素是什麼?你再也難以想像,生命密碼對生命的設定,竟是如此精細!”
他這番話,聽來很是混亂,更令我摸不着頭腦了。
他的話,像是在自言自語,可是又分明是在對我説的,他向我問了一個問題:生命的要素是什麼,但是卻又自行感嘆起來。
我怕他再説類似我不容易明白的話,忙道:“等一等,你先等我回答了你的問題再説,你的意思是:維持生命的要素是什麼?”
他點了點頭:“請回答。”
我道:“最根本的是:空氣、水、食物。”
他道:“答得好,空氣、食物和水。”
他説了之後,頓了一頓,才道:“一個人一生之中,呼吸了多少空氣,喝了多少水,吃了多少食物,這筆帳,有沒有人計算過?”
我駭然道:“那怎麼算?”
亮聲卻道:“真要算,還是可以的,可是地球人卻自古以來,沒有人算過這筆帳。”
我道:“真要算,當然可以,但那多費功夫,多麻煩,要由許多跟着一人個,吃食物和飲水,還容易記錄,呼吸了多少空氣,如何記錄?”
亮聲“嘿”地一聲:“自然是利用儀器,還用人來記錄嗎?”
我一攤手:“好,就算把這筆帳算清楚了,那又有什麼用處?”
亮聲看看我,眨了眨眼:“你應該明白了!”
我大聲道:“我不明白,請你實説了吧!”
亮聲吸了一口氣:“人的生命密碼,早經設定,設內的內容,詳盡之至。呼吸、水、食物既是生命的三大要素,所以──”
他説到這裏,我明白了!
我失聲道:“呼吸多少空氣,喝多少水,吃多少食物,都是早已設定好了的?”
亮聲點了點頭:“對了!”
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先別再説什麼,因為我需要消化一下他的話。
事實上,他的話,應該一點也不新鮮,類似的説法,中國民間的俗話之中極多,例如“一個人吃多少穿多少,早已命定的”,“有你的總是有你的”,“命裏無時,強求無用”等等,都是叫人樂天知命,不可強求,每一個人都很熟悉這種話。
可是亮聲的話,還是引起了我的震驚,因為他把這種話,説得如此具體,如此實在,可以用數字來表達,又直接關係到人的生命!
這就不能不令人震驚。
我也立即想到,這早已設定的數字,對人的生命是何等重要!譬如説,某一個人的生命密碼,設定了他呼吸的空氣量,那麼,一到這個數量,他的呼吸就停止,也就是就説,這個人就死了!
這是生命的設定──種種細節的數字,匯合起來,就是總的生命的設定。
我神情駭然,半晌出不了聲。
同時,我也明白他剛才所説,把密碼碰亂了少許,可以“令人呼吸的空氣量增加”是什麼樣的一種情形了!這個人若是不能飲水,不能進食──不是“不能”,而是他喝水、進食的數量都已達到了設定的數字,也就是説,滿額了。他只剩下呼吸空氣的數量,還有餘額,於是,他就只能呼吸,他是一個不飲不食,只有呼吸的植物人!
所謂“年輕十年”的調整,其中之一的情形,就是這樣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亮聲輕鬆地問:“你明白了?”
我點了點頭,把我所想到的説了出來。
他大聲讚揚:“對,就是那樣!”
我立即想到:“那你不再在他的生命密碼上稍稍碰一下,使他設定的水和食物的數字也增加?”
亮聲望着我:“設定的數字,不單是空氣、水和食物,而是精細無比。”我一時之間,只感到腦中空洞洞,簡直無法思想,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要將之具體化,卻有一定的困難,因為太令人震驚。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精細……精細到人的──一舉一動,都已設定?”
LH點頭:“還可以再向更精細方面去想。”
我吞了一口口水:“一生走多少步路,也早已有定額數字?”
亮聲一揮手:“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有一定的數字,你會皺多少次眉,會説多少句話,會大笑多少次,微笑多少次,會抓多少次癢,身體會受什麼樣的傷害,會生什麼病,會不會談戀愛,一次還是三四次,失戀還是大團圓,看多少時間的東西,眨多少次眼……”
他還在滔滔不絕地説下去,我大喝一聲:“別説了,我明白了!”
亮聲道:“是,例子是無窮無盡的。”
確然,例子無窮無盡。
但是,有一個例子是最重要的!
我剛想到了這一點,亮聲已然開了口:“可是,有一個例子,是最重要的──一個人一生之中,能夠想多少!也就是説,腦細胞活動的時間多長?活動的次數多少?活動的方式如何?”
我吸了一口氣:“這……也是有設定數字的?”
亮聲點了點頭。
我再吸了一口氣,發音有點發顫:“要是這一方面設定的配額用完了,那就──”
他接了下去:“那麼,這個人的腦部功能就消失了。”
我站了起來,無目的地走動了好一會,才問:“你們的研究,已到了什麼程度?”
亮聲嘆了一下:“説來很慚愧,我們全力以赴,可是研究的成果,少得可憐。”
我道:“別太自謙,所謂‘少得可憐’,那是什麼意思?”
亮聲道:“真是少得可憐,不會比千餘年來中國人所知道的多多少!”
我叫了起來:“你在説什麼?你們已經可以隨便把人的身體調整到‘年輕十年’,你卻還説成就少得可憐?”
亮聲一字一頓:“首先,我們不是‘隨便’就可以做到調整的,要經過相當繁複的過程。其次,中國人早就有許多方法,做到這一點。”
我“哈哈”一笑:“早已能做到這一點?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先掌握生命密碼,然後,去改動它,增加密碼中已設定的維持生命三要素的數量。你説中國人早已有方法可以做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