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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狐狸窩

    陸小鳳還沒有出海,他怕暈船,他選了條最大最穩的海船,這條船卻正在裝貨。

    已收了他五百兩銀子的船主人,是條標標準準的老狐狸,口才尤其好!

    “貨裝得越多,船走起來越穩,就算你沒有出過海,也絕不會暈船的,反正你又不急,多等兩天有什麼關係?”

    他用長滿了老繭的手,用力拍着陸小鳳的肩,“我還可以介紹個好地方給你,到了那裏,説不定你就不想走了。”

    陸小鳳忍不住問:“那地方有什麼?”

    老狐狸朝他擠了擠眼睛:“只要你能想得出來的,那地方都有。”

    陸小鳳笑了:“那地方是不是你開的?”

    老狐狸也笑了,大笑道:“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已開始喜歡你。”

    那地方當然是他開的,所以就叫做“狐狸窩”。

    所以陸小鳳只有在狐狸窩等着他裝貨,已足足等了三天。

    在人們心目中,狐狸總是最聰明狡猾的動物,而且很自私,所以它們的窩。至少總該比其他動物的窩舒服些。

    事實上也如此。

    終年漂浮在海上的人們,只要提起“狐狸窩”這三個字,臉上就會露出神秘而愉快的微笑,心裏也會覺得火辣辣的,就好像喝了杯烈酒。

    只要男人們能想得到的事,在狐狸窩都可以找得到。

    男人們想的,通常都不會是什麼好事。

    用木板搭成的屋子,一共有二十多間,前面四間比較大的平房就算是前廳,屋子雖然已破舊,但是大家都不在乎。

    到這裏來的人,不是來看房子的。

    温暖潮濕的海風從窗外的海洋吹來,帶着種令人愉快的鹹味,就像老爸爸身上的汗水。

    屋子裏是煙霧騰騰,女人頭上的刨花油香味,和烤魚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足以激起男人們的各種慾望。

    大家賭錢都賭得很兇,喝酒也兇,找起女人來更像是餓虎。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他年紀還很輕,黝黑英俊的臉上,帶着幾分傲氣,又帶着幾分野氣,眼睛黑得發藍,薄薄的嘴唇顯得堅強而殘忍。

    開始的時候女人們都對他很有興趣,然後立刻就發現他外表看來像一頭精力充沛的豹子,其實卻冷得像是一塊冰。

    陸小鳳一走進來就看見了他,他正在剝一個雞蛋的殼子。

    他只吃煮熟了的帶殼雞蛋,只喝純淨的白水。

    陸小鳳並不怪他,他們本是從一條路上來的,陸小鳳親眼看見,就在短短的半天之中,他已經有三次幾乎送了命。若不是他反應特別快,現在已死過三次。

    他當然不能不特別小心。

    一個胸脯很高,腰肢很細,年紀卻很小的女孩子,正端着盤牛肉走過去,眼睛裏充滿了熱情,輕輕地説:“這裏難得有牛肉,你吃一點。”

    他根本沒有看她,只搖了搖頭。

    她還不死心:“這是我送給你的,不用錢,你不吃也不行。”

    看來她年紀雖小,對男人的經驗卻不少,臉上忽然露出種很職業化的媚笑,用兩根並不算難看的手指,夾起塊牛肉往他嘴裏塞。

    陸小鳳知道要糟了,用對付別的男人的手段來對付這少年,才真的不行。

    就在他開始這麼想的時候,整盤牛肉已蓋在她臉上。

    牛肉還是熱的,湯汁滴落在她高聳的胸脯上,就像是火山在冒煙。

    屋子裏的人大笑,有的人大叫,這女孩子卻已大哭。

    少年還是冷冷地坐在那裏,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兩個臉上長着水鏽的壯漢,顯然是來打抱不平了,帶着三分酒意衝過來。

    陸小鳳知道又要糟了。也就在他開始這麼想的時候,兩條海象般的大漢已飛了起來,一個飛出窗外才重重的跌下,另一個卻眼看着就要掉在陸小鳳的桌子上。

    陸小鳳伸手輕輕一託,將這個人也往窗外送了出去。

    少年終於抬起頭,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陸小鳳笑了笑,正想走過去跟他一起吃雞蛋,這少年卻已沉下臉,又開始去剝他的第二個雞蛋。

    陸小鳳一向是很容易能交到朋友的人,可是遇着這少年,卻好像遇見了一道牆壁,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陸小鳳無疑也是個很能讓女孩子感興趣的男人,剛找到位子,已有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來了,頭上刨花油的香味,香得令人作嘔。

    只不過陸小鳳在這一方面一向是君子,君子是從不會給女人難看的。

    可是他也不想嗅着她們頭上的刨花油味喝酒。

    他只有移花接木,想法子走馬換將:“剛才那個小姑娘是誰?”

    “這裏的小姑娘有好幾十個,我怎麼知道你説的是哪一個?”

    “就是臉上有牛肉湯的那個。”

    付出了一點“遮羞費”之後,兩個頭上有刨花油的,就換來了一個臉上有牛肉湯的。她臉上當然已沒有牛肉湯,卻也沒有笑容,對這個長着兩道眉毛般怪鬍子的男人,她顯然沒有太大的興趣。

    幸好陸小鳳的興趣也不在她身上,兩個人説了幾句比刨花油還無味的話之後,陸小鳳終於轉入了他感興趣的話題。

    “那個只吃煮雞蛋的小夥子是誰?姓什麼?叫什麼?”

    那少年在客棧裏賬簿上登記的名字是嶽洋,山嶽的嶽,海洋的洋。

    “我只希望他被雞蛋活活噎死。”這就是她對他的最後結論。

    只可惜他暫時已不會被噎死了,因為他已連蛋都不吃。他站起來準備要走。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格”的一響,一排九枝弩箭飛進來,直打他的背後。

    箭矢破空,風聲很尖鋭,箭上的力道當然也很強勁。

    陸小鳳正在喝酒,兩根手指一彈,手裏的酒杯就飛了出去,一個酒杯忽然碎成了六七片,每一片都正好打在箭矢上。

    一片破酒杯打落一根箭,“叮,叮,叮”幾聲響,七根箭掉在地上。

    剩下的兩根當然傷不了那少年,陸小鳳已箭一般竄出去,甚至比箭還快。

    可是等他到了窗外,外面已連人影都看不見,他再回來時,少年嶽洋也不見了。

    “他回房睡覺去了,每天他都睡得很早。”説話的正是那臉上已沒有牛肉湯的小姑娘,她好像忽然對陸小鳳有了興趣。

    年輕的女孩子,有幾個不崇拜英雄?

    她看着陸小鳳,眼睛裏也有了熱情,忽然輕輕地問:“你想不想吃牛肉?”

    陸小鳳笑了,也壓低聲音,輕輕地説:“我也想睡覺去。”

    後面的二十多間屋子更舊,可是到這裏來的就不在乎。

    對這些終年漂泊在海上的男人來説,只要有一張牀就已足夠。

    牛肉湯拉着陸小鳳的手。

    “我外婆常説,要得到一個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條路就是先打通他的腸胃。”她嘆了口氣,“可是你們兩個為什麼對吃連一點興趣都沒有?”

    “因為我怕發胖。”

    他們已在一間房的門口停下,她卻沒有開門。

    陸小鳳忍不住問:“我們不進去?”

    “現在裏面還有人,還得等一下。”她臉上帶着不屑之色,“不過這些男人都像餓狗一樣,用不了兩下就會出來的。”

    在餓狗剛啃過骨頭的牀上睡,這滋味可不太好受。

    陸小鳳已準備開溜了,可是等到她説岳洋就住在隔壁一間房時,他立刻改變了主意。

    他對這少年顯然很有興趣,這少年的樣子,幾乎就跟他自己少年時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從來不會將牛肉蓋到女孩子們臉上去。

    房門果然很快就開了,一條猩猩般的壯漢,帶着個小雞般的女孩子走出來。

    奇怪的是,小雞還在鮮蹦活跳,猩猩卻好像兩條腿已有點發軟了。

    兩個女孩子吃吃地笑着,偷偷地擠眼睛。

    “你嘴上的這兩條東西,究竟是眉毛?還是鬍子?”小雞好像很想去摸摸看。

    陸小鳳趕緊推開了她的手,突聽“砰”的一響,隔壁的房門被撞開,“啪”的一聲,一條東西被重重的摔在地上,赫然竟是條毒蛇。

    女孩子尖叫着逃了,陸小鳳竄了過去,就看見嶽洋還站在門口,臉色已有點發白。

    牀上的被剛掀起,這條毒蛇顯然是他從被窩裏拿出來的。

    這已是第五次有人想要他的命了。

    陸小鳳已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你究竟做了些什麼事?是搶了人家的飯碗?還是偷了人家的老婆?”

    嶽洋冷冷地看着他,擋在門口,好像已決心不讓他進去。

    陸小鳳也擋住了門,決心不讓他關門:“別人想要你的命,你一點都不在乎?”

    嶽洋還是冷冷地看着他,不開口。

    陸小鳳道:“你也不想知道暗算你的人是誰?”

    嶽洋忽然道:“我只在乎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嶽洋道:“若有人總喜歡管我的閒事,我就會很想讓他以後永遠管不了別人的閒事。”

    他忽然出手,彷彿想去切陸小鳳的咽喉,可是手一翻,指尖已到了陸小鳳眉心。

    陸小鳳只有閃避,剛退後半步,房門“砰”的一聲關起。

    接着屋裏也發出“砰”的一響,他好像將窗子都關上了。

    陸小鳳站在門口怔了半天,忽然轉過身,從地上把那條死蛇拿了起來,就着走廊上的一盞燈籠看了半天,又輕輕地放了下去。

    蛇的七寸已斷,是被人用兩根手指捏斷的,這條蛇不但奇毒,而且蛇皮極堅硬,連快刀都未必能一下子斬斷。這少年兩根手指上的功夫,居然也好像跟陸小鳳差不多。

    陸小鳳只有苦笑:“幸好他也有二十左右了,否則別人豈非要把他當做我的兒子?”

    也許連他自己都會認為這少年是他的兒子。

    夜終於靜了。

    剛才外面還有人在拍門,陸小鳳只有裝作已睡着,堅持了很久,才聽見那熱情的小姑娘狠狠在門上踢了一腳,恨恨地説:“原來兩個人都是死人。”然後她的腳步聲就漸漸遠去。

    現在外面已只剩下海濤拍岸聲,對面房裏男人的打鼾聲,左面房裏女人的喘息聲。

    右面嶽洋的房裏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這少年不但武功極高,而且出手怪異,不但出手怪,脾氣更怪。

    他究竟什麼來歷,為什麼有那些人要殺他?

    陸小鳳的好奇心已被他引了起來,連睡都睡不着。

    睡不着的人,最容易覺得餓,他忽然發覺肚子餓得要命。

    雖然夜已深,在這種地方總算可以找到點東西吃,誰知房門竟被牛肉湯反鎖住。

    幸好屋裏還有窗户。

    這麼熱的天氣,他當然不會像那少年一樣把窗子關上睡覺。

    屋裏既然沒有別的人,他也懶得一步步走到窗口,一擰身就已竄出窗户。

    一彎上弦月正高高的掛在天上,海濤在月下閃動着銀光。

    他忽然發現嶽洋的窗外竟有一個人蹲在那裏,手裏拿着個像仙鶴一樣的東西,正對着嘴往窗裏吹氣。

    陸小鳳從十來歲時就已闖江湖,當然認得這個人手裏拿的,就是江湖中只有下五門才會用的雞鳴五更返魂香。

    這個人也已發現旁邊有人,一轉臉,月光正好照在臉上。

    一張又長又狹的馬臉,卻長着個特別大的鷹鈎鼻子,無論誰只要看過一眼就很難忘記。

    陸小鳳凌空翻身,撲了過去。

    誰知這個人不但反應奇快,輕功也高得出奇,雙臂一振,又輕煙般掠過屋脊。

    一個下五門的小賊,怎麼會有如此高的輕功?

    陸小鳳沒有仔細去想,現在他只擔心嶽洋是不是已被迷倒。

    嶽洋沒有被迷倒。他落下地時,就發現窗子忽然開了,嶽洋正站在窗口,冷冷地看着他。

    有人在窗外對着自己吹迷香,這少年居然還能沉得住氣,等人走了才開窗户。

    陸小鳳實在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嶽洋忽然冷笑道:“我實在不明白你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三更半夜的,為什麼還不睡覺?”

    陸小鳳只有苦笑:“因為我吃錯了藥。”

    這一夜還沒有過去,陸小鳳的麻煩也還沒有過去。

    他回房去時,才發現牛肉湯居然已坐在牀上等着他!

    “你吃錯了什麼藥?春藥?”她瞪着陸小鳳,“就算你吃了春藥,也該來找我的,為什麼去找男人?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陸小鳳也只有苦笑:“我的毛病還不止一種。”

    “你還有什麼病?”

    “餓病!”

    “這種病倒沒關係。”她已經在笑,“我剛好有種專治這種病的藥。”

    “牛肉?”

    “饅頭夾牛肉,再用一大壺吊在海水裏凍得冰涼的糯米酒送下去,你看怎麼樣?”

    陸小鳳嘆了口氣:“我看天下再也找不出比這種更好的藥了。”

    喝得太多,睡得太少,陸小鳳醒來時還覺得肚子發脹,頭痛如裂。

    還不到中午,前面的廳裏還沒有什麼人,剛打掃過的屋子看來就像是口剛洗過的破鍋,油煙煤灰雖已洗淨,卻更顯得破舊醜陋。

    他想法子找來壺開水,泡了壺茶,剛坐下來喝了兩口,就看見嶽洋和另外一個人從外面新鮮明亮的陽光下走了進來。

    兩個人正在談着話,嶽洋的神情顯得很愉快,話也説得很多。

    令他愉快的這個人,卻赫然竟是昨天晚上想用雞鳴五更返魂香對付他的,那張又長又狹的馬臉,陸小鳳還記得很清楚。

    陸小鳳傻了。真正有毛病的人究竟是誰?事實上,他從來也沒有見過任何人的毛病比這少年更大。

    看見了他,嶽洋的臉立刻沉下,兩個人又悄悄説了幾句話,嶽洋居然走了過來,在他對面坐下。

    陸小鳳簡直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忍不住問道:“那個人是你朋友?”

    他問的當然就是那長臉,現在正沿着海岸往西走,走得很快,彷彿生怕陸小鳳追上去。

    嶽洋道:“他不是我朋友。”

    陸小鳳吐出口氣,這少年總算還能分得出好壞善惡,還知道誰是他朋友,誰不是。

    嶽洋道:“他是我大哥。”

    陸小鳳又傻了,正想問問他,知不知道這位大哥昨天晚上在幹什麼?

    嶽洋卻不想再談論這件事,忽然反問道:“你也要出海去?”

    陸小鳳點點頭。

    嶽洋道:“你也準備坐老狐狸那條船?”

    陸小鳳又點點頭,現在才知道這少年原來也是那條船的乘客。

    嶽洋沉着臉,冷冷道:“你最好換一條船。”

    陸小鳳道:“為什麼?”

    嶽洋道:“因為我付了五百兩銀子,把那條船包下來了。”

    陸小鳳苦笑道:“我也很想換條船,只可惜我也付了五百兩銀子把那條船包下了。”

    嶽洋的臉色變了變,宿醉未醒的老狐狸正好在這時出現。

    他立刻走過去理論,問老狐狸究竟是怎麼回事?

    在老狐狸口中説來,這件事實在簡單得很:“那是條大船,多坐一個人也不會沉的,你們兩位又都急着要出海。”

    他又用那隻長滿了老繭的大手,拍着少年的肩:“船上的人越多越熱鬧,何況,能同船共渡,也是五百年修來的,你若想換條船,我也可以把船錢退給你,可是最多只能退四百兩。”

    嶽洋一句話都沒有再説,掉頭就走。

    老狐狸眯着眼睛,看着陸小鳳,笑嘻嘻的問:“怎麼樣?”

    陸小鳳抱着頭,嘆着氣道:“不怎麼樣。”

    老狐狸大笑:“我看你一定是牛肉湯喝得太多了。”

    午飯的時候,陸小鳳正準備勉強吃點東西到肚子裏,嶽洋居然又來找他,將一大包東西從桌上推到他面前:“這是五百兩銀子,就算我賠你的船錢,你一定要換條船。”

    他寧可賠五百兩給陸小鳳,卻不肯吃一百兩的虧,收老狐狸的四百兩,這是為什麼?

    陸小鳳不懂:“你是不是一定要坐老狐狸那條船?卻一定不讓我坐?”

    嶽洋回答得很乾脆:“是的。”

    陸小鳳道:“為什麼?”

    嶽洋道:“因為我不喜歡多管閒事的人。”

    陸小鳳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又把包袱從桌上推了回去。

    嶽洋變色道:“你不肯?”

    陸小鳳的回答也很乾脆:“是的!”

    嶽洋道:“為什麼?”

    陸小鳳笑了笑,忽然道:“因為那是條大船,多坐一個人也不會沉下去!”

    嶽洋瞪着他,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你不後悔?”

    陸小鳳淡淡道:“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後悔過一次。”

    他做事的確從不後悔,可是這一次,他倒説不定真會後悔的。只不過當然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從中午一直到晚上,日子都過得很沉悶,每件事都很乏味。

    頭一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總會覺得情緒特別低落的。

    整整一天中,唯一令人值得興奮的事,就是老狐狸忽然宣佈:“貨已裝好,明天一早就開船。”

    第二天凌晨,天還沒亮陸小鳳就已起來,牛肉湯居然一晚都沒有來找他麻煩,倒是件很出他意外的事。

    這一晚上他雖然也沒有睡好,可是頭也不疼了,而且精神抖擻,滿懷興奮。

    多麼廣闊壯觀的海洋,那些神秘的、綺麗的海外風光,正等着他去領略欣賞。

    經過那麼多又危險、又可怕、又複雜的事後,他總算還活着,而且總算已擺脱了一切。

    現在他終於已將出海。

    他要去的那扶桑島國,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島國上的人,和中土有什麼不同?是否真的是為秦皇去求不死藥的方士徐福,從中土帶去的四百個童男童女生下的後代?

    聽説那裏的女孩子,不但美麗多情,對男人更温柔體貼,丈夫要出門的時候,妻子總是跪在門口相送,丈夫回家時,妻子已跪在門口等着替他脱鞋。

    一想到這件事,陸小鳳就興奮得將一切煩惱憂愁全都拋到九霄雲外。

    一個嶄新的世界正等着他去開創,一個新的生命已將開始。

    天雖然還沒有亮,可是他推門出去時,嶽洋已在海岸上,正面對着海洋在沉思。

    這少年究竟有什麼心事?為什麼要出海去?

    第一線陽光破雲而出,海面上金光燦爛,壯闊輝煌。

    他忽然轉過身,沿着海岸慢慢地走過去。

    陸小鳳本來也想追過去,想了想之後,又改變了主意。

    反正他們還要在一條船上漂洋過海,以後的機會還多得很。

    風中彷彿有牛肉湯的香氣。

    陸小鳳嘴角不禁露出微笑,上船之前,能喝到一碗熱熱的牛肉湯,實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嶽洋沿着海岸慢慢地向前走,海濤拍岸,打濕了他的鞋子,也打濕了他的褲管。

    他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他的確有心事,他的心情遠比陸小鳳更興奮、更緊張。

    這一次出海,對他的改變更大,昨天晚上他幾乎已準備放棄,連夜趕回家去,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孝順兒子,享受人間的榮華富貴。

    只要他聽話,無論他想要什麼,都可以得到。

    可惜他要的並不是享受,而是一種完全獨立自主的生活,完全獨立自主的人格。

    想到他那温柔賢慧,受盡一生委屈的母親,他今晨醒來時眼中還有淚水。

    可是現在一切都已太遲了。

    他決心不再去想這些已無法改變的事,抬起頭,就看見胡生正在前面的一塊岩石下等着他。

    胡生一張又長又狹的馬臉,也在旭日下發着光。

    看着這少年走過來,他心裏有種説不出的得意和驕傲。

    這是個優秀的年輕人,聰明、堅強、冷靜,還有種接近野獸般的本能,可以在事先就嗅得出災難和危險在哪裏。

    他知道這少年一定可以成為完美無瑕的好手,這對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極有價值。

    現在的少年們越來越喜歡享受,能被訓練成好手的已不多了。

    他目中帶着讚許之色,看着這少年走到他面前:“你睡得好不好?”

    嶽洋道:“不好,我睡不着。”

    他説的是實話,在他這大哥面前,他一向都只説實話。人們都通常只因尊敬才會誠實。

    對這點胡生顯然也很滿意。“那個長着四條眉毛的人還有沒有來找你麻煩?”

    嶽洋道:“沒有。”

    胡生道:“其實你根本就不必擔心他,他根本就是個無足輕重的人。”

    嶽洋道:“我知道。”

    在別人眼中,陸小鳳變成了無足輕重的人,這隻怕還是第一次。

    胡生從懷中拿出個密封着的信封,交給了嶽洋:“這是你上船之前的最後一次指示,做完之後,就可以上船了。”

    嶽洋接過來,拆開信封,看了一眼,英俊的臉上忽然露出種恐懼的表情,一雙手也開始發抖。

    胡生問道:“指示中要你做什麼事?”

    嶽洋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才漸漸恢復鎮定,將信封和信紙撕得粉碎,一片片放在嘴裏咀嚼,再慢慢地吞下去。

    胡生目中又露出讚許之色,所有的指示都是對一個人發出的,除了這個人和自己之外,絕不能讓任何第三者看見。

    這一點嶽洋無疑也確實做到。

    胡生又在問:“這次是要你做什麼?”

    嶽洋直視着他,又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要我殺了你。”

    胡生的臉突然扭曲,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你能有今天,是誰造成的?”

    嶽洋道:“是你!”

    胡生道:“但你卻要殺我!”

    嶽洋目中充滿痛苦,聲音卻仍冷靜:“我並不想殺你,可是我非殺不可!”

    胡生道:“反正也沒有人知道的,你難道就不能抗命一次?”

    嶽洋道:“我不能。”

    胡生看着他,眼色已變得刀鋒般冷酷,緩緩道:“那麼你就不該告訴我。”

    嶽洋道:“為什麼?”

    胡生冷冷道:“你若是乘機暗算,也許還能得手,現在我既然已知道,死的就是你。”

    嶽洋閉上嘴,薄薄的嘴唇顯得更殘酷,忽然豹子般躍起。

    他知道對方的出手遠比他更兇狠殘酷,他只有近身肉搏,以體力將對方制服。

    胡生顯然沒有想到這一着,高手相搏,本來絕不會用這種方式。

    等到他警覺時,嶽洋已撲到他身上,兩人立刻滾在一起,從尖鋭崢嶸的岩石上滾入海中,像野獸般互相撕咬。

    胡生已開始喘息。他年紀遠比這少年大得多,體力畢竟要差些,動作看來也不比這少年野蠻。

    他想去扼對方脖子時,嶽洋忽然一個肘拳撞在他軟脅上,反手猛切他的咽喉,接着就翻身壓住了他,揮拳痛擊他的鼻樑。

    這一拳還沒有打下去,胡生忽然大呼:“等一等,你再看看我身上的另一指示!”

    嶽洋微一遲疑,這一拳還是打了下去,等到胡生臉上濺出了血,無力再反抗時,他才從胡生懷中取出另一封信,身子騎在胡生身上,用一隻手拆開信來看了看。

    他神色又變了,慢慢地站起來,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欣慰,還是悲傷?

    胡生也掙扎着坐起,喘息着道:“這不過是試探你的,看你是不是能絕對遵守命令。”

    他滿面鮮血,鼻樑已破裂,使得他的臉看來歪斜而可怕。

    但是他卻在笑:“現在你已通過了這一關,已完全合格。快上船去吧。”

    嶽洋立刻轉過身,大步向前走。

    他轉過身的時候,目光中似乎又有了淚光,可是他勉強忍耐住。

    他發誓絕不再流淚。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選擇的,他既不能埋怨,也不必悲傷。

    對他來説,“感情”已變成了件奢侈的事,不但奢侈,而且危險。危險得足以致命!

    他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一定有人要死,死的一定是別人!

    開船的時間又改了,改在下午,因為最後一批貨還沒有完全裝上。

    本已整裝待命的船伕水手們,又開始在賭錢,喝酒,調戲女人,把握着上船前的最後機會,盡情歡樂,然後就要開始過苦行僧的日子,半夜醒來發現情慾勃起時,也只有用手解決。

    陸小鳳肚子裏的牛肉湯也已快完全消化完了,正準備找點事消遣消遣,就看見衣服破碎,滿身鮮血的嶽洋,從海岸上走回來。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剛才他去幹什麼去了?是不是去跟別人拼命?去跟誰拼命?是不是他那長着張馬臉的大哥?

    這次陸小鳳居然忍住了沒有問,連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露出來,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

    嶽洋正在找水喝。無論誰幹吞下兩個信封和兩張信紙後,都會忍不住想喝水的。

    屋裏的櫃枱上,恰巧有壺水,那裏本來就是擺茶杯水壺的地方,只不過一向很少有人光顧,這裏的人寧可喝酒。

    這壺水還是剛才一個獨眼的老漁人提來的,一直都沒有人動過。

    現在嶽洋正需要這麼樣滿滿一壺水,甚至連茶杯都沒有找,就要對着壺嘴喝下去。

    一個人在剛經過生死的惡鬥後,精神和體力都還在虛脱的狀況中,對任何的警戒都難免鬆懈,何況他也認為自己絕對安全了。

    陸小鳳卻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個獨眼的老漁人,這兩天來連一滴水都沒有喝過,為什麼提了壺水來?

    這個想法使得陸小鳳又注意到一件事。

    在狐狸窩裏喝水的,本就只有這少年一個人,他喝水並不是件值得看的事,那個獨眼的老漁人卻一直在偷偷地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恨不得他趕快將這壺水完全喝光。

    嶽洋的嘴已對上了水壺的嘴,陸小鳳突然從懷中伸出手,兩根手指一彈,將一錠銀子彈了出去,“叮”的一聲,打在壺嘴上。

    壺嘴立刻被打斜,也被打扁了。

    嶽洋只覺得手一震,水壺已掉在地上,壺水傾出,他手上也濺上幾滴水珠,湊近鼻尖嗅了嗅,臉色立刻改變。

    陸小鳳用不着再問,已知道水中必定有毒。

    那個獨眼的老漁人轉過身,正準備悄悄地開溜,陸小鳳已竄過去。

    老漁人揮拳反擊,出手竟很快,力量也很足,只可惜他遇着的是陸小鳳。

    陸小鳳更快,一伸手,就擰住了他的臂,另一隻手已將他整個人拿了起來,送到嶽洋麪前:“這個人已經是你的了!”

    嶽洋看着他,竟似完全不懂,冷冷道:“我要這麼樣一個人幹什麼?”

    陸小鳳道:“你難道不想問是誰想害你?”

    嶽洋道:“我用不着問,我知道是誰想害我!”

    陸小鳳道:“是誰?”

    嶽洋道:“你!”

    陸小鳳又傻了。

    嶽洋冷冷道:“我想喝水,你卻打落我的水壺,不是你害我,是誰害我?”

    那老漁人慢吞吞地站了起來,道:“你不但害了他,也害了我,我這條膀子已經快被你捏斷了,我得要你賠。”

    陸小鳳忽然笑了:“賠,我賠,這錠銀子就算我給你喝酒的!”

    老漁人居然一點都不客氣,從地上撿起銀子就走,連看都沒看嶽洋一眼。

    嶽洋居然也沒有再看他,狠狠地盯着陸小鳳,忽然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陸小鳳道:“你説。”

    嶽洋道:“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

    嶽洋坐下來,現在陸小鳳已離他很遠,事實上,他已連陸小鳳的影子都看不到。

    這個天生喜歡多管閒事的人,不知道又去管誰的閒事了。

    那個獨眼的老漁人,也走得蹤影不見。

    嶽洋忽然跳起來,衝出去。

    他一定要阻止陸小鳳,絕不能讓陸小鳳去問那老漁人的話。

    他沒有猜錯,陸小鳳的確是在找那老漁人,他們幾乎是同時找到他的。

    因為他們同時聽見了海岸那邊傳來一聲驚呼,等他們趕過去時,這個一輩子在海上生活的老漁人竟活活的被淹死了。

    善泳者溺於水,每個人都會被淹死的。

    可是他明明要去喝酒,為什麼忽然無緣無故,穿得整整齊齊的跳到海水裏去?

    陸小鳳看着嶽洋,嶽洋看着陸小鳳,忽聽遠處有人在高呼:

    “開船了,開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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