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終於過去,海面又恢復平靜,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但卻已不知有多少無辜的生命被它吞了下去。
海面上漂浮着一塊塊破碎的船板,還有各式各樣令人想像不到的東西,卻全都像是它吐出來的殘骨,看來顯得説不出的悲慘絕望。
又過了很久,才有一個人慢慢地浮了上來,正是陸小鳳,他還活着。
這並不是因為他運氣特別好,而是因為他這個人早巳被千錘百煉過,他所能忍受的痛苦和打擊,別人根本無法想像。
一樣閃閃發光的東西從他眼前漂過,他伸手抓住,竟是個青銅鑄成的夜壺。
他笑了。在這種時候居然還能笑得出,實在也是件令人無法想像的事。
可是不笑又能怎麼樣?哭又能怎麼樣?若是能救活那些和他同患難的人,他寧願從現在一直哭到末日來臨的時候。
現在海上卻連一個人都看不見,連死人也看不見,就算所有人都已死在這次災禍中,他們的骸骨還應該漂浮在附近的。
“也許他們還沒有浮上來!”
陸小鳳也希望他還能找到幾個劫後餘生的人,希望找到老狐狸、牛肉湯、嶽洋……
可是他找不到。海船上的人都像是已完全被大海吞沒,連骨頭都吞了下去。
剛才他的身子恰巧撞在船身殘存的木板上,而且還曾經暈迷過一陣,難道就在那短短的片刻中,所有的人都已被救走?
他希望如此,他寧願一個人死,只可惜他也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
沒有人會預料到暴風雨的來臨,更沒有人能預料到這條船會遇難。
在那樣的風雨中,也沒有人能停留在附近的海面,等着救人。
陸小鳳忽然想起了嶽洋,想起他眼睛裏那種奇怪的表情。
“現在你總該已明白,我為什麼一定不讓你坐這條船了。”
難道他真的早已知道這條船會翻?所以要救陸小鳳,因為陸小鳳也救過他。可是他為什麼偏偏要坐這條船?難道他本來就在找死?他若是真的想死,早就可以死了,至少已死過八次。
這些疑問只怕已永遠沒有人能回答了,陸小鳳只有自己為自己解釋:“那小子一定是故意這麼説來氣我的,他又不是神仙,怎麼能在三天前就已知道這條船會翻?”
現在陸小鳳能夠思想,只因為他已坐在一樣完全可靠的東西上。他坐在一尊佛像上。
一丈高的佛像,恰巧是仙佛中塊頭最大的彌勒佛,倒卧在海面,就像是條小船。
只可惜這條船上非但沒有黃酒牛肉,連白水煮蛋都沒有。
“下次你若再掉下海,唯一能吃到的,就是你自己的肉。”
陸小鳳真想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一塊來嚐嚐,他忽然發現自己餓得要命。
放眼望過去,海天相接,一片朦朧。
這種意境雖然很美,只可惜無論多美的意境都填不飽肚子。
經過了那場暴風雨後,附近的海面上,連一條魚都沒有。
他唯一能看見的一種魚,就是木魚,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木魚,也在順着海流向前漂動。
只可惜他並不想念經。
──若是和尚們看見這些木魚,心裏不知會有什麼感覺?是不是同樣的希望這些木魚是有血有肉的活魚?
海洋中彷彿有股暗流,帶動着浮在海面上的木魚和佛像往前走。
前面是什麼地方?
前面還是海,無邊無際的無情大海,就算海上一直這麼樣平靜無波,就算這笑口常開的彌勒佛能渡到彼岸,陸小鳳也不行了。
他不是用木頭刻成的,他要吃,不吃就要餓死,不餓死也要渴死。
四面都是水,一個人卻偏偏會渴死,這豈非也是種很可笑的諷刺?
陸小鳳卻已連笑都笑不出,他的嘴唇已完全乾裂,幾乎忍不住要去喝海水。
黃昏過去,黑夜來臨,漫漫的長夜又過去,太陽又升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人已幾乎完全暈迷,忍不住喝了口海水,然後就開始嘔吐,又不知吐了多久,好像連腸子都吐了出來。
暈暈迷迷中,彷彿落入一面大網中,好大好大的一個,正在漸漸收緊,吊起。
他的人彷彿也被懸空吊了起來,然後就真的完全暈了過去。
他實在無法想像,這次暈迷後,他會不會再醒,更不可能想像自己萬一醒來時,人已到了哪裏。
陸小鳳醒來時已到了仙境。
陽光燦爛,沙灘潔白柔細,海水湛藍如碧,浪濤帶着新鮮而美麗的白沫輕拍着海岸,晴空萬里無雲,大地滿眼翠綠。
這不是仙境是哪裏?人活着怎麼會到仙境?
陸小鳳還活着,人間也有仙境,但他卻沒法子相信這是真的,從他在牀上被彈起的那一瞬間,直到此刻發生的事,現在想起來都像是場噩夢。
那笑口常開的彌勒佛也躺在沙灘上,經過這麼多災難後,還是雙手捧着肚子,呵呵大笑。
陸小鳳恨恨的瞪着它:“跟你同船的人都已死得乾乾淨淨,你躺在這裏大笑,你這算是哪一門的菩薩?”
菩薩雖然是菩薩,卻只不過用木頭刻出來的,別人的死活,它沒法子管,別人要罵它,它也聽不見。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你對別人雖然不義,卻總算救了我,我不該罵你的。”
災難已過去,活着的卻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心裏是欣慰還是悲傷?別人
既不知道,他自己也無法訴説,竟彷彿將這木偶當作了唯一曾經共過患難的朋友。
你若經歷過這些事,也一定會變成這樣子的。
現在他雖然還活着,以後是不是還能活得下去,卻連他自己都沒有把握。
天地茫茫,一個人到了這完全陌生的地方,就算這裏真是仙境,他也受不了。
他掙扎着,居然還能站起,第一件想到的就是水,若是沒有水,仙境也變成了地獄。
他拍了拍彌勒佛的大肚子,道:“你一定也渴了,我去找點水來大家喝。”
看來這地方無疑是個海島,島上的樹木花草,有很多都是他以前很少見到的,芭蕉樹上的果實累累,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個大饅頭。
吃了根芭蕉後,渴得更難受,拗下根樹枝,帶着把芭蕉再往前走,居然找到一灣清泉。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水的滋味竟是如此甜美,遠比最好的竹葉青還好喝。
吃飽了喝足了之後,他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若是沒有船隻經過,難道我就要在這荒島上過一輩子?”
沒有船隻經過。
他在海岸邊選了塊最大的岩石,坐在上面守望了幾天,也沒看見一點船影。
這荒島顯然不在海船經過的路線上,他只有看着彌勒佛苦笑。
“看來我們已只有在這地方呆一陣子了,我們總不能就這麼樣像野狗一樣活下去,我們好歹也得像樣子一點。”
他身上從不帶刀劍利器,幸好那個銅夜壺居然也跟着他漂來了,將夜壺剖開,用石頭打平,夾上兩片木頭做柄,再就着泉水磨上一兩個時辰,居然變成了一把可以使用的刀。
他並不想用這把刀去殺人。
現在他才知道,除了殺人外,原來刀還有這麼多別的用處。
他砍下樹枝作架,用棕櫚芭蕉的葉子作屋頂,居然在泉水旁搭了間還不算太難看的屋子,再去找些柔軟的草葉鋪在地上,先讓他唯一的朋友彌勒佛舒舒服服的躺下去。
然後他自己躺在旁邊,看着月光從芭蕉葉間漏下來,聽着遠處的海濤拍岸聲,忽然覺得眼睛濕濕的,一滴眼淚沿着面頰流了下來。
兩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流淚。
無論遇着什麼樣的災禍苦難他都不怕,他忽然發現世上最可怕的,原來是寂寞。
他決心不讓自己再往這方面去想,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第二天一早他就沿着海灘去找,將一切可以找得到的東西都帶回來,其中有佛像,有木魚,還有各式各樣的貝殼。
下午他的運氣比較好,潮退的時候,他在沙灘上找到個樟木箱子。
他小心翼翼的扛回去,先吃了幾根芭蕉,喝飽了水,才舉行開箱大典。
打開箱子看時,他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像小鹿般亂撞,從來也沒有這麼興奮緊張過。
箱子裏還有個小小的珠寶箱,裝滿了珍珠首飾,只可惜現在卻一點用都沒有。最有用的是一把梳子、幾根金簪,還有兩本坊間石刻的通俗小説,一本是玉梨嬌,一本是俠義風月錄。
箱子裏當然還有衣服,卻全是花花綠綠的女人衣服。
這些東西平時陸小鳳連看都不會看一看,現在卻興奮得像個孩子剛得到最心愛的玩具,興奮得連覺都睡不着。
木魚剖開可以當作碗,用不着用手捧水喝,金簪可以當作針,再用麻搓一點線,就可以把這些衣服改成窗簾、門簾,亂得像稻草一樣的頭髮,也可以梳一梳了,還有那兩本書,若是慢慢地看,也可以打發很多空虛寂寞的日子。
他躺在用草葉做成的牀上,翻來覆去,想着這些事,忽然跳起來,用力給了自己兩個耳刮子。
笑口常開的彌勒佛若有知,一定會認為這個人又吃錯了藥。
他打了自己兩耳光還嫌不夠,噼噼啪啪,又給了自己四下,指着自己的鼻子大罵。
“陸小鳳,陸小鳳,你幾時變成這樣沒出息的子只會像女人一樣盤算這些婆婆媽媽的事,難道你真想這麼樣過一輩子?”
天還沒有亮,他就選了個最大的木魚,在上面打了個洞,裝滿了水,再用一條花綢長裙,包了兩把芭蕉,一起系在身上,拍了拍彌勒佛的肚子,道:“我可不像你一樣,整天躺在這裏,從今天開始,我也不能整天陪着你了。”
他已決定去探險,去看看島上有沒有人,有沒有出路。
就算他明知那些濃密的叢林到處都有危險,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心。
他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來,腳底已走破,身上也被荊棘刺傷。
叢林裏到處都有致命的毒蛇蟲蟻,甚至還有會吃人的怪草。
有幾次他幾乎送了命,可是他不在乎。
他相信一個人只要有決心,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打出一條出路來的。
時光易逝,匆匆一個月過去,他幾乎將這個島上每一片地方都找遍了。
除了一雙又痛又腫的腳和滿身傷痕外,他什麼都沒有找到。
這島上非但沒有人,連狐兔之類的野獸都沒有,若是別的人,一定早已絕望。可是他沒有。
他雖已筋疲力盡,卻還是絕不灰心,就在第三十三天的黃昏,他忽然聽見一面長滿了藤蘿的山崖後,彷彿還有流水聲。
撥開藤蘿,裏面竟有條裂隙,僅容一人側身而過。可是再往裏走,就漸漸寬了。
山隙後彷彿有光,本已幾乎聽不見的流水聲,又變得很清晰。
他終於找到一條更清澈的泉水,沿着流泉往上走,忽然發現一樣東西從泉上流了下來,卻只不過是一束已枯萎了的蘭花。
他還是將蘭花從水中撈了起來,他從來沒有在這裏看見過蘭花,只要有一點不尋常的現象,他就絕不肯放過。這次他果然沒有失望。
蘭花雖已枯萎,卻仍然看得出葉子上有經過人修剪的痕跡。
他興奮得連一雙手都在發抖,這島上除了他之外一定還有人,他忽然想起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記。
一口氣再往前走了半個時辰後,山勢竟真的豁然開朗,山谷裏芬芳翠綠,就像是個好大好大的花園,其間還點綴着一片亭台樓閣。
他倒了下去,倒在柔軟的草地上,心裏充滿了歡愉和感激,感激老天又讓他看見了人。只要還能看得見人,就算被這些人殺了,他也心甘情願的。住在這種世外桃源中的當然不會是殺人的人!
現在無論誰都已想到這島上是一定有人的了,但是無論誰只怕都想不到,陸小鳳在這島上第一個看見的人竟是嶽洋。
嶽洋非但沒有死,而且衣着華麗,容光煥發,看來竟比以前更得意。
綠草如茵的山坡下,有條彩石砌成的小徑,他就站在那裏,冷冷地看着陸小鳳。
陸小鳳一看見嶽洋就跳了起來,就好像看見了個活鬼一般的驚奇,尖聲道:“你怎麼也會在這裏的?”
嶽洋冷冷道:“我不在這裏在哪裏?”
陸小鳳道:“翻船的時候你到哪裏去了?我怎麼找不到你?”
嶽洋道:“翻船的時候你到哪裏去了?我怎麼找不到你?”
他問的話,竟和陸小鳳他的一模一樣,翻船的時候,陸小鳳的確沒有立刻浮上來。
陸小鳳只好問別的:“是誰救了你?”
嶽洋道:“是誰救了你?”
陸小鳳道:“這些日子來,你一直都在這裏?”
嶽洋道:“這些日子來,你一直都在這裏?”
他還是一字不改,將陸小鳳問他的話反問陸小鳳一遍。
陸小鳳笑了。
嶽洋卻沒有笑,他們大難不死,劫後重逢,本是很難得的事。
但是他卻連一點愉快的樣子都沒有,竟好像覺得陸小鳳死了反而比較好。
幸好陸小鳳一點都不在乎,他早就知道這少年是個怪物。
“你是不是本就要到這裏來的?根本就沒有打算要到扶桑去?可是你怎麼會知道老狐狸的船會在那裏遇難?怎麼會來到這裏?”
這些話就算問了出來,一定也得不到答覆的,陸小鳳索性連提都不提。
現在他最關心的只有一件事:“這裏還有什麼人?老狐狸、牛肉湯他們是不是也到了這裏?”
嶽洋冷冷道:“這些事你都不必問。”
陸小鳳道:“我既然已經來了,怎麼能不問?”
嶽洋道:“你還可以從原路退回去,現在還來得及。”
陸小鳳笑道:“你就算殺了我,我也絕不會退回去的!”
嶽洋沉下臉,道:“那麼我就殺了你!”
他右掌上翻,左掌斜斜劃了個圈,右掌突然從圈子裏穿出,急砍陸小鳳左頸。
他的出手不但招式怪異,而且又急又猛,就在這短短三十多天裏,他的武功竟似又有了精湛的進步。
武學一道,本沒有僥倖,但他卻實在進步得太快,簡直就像是奇蹟。
就只這一招,已幾乎將陸小鳳逼得難以還手。
陸小鳳這一生中也不知遇見過多少高手,當真可以算是身經百戰,久經大敵,卻還很少見到武功比這少年更高的人。
這種變化詭異的招式,他以前居然也從來沒有見到過。
他凌空一個翻身,後退八尺。
嶽洋居然沒有追擊,冷冷道:“你退回去,我不殺你。”
陸小鳳道:“你殺了我,我也不退。”
嶽洋道:“你不後悔?”
陸小鳳道:“我早就説過,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後悔。”
嶽洋冷笑,再次出手,立刻就發現陸小鳳的武功也遠比他想像中高得多。
無論他使出多怪異的招式,也沾不到陸小鳳一點衣袂,有時他明明已將得手,誰知陸小鳳身子一閃,就躲了開去!
陸小鳳本來明明有幾次機會可以擊倒他的,卻一直沒有出手,彷彿存心要看看他武功的來歷,又彷彿根本就不想傷害他。
嶽洋卻好像完全不懂,出手更凌厲,突聽花徑盡頭一個人帶着笑道:“貴客光臨,你這樣就不是待客之道了。”
花徑盡頭是花,一個人揹負着雙手,站在五色繽紛的花叢中,圓圓的臉,頭頂已半禿,臉上帶着很和氣的笑容,若不是身上穿的衣服質料極好,看來就像是個花匠。
一看見這個人,嶽洋立刻停手,一步步往後退,花徑的兩旁也是花,他退入花叢中,身子一轉,忽然就無影無蹤。
那和和氣氣的小老頭卻慢慢地走了過來,微笑道:“青年人的禮貌疏慢,閣下千萬莫要怪罪。”
陸小鳳也微笑道:“沒關係,我跟他本就是老朋友。”
小老頭撫掌道:“老友重逢,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了,少時我一定擺酒為兩位慶賀。”
他又笑道:“山居寂寞,少有住客,只要有一點小事可以慶賀,我們都不會錯過的,何況是這種事?”
他輕描淡寫的説着,一種安樂太平滿足的光景,不知不覺的從言語之間流露出來,聽在飽經憂患的陸小鳳耳裏,真是羨慕得要命。
小老頭又問道:“卻不知貴客尊姓大名。”
陸小鳳立刻説出了姓名,在這和和氣氣的小老頭面前,無論誰都不會有戒心。
小老頭點點頭,道:“原來是陸公子,久仰得很。”
他嘴裏雖然在説久仰,其實卻連一點久仰的意思都沒有。
陸小鳳少年成名,名滿天下,可是在他聽起來,卻和張三李四,阿貓阿狗全無分別,這倒也是陸小鳳從來沒有遇見過的。
小老頭又笑道:“今天我們這裏恰巧也有小小的慶典,卻不知貴客是否願意光臨?”
陸小鳳當然願意,卻還是忍不住要問:“今天你們慶賀的是什麼?”
小老頭道:“今天是小女第一次會自己吃飯的日子,所以大家就聚起來,將那天她吃的萊飯再吃一次。”
連這種雞毛蒜皮的事都要慶賀,世上值得慶賀的事也未免太多了。
陸小鳳心裏雖然在這麼想,嘴裏卻沒有説出來,只希望她女兒那天吃的不是米糊稀粥,這些日子來他嘴裏實在已淡得出鳥來。
小老頭笑道:“陸公子心裏一定好笑,連這種雞毛蒜皮的事都要慶賀,世上值得慶賀的事也未免太多了,可告慰的是,小女自幼貪吃,所以自己第一次吃飯,就要人弄了一大桌酒菜。”
他雖然説出了陸小鳳的心事,陸小鳳倒也並不驚奇,他的想法本是人情之常,無論誰聽到這種事,都難免會這麼樣想的。
小老頭又笑道:“這裏多年未有外客,今日陸公子忽然光臨,看來倒是小女的運氣。”
陸小鳳笑道:“等我吃光了你們的酒肉時,你們就知道這是不是運氣了。”
小老頭大笑,拱手揖客。
陸小鳳道:“主人多禮,我若連主人的尊姓大名都未曾請教,豈非也不是做客之道?”
小老頭道:“我姓吳,叫吳明,口天吳,日月明。”
他大笑又道:“其實我最多隻不過有張多嘴而又好吃的口而已,説到日月之明,是連一點都沒有的。”
他笑,陸小鳳也笑。
經過了那些艱苦的日子後,能遇見這麼好客多禮,和氣風趣的主人,實在是運氣。
陸小鳳心裏實在愉快得很,想不笑都不行。
走出花徑又是條花徑,穿過花叢還是花叢,四面山峯滴翠,晴空一碧如洗,前面半頃荷塘上的九曲橋頭,有個朱欄綠瓦的水閣。
他們去的時候,小閣裏已經有十來個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年紀有老有幼,性別有男有女,有的穿着莊肅華麗的上古衣冠,有的卻只不過隨隨便便披着件寬袍。
大家的態度都很輕鬆,神情都很愉快,彷彿紅塵中所有的煩惱和憂傷,都早已被隔絕在四面的青山外。
這才是人生,這才是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陸小鳳心裏又是感慨,又是羨慕,竟似看呆了。
小老頭道:“這裏大家都漫不拘禮,陸公子也千萬莫要客氣才好。”
陸小鳳道:“既然大家都漫不拘禮,為什麼要叫我陸公子?”
小老頭大笑,拉起他的手,走上九曲橋。
一個穿着唐時一品朝服,腰纏白玉帶,頭戴紫金冠的中年人,手裏拿着杯酒,搖搖晃晃的走過來,將手裏的金盃交給陸小鳳,又搖搖晃晃的走了。
小老頭笑道:“他姓賀,只要喝了點酒,就硬説自己是唐時的賀知章轉生,所以大家就索性叫他賀尚書,他卻喜歡自稱四明狂客。”
陸小鳳也笑道:“難怪他已有了醉意,既然是飲中八仙,不醉就不對了。”
他嘴裏説話的時候,眼睛卻在注意着一個女人。
值得注意的女人,通常都不會難看的。
她也許太高了些,可是修長的身材線條柔和,全身都散發着一種無法抗拒的魅力,臉部的輪廓明顯,一雙貓一般的眼睛裏閃動着海水般的碧光,顯得冷酷而聰明,卻又帶着種説不出的懶散之意,對生命彷彿久已厭倦。
現在她剛剛離開水閣中的一羣人,向他們走過來,還沒有走得太近,陸小鳳就已覺得喉頭發乾,一股熱力自小腹間升起。
她彷彿也看了他一眼,貓一樣的眼睛中充滿輕蔑譏誚的笑意。
然後她就立刻轉過臉,直視着小老頭,慢慢地伸出手。
小老頭在嘆息,道:“又輸光了?”
她點點頭,漆黑柔軟的長髮微微波動,就像是黑夜中的海浪。
小老頭道:“你還要多少?”
她伸出五根手指,纖長有力的手指,表現出她內心的堅強。
小老頭道:“你什麼時候還給我?”
她説:“下一次。”
小老頭道:“好,用你的首飾做抵押,還給我的時候再付利息。”
她立刻同意,用兩根手指從小老頭手中抽出張銀票,頭也不回的便走了,連看都不再看陸小鳳一眼。
小老頭卻在看着陸小鳳微笑,道:“我們這裏並沒有什麼規矩,可是大家都能謹守一個原則。”
陸小鳳眼睛還盯在她背影上,隨口問道:“什麼原則?”
小老頭道:“自食其力。”
他又解釋着道:“這裏有世上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廚子,無論哪一種享受都是第一流的,可是收費也很高,沒有能力賺大錢的人,很難在這裏活得下去。”
陸小鳳的目光已經從她身上移開了,他忽然想到自己身上唯一的財產就是那把用夜壺改成的刀。
小老頭又笑道:“今天你當然是客人,只要不去跟他們賭,完全用不着一文錢。”
今天是客人,明天呢?
陸小鳳忽然問道:“他們在賭什麼?”
小老頭道:“在賭骰子,他們喜歡賭得痛快。”
陸小鳳道:“我可不可以看看?”
小老頭道:“當然可以。”
他笑得更愉快:“只不過你若要賭,就一定要小心沙曼。”
沙曼,多麼奇怪的名字。
陸小鳳道:“沙曼就是剛才來借錢的那個?”
小老頭笑道:“她輸得快,贏得也快,只要一不小心,你説不定連人都輸給她。”
陸小鳳也笑了。
若是能將人輸給那樣的女孩子倒也不壞,只不過他當然還是希望贏的。
桌子上堆滿了金珠和銀票,沙曼的面前堆得最多,陸小鳳一走過去,她就贏了。
他們賭得果然簡單而又痛快,只用三粒骰子,點數相同的“豹子六”當然統吃,“四五六”也不小,“麼二三”就輸定了。
除去一對外,剩下的一粒骰子若是六點,就幾乎已可算贏定。
她居然一連擲出了五次六點,貓一樣的眼睛已發出綠玉般的光。
輸錢的莊家是個開始發胖的男人,看來和你平日在茶樓酒館看見的那些普通人完全沒什麼兩樣,但卻出奇地鎮定,一連輸了五把,居然還是面不改色,連汗珠都沒有一滴。
他們賭得比陸小鳳想像中還要大,但是賭得並不太精,既不會找門子,更不會用手法。
只要懂得最起碼的一點技巧,到這裏來賭,就一定可以滿載而歸。
陸小鳳的手已經開始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