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剎間,看得酒店中人,個個都替那中年人捏了一把汗,那麼重的一張桌子,若是被砸個正着,只怕不死。也得調養上半年六個月。
可是,那中年人卻身形一側,陡地伸手,將那張桌子托住,接着,望了譚盡一眼,便緩緩放了下來。
譚盡望着那中年人,只見那中年人,一身衣服,簡直華麗得驚人,紅樹坡乃是小地方,幾時曾見過衣飾如此華麗的人?他身上的衣服,全是金線繡成的圖案,在燈光之下,折折生光,腰際圍着,碧也似綠的一條玉帶,在玉帶之上扣着一柄短劍。
那短劍的柄上,鑲着四顆手指甲大小,光華四射,青白色的寶石,那酒家中的人,沒有一個認得出這種寶石是什麼來。只有譚盡,雖然衣服破爛,但畢竟是武林高手,見過世面的人物,一看就認出,那四顆光華四射的,乃是極西之域所出,寶貴無匹的金鋼石!
譚盡見多識廣,雖然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那中年人,但是一看到那人,心中一動,立時便想起了一個人來,他心中不禁暗道:‘奇怪,這人來到這裏作甚?’譚盡在剎那間想到的那人,乃是武林中的一大奇人,叫着金不嫌多多益善。這人武功奇特,生平最好的便是金銀珠寶。他金不嫌多多益善七字,連在一起,有的人説他姓金,名不嫌,外號人稱多多益善。也有人説,他外號人稱金不嫌多,姓多,名益善,但究竟如何,卻也沒有人知道底細。
這金不嫌多多益善,輕功堪稱天下獨步,他曾三度潛入皇宮。去偷大內的珍藏,大內高手,也對他無可奈何,他的家財,已不知有多少,可是看到了一個小錢,眼兒還是睜得老大,真是金不嫌多多益善了!
譚盡素知這人,只要有人肯出錢,便無所不為,常有人貪他的武功高,送上金錢,命他去對付仇家,他也必定欣然承諾,但是他在找到了人家之後,必定不先動手,先看對方能拿出多少金銀來,若是對方拿出的金銀,比託他行事的人還多,那麼託他行事的人,就大大遭殃了!這人可説從來不知仁義為何物,曾有人打賭,説只消給他一子兩金子,叫他殺了自己父母,他也肯幹的!
如果只是譚盡一人,雖然在紅樹坡這樣的小地方,見到了金不嫌多多益善那樣的人物,他也不會感到吃驚,不過覺得突兀而已。
但是,現在的情形,卻是不同,譚盡的手中,抱着白棗兒,白棗兒的來歷,白棗兒如何會在龍門用副幫主神劍手丘飛手中一事,他早幾日曾在丘飛的口中聽説過,是以心中瞭然,此際看到了金不嫌多多益善,猜不準對方的來高,心中自難免驚疑!
只見金不嫌多多益善,放下了桌子之後,緩緩向前,走了過來,在一張桌前坐下。
金不嫌多多益善在向前走來之際,一雙骨碌碌轉動的眼睛,只在譚盡身上打轉,譚盡凝立不動,白棗兒仍然在哭着,酒店的人,不知道來的是何方神聖,但是那一身衣服,已然駭人,是以全都靜了下來,無人出聲。
金不嫌坐了下來之後,一雙眼仍然定在譚盡的身上,卻揚聲道:‘酒來,肉來!’酒保忙答應着,金不嫌向譚盡一招手,道:‘譚朋友,等會,請來共飲一杯。’譚盡也是江湖上成了名的人物,他一看到金不嫌,就認了出來,金不嫌自然也認得出他是什麼人來,譚盡心頭又打了一個突,他笑笑地道:‘不必破費了!’金不嫌卻呵呵笑着,道:‘譚朋友,小錢不出,大錢不入,在下有一樁買賣,要和譚朋友談,自然先得破費幾文,請譚朋友喝一杯!’譚盡的心中一凜,心想果然是白棗兒的事發作了,這時,他心中大罵顧不全不是東西,將白棗兒留了給他,可是,白棗兒這時,已然不哭了,仰着臉,整着衣,譚盡看到了那張滿是淚,令人憐愛的小臉,心中一動,立時道:‘有什麼話,不妨就這樣説!’他一面説,一面身子,向後退了一步,右腳抬起,踏在一張長板凳上,那隻鐵葫蘆,就放在凳旁的桌上。
他一手仍然抱着白棗兒,但是隻消他一伸手,就可以將鐵葫蘆抓在手上。
金不嫌已抓住了酒保送來的酒壺,就着壺嘴,喝了一口酒,道:‘譚朋友,有人送了我赤金五子兩,託我做一件事!’譚盡‘哼’地一聲,道:‘你自顧自見錢開眼,幹我鳥事。’金不嫌挾了一塊牛肉,往口內送,含糊不清地道:‘倒是有一點小關係,人家就是希望我將你懷中的小女娃兒,要了回去!’譚儘早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可是他聽得金不嫌講了出來,心中也不禁苦笑了一下,如果這時,白棗兒是在顧不全的懷中,金不嫌在問顧不全要人,那麼,他不是自顧自喝酒,便是矇頭大睡,再也不管。
他本就是出了名的醉而不俠,可是這時,他抱住了白棗兒,他只覺得自己和白棗兒之間,全不可分,是以金不嫌的要求,便變得荒謬之極,他立時沉聲道:‘好啊,除非放着我醉死了!’金不嫌的臉色上,現出了十分驚異的神情來,道:‘閣下不是醉而不俠麼?’一聽得譚盡講出這樣的話來,金不嫌立即懷疑對方究竟是不是醉而不俠,倒也是大有理由的。因為譚盡為人,雖然不致於如金不嫌那樣不堪,但卻也是五十歲和百歲之間,一個有了金錢,無事不可為,一個要有酒,也那管什麼仁義道德!
可是如今,聽譚盡的口氣,卻要以死來保衞這小女孩,這當真是不可思議之極了,金不嫌那裏又想得到,譚盡抱了白棗兒不到一個時辰,已被這小女孩逗起了他做人的本性,和白棗兒有了極深厚的感情!
這種事,別説金不嫌想不到,就是譚儘自己,在事先也是想不到的!
譚盡一瞪眼,道:‘我正是醉而不俠。’
金不嫌仍然望着譚盡,笑道:‘我受了人家五子兩黃金,譚朋友,想來你也知道規矩?’譚盡本來,很不願意因為白棗兒的事,而去淌什麼渾水的,神劍手丘飛死在他的面前,也無動於衷,一見了顧不全就走,都是為了這個緣故。
可是此際,他的想法,已然不同,他已經變得非管這件事不可了!他冷笑一聲,道:‘出手可闊綽得很呀,五子兩黃金!’他一個‘金’字才出口,陡地拔起了身邊的鐵葫蘆來,就勢一蕩,‘呼’地一股勁風,鐵葫蘆已向着金不嫌,疾砸了下去!
金不嫌的身法也十分快,剛才還看他坐着在斟酒的,鐵葫蘆一蕩了起來,他便霍地起身,向後退去。這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動作,只聽得‘拍’一聲響,鐵葫蘆砸在桌子上,唏哩嘩啦,將一張桌子,打成了粉碎!
譚盡的武功,也真是了得,鐵葫蘆下砸之際,何等之猛,可是他一擊不中,手背一振,一提起,立時收住了鐵葫蘆下擊之勢,又向上蕩了起來,撞向金不嫌的胸口。
他出手快絕,左臂彎中,還抱着白棗兒,白棗兒嚇得瞪大了眼睛,緊緊地摟住了譚盡的脖子。
譚盡的鐵葫蘆蕩了出去,金不嫌的身子,又向後退了出去,只聽得‘拍’地一聲巨響,鐵葫蘆重重地撞在一根柱子上,撞得那根柱子齊中斷裂,整座酒店,都發出‘格格’的聲響來,像是就要倒塌一樣,嚇得酒保、掌櫃、酒客,齊齊發喊,奪門而出。金不嫌怒道:‘酒鬼,你敬酒不吃吃罰酒?’譚盡厲聲道:‘我是酒鬼,什麼酒都喝!’
他一面説一面又大踏步的向金不嫌逼了過去。
金不嫌一看到譚盡逼了過去,身子一躬,‘呼’地一聲,身形便已倒穿而出,背部撞在窗椅之上,整個人已出了酒店,大聲叫道:‘你敢出來,與我動手。’譚盡雖然一天十二個時辰,倒有十個時辰,是在酒鄉之中,可是一到如臨大敵之際,他卻着實機靈得很,一聽得金不嫌如此叫法,他便知道,金不嫌可能不是一個人前來,在外面另有埋伏!
如果只是他一個人,外面的埋伏再多,譚盡也未必放在心上,但這時他手中抱白棗兒,多少有點不便之處,是以他大聲叫道:‘你等着別走,我來了!’他那樣叫法,聽來好像是他也要從門口穿了出去一樣,可是事實上,他一面叫,一面身形一閃,早已從酒店的後面,掠了出去。
他一掠出了酒店,便到了店後的一個院子,那院子有一圈矮矮的土牆圍着,譚盡直奔到了土牆之前,看見有一隻大竹簍在,他忙道:‘白棗兒,有人要捉你,你子萬不可出聲。’白棗兒眨着眼,説道:‘為什麼有人要捉我啊?’譚盡忙道:‘你──’他只説了一個字,只聽得土牆上有人呼喝道:‘姓譚的在這裏!’譚盡本來是想,先在那個大竹簍之下,躲上一躲再説的,是以吩咐白棗兒別出聲,可是此際,他的行藏,已被人發現,再要躲也躲不過了,連忙抬頭看去,他這其一抬頭,便聽得‘叭叭叭’三下弓弦響,三顆鐵彈子,已向他疾射了過來。
譚盡忙蕩起了鐵葫蘆,向前擋去,只‘錚錚錚’三下響,鐵彈子撞在鐵葫蘆上,發出了三顆火星,在黑暗中看來,極其奪目。
接着,便見三條人影,自土牆上飛掠而下,來到了院子之中,三個人,全是一身勁裝,手中提着帖胎弓,腰際扣着雪亮的匕首。
譚盡認得出,那是張家神彈三兄弟,他厲聲道:‘金不嫌得了人家的金子卻叫你們來送死麼?’張家三兄弟齊聲喝道:‘放你孃的屁!’
他們三人,身形一閃開,一個掣出匕首,一股精虹,已向譚盡的腰際刺到,譚盡身子一縮,等對方的匕首刺到時,飛起一腳,便踢在對方的手腕之上。
這一下險招,若不是高手,可不敢用,但是譚盡用來,卻是俐落之極!
譚盡一腳踢落了匕首,另外兩人,見勢不妙,又是‘叭叭’兩聲響,兩顆鐵彈子,又激射而出,一顆向譚盡射來,另外一顆卻直奔白棗兒的頭部!
譚盡一看到這情形,心中又驚又怒,兩顆鐵彈子相距甚遠,他護得了白棗兒,便顧不了自己,是以只得大喝一聲,向後疾退而出。
也就在他疾退而出之際,只見黑暗之中,斜刺裏突然穿出了另一個大漢來。
那大漢才一竄出,鋼刀晃動,‘錚錚’兩聲響,便已將兩顆鐵彈震飛,緊接着,就地一滾,一刀砍翻了張家三兄弟的一個,立時又一躍而起,刀舞如風,向另外兩個,砍了出去!
譚盡本來,還不知道是來了什麼人,及至那大漢一躍而起,又將三兄弟中的兩人逼退時,他才看出,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義無反顧顧不全,他不禁破口喝道:‘顧不全你這王八蛋,可是淹死在糞堆中了?’顧不全一連三刀,將張家三兄弟中的兩人,逼得手忙腳亂,手中的鐵胎弓也丟了,顧不全也不再進逼,摔頭便奔到譚盡的身邊道:‘快走,金不嫌還約了幾個幫手在外!’顧不全一到了譚盡的身邊,譚盡便將白棗兒向前一送,道:‘還給你!’白棗兒本來是緊接譚盡脖子的,可是她小小年紀,力道怎能和一等一的高手,醉而不俠譚盡的力道相比?是以譚盡把她向前一送,她的雙臂,立時鬆開,那一鬆之力,令得她臂骨生痛,她立時哭了起來。
譚盡已將白棗兒送到了顧不全的身前,這一個行動,雖然出乎顧不全的意料之外,但是顧不全也立時準備伸手去接了。
可是,白棗兒‘哇’地一哭,譚盡看到白棗兒扁着嘴,擠着眼,哭起來的那副怪相,心中憐惜之意大生,就在顧不全伸手要接過白棗兒之際,他手臂一縮,又將白棗兒摟在懷中。
顧不全又呆了一呆,這時,只聽得金不嫌在牆外,怪聲怪氣叫道:‘酒鬼,你走不了啦!’譚盡向顧不全問道:‘他請了什麼幫手?’
顧不全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看到有一輛金頂的馬車,旁邊站着四個黑衣人,可能是一個高手在車中!’顧不全的話,還未曾説完,譚盡的面上,已經變了色,轉身便奔到了土牆腳下。
譚盡一奔到土牆下,顧不全也立時跟了過來,顧不全才一趕至,譚盡便道:‘你先跳出去,替我開路,我和白棗兒跟着就來。’顧不全號稱‘義無反顧’,在那樣的情況之下,就是譚盡叫他用頭向牆上撞去,他也不會遲疑,是以他立時提着刀,身子略矮,‘呼’地一聲,便已竄過了牆頭,一待他竄過了牆頭,譚盡卻轉身便跑,奔進了店堂之中。那時,店堂中一人也無,譚盡奔到窗子前,身形在窗中,穿了出去。
顧不全一跳出矮牆,就看到那輛馬車,仍然停在不遠之處,整個車頂,金光閃閃,極其奪目,車旁兀立着幾個人,金不嫌就在車前,大聲叫嚷,顧不全一掠了回來,金不嫌叫道:‘什麼人?’顧不全大聲叫道:‘義無反顧!’
金不嫌一笑,道:‘你怎麼也在這裏!’
顧不全:‘你來得,我怎麼來不得?’
金不嫌笑道:‘你粗聲粗氣作甚,我與你難道有什麼仇恨麼?’顧不全不禁陡地一怔,他早已將金不嫌看作敵人,因為金不嫌受人金銀,要奪白棗兒,直至此際,金不嫌那樣一説,顧不全才突然想起,金不嫌要找的是譚盡,他並不知道,白棗兒是由自己的手中,交到了譚盡手中的!當然,金不嫌沒有道理和自己為敵!
是以他立時笑道:‘是啊。我和你爭什麼,真是好沒來由!’他一面説,一面連回頭看了兩次,卻不見譚盡跳了出來,他的心中已知上了譚盡的當,譚盡將自己騙了出來,他卻不知揀什麼路逃走了!
但是顧不全的心中,卻也並不怪譚盡,因為白棗兒也被譚盡帶走了,譚盡的武功比他高,白棗兒和譚盡在一起,卻要安全得多!
金不嫌問道:‘你從裏面走出來,可曾見那死酒鬼?’顧不全道:‘見到了,他傷了三個人──’
顧不全一句話還未講完,張氏三兄弟,也已從土牆上翻了出來,叫道:‘金朋友,莫聽他的,他和醉而不俠,正是一道!’金不嫌立時怪叫了起來,顧不全一見事情瞞不過去了,大喝一聲,一刀便向金不嫌頭上砍下,金不嫌倏地掣出短劍來,向上便接,‘錚’地一聲響,刀劍相交,顧不全只覺虎口一陣發麻!
看顧不全和金不嫌兩人出刀出劍的勢子,好像是顧不全的刀勢,沉猛有力得多,但是事實上,金不嫌的內功,卻在顧不全之上!
顧不全連忙撤刀,金不嫌短劍向前一送,劍尖也直抵到了顧不全的胸前,顧不全着地便滾,總算給他逃開了金不嫌的那一劍。
金不嫌還待再趕了過來,可是他才踏出了一步,便聽得那輛車中,傳出一個十分柔和動聽的女子聲音來道:‘別打了,白棗兒呢?’那柔和動聽的女子聲音一傳出來,金不嫌那一劍,本來正向前,疾刺而出的,這時,突然硬生生地撤了回來,顧不全趁機躍起,大口喘氣。
金不嫌一撤劍回來之後,便向着那輛馬車,體態看來像是十分恭敬道:‘那要問姓顧的!’馬車中再度傳出那柔和動聽的聲音來。道:‘顧朋友,請過來!’這時候,金不嫌和馬車中的女子是一夥,那實是再也明白不過的道理,顧不全雖然心急,便是也決不是渾人,焉有看不出來之理?照説,他是絕不應該走向前去的。
可是,自車裏傳出的聲音,雖然是簡簡單單的六個字,而且聲音很柔軟,絕對沒有呼喝命令的成份在內,可是,卻又偏偏含有一股使人難以抗拒的力量在,顧不全在陡地一呆之後,不由自主,向着那輛馬車,大踏步走了過去。
直到他來到了馬車之前,他才陡地想起,自己怎麼那樣毫無戒備,便來到了車前?
他一想到了這一點,立時橫刀當胸,小心翼翼。
聽得車中那女子道:‘顧朋友,白棗兒呢?’顧不全道:‘我不知道。’
顧不全為人極直,他絕少講謊話,這時,他的確不知道白棗兒到了何處,他只知道白棗兒在醉而不俠處,至於譚盡到了何處,他是不知道的。
他的話一出口,只聽得車廂之中,傳出了一下幽幽的嘆息聲,那一下輕嘆聲,顧不全是粗人,不懂得什麼憐香惜玉,但是聽了之後,也覺得心向下疾沉了一沉。
隨着那一下輕嘆聲,又聽得那女子道:‘顧朋友,你可肯幫幫忙,找回白棗兒來?’顧不全一呆,道:‘你是誰?’
車廂中又是一聲長嘆,接着,遮住車門的細竹簾,便慢慢地向上,捲了起來。
細竹簾一卷起,顧不全立時看到,車廂中的陳設,更是華麗,那些綾羅錦緞,閃閃生光,顧不全連名堂也叫不出來,車廂中,有一個女子坐着。
顧不全只不過向那女子看了一眼,他心頭又砰砰亂跳了起來!
那女子約莫二十五六年紀,穿着一身雪也似白的白衣,眉目如畫,美麗得像是畫上的美人兒一樣,只見她秀眉微蹙,像是有什麼重大心事一樣,顧不全一看,俠義之心,便已油然而生!
那女子纖纖素手,拉住了竹簾上的繩子,又嘆了一聲,道:‘我叫雪娘──’那女子這四個字才出口,顧不全便‘啊’地一聲,叫了起來,道:‘雪娘,我聽得白棗兒説起過你,她説,你對她最好!’雪娘柳眉微揚道:‘顧朋友也見過白棗兒?’這時候,要是白棗兒還在顧不全懷中的話,顧不全早已將白棗兒雙手送到雪孃的面前去了,但是白棗兒邦不在他的手上,是以他頓足道:‘唉,白棗兒一直是跟着我的,可惜我將她交給了醉而不俠譚盡!’雪娘雙眉深鎖,道:‘顧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找回白棗兒來?’顧不全在那剎間,完全忘了白棗兒究竟有什麼離奇身世一事,他將自己的胸脯,拍得‘蓬蓬’作響道:‘自然可以,包在我的身上,這是義無反顧之事!’雪娘微微一笑道:‘好,那就請顧朋友快去,我在此相候!’顧不全大聲答應着,轉過身來,他一眼看到金不嫌就在自己的身後,向金不嫌瞪了一眼,立時撤開大步,便向客店之中,奔了過去。
顧不全一走,金不嫌就來到了車前,低聲道:‘雪姑娘,他能找回白棗兒來?’雪娘望着顧不全的背影,道:‘那總比他與我們為敵好得多了,譚盡還在酒鋪中麼?’金不嫌忙道:‘我去看看!’
他一面説着,一面也一個轉身,奔了開去。
卻説顧不全衝進了酒鋪之中,早已不見了譚盡的影子,並見一個酒保!自桌下探頭探腦!向外張望,顧不全大喝一聲,道:‘譚大俠呢?’那酒保指着譚盡離去的窗口道:‘他——自這窗口,跳——出去了。’顧不全不等那酒保講完,身形拔起,也從那窗口之中,跳了出去,向前疾奔而出,窗外有一條進遠的小路,轉眼之間,顧不全便已奔出了裏許,他一心只盼快快將譚盡追了回來,是以奔得十分快。
他正在奔着,忽然聽得小路旁的草叢之中,傳出了一聲低呼。道:‘顧不全,你亡亡如喪家之犬,卻是為了什麼?’顧不全一聽得那正是譚盡的聲音,心中不禁大喜,立時站定了腳步,轉頭循聲看去,只見譚盡拔開草叢,探出頭來,顧不全忙道:‘白棗兒呢?’譚盡將手指放在唇上,‘噓’地一聲,道:‘低聲些,她睡着了!’顧不全忙踏前兩步,果然看到,白棗兒睡在草上,長長的睫毛在閃動着,想是草刺在她的身上,覺得癢癢,是以她那雪白的小手,正是在搔着,看來極其有趣。
顧不全不禁笑了起來,道:‘好了,現在可以將白棗兒還給她的親人了!’譚盡一呆,道:‘她的親人,什麼人?’
顧不全已俯下身來,伸手去抱白棗兒,他一面説道:‘我也不知她是誰,但是白棗兒説,雪娘對她最好,現在雪娘來了,我自然抱回去給她。’顧不全已快要抱到白棗兒了,可是就在此際,只聽得譚盡哼了一聲,突然之間,一拳打出!那一拳,正是擊向顧不全的胸口!
顧不全做夢也想不到,譚盡竟會在那樣的情形之下,突然給了他一拳,莫説他的武功,本來就及不上譚盡,就算他武功比譚盡高,也是逃不過去,是聽得‘蓬’地一聲響,一拳已擊了個正着。
那一拳的力道,還着實不輕,擊得顧不全老大的身軀,自草叢之中,直飛了出來,剎那之間,顧不全眼前,金星直冒,他一面在哇呀大叫着,一面還聽得譚盡在狠狠地罵着他道:‘你這個混蛋!’顧不全‘砰’地一聲,跌在路上,好在他皮堅肉厚,才一跌倒,便一骨碌地爬了起來,只見譚盡己抱起了白棗兒,白棗兒也被嚇醒了,小手臂接住了譚盡的脖子,小眼珠骨碌地轉着,現出十分驚恐的神態來。
顧不全無緣無故,被譚盡打了一拳,心中正是怒不可抑,可是,他一看到了白棗兒的那種神情,怒意便消了一大半道:‘酒鬼,你和我都不捨得白棗兒,但是不還給人家,卻也不行!’給人無緣無故地打了一拳,卻還那樣好聲好氣,和人説話,那可以説是顧不全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有過之事。可是譚盡卻打了人,還像是十分理直氣壯一樣,一瞪眼,喝道:‘混賬東西,快跟我來!’他一面説,一面身形掠起,已直奔了出去,顧不全雖然莫名其妙,但是白棗兒在譚盡的手中,他卻是也非跟上去不可,是以緊隨在後。
兩人一前一後,轉眼之間,又奔出了裏許,譚盡轉進了另一條小路,再奔出半里許,譚盡已奔進了一座小小的,十分破敗的土地廟之中。
顧不全跟了進去,譚盡喝道:‘將門關上!’顧不全呆了一呆,果然關上了門,這時,天早就黑了,廟門一關,廟中更是黑暗可以,只聽得白棗兒叫道:‘我怕黑,我怕黑!’顧不全忙晃着了火摺子,他看到神案之上,有一盞油燈在,便點燃了油燈,廟中總算有了昏黃的燈光,顧不全心已急得不可耐,一點着了燈,他便道:‘白棗兒,雪娘來了,你可想見她?’白棗兒一聽,立時咧嘴哭了起來,道:‘雪娘,我要雪娘,我要雪娘!’她一面哭着,一面自譚盡的懷中掙了下來。奔向顧不全,顧不全忙蹲下身來,白棗兒撞進了他的懷中,叫道:‘快帶我去見雪娘,我要雪娘!’顧不全抱起了白棗兒,道:‘別哭,我這就帶你去!’他一抱起白棗兒。便轉身向外走去,他才走了一步,便陡地一呆,只見醉而不俠,面色鐵青,守在門口,阻住了他的去路。’顧不全疾然道:‘你……作什麼?’
譚盡厲聲道:‘你這天下第一大混賬,你可知道白棗兒的事情?瞧你樣子也還像個人。卻不料你也是那種不要臉的畜牲!’顧不全給譚盡罵得狗血噴頭,但是卻罵得也莫名其妙,一時之間,只是翻着眼,一句話也説不上來,呆了片刻,才緩過氣來,反罵道:‘酒鬼,你莫不是見到了十七八個大頭鬼?白棗兒要見雪娘,我抱她去,又有什麼不對了,要你狂吠!’譚盡忽然之間,雙手握拳,在自己的胸口,槌打了起來,他打得還十分大力,蓬蓬有聲,顧不全真怕他的肋骨,給他自己打斷,忙叫道:‘酒鬼,你有什麼不對頭,可是瘋了?’譚盡的雙眼,瞪得比銅鈴還大,尖聲道:‘我在怪自己,為什麼要管這閒事,他奶奶的,事情和我有什麼相干。我日子過得多麼逍遙,為什麼要去淌這渾水,我何不由你將白棗兒交給那女人!’顧不全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本來嘛,你由得我將白棗兒交給雪娘好了!’可是譚盡像是未曾聽到顧不全的話一樣,他只是盯住了白棗兒瞧着,白棗兒被他一頓槌胸頓足,也驚駭得哭不出來了!
譚盡望了白棗兒半晌,才長嘆了一聲,道:‘這小女娃,唉,我又怎能眼着這小女娃去送死?’顧不全一聽,嚇得整個人都為之一震道:‘你——在胡説什麼?’譚盡仍然像是未曾聽到顧不全的話一樣,他苦笑着,指着自己的鼻子,望着白棗兒,道:‘白棗兒,你可知道,我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為別人做過一件什麼事?’白棗兒睜大了眼,眼中仍帶着淚花,她搖了搖頭,她自然不知道譚盡那樣説是什麼意思,然而顧不全卻是明白的,因為譚盡若是肯為別人做事,那麼,他也不會有‘醉而不俠’這個外號了!
譚盡又嘆了一聲,道:‘可是現在,我卻要為你,破一破例了,他奶奶的,天知道是為了什麼!放着逍遙自在日子不過,卻要自找麻煩!’顧不全的心中,納悶到了極點,他又是個性急異常的人,實在憋不住了,大聲道:‘酒鬼,你究竟瘋瘋癲癲,在説什麼?’譚盡面色一沉,道:‘顧兄,你可知道,神劍手丘飛想求我的是什麼事?’顧不全在突然之間,聽得譚盡稱他為‘顧兄’,他也不禁一呆,心知事情一定極其嚴重,否則譚盡萬萬不會那樣稱呼自己的。
他忙道:‘我不知道!’
譚盡伸手指着白棗兒,白棗兒又哭了起來,瞪着小腿,道:‘我要見雪娘!’譚盡伸手入懷,取出了一隻小玉瓶,傾出了一粒小小的藥丸來,用手指拈着,道:‘白棗兒,你別哭,我給你吃一樣好吃東西!’他將那藥丸送到了白棗兒面前,白棗兒果然止住了哭,譚盡伸指一彈,便將那藥丸,輕輕彈進了白棗兒的口中,白棗兒嚼了一下道:‘不好吃!’譚盡忙道:‘你多嚼幾下,味道就來了!’
白棗兒嚼了幾下,道:‘仍是不好吃,我要先見雪娘──’她才講了兩句話,突然頭向旁一側,便沒有了聲息,顧不全向她一看,只是她雙目緊閉,搖了搖她,也是毫無反應,顧不全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剎那之間,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抬起頭來,望着譚盡,張大了口,但是因為他實在驚駭太甚,一句‘你給她吃了什麼’,在他的喉間打着轉,可就是説不出來。
譚盡用手託着白棗兒的頭,將白棗兒的頭抬了起來,又立時攤開了手,白棗兒的頭又垂了下來,譚盡笑道:‘這迷藥真還不錯!’直到譚盡這一句話出了口,顧不全才哇地一聲,叫了出來。他雙手抱着白棗兒,無法向譚盡進攻,急切之間,隨著「哇’地一叫,身子向後一仰,用力一腳,已向譚盡揣了出去!
譚盡就站在顧不全的身前,看來,顧不全踢出的一腳,譚盡是萬萬逃不過去的了,而譚盡也沒有躲避,他只是在剎那之間。伸手在自己腰際的那隻鐵葫蘆上,拍了一下,那一拍,令得鐵葫蘆轉到了他身前來,恰好迎上了顧不全的那一腳。
顧不全本來是一腳踹向譚盡腰際的,及至他發覺自己那一腳,根本踢不中譚盡,只不過是踢在他腰際所懸的鐵葫蘆上,想要收回腳來時,如何還來得及?電光石火之間,只聽得‘砰’地一聲響,痛得顧不全發出了一下怪叫聲來。
顧不全只覺得自己的五隻腳趾,痛得幾乎要根根斷折一樣,而就在這時,譚盡伸手一撈,卻已抓住了他的足踝,顧不全抱着白棗兒,一隻腳又被譚盡撈住了足踝,實是狼狽,憋不住又大叫了起來。
譚盡喝道:‘你瘋了,這樣哇呀大叫,想引人來麼?’顧不全厲聲道:‘你才瘋了,如何給白棗兒吃迷藥,連白棗兒你也忍心害她,你還是人不是?’譚盡瞪着眼道:‘誰説我要害白棗兒?’
他們兩人正在吵着,忽然聽得一陣馬蹄聲,傳了過來,來勢極快,譚盡忙道:‘你別亂來,我為白棗兒,什麼事都肯做,有人來了,我們先躲一躲!’他一面説,一面手向前一送,顧不全的身子,立時向後,倒翻了起來。
顧不全的那一翻,翻得十分巧妙,他雖然凌空翻起,但是他懷中的白棗兒,卻仍是安然無恙,而他在落地之後,已經到了草叢之中。
他才一落進了草叢之中,馬蹄聲也已來到了近前,他在草叢中向外看去,只見譚盡當路站着,正拔開了鐵葫蘆的塞子,湊向口中,骨都骨都地灌着酒,而那一騎,也來到了近前,顧不全也看到,馬上騎的,不是別人,正是金不嫌多多益善。
顧不全吸了一口氣,又低頭向懷中的白棗兒望了一眼,探了探她的鼻息,白棗兒的氣息,倒是十分均勻,看來不像有什麼事。
顧不全心知,連‘醉而不俠’譚盡,也肯出手管閒事了,他必然沒有再害白棗兒之理,他暫且也放下心來,又抬頭向外望去。
只見金不嫌疾馳到了譚盡面前,翻身下馬,雙手一拱,道:‘譚兄好啊!’譚盡放下了鐵葫蘆,抹了抹口,冷冷地道:‘有什麼不好?就是見了你這隻貪金銀的臭東西,只怕要倒上十天八天的楣!’金不嫌笑嘻嘻道:‘聽説小女孩在你手中!’譚盡也不出聲,只是翻着一對白多黑少的眼睛,眼珠兒向着天,一臉不屑的神色,金不嫌仍然笑着道:‘譚兄,那小女孩和你毫無淵源,你又是出了名的醉而不俠,這樣好了,我邀你回我的金銀莊去,我莊中有窖藏的各地美酒,由得你去喝一個夠!’譚盡的臉上,本來是一副愛理不理的神色的,可是他一聽得金不嫌那樣説,便立時換了一副神情,眼中也現出了一種十分奇怪的光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