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我們都以為,一等卓長根的情緒平靜,他就會什麼都告訴我們,誰知道他一句話也不肯説。靈柩邊的沉默,十分難堪,白老大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進來:“你們也跟我走吧,這老頭子鐵起心來,誰也扭不轉。”
卓長根對白老大的這兩句話,倒表示同意,向外揮着手,示意我和白素離去。
我心中也忍不住生氣,白素卻涵養好,若無其事地道:“恭喜卓老爺子,心中幾十年的兩個謎團,都解開了。”
卓長根悶哼了一聲,欲言又止,但終於未曾出聲。我一看他這種樣子,靈機一動,冷然道:“才沒有解開,他根本不相信。”
卓長根立時向我望來,我故意不去看他,望向白素:“藏在心裏,一輩子也解不開。”
卓長根居然沒有被我激怒,他只是苦笑了一下:“小娃子,你不必使計激我,我不會説的。餘下來的事,我自己會解決。”
我心中苦笑,硬激不成,我還是不死心,放軟了口氣:“卓老爺子,你處事好像不怎麼公平吧。老遠把我們叫了來,要我們解你心中的疙瘩,現在你自己心中有數了,那兩個疙瘩,卻留在我們心裏。”
卓長根道:“事情與你們全然無關,你們可以再也別去想它。”
我悶哼一聲:“這像話嗎?那不是無賴麼?”
我知道卓長根一生為人,豪邁爽直,俠義乾脆,這種人,最惱人説他無賴,也最怕擔個無賴的名聲,所以,我才故意用這樣的重話去擠他。
果然,我的話才一出口,他就大有怒意,一伸手,就待向靈柩上拍下去,待到手掌快拍到靈柩時,才陡地想起,如果一掌拍在靈柩上,那是對死者的大不敬,所以立時縮回手來。
他縮回手,怒意也消失了:“是,算是我對不起你們,不論你們要我做什麼,我都沒有第二句話,唯獨別再提那件事。”
他話説到了這一地步,那真是沒有再説下去的餘地了。
我苦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去:“很高興認識你,和聽你講了那麼有趣的經歷,暫時,我們還沒有什麼事要求你,再見了。”
卓長根自然看出了我的不高興,他一面伸手出來,和我握着,一面伸手,在我的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小娃子,別學你老丈人,動不動就生氣。”
我真有點啼笑皆非:“那要怪叫人生氣的人。”
卓長根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叫人看得十分不忍心,我只好長嘆一聲,攤了攤手,表示算了。
我和白素一起離開,在殯儀館的門口,白老大等着我們,氣仍未消:“老混蛋説了些什麼?”
我道:“啥也沒説。”
白老大也犯了拗勁:“他不説也不要緊,我就不相信查不出來。”
我用力一頓腳:“那兩個護士當時倒在場,可惜她們一句也聽不懂馬金花和卓長根在説什麼。”
白素嘆了一聲:“愛因斯坦臨死時,説了三分鐘話,在一旁的護士不懂德語,對人類文化可能有重大影響的話,就此無人能知,比起來,我們的事,不算什麼。”
白老大不理會白素,只是望着我道:“小衞,我們兩個人合作,若是有再查不出來的事,你相信不相信?”
我笑了起來:“當然不相信。”
白老大一揮手:“照啊,那我們就去把它查出來,倒講給老渾蛋聽聽,看他的老臉往哪兒擱,我們先從——”
我立時接口:“先從查馬金花遺囑的第二部分開始。”
白老大拍手道:“對。”
白素搖頭:“看你們,興奮成這樣,沒有結果時,不要垂頭喪氣才好。”
接下來三天,我們都留在里昂,卓長根一直在殯儀館沒有出來。
我們知道卓長根機構的負責人,正在進行運靈柩回去的商榷,報紙上,已在大肆宣揚,表示“熱烈歡迎馬源教授遺體葬在家鄉”。馬金花在學術上的成就,加上她的影響,自然可以供利用。
在這三天之中,也十分容易就得到馬金花遺囑的內容(那律師的職業道德並不太好)。
第二部分,確如卓長根所説的那樣。
可是,略有不同。
整個第二部分,是一封信,馬金花不以為她在臨死之前,還會和卓長根有面對面講話的機會。
那封信的內容是:
“長根,到現在,如果我在世上還有親人,就是你,所以我要你做一件事。我知道你不願意回家鄉去,可是我要你把我運回去,在家鄉下葬。葬在多年之前那次放馬失蹤的那片草地。如果你留心一點,可以發現那片草地上某一處,有九塊石板鋪在一起,撬開那些石板,把我葬下去,你一定會答應的,我知道,雖然我們曾賭氣不再理會對方。金花。”
我們三人看了這封信,都皺着眉不出聲,心中的疑問更多了。
從這封信看起來,馬金花要回葬家鄉,好像另有目的!
白素首先道:“看起來,馬金花像是要卓長根回家鄉走一遭。”
我應聲道:“不是家鄉,是要卓長根再到她曾失蹤的那地方去,那地方有一個秘密:有一處是九塊石板鋪起來的。”
白老大手託着額:“九塊石板鋪起來,這是什麼意思,很費解。”
我道:“不算費解,那是一片草地,面積可能相當大,馬金花也説了,只要留意,可以在那一大片草地上,發現一處地方,鋪着九塊石板——可惜她沒有説明那九塊石板的大小。”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你説了等於沒説,這九塊石板,有什麼大不了?”
我道:“那誰知道,反正馬金花要葬在那個地方,這是她的遺囑。”
白素遲疑了片刻:“會不會撬起了那九塊石板,會發現什麼秘密?”
白老大吸了一口氣:“極可能,而馬金花的目的,是要卓長根去發現這個秘密,運遺體回去安葬,還在其次。”
三個人一起參詳分析,果然比一個人動腦筋的好,我已經隱約感到,事情已有點眉目了。
這很令人興奮,我大踏步來回走着,碰跌了一張椅子,然後,我大聲道:“請注意一點:馬金花在那片草地上突然失蹤,過了五年,才又在原來的地方,突然出現。”
白老大笑了起來:“我d知道你想説什麼了。”
本來,我確然有了一個大膽的設想,但一看白老大這種不以為然的神態,不免氣餒,聲音也沒有那麼大了:“我設想,那九塊石板,如果被撬起來之後,是通向一個地下室的通道入口。”
白老大道:“是啊,馬金花就在那個地下室中,藏了五年。”
他説到這裏,揮着手,“呵呵”笑了起來。
我想了一想,自己也覺得沒有這個道理,只好苦笑了一下:“或許,石板下面,藴藏着不為人所知的馬氏牧場的財富。”
白老大同意:“這個可能性更大。”
白素在這時,忽然道:“馬金花曾説她嫁過人,卓長根推測,那是她失蹤五年間的事,由此可知,馬金花在那五年之中,過的是另一種生活。”
我嘆了一聲:“又回到老路上來了,她是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白素緩緩地搖着頭,神情一片迷惘,顯然她的心中,也沒有定論。
三天之後,我們在報紙上看到了“馬源教授遺體,由其生前好友,南美華裔實業家卓長根負責,運回家鄉安葬”的消息。
卓長根此行,陣仗還真不簡單,不但包了一架飛機,帶了幾個得力的助手,而且,還有一個外交官員隨行,表示對馬教授的敬意。同時還有消息説,目的地的當地政府,已經準備盛大歡迎儀式云云。白老大看了報紙,用力把報紙摔開去:“這老小子,把他在南美洲所有的一切,拿去填這個深淵,也不過如九牛一毛,一個國家窮得連自尊也沒有。”
我和白素都沒有説什麼,知道一搭腔,白老大的牢騷發起來,更沒有完。
在卓長根出發之前,我們也不是沒有活動,我們知道卓長根人南美召來了兩個得力助手,和他一起,去辦運靈柩的事。
白老大曾企圖去收買這兩個親信中的一個,要他不斷報告卓長根的行蹤,他堅持要“親自出馬”,説一定可以不費吹灰之力。
所以,他到里昂去了一趟。
他在回來後,絕口不提收買是否成功,只是叫着那兩個人的名字,把他們痛罵了一頓。我和白素都心裏明白,那兩個人一定對卓長根十分中心,白老大的收買失敗了。
這個計劃失敗了,卓長根回家鄉去,做了一些什麼事,法國報紙自然不會刊登,只是通過一些途徑,才約略知道一些,無非是卓長根受到了盛大歡迎,卓長根答應投資和提供畜牧的最新科技,幫助當地發展畜牧業等等的老調。
白老大每次得到這樣的消息,總要把卓長根痛罵一頓。
又過了五六天,我實在想走,白老大也知道留不住我,只好由得我和白素兩個離去。
在歸途的飛機上,我向白素道:“我們所遇到的事情之中,這件事最無趣,我被出賣,卓長根根本來找我們幫忙,可是他自己一有線索,就完全不理會我們!”
白素看得開:“當聽了一個故事,那麼多年前的事,全憑卓長根一個人説,真實必如何,也值得懷疑。”
我苦笑了一下,對卓長根所敍述的一切,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至多認為他在馬金花部分,略有感情上的誇張。我也知道白素這樣説,是想我不再追究這件事,只當聽過就算。
事實上,我就算追究,也無從追究起,不算也只好算了。心中自然不高興,因為卓長根給我的印象極好,但結果卻那麼不漂亮。
回到家中,另外有一件事,令我忙碌了幾天。白素忙於蒐集卓長根在他家鄉活動的資料。看來他到家鄉,很受重視,消息還不少,但無非是各種應酬,和整件神秘事件,沒有什麼大聯繫。
那天晚上,我在看書,白素走了過來:“奇怪,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卓長根的消息了。”
我放下書:“或許他的活動已結束,當然不會有什麼新消息。”
正當我們這樣説着的時候,門鈴響了起來。老蔡年紀大,動作遲緩,門鈴響到他去開門,至少要超過一分鐘,我們早已習慣。
而且,遇到無和白素都在的時候,我們一定會互相猜來的是什麼人。
我在聽了門鈴聲之後先開口:“卓長根。”
白素搖頭:“他包了專機,不會經過這裏,看來你真想見他?如果是,你可以到南美洲去找他。”
我道:“那你猜是誰?”
白素側着頭,還沒有説出來,老蔡已經在樓梯口叫起來:“有一位鮑先生硬要進來。”
我怔了一怔,一時之間,想不起有什麼熟朋友是姓鮑的,就在這時,另外一個聲音也傳了過來:“衞先生,我叫鮑士方。”
我一聽得“鮑士方”這個名字,就“哈哈”大笑起來,同時,伸手向白素指了一指,作出一副勝利的姿態來。
鮑士方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麼惹人發笑之處,而我忍不住發笑,是這個人我雖然未曾見過,可是名字卻聽過許多次。
那是在白老大的口中聽到的。白老大在親自出馬,企圖收買卓長根的兩個得力助手而失敗之後,曾破口大罵那兩個人,其中一個的名字,就是鮑士方。
我剛才猜上門來的是卓長根,如今雖然不是卓長根,是他的助手,雖不中亦不遠矣,所以我才向白素作出勝利的姿態來。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不否定我猜中了一半,可是她立時説道:“真沒有道理,一定有什麼意外發生了。”
我笑:“卓老頭子自己不好意思來見我們,所以先叫他手下來探探路,哪有什麼意外。”
白素道:“快請客人進來吧。”
我來到書房門口,向着樓下:“鮑先生,久仰大名,請上來。”
接着,我就看到一箇中年人,急急走了進來。
這個人的身量不是很高,可是極結實,年齡大約四十歲,有一頭又濃密又硬的黑髮,來到樓梯口,抬頭向上望了一眼,一臉的精明能幹,可是卻又十分惘然惶急。這並不矛盾:精明能幹是他的本性,惘然惶急,一定是他有了什麼急事。
我説道:“請上來,我是衞斯理。”
這個鮑士方,簡直是跳上來的,他上了樓,就和我握手,我又介紹了白素,白素道:“有什麼事,慢慢説,別急。”
白素也向我望了一眼,表示她也猜中了:鮑士方真有急事。
看到了鮑士方這樣的神情,我也可以知道他一定大有急事。所以我向白素點了點頭:“好,一比一。”
鮑士方卻不知道我們在説什麼,愕然怔了一怔,才道:“兩位,我先介紹一下我自己——”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不必了,我們知道,閣下是卓氏機構的四個副總裁之一,是卓長根先生的得力助手。”
鮑士方點了一下頭,他這個人,做事十分爽脆,立時開門見山地道:“卓長根先生失蹤了。”
我和白素都陡然震動了一下,失聲道:“失蹤,什麼意思?”
由於鮑士方所説的實在太突然,所以才有此一問。鮑士方也怔了一怔,像是不知道失蹤除了失蹤之外,還會有什麼別的意思。
我又急着想問,白素已然道:“鮑先生,慢慢説,卓先生怎麼會失蹤。”
鮑士方六神無主:“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失蹤了,我們沒有辦法可想,所以來找你們。”
我嘆了一聲,這個人,性子比我還急,我再做了一個手勢,又把一瓶酒塞在他的手裏。他居然道:“對不起,我不喝酒。”
他説着,坐了下來,可是才一坐下,又彈了起來:“卓先生失蹤了。”
白素柔聲道:“什麼時候的事?”
鮑士方喘了幾口氣:“三天之前。”
白素道:“請告訴我們經過的情形。”
鮑士方直到這時,才算是説話有了點條理,他重又坐了下來:“卓先生一直在應付各種各樣的酬酢,這令他很不耐煩,幾次提出,把馬女士的靈柩葬了就算了,可是當地的政府卻一直不替他安排。兩位當然知道,在那地方,政府不替你作安排,一點別的辦法也沒有。後來,卓先生髮脾氣了,把負責招待他的一個副省長,和幾個高級官員,痛罵了一頓,表示再不讓他自由行動,他就要撤回一切承諾。”
我聽到這裏,不禁“啊”地一聲:“是不是他罵得太厲害了,所以惹禍了?”
鮑士方搖頭:“不會,以卓先生在國際上的聲望地位,他們再野蠻,也不敢。”
我咕噥了一句:“難説,在這種地方,神秘失蹤的事,每天都有。”
白老大如果在一旁,一定會對我這句話拍手錶示同意。白素道:“我想鮑先生的推測對,不會有拘捕的可能存在。”
鮑士方續道:“當地政府同意了第二天一早就進行葬禮,可是又起了爭執,政府官員要隆重其事,請各界代表參加,致祭,弄一大套紀念儀式,還要由報紙詳細報導經過。”
我“嗯”地一聲:“有利用價值的時候,一定要利用到極點,這是他們的信條。”
鮑士方嘆了一聲:“本來,這樣做也沒有什麼不好,馬教授這樣的成功人物,也應該有一個隆重的葬禮,可以卓先生反對。”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們明白卓長根為什麼要反對,因為馬金花指定了她落葬的地點:那片草地上,有九塊石板鋪着之處。
那九塊石板,可能藴藏着什麼重大的秘密,卓長根自然不能在萬眾矚目下,去發掘秘密。
我問:“卓先生怎麼説呢?”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卓先生提出他的辦法,我知道事情有點不尋常,可是也想到會發展成那樣的地步。”
鮑士方向我望來,我示意他説下去,他又道:“卓先生堅持,他要一個人,帶着靈柩,去選擇一處他認為合適的地方落葬。當地官員倒也同意,反正是一望無際的平原,隨便在哪裏落葬,都沒有問題,可是卓先生堅持要他一個人進行,真是古怪之極。”
我吸了一口氣:“結果他還是如願了?”
鮑士方道:“當然是,卓先生要是執拗起來,誰也拗不過他,他連我和孟法都不要陪——孟法是另一個副總裁,我們兩人和卓先生一起去的。”
我和白素點着頭,表示明白孟法是什麼人。
鮑士方搖着頭:“第二天一早,他一個人,駕着一輛馬車,靈柩就放在馬車上,他曾説過,要是有人跟蹤他,他就翻臉,要是順了他的意,他可以在一年之內,幫當地政府建立設備最完善的畜牧學院,作為報答。”
我道:“他真是一個人出發的?等一等,出發,從什麼地方出發?”
鮑士方道:“我們一直住在以前的馬氏牧場中。”
我“哦”了一聲,鮑士方有點埋怨:“城市的酒店,設備不算太差,馬氏牧場的屋子,破舊得難以想像。”
白素説道:“卓老爺子隔了那麼多年,舊地重遊,一定感慨萬千了。”
鮑士方苦笑道:“連當地官員也怨聲不絕,那天一早他自己趕了馬車出發,倒真的沒有人跟去,也不知道他會到什麼地方去——”
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心中都道:“那片草地。”
我一面想,一面道:“好像不是很對吧,卓先生那麼重要,怎麼當地官員可以讓他一個隨便亂走?”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事前,別説當地官員不肯,我們也不肯答應,因為那地方這樣荒涼,又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卓先生——”
白素微笑了一下,打斷了他的話頭:“那地方,對卓先生來説,絕不陌生,他是在那裏長大的。”
鮑士方呆了一呆:“可是……可是事情已經隔了那麼多年,而且,老實説,我一點也不喜歡那地方……和那些人,一點也不喜歡。”
我看着鮑士方,他多半接受西方教育長大,自然不會適應那種環境,他不喜歡‘那些人’,當然也有道理,‘那些人’對卓長根自然會十分客氣,可是‘那些人’的嘴臉和心態,也不是一個來自正常社會的人所能適應的。
我揮了揮手:“別談你個人的觀感了,卓先生獨自駕着馬車離去,後來又怎樣?”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他一早出發,等到中午,還沒有回來,我就覺得不對,雖然卓先生臨走的時候,曾一再囑咐我們不要多事,可是他畢竟是一個超過九十歲的老人!”
他的聲音充滿了焦慮,可見當時,卓長根離開,逾時不回,他們一定着急得不得了。
他略停了一下,續道:“我就駕着一輛吉普車……這輛吉普車,至少有四十年車齡,開起來,不會比馬匹更快,可是我騎術又不好,我們一共有三十多人,沿着他去的方向追上去,不多久,就遇上了幾個牧馬人,説他們在早上見過卓先生的馬車經過,既然方向沒錯,總可以遇上他的。”
鮑士方講到這裏,不由自主喘息,我吸了一口氣:“沒有找到他?”
鮑士方的面肉抽搐了幾下:“到了黃昏時分,到了一片草地上,看到了那輛馬車,馬車在,我們都放了心,可是,卓先生卻不在。”
我和白素,聽到這裏,又互望了一眼。馬車在,人不在了。
這情形,和當年卓長根去追馬金花,追到了那片草地上,馬金花的坐騎小白龍在,馬金花卻不在了,情形完全一樣。
鮑士方自然不知道我們心中在想什麼,他繼續道:“我們分頭去找,一直到天黑,還是不見卓先生的蹤影……”他講到這裏,現出了十分憤慨的神情:“這時候,那些混蛋官員,不是想怎樣進一步去尋找卓先生,而是開始互相推諉,逃避責任,我發急了,叫他們派直升機去搜索,可是在那種落後地區,打一個電話,都要走出去幾十里路,好不容易,有一加直升機來到,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直升機來了,可是燃料卻又不足,駕駛員又不肯在晚上作業,真他媽的。”
鮑士方本來十分斯文,可是講到這裏,忽然來了一句粗言,可以想見他真的是發了急。我道:“細節經過不必説了,卓先生從此沒有再出現?”
鮑士方忽然之間,顯得十分疲倦,點了點頭,雙手託着頭,靜了下來。
我和白素也靜了半晌,我才道:“鮑先生,這件事在以前——”
我才講到這裏,白素突然伸手,輕輕推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再講下去。我向白素望去時,白素已然道:“鮑先生,卓先生在幾千裏之外失蹤,這件事,你來找我們,有什麼用處?”
鮑士方多半心情焦急,精神恍惚,所以對我講了一半就被打斷的話,並未留意,他聽得白素這樣講,現出十分失望的神情。
他先是張大了口,接着,一面喘息着,一面道:“那我怎麼辦?那我怎麼辦?”
白素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我看你也不用太着急,吉人自有天相,卓先生一生無驚無險,不會有什麼事。”
這時,我對白素的這種異常態度,也感到奇怪莫名。白素一直不是這樣子的,可以幫助人的話,就算是全然不相干的人,她也會盡力幫助。何況我們對卓長根都十分敬愛,可是這時,她卻擺出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情。
鮑士方呆了一呆,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我來找兩位,是因為實在無法可想,才來求助的,並不是想來聽一點不着邊際的廢話。”
他講話很不客氣,我雖然知道,白素這種反常的態度,一定有她的道理,她不可能不關心卓長根的失蹤。但是鮑士方的態度,還是令我不高興。我冷冷地道:“鮑先生,或許在你的機構中,你慣於這樣呼喝,可是在這裏,請你檢點一些。”
給我這樣一説,鮑士方有點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才好,只是用力搓着手。白素盈盈站了起來,擺了擺手:“對不起,飽先生,我們不能給你什麼幫助,我看你還是回到那地方去,再展開搜索的好。”
鮑士方的口唇顫動着,神情十分激動,看來他有很多話要説,但又不知説什麼才好,過了好一會,他才憤然道:“我對兩位太失望了。”
我一揚眉:“總不能使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對我們滿意的。”
鮑士方還想説什麼,但終於沒有説出口來,他重重摔了一下手,大踏步走向門口,在門口,他又停了一停,回過頭向我們望來。
白素像是早已料到他會回頭一樣,早已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不要去理睬他,所以,當他轉過頭來時,我們連看也不去看他。接着,我們就聽到了關門聲,他已經離開了。
幾乎是門才一關上,我已經問了出來:“為什麼?”
白素坐了下來,緊蹙着雙眉,隔了一會,她才道:“剛才,你想説出多年之前馬金花在那片草地上失蹤的事?”
我用力點着頭:“兩樁失蹤的事,一模一樣?”
白素也點頭:“當然一樣,真奇怪,那地方,難道真是另一度空間的交界?人可以在那裏,跨越空間的限制?”
我怔了一怔,然後大聲道:“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五度空間,外星人,這一切可能,在法國南部,我們都曾討論過,而且都否定了。”
白素嘆了一聲:“現在我們所知的是:幾十年之前,馬金花曾在那裏失蹤,怎麼找也找不到,而在五年之後,她又在那地方,突然出現。”
我“嗯”了一聲:“這是已知的事實。”
白素道:“一再重複已知的事實,有時會有新的發現,你同意不同意?”
雖然,我們已經把已知的事實,反覆研究過許多次,但再來重複一次,沒有害處。可是我性急,我想先知道白素的反常冷淡態度,是為了什麼。
所以我先道:“先説你有什麼打算,你不打算去找卓老爺子?”
白素瞪了我一眼:“找?找沒有用!當年,馬金花消失,馬氏牧場何嘗沒有找過,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
我大搖其頭:“那不同,那時只是單憑人力的搜尋,現在,不知有多少科學工具可供使用,要找起來,容易得多。”
白素嘆了一聲:“那也得看人在什麼地方失蹤,你剛才沒聽鮑士方説麼?人一失蹤,當地的官員,一見出了事,不是如何設法積極尋找,而是開始互相推卸責任,恐怕在外面組織了大規模的搜索隊進去搜索,還不被歡迎。而且,鮑士方一定會去做這個工作,就讓他先去做,何必要我們參加?”
我吁了一口氣,白素的分析,有理之至。鮑士方十分能幹,就算當地的官員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了了之,鮑士方也一定不肯答應,他一定會盡一切力量,組織搜索隊去找卓長根,在這樣大規模的搜索行動中,我們起不了什麼大作用,沒有必要去湊這個熱鬧。
白素又道:“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就算鮑士方組織一個有一千人蔘加的搜索隊,也不會找到卓長根。”
我也有這樣的預感。
這種預感,自然是由於當年馬金花失蹤,怎樣找也找不到她而來。我也知道白素和我,都還有一個感覺,那就是卓長根雖然失蹤,可是他的安全,不成問題。
當年,馬金花失蹤了五年之久,仍然安全出現,卓長根的失蹤情形,既然和馬金花一樣,當然也不應該會有什麼悲劇發生。
問題是在於:卓長根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把這兩個問題,提了出來,白素長長吸了一口氣:“馬金花一直不肯説,這五年之中,她在哪裏,連她的父親,她都未曾透露一言半語。”
我道:“可是我相信,最後,她和卓長根相遇,她説了出來。”
白素表示同意:“是,她説了,卓長根卻不相信,所以他們劇烈地爭吵。馬金花究竟説了些什麼,卓長根也不肯説。”
我悻然道:“這老頭子,真是渾得可以。”
白素苦笑一下:“他不肯説的原因,我y相信和當年馬金花不肯説的原因一樣。”
我睜大了眼:“什麼原因?”
這個問題,我也曾自己問過自己不少次,可是沒有一個答案令我自己滿意。
白素看着我瞪視她的情形,很明白我的心意,她道:“我的答案,也不一定令你滿意,可是這實在是唯一的答案!”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她把答案説出來,她道:“他們兩人都不肯説的原因,是因為馬金花的遭遇,實在太奇特,太不可能,太離奇,太難以令人相信。”
我不禁笑了起來:“這不是説了等於沒説嗎?”
白素正色道:“絕不,你想想,卓長根對馬金花數十年不變的感情,馬金花不論講什麼,他都會毫無保留地接受。可是,他竟然和馬金花吵了起來,馬金花説了一句十分重要的話——”
我道:“是,馬金花説他如果不信,自己可以去看看。卓長根多半就是為了那句話,所以才到那裏去的。”
白素閉上眼睛一會:“所以,我們可以從最荒誕、最不可思議的方面去想馬金花的遭遇,我們想通了馬金花的遺囑,也就可以明白卓長根如今的遭遇。”
我苦笑:“那可能性太多了,包括馬金花忽然變成了一隻螞蟻,過了五年螞蟻的生活,然後又回覆了人形,可能有超過一千三百種的不同設想。”
白素又瞪了我一眼:“設想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據,多少有一點線索可以跟循。”
我攤開手:“例如——”
白素有點埋怨:“你越來越不肯動腦筋了。例如,馬金花在失蹤的那五年中,不是單獨一個人生活,她甚至曾透露過,她結過婚。”我一聽白素這樣講,不禁“啊”地一聲,是的,馬金花雖然未曾正面這樣説,但是她曾説過她結過婚,自然那是這五年中的事。
白素又道:“還有,她又出現之後,心急地要去上學堂,這説明了什麼?”
我略想了一想,就有了答案。
我道:“這五年之中,和她相處的人,一定都有着相當高的知識程度,使她感到自己知道太少,所以她要充實自己。”
白素沉吟一下:“她後來一直在研究漢學……”
她講了半句,就停了下來,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接上去道:“馬金花在未曾到北京上學堂之前,她的程度怎麼樣?”
白素這一次,並沒有瞪我,只是仍然在沉思之中:“我也想到了這一點,以牧場這樣的環境,她不可能有什麼國學根底,可是她好像就能跟上當時的高等程度,真不可思議。”
我提醒她:“別忘了她有那五年的經歷,那五年中,她可能已經學會了不少。”
白素靜了片刻,才又道:“馬金花在漢學上最大的成就,是對先秦諸子學説的研究,發前人所未發,見解精闢,眾所歎服,這……這……”
她在遲疑着,我舉起手來:“我不以為她在那五年之中,進入了桃花源,和避開秦朝暴政的那些人在一起。”
白素嘆了一聲:“可是,那一段時期中,她一定曾和一些人在一起,那些人,也一定極有學識,她可能就和那些人之中的一個成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