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約而同地一起站了起來,青龍抬頭看了看天,向前指了一指,又向前走去。
當晚,他們一直走到天亮,才又見到了一個被焚燒過的村子,找到一間坍了一大半的茅屋,相約每人輪流睡兩小時。原振俠一躺下來,整個人四肢百骸,像是全都散開來一樣,一下子就睡着了。
接下來的日子中,原振俠和青龍已漸漸接近了游擊隊活動的地區。當他們終於和一支游擊隊見了面時,已經是七天之後的事情了。
這七天之中,自然有許多可以詳細記述的事,例如他們兩人合力對付了一整排的越南兵。
當他們遇上第一支游擊隊的時候,就是把那一排越南兵的武器,作為禮物送給游擊隊的。
在這七天之中,原振俠也迅速學會了如何在密林和沼澤之中生存,學會了如何去適應滂沱大雨,和躲避各種各樣的毒蛇毒蟲。他也發現,情報機構給他的“應急用品”,幾乎全是沒有用的。要在這樣的環境之中生存,最重要的是生存的意志,一種人與生俱來,但在文明生活中已逐漸淡忘了的、原始的、狂野的求生本能!
由於和整個故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這些經歷就略過不提了。要説一説的是,這次經歷,使得原振俠的生命歷程中,添了新的一頁,那經歷令得他更機智、更堅強、更成熟!
他們在游擊隊的基地之中,受到了熱烈的招待。當晚,甚至還有男女游擊隊員,為他們而圍繞着火堆,進行了傳統的舞蹈。
他們並沒有耽擱,一直向前走,三天之後,已經進入了磅士卑省,那一帶全是崇山峻嶺。雖然越南軍隊,曾對山上的游擊隊發動了好多次猛烈的進攻,但是游擊隊熟悉地形,越南軍隊討不了好處,除了進行嚴密的封鎖之外,再也沒有什麼進一步的軍事行動,所以他們的行程也容易了不少。
那一天晚上,月色出奇地好,青龍選定了過夜的地點,兩人仍然採取一個睡覺,一個保持清醒的方法來休息。
在熄滅了的篝火之旁,原振俠雙手抱膝,回想起這十天來的種種經歷,多少次的險死還生。雖然前途如何,猶未可測,但是他對自己毅然決定不退出,感到十分驕傲。青龍閉着眼躺着,突然道:“你一直沒有問我,見了傑西之後想問什麼?”
原振俠淡然一笑:“那是你想問的問題,我何必問?”
青龍幽幽地長嘆了一聲。這十天來,原振俠對青龍的瞭解,自然增進了不知多少,他可以説,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比青龍更堅強、有着更強的鬥志的人,幾乎任何惡劣的環境,都不能令他屈服。這樣的一個人,和這種幽幽的嘆息聲,本來是絕不能聯在一起的。但是那一下充滿了無奈、惘然和空虛的嘆息聲,卻又偏偏是他所發出來的!
原振俠向他看去,看到青龍雖然閉着眼,但是眼皮卻在顫動着,這説明他還在急速地轉着念頭。原振俠順口問了一句:“想到什麼了?”
青龍並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又嘆了一聲。
在嘆了一聲之後,青龍睜開眼來,眼神一片迷惘:“我想起了秀珍。她現在不知道在哪裏?萊恩上校找到她了?還是宋維找到她了?”
原振俠沒有出聲。當一個男人在思念他心底深處的女人之際,旁人説什麼都是沒有用的。
青龍的聲音聽來乾澀:“我……唉,我要去問傑西的是,何以秀珍是他的妻子,而且又那麼愛他,為了和他重聚,不知經歷了多少……苦痛,而他會竟然表示不願和秀珍重聚!”
原振俠低嘆了一聲:“這的確是不容易明白的一件事,照你們的情形來看,秀珍簡直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女人,何以傑西會不肯再見她?”
青龍陡然叫了起來,他突如其來的叫喊,把原振俠嚇了老大一跳。他叫着:“傑西如果不要她,我要!我願意以我所有的力量去愛她!”
原振俠想揮手令得他鎮定一些,可是青龍的話才一出口,一邊不遠處,就傳來了陰惻的聲音:“只怕輪不到你吧!”
這一句話突然自陰暗中傳來,真令得青龍和原振俠兩人大吃一驚。青龍立時一躍而起,原振俠轉向聲音傳來處,估計距離不會超過五公尺!
那發話的人,是什麼時候來得離他們如此之近的?這些日子來,原振俠在各種各樣的經歷之中,已經養成了極度的警覺,就算有一頭田鼠來到了那麼近,他也應該可以覺察到的。可是如今,是一個人在距離那麼近處!這個人要是有惡意的話……
原振俠想到了這裏,不禁冒起一股寒意!
而隨着那句話,只見一個瘦削的人影,自陰暗之中閃了出來。那人兩目陰森,在月色下看來,更見可怖,不是別人,正是宋維!
宋維一面走出來,一面盯着青龍,冷笑着:“我早就該知道你見過她的,果然不錯!”
青龍急促地喘着氣:“是又怎樣?”
宋維直來到面前才站定:“你把我騙到清邁去,以為我會從此找不到你?”
青龍已迅速鎮定了下來:“我從來也沒有這樣想過,相反地,料定你會追來。嘿嘿!你只顧來找我,忘記會便宜了萊恩上校!”
宋維現出十分兇狠的神情,咬牙切齒地道:“不,我不會便宜他!”
由於宋維在這樣説的時候,神情是如此的兇狠,原振俠失聲道:“你……”
宋維陡然向原振俠望來,發出一連串的冷笑聲:“你以為那美國人是什麼好東西?只有你這種白痴,才會給他利用!他要你深入險地來見他的朋友,他自己安然留在曼谷享福!”
原振俠坦然道:“我是自願的!”
宋維如同夜梟一樣笑了起來:“你們可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兩天之前,我設法把他的行蹤告訴了越南軍隊,希望他以聯合國難民專員的身分,能保住他的性命!”
原振俠和青龍互望了一眼,宋維有點得意洋洋:“要他到柬埔寨來,再容易也沒有,我只不過暗示了一下,我知道秀珍在柬埔寨,我要去找她,他連想都沒想,就跟了來了。”
他講到這裏,又向原振俠指了一指:“你還不認為被利用了?萊恩為了秀珍,就親自來,可是找傑西,他卻要你來!”
原振俠在那時,心頭真的感到了一股悲哀,很有點鄙視萊恩上校的為人,一時之間,心緒惘然。他望着宋維,望着青龍,心中暗歎着:男女之間的緣分,本來就是最不可思議的,但是再奇,也奇不過這三個男人和阮秀珍之間的緣分了。
宋維本來是越南的高級軍官,為了秀珍,-棄了一切。萊恩不但身分高,而且有着一個人人欣羨的美滿家庭,但是也為了秀珍,而-棄了一切。青龍對秀珍的迷戀,倒可以理解,但是看他的情形,一直把自己的心意深藏在心底,叫他面對着秀珍的話,只怕他連正眼都不敢看她一下。
而秀珍,又不是什麼聖潔的仙女,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且曾有過極可怕的經歷!
男女之間的緣分糾纏,還有比他們之間更加奇特的嗎?
在原振俠思索時,宋維又笑了起來:“萊恩就算不死,只怕也要有好久不能再自由,我算是已經剷除了他。青龍,輪到你了!”
他在這樣説時,身子微微弓了起來,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青龍看起來像是十分不經意,可是他的眼神卻在告訴人,他已經準備好了對付任何劇烈的搏鬥!
原振俠嘆了一聲:“你們爭什麼?秀珍根本不把你們放在心上。她心目中,只有她的丈夫,你們再爭,也沒有用處!”
宋維面肉抽搐:“先爭了再説!”
原振俠怒道:“你把全世界男人全殺了也沒有用,甚至把傑西殺了也沒有用。秀珍根本不會要你,絕不會!”
宋維陡然震動了一下,原振俠再也想不到,那麼兇狠的一個人,自己幾句話會令得他陡然崩潰。他在一震之下,突然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嗥叫:“那我該怎麼辦?那我該怎麼辦?”
一時之間,原振俠又是駭然,又是好笑。宋維是這樣剽悍的一個人,可是這時哭得像是一個無助的兒童一樣。想起剛才青龍的長嘆聲,加上宋維如今的樣子,原振俠心中不禁問了好幾遍:情是何物!
青龍對宋維顯然連半分同情也沒有,在宋維嗥叫的時候,他冷冷地道:“你最好死去!”
宋維像是未曾聽到詛咒一樣,雙手掩着臉,抽抽噎噎,痛哭不已。
青龍神情厭惡,站了起來,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我們走吧,在這裏多待一分鐘,我怕會忍不住要嘔吐了!”
原振俠對宋維的態度略有不同。他雖然憎恨宋維的為人,而且幾乎死在他有毒的小刀之下,但是他倒看出,至少宋維對秀珍的愛戀十分真心。他向青龍搖了搖頭,來到了宋維的面前,宋維陡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抬起了頭,滿面淚痕地望定了他。
原振俠低嘆一聲:“如果你真愛一個人,就不一定要得到她!”
宋維顫抖着:“我如果得不到,為什麼要愛她?”
原振俠沉聲:“得不到也可以愛,你想想,若是硬要秀珍和你在一起,她怎會快樂?”
原振俠話講到一半,宋維已經道:“和一個那麼愛她的男人在一起,她有什麼理由不快樂?”
青龍在一旁,已經不耐煩地叫了起來:“和這種人多講什麼,留點氣力趕路吧!”
原振俠本來是想勸宋維幾句的,可是看起來也勸無可勸,只好作罷。青龍已急急向前走去,原振俠跟了上去。整夜,他們都在默默趕路,而每次回頭,都可以看到宋維陰魂不散似地跟在後面……接下來的三、四天都是如此,雖然相互之間絕少講話,但他們看起來,就像是結伴而行一樣。
幾天下來,原振俠發現宋維適應環境的能力,還在青龍之上!
宋維可以在看來全是荒草的大地上,挖掘出烤熟了之後甜香四溢的野薯來,也可以在看起來只有稀薄泥漿的小河中,抓起又大又肥的泥鰍來。他熟悉地形,知道各種各樣的快捷方式,而且精通當地不同種族的人所操的各種語言。
在那幾天中,他們之間極少講話,可是連青龍也不能不承認,有宋維在一起,他們的行程更順利得多。宋維對越南軍隊的行蹤,更是熟悉之極,他甚至聽到了零星的-聲,就可以知道那是什麼番號的越南軍隊,有多少人,以及指揮官指揮作戰的習慣等等。
那天傍晚時分,他們在一個隱蔽處停了下來,宋維一路上都在採摘一種不知名的山果,已有了相當數量。他先生着了一堆火,等火熄了,再把那種山果放進這熾熱的餘燼之中煨着,呆呆地望着那堆灰燼。
原振俠走近他,由衷地道:“越南軍隊失去了你,實在是一種損失。”
宋維口角牽動了一下,現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來,並沒有出聲。原振俠又道:“如果抗越的柬軍能夠得到你的話,那比一萬人還有用!”
宋維苦笑着:“謝謝你的誇獎。越南軍方正出鉅額的賞格,要捉我歸案,柬埔寨人也不會相信一個越南人的。我是逃兵,但不是叛徒。”
原振俠攤了攤手:“我並沒有要勸你背叛的意思……”
他才講到這裏,宋維陡然叫了起來:“別動!誰都別動,青龍,你也別動!”
青龍這時,正在幾步之外蹲在地上,宋維一叫,他陡地轉過頭來。原振俠看到他面上的肌肉陡然抽動了一下,在原振俠還未曾知道發生什麼事之間,只見青龍一撮唇,已把他長咬在口中的、竹子削成的、十分尖鋭的一枝牙籤向前直射了出去。
原振俠見過他射出這種牙籤的勁力和準度,若是説,青龍一射出這種牙籤,可以把三公尺之內的人眼睛射瞎,原振俠絕不懷疑。
而這時,牙籤顯然不是射向任何人,而是射向空地。原振俠忙看過去,只見有一條顏色十分奇特的小蛇,正自草叢中緩緩游出來。那條小蛇,只不過筷子般大小,色彩是一種淺淺的金黃色,似乎還有一點深棕色的斑紋,不容易看得真切。
可是它的頭部,卻形成一種大得驚人的三角形,一望而知是含有劇毒的毒蛇!
那條金黃色的毒蛇在地上游走,勢子不算是十分快。比較起來,青龍射出的牙籤,勢子快速絕倫,一下子就射向它的蛇頭部分。
牙籤一射中了那條小蛇,接下來發生的事,是在至多十分之一秒之內發生的……來得如此之快,以致原振俠在當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要到事情發生之後,才確切知道,自然連叫喊一聲之類的反應也來不及。
當時,他只是看到,牙籤一射上去,就有黃色光芒一閃,那條小蛇已不見了蹤影。緊接着,青龍發出了一下絕望的呼叫聲,聽來令人毛髮直豎。等到原振俠向青龍看去時,只見那條小蛇掛在青龍的口邊,看來像是它被牙籤射中,就立即竄了起來,一下子就咬中了青龍的腮邊,離口角不遠處。
青龍仍然蹲着,他神情之驚惶,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步。
原振俠直到此際,才發出了“啊”的一聲。而宋維就在這時,一躍向前,一伸手,捉住了那條小蛇的七寸,令得蛇口張開,又細又長的森森白牙,也就離開了青龍的臉頰。在青龍的臉頰上,有着兩排七、八個小孔,也未見有什麼血流出來,青龍的身子在劇烈發着抖。
小蛇被宋維捉住了七寸之後,蛇口張得老大,但是無法咬中宋維的手。它的身子反捲了過來,緊纏住了宋維的手腕。
宋維的聲音之中,也充滿了驚怖:“叫你別動,你逞什麼能!”
青龍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老遠的地方傳來一樣:“有……救?”
宋維盯着他,緩緩搖了搖頭。
原振俠一見這樣情形,忙道:“別急,我有抗毒蛇的血清!”
中南半島的山嶺,是著名的毒蛇出沒地區,所以原振俠的救急包中,有着抗毒蛇血清。他一面解下揹包,為了爭取時間,把揹包抖開,讓裏面的東西全都跌出來。他一手抓起了一盒血清,一手已抓起了注射器,同時,湊近口去,想將青龍傷口中的血液吸出來……毒蛇的毒液要和血液混合了之後,才發生毒性。所以,急救被毒蛇咬的人,用口去吸傷口,是不會有害的,除非那人的腸胃之中有着傷口。
可是,原振俠才一湊近去,青龍發出了一下怪叫聲,一伸手,就把他推了開去。
青龍的那一推,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致令得原振俠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原振俠又驚又怒:“青龍,你……”
青龍急速地喘着氣:“我一個人已夠了,你看看清楚,那不是蛇!你的血清也沒有用,那……那是……最毒的……東西,那……”
他講到這裏,雙眼向上翻,顯然喉際的肌肉已經僵硬,再也發不出正常的聲音來,發出來的,只是一種可怕之極的“呵呵”聲。
原振俠雖然聽到了他的話,可是還是不顧一切,把注射針的尖端插進了盛載血清的小瓶之中。可是還未等他把血清抽進注射器之中,宋維已經道:“遲了!”
原振俠陡然一怔,向青龍看去,青龍人已經蜷縮成一團。原振俠連忙把他的頭托起來,只看了一眼,就不禁抽了一口涼氣。青龍已經死了!
他是一個醫生,自然有一眼就判斷一個人是死是活的能力。這時,他判斷青龍已經死了,可是他實在無法相信那是事實!
從小蛇閃電也似竄起來咬中了青龍,到這時,其間真的連一分鐘也不到,什麼毒蛇的毒性,竟然如此之強烈?(雖然青龍臨死之際,曾説那不是毒蛇,但這時在極度的驚駭之下,原振俠根本來不及想到那一點。)
他不是熱帶毒蛇的專家,但作為一個醫生,在各種毒藥方面的常識,自然極其豐富。他可以列舉出十幾種,在不到一分鐘就致人於死的毒藥名稱來,但那全是人工的製造品。他從來也不知道,天然的毒性,也有這樣劇烈的!
他呆了一呆,望向青龍的眼睛。青龍的雙眼還睜得極大,眼中卻已沒有光采,而且瞳孔渙散,直透着死亡之氣。
他再伸手按向青龍的手腕,已經沒有了脈搏。他把青龍的身子放下來,用力在青龍的心口敲着,按着,再貼耳去聽,心臟根本已經停止了跳動。
在他忙亂了約莫三五分鐘之後,才聽到宋維在一旁道:“他已經死了,如果他肯聽我的話不動,我有六成把握,可以捉到‘黃色死神’。就算捉不到,被咬的也是我,可是他太相信自己的能力了!”
原振俠艱難地轉過頭去,看到宋維仍然緊握着那蛇的七寸處。這時,他才看到,那“蛇”的蛇身兩旁,他在一瞥之間,以為是棕色的花紋處,原來是許多小的腳,看來怪異莫名。
原振俠這時,才想起青龍臨死前的話來,他軟弱無力地問:“這……不是蛇?”
宋維搖着頭:“不是蛇!”
原振俠實在無法遏制心頭的激動,陡然叫了起來:“那是甚麼?”
宋維仍然搖着頭:“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是什麼,再詳盡的熱帶毒蛇譜中,也沒有它的記載,而且它又有腳。我們的傳説,它是死亡的代表,是黃色的死神。這東西極罕見,我連這次,也不過是第四次看到。這是無價之寶,配製‘歸歸因根’這種毒藥,一定要它的毒液才行。”
原振俠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不知名的毒物,別説這時,是在荒山野嶺之中,只怕在設備齊全的醫院之中,也不能挽救青龍的生命!
他又轉頭向青龍看去,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已死了的青龍,臉色看來可怖之極。原振俠在這些日子來,和青龍之間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真不能相信,幾分鐘之前還是好好的一個人,一下子就喪失了生命!
而令得這樣機智、勇敢、非凡的一個傳奇人物喪失了生命的,只是某種生來就有毒液的爬蟲類低等生物!
青龍死得真是太不值得了!
原振俠難過得喉頭哽咽,一句話也説不出,雙手緊緊地握着拳。
宋維道:“給我一隻瓶子,我不能一直這樣握着它!”
原振俠不理會他,宋維憤然拾起一隻瓶子來,用牙咬開蓋子,把瓶中的藥丸全倒了出來,然後把那條蛇塞進去,蓋上了蓋子,才吁了一口氣。
原振俠站起來:“把那東西給我,我要帶回去化驗研究!”
宋維陡然一閃身:“不行,這東西對我比你更有用,我不會給你!”
原振俠悶哼一聲,一方面由於傷感,一方面由於厭惡,他沒有再堅持,只是轉過身去,怔怔地望着青龍的屍體,俯身把他的眼皮拉了下來。
宋維冷冷地道:“不想他的屍體餵狗,就得在離去之前把他埋掉!”
接着,他又冷笑了一聲:“你是一個醫生,我以為醫生和軍人一樣,是見慣了死人的!”
原振俠道:“他是朋友!”
宋維繼續冷笑:“朋友也好,敵人也好,死了的,就全是死人!”
原振俠難過地自語:“不知道他有什麼親人?”
當原振俠在這樣自己問自己之際,他心中實在是傷感之極!
青龍是他通過了黃絹的關係認識的,而如果不是他決定了要到曼谷來,青龍也根本不會來到這裏,喪生在毒蛇之口。青龍的死,和他有極直接的關係!
宋維在一邊,語調仍是十分冷漠:“你別難過了,要到這裏來,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看起來,他得不到秀珍,活着還不如死了的好,死了也沒有什麼!”
當他講那幾句話的時候,聲音乾澀之極,顯然説的是別人,但道的卻是他自己的心境。
原振俠沒有理會他,自背囊之中取出了一條薄薄的小毯子,把青龍的屍體裹了起來,折下了一根樹枝,然後在地上掘起來。土地雖然不是十分堅硬,但是樹枝卻顯然不是挖掘泥土的工具,掘了一會,只掘出了一個淺坑,已經累得他滿頭大汗。
就在這時,宋維走了過來,手中拿着兩件工具,是他新做成的。那是用一根粗大的竹子對半剖開,一端削得相當尖鋭,就像是一柄利鏟一樣。他遞給了原振俠一柄,原振俠一言不發,接了過來。
兩人一起動手,工具又比較稱手,不必多久,就掘好了一個可以放下屍體的坑。兩人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把青龍的屍體放進了坑中,又把掘出來的土填了下去。
填好之後,原振俠想把那對剖開的竹子,插在地上,作一個標誌。宋維搖頭道:“不必了,在這一大片土地上,不知死了多少人,沒有人會來憑弔死人的。有了記號,反倒會使人把他掘出來!”
原振俠只好苦笑着,-開了竹片。宋維拉過了一些枯草,蓋在掘過的新土之上,抹了抹汗,道:“我看很快就會有大雷雨,你要在這裏淋雨,還是到前面去,找一個避雨的地方?”
經宋維一提,原振俠才注意到,天色濃黑得可怕,而他在挖掘土坑之際,會流那麼多汗,也是由於天氣十分鬱悶所致。而天際也不時有閃電傳來,看來非找個避雨的地方不可了。
他默默地把地上的東西又收拾進揹包之中,在青龍的墳前,又站了片刻,嘆了幾口氣,轉頭向宋維望去。宋維冷冷地道:“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只剩下了你和我兩個人,想不到吧!”
原振俠聽了,只好苦笑。
他自然早已設想過身在柬埔寨時的種種困境,但是確實未曾想到過,自己竟然會和宋維在一起!雖然比起青龍來,宋維是更好的嚮導,但是宋維這個人,卻是原振俠絕不願與之相處的。所以,他一聽到宋維這樣説,就下意識地偏過頭去。
宋維冷笑了一聲:“你可以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但是我還是要再去見傑西一次!”
原振俠沒好氣地問:“為什麼?”
宋維抬頭向天,這時,恰好有一道閃電疾打下來,映在他的臉上。令原振俠驚訝的是,他臉上神情之茫然,是前所未見的。
過了半晌,他才道:“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我活着,除了思念秀珍之外,沒有任何別的事可做。一個人思念……多麼無聊,不如我去找傑西,或許是為了可以和他一起,有一個共同的話題?”
原振俠不理會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宋維跟在原振俠的身邊,卻滔滔不絕地,向原振俠講起有關他和秀珍在一起的一切來。原振俠在開始時,好幾次喝阻他,可是宋維卻全然不理,自顧自講下去。
到後來,原振俠也不禁聽出了神。宋維的敍述能力十分強,講得又不厭其詳,有時(大多數時)他的敍述,在有關秀珍的時候,簡直粗鄙得令人吃驚,可是聽來卻也相當動人。
他真的對這個他所懷念的女人思戀異常,就這樣講着,似乎也可以使他感到極度的滿足。原振俠是醫生,自然可以知道,宋維的心理狀態極不正常。這種不正常的心理狀態發展下去,可以導致極可怕的行為,例如把他所愛的女人殺死,然後把屍體秘密藏起來之類。這種事,在記載上不是沒有發生過。
在不到半小時之後,閃電更頻密,雷聲隆隆。宋維停止了講述,加快腳步,原振俠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不一會,進了一個小山洞之中。
他們才一進入小山洞不久,雷聲更急,雨嘩嘩地直淋下來。雨勢之大,真是驚人,自小山洞口看出去,每次閃電一亮,分外耀目。地上的積水,像是有無數條小銀蛇在亂竄一樣,而遠處傳來的水聲,更是震耳欲聾。
宋維卻全然不顧雨的大小,在黑暗的山洞之中,他仍然不斷講述着他和秀珍之間的事,而且不斷重複着:“這個女人是我的,要是得不到她,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給我也沒有用!”
當他講到了不知第幾百遍之際,原振俠早已靠在岩石上睡着了。在朦朧之中,他還聽得宋維在講着:“當她的眼睛望着你的時候,永遠帶着淚花,水汪汪的,叫人看了有莫名的興奮,一面要愛憐她,一面又想盡力蹂躪她……”
原振俠不知道雨是什麼時候停止的,當他驟然醒過來之際,是被宋維推醒的。宋維壓低了聲音:“有人來了,小心!”
雨雖然停了,可是雷聲、閃電還在持續着,遠近的水聲也還沒有停息。在這樣的環境中,原振俠根本不可能覺察到有人走近來的聲音,可是每次閃電亮起,當原振俠可以看到宋維時,都可以看到宋維的神情十分緊張,豎起耳朵向外聽着。
原振俠也緊張了起來:“越南兵?”
宋維搖了搖頭,又貼地聽了聽:“不像,來的……好象只有一個人。”
原振俠吁了一口氣,來的只是一個人,那不難對付,他也用心傾聽起來。過了不一會,他也聽到有人走近來的聲音了,那人的腳步緩慢而沉重,有時要隔好久,才聽到他一下腳步聲。極其詭異,令人有毛髮直豎之感。
宋維的聲音疑惑之極:“怎麼會?怎麼會只有一個?在這樣情形下,誰會一個人在趕路?”
他一面説着,一面已把他那柄小刀取了出來,身子向洞口移動。到了洞口時,才轉過頭來:“既然只有一個人,我就可以對付得了,你先在這裏別動!”
原振俠答應了一聲,看到宋維無聲無息地向洞外竄了出去。而那沉重緩慢的腳步聲仍然在持續着,有幾下顯然是那人重重地踏踐了積水,所以有積水濺起來的聲音。原振俠也移動着身子,到了山洞口,他也想看看來的究竟是什麼人。
外面十分黑暗,只有每當閃電亮起的一-那間,才能看到東西。就在一次閃電之際,他看到了有一個人正搖搖晃晃向前走來,看不清他的臉。同時,他看到宋維一下子躍向那人,也就在這時,一切又回覆黑暗,可是在黑暗之中,卻傳來了一下宋維驚怖絕倫的尖叫聲!
那一下尖叫聲來得如此突然,原振俠整個人都為之僵呆,他無法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又是一下閃電,可以令他看清,那走過來的人站定了不動,宋維在那人的面前也僵立着不動,原振俠只來得及看清宋維的神情可怖之極!
宋維的手中還握着刀,在閃電亮起之際,他手中的刀,發出可怕的暗藍色的光采來。可是他卻如同泥塑木雕一樣,一動也不動,盯着他面前的那個人,現出驚怖絕倫的神情來。
閃電一下就過去,原振俠無法知道宋維何以那麼驚恐。他在迅速定了定神之後,連忙向前走去,他才走出了兩三步,閃電又亮了起來,就在那一-那間,他又能看清楚眼前的情形。而正是那一-那間,他也怔住了,而且,不由自主地,也發出了一下驚怖之極的尖叫聲來!
就在那一-那間,他看清了在宋維面前的那個人的臉。那是一張他十分熟悉的臉,本來他是不應該感到這樣驚怖的,可是在一見之後,恐懼感卻自他身體的每一處湧了出來!
那個人是青龍!是死了之後,他親手埋葬下去的青龍!
他絕不懷疑自己曾親手埋葬了青龍屍體一事,可是這時,青龍卻活生生地站在那裏,全身透濕,顯然曾淋過大雨!
一個死人,竟然淋着雨走過來了!
原振俠實在無法不令自己發出尖叫聲,但是在一下尖叫之後,不知道多少雜沓的念頭,一起湧上了他的心頭。這時,手握有毒尖刀的宋維,離青龍極近,原振俠首先叫了出來:“宋維,後退!”
這時他已知道宋維何以呆若木雞的原因,他生怕宋維在驚駭之餘,會一刀把青龍刺死!
原振俠此際的思緒還是十分紊亂,他所想到的事,雜亂無章。大雷雨之夜,死了被埋葬的人,忽然又出現在眼前……
這一切,迅速而自然地使他聯想起,另一個大雷雨之夜,宋維在美軍陣地之旁,指揮進攻時看到的情景……四個被埋在土下的人,掙扎着站了起來,這四個人,宋維當時就開-殺了其中三個,只有一個逃脱,那就是他要尋找的傑西少校。
如今,又是被埋葬了的死人出現在眼前。原振俠絕不想他再死在刀下,所以他第一要務,就是要令宋維後退,別輕舉妄動!
在他一聲大喝之下,宋維身子陡然震動了一下,一連幾個踉蹌,向後退來,退到了原振俠的身邊。
這時,恰好有一連串的閃電,使他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青龍正向着他們,一步一步逼近來。原振俠的身子把不住發抖,但是,他還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氣,用沙啞的聲音叫了出來:“青龍,是你!”
原振俠一叫,青龍向前來的勢子緩了一緩,在一片濃黑之中,聽到了青龍乾澀無比的聲音傳了過來:“天,發生了什麼事?我怎麼了?”
已經死了的、被埋葬了的青龍,不但會向前走來,而且會開口講話!
宋維陡然叫起來:“你已經死了!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去,別作祟!”
青龍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我……死了?怎麼會,我怎麼會已經死了?”
原振俠陡然想了起來,眼前青龍的情形,和傑西少校是一樣的,他死了,可是又活轉來了!一想到這一點,他心頭的恐懼全部消失,代之以極度的好奇。他忙向前走去,來到了青龍的近前,一伸手,就抓住青龍的手腕。
青龍的手腕在微微發顫:“原,他説什麼?説……我已經死了?”
原振俠忙道:“來,到那個山洞裏去再説!”
宋維則尖叫着:“你瘋了,他是一個死人……屍變,大雷雨之夜的屍變,走屍……他……”
原振俠大喝一聲:“住嘴!”
他一面呼喝着,一面和青龍向山洞中走去,當他們經過宋維的身邊時,宋維連滾帶爬地躲了開去。進了山洞之後,原振俠把一支手電筒豎直,放在地上,仔細看着青龍。
青龍除神情迷惘之外,臉色是一種可怕的蒼白。但是原振俠已作了迅速的檢查,他有脈搏,有呼吸,無論如何,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絕不能説他是個死人。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青龍,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青龍的神情更迷惘,指着原振俠,遲疑地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喝了太多的酒?”
原振俠用力搖頭,指向他的頰邊:“不!你這裏,被一種劇毒的黃色小蛇咬了一口……”
在青龍的頰邊,被咬的地方,傷口還在,看起來相當可怖。原振俠這樣一説,青龍整個人震動了一下,面色變得更難看。
他顯然已想起什麼事來了,牙齒打着顫:“黃色死神,我——被黃色死神咬中了……我……自然……已經死了,我是一個死人!”
他最後一句話,是用極難聽的聲音嘶叫出來的。
原振俠忙道:“不,不!你看你,好好地,怎麼會是一個死人?”
青龍急速地吞嚥着口水,喉結凸起,上下移動着:“沒有人被黃色死神咬中了,還能活着的!”
原振俠也不知道該怎麼説才好,他決定一切照直説:“是,你在被蛇咬中之後,不到一分鐘就死了,我和宋維將你埋葬。可是你現在不是死人,你還活着!”
青龍雙眼睜得極大,聲音也可怖之極:“我是死人,我死了,我是死人,我……”
他的精神狀態,顯然處於一種極度的狂亂之中。原振俠一面大喝着,一面用力一個耳光向他打了過去:“你不是死人,你根本未曾死過!”
青龍被原振俠打得後退了一步,臉上立時現出五個血紅的指印。但是他顯然已經因為這一摑,而變得鎮定了許多,只是急速地喘着氣。
原振俠揮着手,也喘着氣:“聽着!你的情形和傑西一樣,你們根本沒有死,只是被認為死了!”
當原振俠在這樣説的時候,他心中還是一點概念也沒有的。
但是就在那一-那間,他陡然腦際如閃電也似,閃起了一個概念來。那突如其來的概念,令他興奮得幾乎講話也無法連貫:“你……你和傑西,都中了那種蛇的毒。中毒了之後,你們其實並沒有死,只是看起來像死了一樣。天!這簡直是醫學上的奇蹟,是人的生命中的奇蹟,人的假死現象,可以如此逼真……你聽我説,你沒死,只是看起來和死了一樣,在若干時間之後,你自然又活轉了來!”
青龍怔怔地聽着,在洞口,突然傳來了宋維的聲音:“醫生,那只是你的假設!黃色死神還在瓶中,你可願給他咬一口,來證實你的假設?”
宋維一直在洞口,不敢進來,直到這時才説了那幾句話。原振俠陡然一怔,思路又紊亂了起來,但是他既然已有了這樣的概念,自然也可以在紊亂之中,迅速理出一個頭緒來。
他道:“或許,要在某種特定的環境之下,才能令假死的現象解除。譬如説……大雷雨……在適當的時間之中,有大雷雨,就能解除假死的現象。”
青龍囁嚅着:“你是醫生,你連一個人是真死還是假死也分不出來?我已經死了,你可以説我死了又復活,不能説我沒有死過!”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剛才我説過,這是生命的一種奇蹟。所謂死亡,用來判斷的標準是心臟停止跳動、腦部停止活動,但是這種死亡的現象,真能表示人的生命已遠離身體了嗎?至少有你和傑西兩個例子,可以證明那種現象不算是死亡,只是中了某種毒藥之後,引起的一種反應,在大雷雨之夜,你們會——”
宋維尖聲打斷了原振俠的話:“會變成活屍!”
原振俠怒視着宋維,宋維冷冷地道:“有什麼不同?活人和活屍,也只不過是名稱上的分別!”
原振俠十分嚴肅地道:“不,和普通人一樣,完全正常,和我們一樣,是活着的人!”
原振俠是盯着青龍説出那兩句話來的。這時候,他已經瞭解到,在生命之中,經過了這樣奇異歷程的人,會在心理上產生一種極度的恐懼感,在心中感到自己是一個死人。當他不知道自己曾經“死”過時,可以和常人一樣地生活,但一旦知道了之後,心理上的恐懼,會使他們以為自己是一個死人!
傑西的情形就是那樣。當傑西的假死現象,在大雷雨之夜得到解除之後,他在意識中,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一定是身受奇異經歷的人,在那時的一種現象。剛才青龍也是一片茫然,不知曾有過什麼事發生在自己的身上,要等到提醒了才知道。
傑西在當時,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他潛意識之中,記得他愛着秀珍,所以,在潛意識的支配下,他到了西貢,和秀珍私奔。
在和秀珍私奔之後,他生活得完全和常人一樣,直到他遇到了宋維,才知道自己曾經“死亡”……本來,這件事,他可能只是隱約地感到,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可是一旦獲得了證實,他心理就負擔不起這種壓力。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忽然憶起了“死亡”的經歷,所造成的結果,自然也是一樣的。
當一個人在心底深處,認定了自己是一個死人之際,他除了把自己深深地隱藏起來之外,實在也沒有什麼別的行動,可以採取的了!
原振俠感到自己在這件不可理解的怪事之中,設想已越來越多。所以他十分興奮,他望向青龍,要使青龍恢復對自己的信心!
青龍的神情很迷惘,喃喃地道:“有這個可能嗎?有可能一個人根本沒有死,看起來像死人一樣?心臟停止了跳動,人怎能不死呢?”
原振俠立時道:“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你自己就是例子,你曾經看起來完全像死人,甚至任何人都會把你埋葬,可是實際上你沒有死,你還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到真正死了為止。心臟停止跳動,血液停止循環,腦部沒有了氧,人何以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還只是假死,這是一個奇特之極的現象,可以深入研究!”
原振俠講到這裏,轉向宋維:“極有可能,中了‘歸歸因根’毒的人,都不是真死,只不過被當作死人埋葬了,沒有機會醒過來,就變成真的死亡了!”
宋維搖着頭:“你的假設,你自己也不會相信!”
原振俠疾聲問:“那你如何解釋人怎會死而復活?”
宋維仍然搖着頭:“我又不是科學家,為什麼要我來解釋?”
原振俠揮着手:“你説過,黃色死神的毒液是配製‘歸歸因根’主要的原料。我相信這種毒液之中,一定有着目前醫藥界還不知道的一種成分,這種成分,能使人看來如同死亡一樣。”
宋維冷笑:“然後,在大雷雨之夜復甦?醫生,你不覺得聽來像神話?”
原振俠冷靜地回答:“很多神話,到後來都證明是事實,只不過在事實真相未明之際,才被當作神話。古今中外的記載中,有不少人死了之後又活轉來的情形,大多數和大雷雨有關,我相信那一定也是這種成分在起作用!”
宋維一副不願再討論下去的樣子,原振俠斷然道:“那條毒蛇,可能藴藏着人類目前還未曾知道的生命奧秘,你不能據為己有!”
宋維翻着眼,不加理睬。原振俠還想説什麼,青龍突然道:“對了,如果能夠讓傑西知道這一切,他就會不再以為自己是個死人!”
原振俠一聽得青龍這樣講,大是興奮:“先説你自己,你覺得怎樣?”
青龍道:“我很好,我和死……和我被蛇咬之前,沒有甚麼不同。雖然在感覺上十分怪異,但是我願意接受你的假設,那會使我好過些。”
原振俠高興地搓着手,青龍又道:“大雷雨顯然起着一定的作用,我是想補充你的假設……大雷雨會使空氣中的臭氧成分增加,能使土壤中含氮量增加,大雷雨是可以使整個空氣和土地起化學變化的!”
原振俠連聲道:“對,對!自然,大雷雨的時候,極可能還有不為人所知的化學變化進行着。這種化學變化,和導致人假死的成分發生作用,假死的現象就解除了!”
青龍連連點着頭,宋維陡然哈哈大笑起來:“未知數又增加了一個,方程式越來越難解了!”
原振俠心中十分生氣,他不知如何對付這個無賴才好。青龍卻冷笑了一聲:“宋維,當傑西明白了他自己不是死人之後,他就會恢復信心,重新和秀珍在一起,你完全絕望了!”
青龍這時,已完全恢復了正常,所講的話,也恰到好處地把宋維激成了狂怒,宋維一聲怪吼,向他直撲了過來。青龍早有準備,身子一閃,就避開了他的一撲,宋維收不住勢子,整個人向洞壁的岩石上撞了過去。當他撞向岩石之際,突然傳出了一下並不是太強烈的玻璃破裂聲,緊接着,宋維身子向上一挺,尖叫了起來:“黃色死神!”
隨着他的尖叫,一條金黃色的小蛇,極快地自他的衣襟之中疾竄了出來,竄向洞口,不等任何人來得及有反應,就已經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原振俠立即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宋維把名稱叫作“黃色死神”的毒蛇,放進一隻玻璃瓶中,由於這種毒蛇,極其珍罕難得,所以他把玻璃瓶藏在身上。而剛才,當他因為收勢不住而撞向洞壁時,把玻璃瓶撞破了。
玻璃瓶撞破之後,毒蛇自然得到自由。它在宋維的身上咬了一口之後,就竄逃了出來,逃走了!
事情是在一-那之間發生的,連青龍也絕未曾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他不自禁地發出了一下驚呼聲,一時之間,也不知怎麼辦才好。
原振俠向宋維望去,宋維在大口喘着氣,望向原振俠,聲音發着抖:“我不會死,是不是?我……就算死了,也會活回來?”
他剛才還一點都不相信原振俠的假設,但這時,卻用求救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來到了他的面前,宋維一伸手,用手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厲聲叫:“告訴我,我不會死!”
原振俠震懾於世事的瞬息萬變:“如果我的假設不錯,你——只會假死,而在大雷雨之中,你假死的現象會解除!”
宋維尖聲叫着:“大雷雨,天,快打雷,快下雨,快來大雷雨……”
他不叫,原振俠倒也不注意,他一叫,原振俠才覺察到,久已沒有什麼雷聲了,天際的閃電,似乎也停止了。
宋維還在不斷叫着,叫聲令人毛髮直豎。但是他還沒有叫了多久,喉際一陣“咯咯”聲,頭向旁一側,整個人就倒了下來。
青龍又驚叫了一聲:“我當時的情形,就……就是這樣子?”
原振俠沒有回答,只是迅速地檢查着宋維……脈搏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臟不再跳動,身體在漸漸地冷卻,宋維已經是一個百分之一百的死人。
儘管有青龍的例子在前,原振俠仍然無法不説,宋維已經是一個死人。
原振俠緩緩直起身來。青龍俯身,以他的經驗去檢查宋維,然後抬起頭來:“你説這是一種假死的現象?”
原振俠苦笑:“我……不知道,但是若干小時之前,你的情形和他完全一樣!”
青龍“颼”地吸了一口氣:“那……我曾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死人!”
原振俠也不知如何解釋才好,如今發生的情形,簡直不是人類的語言所能説得明白的。在人類的語言之中,活就是活,死就是死,而無法用言語去形容一個明明是死人,而又會活過來的人。人類語言之中,無法形容這種情形的原因也十分簡單,因為人類的生活之中,根本沒有這種情形發生過!
可是如今,這種情形就在他們的眼前發生。原振俠是一個醫生,一個畢生從事研究人類生命奧秘的專家,而這時,原振俠似乎不得不承認,他對人類生命的奧秘,所知實在不多。
人類有史以來,最恐懼的一種現象,莫過於死亡。如今發生的事實,至少可以使醫學上對死亡另下定義。而原振俠也可以從已發生的事中,歸納出一個從未為人發現過的公式來,這個公式是:
在某種情形下的死亡,可以在某種情形下復活。
前一個某種情形,所知的是中了“黃色死神”的劇毒;而後一個“某種情形”,則是大雷雨。
大雷雨是不是能令已經死亡的……或者只是人體產生某種變化,並不能稱為死亡的宋維活過來呢?原振俠真希望大雷雨趕快降臨!
青龍蜷縮在山洞的一角,一動也不動,顯然他的思緒同樣紊亂,想的是和原振俠同一個問題。原振俠走到了山洞外面,他不禁怔了一怔,外面的地面上仍然有着積水,有不少積水匯成了小小的水流,在向低窪地方流竄着。可是天空上,烏雲正在迅速散開,月明星稀,只有在極遠的天邊,才有一點微弱的閃電還在持續閃動。
天晴了!
原振俠希望有大雷雨,可是天晴了!
他呆立了一回,又回到了山洞之中,青龍仍然一動不動地坐着。原振俠來到了宋維的面前,看到他的眼睜得極大,僵凝的神情之中,充滿了恐懼。原振俠一面把宋維的眼皮撫了下來,一面再就他醫生的專業知識,對宋維作了檢查。其實,他也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多餘的,全世界任何醫生都會同意,宋維已經死了,生命已離他而去,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死人!
當原振俠在這樣做的時候,青龍的身子發着抖,聲音也發着顫:“我……也曾這樣?”
原振俠沉聲答:“是!”
青龍又顫聲道:“那我……真是……死過,我曾經是一個死人!”
當他在這樣説的時候,他顯得十分恐懼。儘管他是一個十分堅強勇敢的人,可是對死亡的恐懼,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人人如此,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亂,他想了一想,才道:“古今中外,有許多人死了之後又復活的記載,最顯著的一件,可以説是耶穌在十字架上的復活了。”
青龍震動了一下:“當時……不知道有沒有大雷雨?”
原振俠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自顧自地道:“中國筆記之中,更記載着很多死而復活的事例,倒有很多是和雷雨有關的。”
青龍苦澀地道:“甚至西洋小説和電影中的科學怪人,也是在大雷雨之中,獲得了生命的!”
原振俠儘量想使氣氛變得輕鬆一些:“在中國古代的筆記之中,死而復生的人,往往會覺得自己曾置身在‘陰曹地府’之中,照樣有城郭人物,熱鬧得很,也有機會見到已經死了的親人,你剛才有沒有這種經歷?”
青龍瞪了原振俠一眼:“開什麼玩笑!”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並不是開玩笑。青龍這才道出:“沒有。”
青龍在頓了一頓之後,才又道:“我就像是喝了過量的酒,或是中了麻醉藥一樣,一下子就完全沒有了知覺。直到又醒——又活過來。”
原振俠又道:“近代有不少醫學界的人士,蒐集死而復生的人的經歷。當然,這些人的‘死亡’時間,大都極短。有一個不可解釋的現象是,這些死而復生的人,經歷大體相同。”
青龍悶悶地道:“我知道,有好幾本書專門記述着這種現象。他們大都感到自己進入了一個十分光亮的光環,有的甚至聽到了音樂聲。可是對不起,我無法提供這樣的經歷。”
原振俠道:“那自然是由於令你看來像死亡的原因,和所有的人都不同之故。”
青龍悶哼了一聲,和原振俠兩人一起向宋維看去,宋維一點沒有復活的跡象。
青龍道:“天晴了?”
原振俠點了點頭,青龍又道:“或許,我們應該把他埋起來。”
把一個自己希望復活而且極有可能復活的人,埋到土下去,這聽起來是一點道理也沒有的事。但既然前有傑西,後有青龍,都是被埋到了土中之後,又在大雷雨之中復活的,那麼青龍的提議自然也有道理。
原振俠點了點頭,和青龍一起抬着宋維出去。大雨之後,泥土十分鬆軟,要挖掘一個坑,亦不是太困難的事。
掘好了坑之後,原振俠和青龍又猶豫了一下,才把宋維放進坑去,又把泥土掩上。
然後,他們兩人都不説話,又回到了山洞之中。原振俠不知道青龍有沒有睡過,他自己朦朦朧朧睡了一會,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一睜開眼來,陽光耀目,竟然是一個罕見的大晴天。
他連忙走出山洞去,看到青龍怔怔地站在土堆邊上,昨晚掘起來的泥土,在陽光下,表面的一層已經幹得發白了。他的臉色十分難看,喃喃地道:“照天氣的情形看來,短期內不會有大雷雨!”
原振俠抬頭,看到了萬里無雲的碧天,烈日當空,他也不禁苦笑了一下:“我們總要等候下去!”
青龍緩緩地點了點頭,同意原振俠的説法,而他們也真的等候下去,一連等了三天。
三天都是晴天,他們幾乎未曾離開過那個下面埋着宋維的土堆半步。
可是那個土堆卻一點動靜也沒有,絕不見土堆翻動,宋維自土中冒出來。而且,三天烈日曝曬的結果,土堆上的土早已變硬了。
他們兩人互望着,青龍喃喃地道:“三天了,看起來還不像會下大雷雨。我實在無法相信,人在埋在地下三天之後還能復活!”
原振俠吞了一口口水:“掘起來看看?”
看來青龍也正有這個意思,立時點頭,而且開始行動。他們掩埋上去的土,本就不是十分結實,要掘開來是輕而易舉之事。土塊才一被翻開,一股中人慾嘔的腐臭味就撲鼻而來,令得他們必須用布把口鼻紮了起來。
等到他們看到了宋維的時候,兩個人都呆住了。熱帶氣候使屍體特別容易腐爛,宋維的身體已經腐爛得面目全非,看起來可怖之極!
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一起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向後退出了幾步。在那一-那間,他們兩人想到的問題,全是一致的,是以他們的神情也同樣駭然。他們所想到的是,如果宋維以這種腐爛變了形的屍體復活,那實在是可怖之極的事情!
在退開了之後,他們都急速地喘着氣。然後,青龍首先道:“他……絕不會再活了,就算再有大雷雨,他也不會再活了!”
原振俠的心中十分亂,他又想到,他的“公式”,似乎還應該加一個未知數進去,變成這樣:
某種情形下的死亡,在某些特定的時間內,可以在某種情形下復活。
把未知數代進這個“公式”去,那就是:中了“黃色死神”的劇毒,在不超過十二小時之內,在大雷雨之下,可以復活。,真正死了,再也不能復活了!
原振俠站立着不動,青龍嘆聲道:“如果不是那場大雷雨,我這時……也和他一樣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古人説,生死由天,或許就是這個意思吧!”
青龍陡然衝動起來,把掘起來的土又一起掩了上去,一面叫着:“你已經死了,死了!不會再活過來了!”
原振俠並沒有阻止他的行動,宋維不會再活過來,這是十分顯而易見的事情了。
他們在天黑之前離開,繼續前進。
在他們繼續前進的道路上,到了第三天,天際又烏雲密佈,不到天黑,就昏暗如晦。當他們衝進一個可以避雨的小茅寮之際,雷聲連珠似地響起,大雨傾盆,又是一場大雷雨來臨了。
兩人都不出聲,過了很久,青龍才道:“宋維還是不會活過來的!”
原振俠遲疑了一下:“是的,不會再活,時間過了太久了。生命無法再在他的身體之上重現……他死了。”
青龍的面肉忽然抽搐了幾下,那自然是他想到了,如果生命忽然在一個腐爛了的身體中重現,那將會是一個如何可怖的情形?而當他想到這一點時,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來,察看着他自己身子的各部分。他那種舉動,看在原振俠的眼中,有毛髮悚然之感。
青龍的喉際發出了一陣“咯咯”的輕聲來,過了好久,才道:“現在……我知道傑西少校,為什麼把自己隱藏在那麼可怕的地方,而不願意回覆他美國公民的身分,去和他那動人的妻子團圓了!”
原振俠抿着嘴,沒有説什麼,他早已估計到,那是傑西在明白了自己的遭遇之後,心理上一種極度的恐懼所造成的變態。這種心理的變態,像傑西那樣,還算是輕微的,要是嚴重起來,可以達成真正的死亡!
原振俠沒有表示他心中所想的意見。青龍又長嘆了一聲:“傑西認為他自己是死人……如果他確知自己是死人,那倒也好了。最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算是什麼,是介乎死人和活人之間的一種存在、一個怪物、一個新科學怪人。”
青龍講到後來,聲音變得十分尖厲,即使是雷聲和雨聲,也掩不住他那種淒厲的語音,聽起來給人以一種極其可怕的感覺。原振俠忍不住問:“你呢?現在,你心裏怎麼想,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麼?”
青龍呆了好一會,才緩緩地道:“我不知道!”
原振俠陡然叫了起來:“你別胡思亂想了!你好好地活着,只不過遇到了一次意外罷了!”
青龍漠然道:“我就是弄不清這一點,是由於意外我才能活着?如果沒有那場大雷雨……”
他的語調越來越是漠然,原振俠不禁嘆了一口氣。青龍是他見過的人之中,性格堅強到少有的人物,尚且在心理上形成了如此巨大的壓力,難怪傑西會變得失常。他也想到,在見到了傑西之後,應該如何消除他心理上的壓力?
那場大雷雨下得並不很久,在接下來的時間中,青龍和原振俠也沒有進一步討論什麼。
雨停後,他們繼續前進,在大多數的情形下,兩人之間也保持着沉默,原振俠只是在想,見到了傑西之後,應該採取什麼措施。在過去的三天之中,他們曾和幾股游擊隊接觸過,也確實知道了在一股規模相當大的抗越游擊隊之中,確然有一個白種人在。所以,和傑西見面,已不是虛無飄渺的事,而是可以達到的目標了。
終於,在又過了兩天之後的黃昏時分,當他們正在叢林中的小路之中,覓途前進之際,陡然聽到了“颼颼”兩聲,有兩枝鏢槍帶着雪亮鋒鋭的槍頭,自樹上飛射而下,交叉插在他們的面前,阻住了他們的去路。
他們連忙站定,只見陡然之間,自樹上躍下來、自草叢中冒出來,以及在想象不到的隱蔽之處,突然之間出現至少有二、三十個人之多。這些人的手中,有的抓着十分原始的武器……一種半彎形的利刀,也有人持着新型的衝鋒。
青龍立時高舉隻手,急速地説明自己的來意和身分。一個年輕人越眾而出,問:“你們是來找少校的?可是少校説過,他不見任何外人!”
原振俠沉聲道:“他不見別人可以,必須見我們!”
由於原振俠説得十分堅決,那游擊隊領袖側着頭向他望來。原振俠又道:“你只消去告訴他,只有我們才可以告訴他,他是什麼!”
那年輕的首領一臉疑惑,把原振俠的話,重複了一遍,道:“是不是那樣説?”
原振俠點頭:“對,你去對他説説,他一定會見我們,我們可以等!”
首領又遲疑了一下,才揮了揮手,他自己帶着幾個人先向前走去,其餘的人圍着原振俠和青龍向前走。不一會,就走進了一個山坳之中。
一進入那個山坳,就可以看到山坳中,聚居着不少人,甚至有老弱婦女,都住在十分簡陋的、臨時建成的寮屋之中。
兩人在游擊隊員的看守之下,進入了一間比較寬敞的寮屋,等了大約二十分鐘,聽得外面的游擊隊員不斷有立正、敬禮的聲音。接着,門推開,一個身形高大,而且也頗為英俊,可是神情卻顯得極度憂鬱的白種男人,先在門口呆了一呆,然後,慢慢走了進來,目光在原振俠和青龍身上盤旋着。
那白種男人一走進來,原振俠已經知道他是什麼人了,那當然就是傑西少校!這時傑西少校所過的生活,當然不會如意,他鬍子滿腮,神情憂鬱,而且瘦削,但是這自掩不了他那種英俊的神采,他實在可以説是一個標準的美男子!
可以想象,當他生活正常的時候,穿起嶄新的軍官制服時,風采是如何動人。阮秀珍會對他愛得那麼深,是可以想象的事。
三個人都互相打量着,不出聲。歷盡了千辛萬苦,終於見到了傑西少校,原振俠的心中,實在是感慨萬千。而青龍則盯視着傑西少校,這個和他有過相同遭遇的人,像是想在他的身上,看出自己究竟是什麼樣子來。
所以,三個人之中,還是傑西少校最先開口。他攤了攤手,在他蒼白的臉上,有一種十分焦切的神情,他一開口就問:“你們知道我是什麼?”
一般來説,問題應該是“你們知道我是什麼人?”可是傑西卻忽略去了那個“人”字。
青龍的口唇掀動了一下,沒有出聲,原振俠卻用十分肯定的聲音道:“是,你是人,和我們一樣的人!”
傑西現出了極可哀的神色來:“或許你們不知道……”
原振俠一下子就打斷了他的話頭:“完全知道,我們是萊恩上校的好朋友,也認識彩雲,更和宋維長時間在一起。所以對你的一切,我們都再清楚也沒有!”
傑西少校蒼白的臉變得更蒼白,口唇劇烈地抖動着:“那麼,你們已經知道,我是一個死人了?”
當他在這樣説的時候,他的聲音甚至是嗚咽的,他又道:“如果我真是一個死人……那倒好了!”
傑西這時的情形,和原振俠所料想的完全一樣,所以原振俠也並不感到什麼意外,他一指青龍:“這位朋友,和你有過同樣的經歷!”
傑西一震,望向青龍。原振俠又道:“是我把他埋葬的,然後,在大雷雨之夜,他從土中冒出來,你能説他是死人嗎?他是一個正常的活人。傑西先生,我相信你到任何設備齊全的醫院之中去檢驗……”
原振俠本來想説,不論在什麼樣嚴格的檢查之下,他都會是一個正常的人。可是傑西只聽到了一半,陡然尖叫了起來,他的叫聲之中充滿了恐懼:“不,不!我不要接受任何檢查,我不要像科學怪人一樣給人解剖,我不要,我不要!”
傑西毫無疑問是感到了真正的恐懼,因為他一面叫着,一面已轉過身,向外疾衝了出去!這一點,倒是原振俠沒有想到的,他連忙撲過去,在他的身後把他攔腰抱住,急道:“好,不檢查,不檢查!”
傑西喘着氣,轉過身來:“我知道你們的來意,要勸我回美國去。你們要知道,我是一個有死亡記錄的人,萬一又出現了,我能避免檢查嗎?”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傑西説的是事實,而他最怕的就是這一點,他怕檢查出來的結果,他自己不知是什麼東西!
這一點,是原振俠以前所未曾想到的。那不單是心理上的問題了,事實上,真的有可能,在徹底的檢查下,查出他不知是甚麼來!
原振俠向青龍望去,青龍也現出駭然之極的神色來:“我也不會接受任何檢查,不會……因為我怕知道……真正的結果!”
傑西連聲道:“是!是!”
原振俠按着傑西,令他坐下來,然後,詳詳細細地向傑西講述自己的假設和“公式”,傑西十分用心地傾聽着他的話。
等到原振俠講完,傑西急速地搖着頭:“這一切,只不過是你的假設!”
原振俠還想解釋一下,可是傑西接着又道:“事實上,我和他……”他指着青龍:“都曾死過,你總不能否定這一點。”
原振俠沉聲道:“那只是一種看來像死亡的現象!”
青龍在這時,插了一句口:“既然看來像死亡,就是死亡!”
原振俠對這一點,倒也無法反駁。傑西的聲音聽來十分哀傷:“現在你知道我們的真正問題是什麼了?我們曾死過,後來又……活了。雖然我們現在看來和常人一樣,但是我們的身體組織發生了什麼變化,誰也不知道!”
原振俠仍然堅持着:“詳細的檢查……”
他的話才講了一半,青龍和傑西已一起尖叫了起來:“我不要做實驗室中的白老鼠!”
他們的叫聲之中,充滿了異樣的恐懼,令得原振俠也不禁肅然,無法不同情他們。
他們使用了“白老鼠”這樣的字眼。的確,有過他們這樣奇異經歷的人,一定會成為研究的對象,全世界的醫學界人士的目光,都會集中在他們的身上!
雖然,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不至於把他們弄成一小塊一小塊來研究,但是抽他們的血和骨髓,以至他們的肌肉和皮膚,甚至取得他們的骨骼,是難免的了。當然,他們還會接受各種光線的照射,各種儀器的測試,他們將再無自由可言,他們絕無法再過正常的生活,他們只是“白老鼠”,不折不扣的實驗品!
原振俠完全可以瞭解他們的心情,可是作為一個醫生,這兩個人,對他來説,是解開生命奧秘之謎的唯一例子,活生生研究的實例。若是就這樣放過他們,那是人類科學上的極大損失!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地凝視着青龍,又凝視着傑西。
而青龍和傑西兩人,又不約而同,尖聲叫了起來:“你為甚麼看着我們?你為什麼用這樣古怪的眼光看着我們?你……”
説到這裏,兩人一起喘起氣來,但他們還是叫着:“你——你心中是不是在想,怎樣研究我們,怎樣把我們當實驗品?”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是的,發生在你們身上的事,或許可以解釋人類生命之謎!”
傑西又怒又驚:“讓人類的生命繼續成謎好了,為什麼要解開它?”
青龍也叫道:“別把我們看得那麼偉大,我只是我,可不願為人類作犧牲!”
他説到這裏,直指着原振俠:“我會留在這裏,和傑西在一起,再也不會和知道我底細的人在一起。就算你把我的秘密宣揚出去,也不會有人可以找得到我!”
青龍在這樣叫着的時候,面肉扭曲到可怕的程度,不但顯示了他內心的極度恐懼,也顯示了他的決心。原振俠在這些日子來,很瞭解青龍的性格,知道再對他説什麼,也是沒有用的了。於是,他轉向傑西:“傑西先生,你呢?你可知道秀珍是多麼愛你?她和你們的孩子,難道你一點不想念他們?”
原振俠的話,令得傑西整個人都震動了起來。
原振俠又道:“你可知道秀珍為了尋找你,經了多大的苦楚?如果你還是人,就不該躲着她,拿出勇氣來,回覆你自己的身分,去見她!”
原振俠的話説得極誠懇,也十分有震撼力。可是他萬萬料不到的是,他的話才一出口,傑西就陡然大聲狂笑了起來。
傑西一面笑着,一面重複着原振俠説過的一句話:“如果我還是人!如果我還是人!我就是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人!”
原振俠陡然提高了聲音:“就算你根本不是人,你也應該——”
原振俠是面對着傑西在講話的,而且他必須勸服傑西,所以全神貫注在傑西的身上。自然,他絕想不到在這樣的情形下,會有意外發生的。所以,當他突然感到腦後一下重擊之際,他在昏過去之前,腦際只是閃過了青龍的名字,知道那一擊是來自青龍的,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原振俠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當他又有了知覺之際,後腦上還傳來一陣陣刺痛。他先是感到有無數雨點灑向他,然後,他大叫一聲,坐了起來,發現他自己正在野外的一株大樹下。雨勢相當大,那株大樹全然不足以避雨,他被雨一淋,清醒了許多,四面看看,想找避雨的地方,看到前面有一處凸出的山崖,就奔了過去,才奔了一步,在他的身上,就跌下了一樣東西來。他低頭一看,那是一個油紙包。
原振俠不知那是什麼,立時拾了起來,奔到了那山崖之下,才喘了一口氣,想起了昏迷不醒之前的事。雖然眼前一個人都沒有,可是他還是叫了起來:“青龍!傑西!”
他叫了幾聲,一點回音也沒有,定了定神,把手中那個油紙包拆了開來,裏面是寫滿了字的紙張。當他把紙上寫的看完之後,他不禁呆了半晌,那是一封信,是青龍和傑西聯名寫給他的。
以下,就是青龍和傑西聯名給原振俠的信:
原,當我發現你的話有可能打動傑西的時候,我出手把你打昏了過去。我必須這樣做,傑西的動搖也只不過是一時間的事,如果他真的聽了你的話,他一定會後悔不已。
當你醒來,看到這封信時,你已經在至少一百里之外。在你昏迷的時候,我們又利用了麻醉藥,使你繼續昏迷,然後,儘可能把你送到遙遠的地方去。當我們挑出最可靠的人送你出去,算準了在你醒過來之前離去的同時,我們正向相反的方向前進,所以離你更遠。你根本不必嘗試來找我們,不但找不到,而且我們又吩咐下來,再有人來找我們的,一定是越南人的奸細,所有的游擊隊員,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來找我們的人,唯有這樣的安排,我們才是安全的。
我們不願聽從你的意見的理由,你應該已經知道了。但由於你沒有我們同樣的經歷,所以其實也無法知道,我們心理上的恐懼是如何之甚。傑西為什麼會怕大雷雨,就是因為不知道在再一次大雷雨中,我們又會發生什麼變化!
在我們的身上,已經發生過一次變化,我們不想明白原因。我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只好在沒有人知道我們的情形下“活”下去。朋友,我們永別了。傑西説他也愛秀珍,但是他實在無法再和秀珍在一起,無法作為一個正常人再活下去。願你千萬不要有與我們同樣可怕的經歷,千萬不要。
信末,是青龍和傑西兩人的簽名。
原振俠看了這封信後,呆了好久,以致大雨是在什麼時候停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傑西和青龍兩人,如果下定了決心要躲起來的話,那麼,真的不會再有什麼人可以找到他們了。
原振俠感到了極度的悵然,過了好久,才鎮定了下來,辨別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地方,發現那是三天前經過的,就在宋維埋骨的不遠處。
他心中陡然升起了一個念頭:到宋維埋葬的地方,去看一看!
他認定了方向,幾小時後,就找到了那個山洞。他用一根粗樹枝掘開了泥土,宋維的屍體更加腐爛得不成樣子了,宋維並沒有復活,真正死了。原振俠忍住了噁心,又將他埋了起來,然後,他開始回程,向泰國的邊界進發。
他又經歷了十來天可怕的旅程,只有他一個人。幸好他在宋維和青龍那裏,學會了如何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之中求生的方法,如果一開始就是他一個人的話,他早已消失在叢林、山地或是沼澤之中了。
在這十多天中,他一直在想着發生在傑西和青龍身上的事,而心中也迷惑得難以解得開謎團。他理解到,青龍和傑西的恐懼,未必只是心理上的毛病,可能在生理上,他們也感到有點與以前不同之處,只不過他們沒有講出來而已。
所以,也大有可能,在經過了死亡/復活的過程之後,他們已經變成了另一種人,和普通人有着根本不同的另一種人,這也正是他們感到恐懼的根源!
當他終於越過了邊界,又進入泰國境內之時,他倒也有死裏逃生的復活之感。
兩天之後,原振俠到了曼谷,他在途中,已經知道了萊恩上校的大新聞。萊恩上校被宋維所騙,不顧一切地進入柬埔寨境內去找秀珍,不到三天就被逮捕。他的聯合國難民專員的身分救了他,越南軍隊把他驅逐了出來,他自然受到了譴責。
原振俠一到曼谷,就到萊恩的住所去,可是他沒有見到萊恩,只見到了彩雲。而且,屋子中一片凌亂,顯然是已準備搬遷。
彩雲消瘦了不少,看起來很憔悴,但依然不失是一個美人胚子。她並沒有哭,只是淡然告訴原振俠:“我和他離婚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在哪裏?”
彩雲撇了撇嘴:“不知道,他自動辭職,説是要盡他的餘年,去找秀珍。”
原振俠嘆了一聲:“那麼,秀珍又在哪裏?”
彩雲緩緩搖着頭道:“不知道,她像是消失了一樣,我看萊恩找不到她。其實,我也很想再見見她……問問她……如何才可以令得男人……對她這樣神魂顛倒?”
彩雲説到後來,眼睛又不禁紅了起來。原振俠再長嘆一聲:“其實……任何女人都不會有這樣的秘訣……那隻不過是緣分,奇妙的緣分!”
彩雲的聲音更傷感:“緣分?我不相信。難道我和萊恩之間,沒有緣分?”
原振俠攤着雙手:“這是無法回答的問題,如果這問題有答案,緣分也稱不上奇妙了。”
彩雲默然半晌,才道:“你見到了傑西沒有?他怎麼樣了?他的事……”
原振俠只好含糊地應着:“見到了,他的事,根本是誤會。而且,秀珍也不見得那麼迷人,傑西對她就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彩雲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彷佛有報了仇似的痛快。原振俠告辭之後,連走了幾家酒吧,在其中的一家找到了萊恩。
萊恩上校的樣子,變得幾乎認不出來,十足是一個就會醉死在下級酒吧中的酒鬼。他甚至認不出原振俠來,口中只是滿嘴地念着:“秀珍,秀珍……”
原振俠望着他,難過地搖着頭,他陪了萊恩幾天,萊恩一直沒有從酒精的麻醉之中醒過來。一直到萊恩在美國的親人趕到,把他送到了醫院之後的第三天,萊恩才算是醒了過來。
在醫院的病牀上,萊恩雙眼失神,問:“見到秀珍沒有?她……她……”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萊恩先生,你可以盡你一切力量去找秀珍,告訴她,傑西已經……死了。如果你愛秀珍,可以毫無顧忌向她示愛!”
萊恩一聽得原振俠這樣説,興奮得全身發抖,而原振俠已不願再和他説什麼,轉身走了出去。
原振俠並不介意自己説了一個謊,因為他知道,傑西是再也不會在人前出現的了。萊恩既然這樣迷戀着秀珍,讓他找到秀珍之後,去發展他的愛情,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並沒有在曼谷再逗留,就回到了家中。那一段經歷,對他來説,就像是一場噩夢一樣。
不多久之後,原振俠參加了一個有世界各地來的醫學權威參加的座談會,座談會的主題,環繞着人類生命的奧秘。在座談會快結束的時候,才輪到原振俠這個並非權威的醫生髮言。
原振俠的發言才一開始,就引起了極其劇烈的反應,有的人哈哈大笑,有的人搖頭,有的人發怒。因為原振俠一開始就道:“現代醫學上,對於一個人死亡的定義,有修正的必要。在被確認為死亡的情形之下,有的人其實並沒有死,在某種情形下,可能復生!”
座中有人尖叫:“請舉例説明,在什麼樣的情形下,死人會復生?”
原振俠答:“至少有一種情形,是可以肯定的!”
在眾人的呼叫嘈雜聲中,原振俠大聲叫了出來:“這種情形是大雷雨!”
座中的轟笑聲,簡直是震耳欲聾的。原振俠漲紅了臉,大聲疾呼:“別笑!我們對人類生命的奧秘,所知實在太少。對大雷雨,各位又知道多少?大雷雨會造成什麼變化,有人能講得出來嗎?我的經歷是……”
原振俠沒有機會講出他的經歷,因為轟笑聲把他的聲音完全淹沒了。一個看來十分有資格的長者,來到他的身邊,拍着他的肩:“小夥子,你還是改行當幻想家吧,那比較適合!”
原振俠沒有再説下去,他知道無法説服那些醫學權威的。雖然人類的醫學水準還那麼低,別説各種癌症了,連簡單的傷風感冒,也還沒有確實的醫治方法,可是醫學權威是那麼自滿,這還有什麼可説的呢?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原振俠致力於查究“黃色死神”的來歷。
可是,原振俠問了許多熱帶毒蛇專家,他們都連聽也未曾聽説過,在小寶圖書館如此豐富的藏書之中,也找不到這種毒蛇的記錄。當然,在宋維的家鄉,一定有人知道的,但宋維説過,那是他們一族最高的秘密,他沒有法子探究得到的。
原振俠自己可以肯定的是,他的那個公式,雖然是他的假設,但至少有兩個例子,是證明他的公式可以成立的:某種情形下的死亡,在某個特定時間內,在某種環境之中,可以復活。
三個未知數!人類生命的奧秘實在太複雜了,三個未知數,算是什麼呢?原振俠只好嘆息。
若干日之後,原振俠忽然接到黃絹打來的電話。黃絹在電話中,用相當惱怒的聲音責問他:“你把我的人怎麼了?我要他幫助你,你們是一起進入柬埔寨的,他怎麼失蹤了?”
原振俠用苦澀的聲音回答:“他……你説的是青龍?他遭到了一點意外……”
黃絹的聲音仍然憤怒:“什麼意外?他是我們在中南半島最好的人,他現在在哪裏?”
原振俠嘆了一聲:“不知道,我想……不會有人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了!”
黃絹停了半晌,才道:“説真的,原,你那次到柬國去,目的是什麼?”
原振俠聲音之中,充滿了茫然:“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黃絹又沉默了片刻,才突然掛斷了電話。
説起長途電話,除了黃絹以外,還有一個人,更不斷地打電話給原振俠,那是萊恩。
萊恩的電話,幾乎是千篇一律的:“我還沒有找到秀珍,還沒有……”
接着,就是一陣近乎嗚咽的、痛苦莫名的聲音。
秀珍到哪裏去了呢?原振俠也不時想着。可是他知道,一個人要消失到再也不和熟人相見,絕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世界如此之大,要躲起來,真是太容易了,傑西和青龍不是也等於在世上消失了嗎?
原振俠略感遺憾的是,雖然在各個不同人的敍述之中,他對這位阮秀珍女士,知道得十分多,可是他卻始終未曾見過她。自然,他也無法知道,秀珍和那些迷戀她的男人之間的緣分,是怎麼一回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