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極之特別,看的時候,要特別小心。
尤其是第一部分,在一種相當特殊的情形之下和我發生關連,所以敍述的方法,也比較特別。至於究竟是在什麼樣的特殊情形之下和我有了關連,以後自然會説明。現在不説,一來,免得破壞了第一部分所應有的那種特殊詭秘的氣氛,也是説故事的手法之一。
在第一部分之中,有一些敍述,是我看到的,有一部分,是我想到的,有一部分,是我知道的。我,並不參與其中,但是卻又像是正和所發生的事在一起──這是其特殊之處。還有一些則是和白老大商討時他告訴我的資料。
所以,需要先説明一下,那麼各位接觸這個故事時,就可以知道,在第一部分,那是我的聯想,那些才是真正發生着的事。
聽起來,好象很複雜?其實一點也不,看下去,自然條理分明,十分容易瞭解──我已敍述了那麼多故事,大家都應該對我的本領,有一定的信心,對不對了?
閒話少説,言歸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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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風高,大約有二十個人,一色黑布包頭,組羊皮密扣緊身襖,結着綁腿,穿着快鞋,在灘上疾走。
灘,是江灘。
江,是金沙江。
可見。儘管有着江灘,可是江水還是急湍,兇狠,在黑暗中,翻騰的江水,噴出一層一層的白沫,猶如一個碩大無比的怪物,正在邸舌,濺出唾沫,要把它能吞噬範圍之內的一切都卷吞下去。
在那羣疾走者的身後不遠處,沿着江灘,可以看到密密麻麻搭建着的窩棚。
窩棚是用木板、草、蘆蓆搭成的一種居住的所在,雖然是供人居住的,住在窩棚中的,什麼樣的人都有,最多的,自然是來自川西的窮人。他們向西走,進入西康境內之後,再一直向西,來到這段金沙江。成千上萬的窮人,一直向西徙移,來到了這個以前從來也沒有聽説過的地方。原因是為了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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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
這種自古以來,就引起了不知多少爭掠搶奪,引起了不知多少紛爭糾纏,幾乎把人性醜惡的一面全都引發出來的礦物,週期屬第一類副族化學原素,原子序數第七十九,攝氏在二十度時比重十九點三二,熔點是攝氏一零六四點四三度,有着許多其它物質所沒有的特性。
例如它的延展性,它的不易變,自然,更重要的,是它一直被人類當作是衡量價值的標準。
它的另一個特性,是在所有金屬之中,只有它可以獨立地出現,其它金屬,皆和許多別的物質共存,共存體的礦石,要經過提煉,金屬才能獨立出現,黃金自然也有和其它物質共存的礦石,但是它也以獨立的形態存在,純度極高的天然金塊,在世界各地,均有發現,一到手,就是純金,不必經過提煉的手續。
富含純金塊的地域,多半有着湍急水流的河灘、峽谷。北美洲北部地區,是著名的純金塊出產地區。另一個盛產純金塊的地區,由於交通不便,文明閉塞,而且由種種惡勢力蒙上了一層極度神秘的色彩的,則是在中國西康省的那一段──金沙江從青海省和西康省交界處的特利彭渡口向東南延伸,蜿蜒一百五十公里,勤卡松渡口為止。
這一百五十里的江流,是名副其實的“金沙”江,江水在非汛期,最深處也不會沒頂,湍急的江水底下,全是大小不同的鵝卵石。早年,據説,只要掏起一籮鵝卵石,其中就必然有閃閃生光、奪目生輝的大大小小的金塊。
大的金塊,可以比人拳還大;小的,可以小如粟粒,不知道在多少萬年之前,它們在高山峻嶺之上,或者在岩石的縫裏,或者在古樹盤虯的樹根之中,作為地球無數組成部分之一,存在於地球。然後,湍急的水流,把它們沖刷下來,在洶湧翻滾的江底,隨着泥沙或石塊滾動着,在不知什麼時候,它們停止了移動,就此默默躺在江底,再也不動,直到被人發現。
人類最初是如何在江底發現這種閃閃發光的金塊的?已經不可考據,或許在幾萬年之前,江邊有了原始人的足跡時,這種閃亮沉重的金屬塊,就已經引起了原始人對它的好奇和珍愛。
原始人要金塊來作什麼呢?由於它的沉重?拳頭大小的金塊,比起同樣大小的石塊來,要沉重得多,在-擲出去的時候。
也能產生更大的力量,擊中目的物時,也就有更大的殺傷力。原始人用金塊來狩殺野獸,一定比石塊有效。
這可能就是原始人珍愛金塊的原因之一?
別笑,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價值觀,在原始人的時代,獵物增加,食物不缺,在原始人的生命中,就有着至高無上的價植。
在人類逐漸進化的過程中,總有些特別聰明的才智之士,會把許多偶然的發現,逐點逐點累積起來,變成智能,不知自什麼時候起,人類發現要熔化金以後,變成大金塊。
大金塊可以再融化,可以通過-定的工藝程序,變成任何形狀。
於是,黃金的用途便不僅止於投擲野獸了,它有了新的價值。再久而久之,當人類發現這種閃亮的東西,它的光輝,竟可以經年累月,絕不減退,它的價值,自然又進了一層。
幾萬年下來,終於有一天,幾個披着獸皮的土著,偶然拿着在河灘上撿來的金塊,遇上了穿着衣服的,來自遙遠的中原的文明人,發現文明人對金塊的喜愛,遠在他們的想象之外時,黃金的現代價值觀,就開始確立了。
幸運的士著,在文明人處,用金塊換到了他們所需要的物品。不幸的土著,由於手上有着金塊,遭到了文明人的殺害──
他們之中,有的只怕至死也不明白,何以那種在江邊隨手可以撿到的東西,會引得一些人起了殺機。
又不知過了若干年,這段江的江灘和江底,有大量金塊的消息,終於傳了出去。
遍地黃金。隨手可拾啊。
還有什麼比這個現象更吸引人的?於是,開始是一小批一小批,攀山越嶺,幹裏跋涉,遠赴這滿是黃金的地域,終於,一大羣一大羣,成千上萬的人,各種各樣的人,都湧向那裏。
如果人類是一種理性的生物,是一種天性和平的生物,是一種不帶侵略性的生物。如果人性中有公平。不貪婪、不兇殘、不自私……簡單説-句,如果人類不是人類,而是一種秉性和人類截然相反的生物的話,那麼,情形就十分好。
,再多的人湧到江邊來,大家各自把自己撿到的金塊收起來。
誰肯起早落夜,誰肯冒險涉到水深及腰的急流中去,誰機敏過人,憑腳趾踩踏的感覺就可以辨出那是卵石還是金塊,誰肯向江水更洶捅的上流去,誰就可以得到更多的金塊。
-得到更多金塊的人,會引起其它人的豔羨,但人人只要肯付出,也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金塊。
那有多好。
只是,可惜人類是人類。
於是,當大量的人湧到江邊的時候,人類必然的行為就發生了。
有的人,自己不辛辛苦苦地去撿拾金塊,當他人半個身子浸在冰寒徹骨的江水中的時候,他們在火堆旁喝酒取樂,磨着他們的刺刀,然後,當人家帶着金塊,抱着疲乏欲死的腳步,蹣跚地沿着江灘,回到簡陋的棲身所的時候,利刃揮動,結束了他人的性命,他們得到了他人的金塊。
也有的人,擁有更多的殺人利器。更多持有利器的人。衝進了一段江流,在利刃揮動之下,聲稱這段江是他的私產,任何人要在這裏撿抬金塊,必須聽從他的分配。
自然會有人不同意,可是不同意的人,唯一的結果,是他的冒着鮮血的屍體,順着急湍的江水翻騰出去,清澈的江面上。白色的水花上,濺起鮮紅的血水,等到血水越翻越多,自然而然,這段江流,就屬於私產了。
真正撿拾金塊的人,依然在豁出生命撿拾金塊,但是他們得到的,卻再不屬於他們自己所有。
更有的人。運用更強大的力量,搶奪己有人佔領了的地區。-切全是在弱肉強食的自然法規之下。自然進行,優勝劣敗。好象誰也未曾發出過什麼怨言,都認為天下事,就應該這樣。
於是,就產生了一種特殊的人,這種人,生在世上,唯一的行動,就是殺人。奉命殺人,殺人的後果如何,殺人的目的如何,他們一概不理,他們只知道,當需要他們殺人的時候,他們就只有兩個選擇,殺人或被殺。
即使是這種人,也不會選擇被殺的,所以,殺人其實是他們的唯一選擇。
這種人,在江域,有一個特別的稱呼:“金子來”。
金子是不是來,來得是多還是少,就得看他們殺人是不是夠狠、夠快、夠多。
“金子來”,多麼動聽的一個名稱,可是這個名字,是浮在鮮血上的,就像浪花浮在江水上一樣,也正像浪花一樣,眨眨眼就會消滅,而又一定有新的浪花替代。
在經過了幾百年,或者上千年的弱肉強食之後,江邊的形勢,幾乎已經固定下來,形成了一種“社會組織形態”──這是人類稟性的最偉大的發揮,就像金字塔是人類最偉大的建築:自基層起,一層一層上去,到最頂,就只有一塊石塊,這塊石塊。
是真正的統治者,下面一層一層,各有使命任務,自然有種種法規,令得連最底下的一層,一動也不能動。
經過幾百年或上千年的混亂殘殺,自人的身體中迸濺出來的鮮血究竟有多少,也無可追究,總之,如果那麼多的鮮血,在同一時間湧出來,那麼,清碧的江水,肯定會成為一片赤紅。
至今,河灘上和河底的鵝卵石中,還有一種,全部或局部,呈現一種曖昧的,詭異的赭紅色,不信可以比較一下,這種赭紅色,和幹了的血跡,簡直一模一樣。據説,那就是歷年來在江邊流血的人的血凝結而成的,這種石頭,倒沒有什麼特別動聽的名稱,就簡單地叫着“凝血石”。
到了大約距今不足一百年之前,在金沙江那一百五十公里的江岸,大約有了三座“金字塔”──三股龐大的勢力,控制着一切發現金塊行動的運作進行。
勢力最龐大的一股,來自四川西部的秘密結社組織:“哥老會”。另一股,是康藏邊境的土著,成分十分複雜,包括有當地士司的勢力。宗教的勢力,和彝族及其它少數民族的頭領所組成的一股聯合勢力,自稱“西鷹真煞”,那是彝族人之中,最兇狠的一支,黑彝人的語言,意思是“江的主人”,表示整個金沙江,原來就是他們的,別人全是入侵者。這一股勢力之中,也不乏有精通文墨漢語的人物,就為之定下了一個相當有氣派的名稱:
“鷹煞幫”。
另一股勢力,組成分子更是複雜,幾乎全是來自各地的亡命之徒,聽説有一條金沙江,遍河灘全是黃金,把他們吸引了來的,也有作奸犯科,身上揹着血債的,也有的是逃兵,也有的是窮得走投無路的,形形色色的亡命之徒,湧向金沙江,發現自己不屬於任何勢力,於是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幫,其中,甚至有印度的和西方的亡命之徒在內。這一幫,被稱為“外幫”,人數雖然較少,但其中不乏聰明才智之士,懂得如何爭權奪利,所以可以和哥老會、鷹煞幫鼎足而立。
至於地方官府,不是震懾於這三股勢力的龐大,就是乾脆結夥,坐地分贓,那裏還顧得什麼秩序法律,那一帶江域,在這個時期,可以説得上是世界上所有罪惡的大集中,在詭異、神秘、罪惡的氣氛之中存在,與原始森林無異。
在那疾走向前的二十個人身後,是密密層層的窩棚。本來,就算是夜深了,總還有點點燈火在黑暗之中閃爍的──那裏聚居了將近三萬人,總不可能在同一時候,都進入睡鄉的。
從各地來的娼妓要迎客送客,賭館更是通宵擠滿了人,沒有籌碼,來來去去的全是金塊,掌骰的人已練成了本領,用手一掂,就知道手上的金塊有多重,比用秤來稱還準。有酒館子,紅着眼的漢子一面撕着野兔腿,一面喝着酒,話題不離那裏來了一個婊子,功夫好得叫人吃不消,或是什麼什麼人,找到了一塊比撥浪鼓還大的金塊。
可是,今天晚上,自從那二十條漢子一離開這一區,四方八面,響起了一陣急驟的銅鑼聲之後,一切全都黑下來,靜下來。就算這時,有人在窩棚和窩棚之間,慢慢地走着,也會有一種這裏根本沒有人的感覺,雖然明知有三萬多人正在黑暗之中,哥老會的一隊“金子來”出動了。
“金子來”一出動,關係着整幫人的命運,在行動還沒有結束之前,整幫人,或是聚在這一區的所有人,不論是身懷絕技的賭場郎中,還是顛倒眾生的標緻娼妓,或是才帶了一大箱煙土前來換取金塊的商人,全得在黑暗之中靜下來,用自己所信仰的各種神佛之名,為“金子來”祈求勝利。
在這種情形下,不論是大人小孩,沒有人會輕易出聲,嬰兒除非是熟睡了,不然,做母親的,都會把乳頭塞進嬰兒的口中,阻止他們啼哭。
二十條剽悍絕倫的漢子,在默默向前疾步趕路,江水奔流的嘩嘩聲,伴隨着他們有節奏的腳步聲,他們的臉上,刻板而沒有表情,看起來,個個都如同是一尊塑像,甚至他們走路的姿勢也一樣,右手放在腰後,手中執着一個長條形的。用黑市套着的東西,左手隨着步伐,急速地擺動。
而他們二十個人,心中所想的,也一樣:今夜出動,最好的情形是,二十個人之中,有一個人還能活着。
這種最好的情形,其實和最壞的情形,也沒有什麼大的差別,因為最壞的情形,也只不過是連那一個也不能活着而已。
他們甚至根本不必問:為什麼要出動。他們只知道自己活過今夜的可能,只是六十分之一。
是的,是六十分之一,不是二十分之一。
因為另外還有兩隊“金子來”,每隊二十人,這時也正從他們所屬的區域出發,三隊“金子來”,各自代表自己的勢力,會在一處地方會合。
那處地方在江邊,是一個大自然創造的奇蹟,一塊方方整整的大石台,一半伸進了江心之中,令得江水更是湍急,撞擊在約有一人來高的看台上,濺起老高的水花,再灑落下來,所以石台有一大半面積,是終年濕滑積水的,遇上寒冬臘月,石台上會積起一層厚厚的冰,由於冰是薄薄的一層一層凝結起來的,所以看起來絕不晶瑩透明,而是一種異樣的慘白色。
這個石台,叫做“神牙台”。據説,不知在多少年前,有一個天神,掉了一顆牙齒,落向凡間,就化成了這個石台。
(大凡傳説,都是不可深究的,例如天神,怎麼會忽然掉了顆牙齒呢?)
而石台的整個形狀,看來也的確有點像是碩大無朋的一顆白齒──在它的中間部分,微微凹陷下去,那一部分,也就終年積聚着濺起來的江水。
這時,在神牙台上,有十一個人,三個人一組,分三個方位站立,另外兩個人,分別站在石台的兩個角落上。
站在角落上的兩個人,年紀都相當大,鬍子頭髮,全都白了,一個較胖,面色紅潤,把雙手攏在長袍的衣袖之內,氣定神閒,一個較瘦削,雖然年老,可仍然是一臉的剽悍之色。
另外三人一組的九個人,各種外形都有,都神色凝重。緊張,像是焦急地在等待着什麼。
石台相當大,看起來,不會比一個網球場更小,呈長方形,像是上天所賜的一個大舞台,好供人類作演出殘殺同類的精采戲劇之用。
除了江水撞向石台的水聲和江流聲之外,沒有別的聲響,然後,有急驟的腳步聲自不同的方向傳來,開始,還很有節奏,但隨着腳步聲漸漸接近,相互之間,便擾亂了節奏,單是在腳步聲中,已經使人感到了殺戳之意,一下子一個方向的腳步聲,蓋過了另一個方向的,再蓋過了這個方向的。
很快地,在星月微光之下,自三個不同的方向,都出現了人。
除了最早的那一隊,自另一個不同方向疾走過來的那一隊,全是一色暗紅色的衣,那種暗紅,在黑暗之中看來,和黑色的也就沒有什麼分別。
另外一隊,自中間打橫趕來,身上是灰色的衣褲,像是所有的人,都是從和他們的衣褲同色的灰——黑暗之中,突然冒出來的幽靈。
三隊人一到了石台邊,就停了下來,挺立着,一動也不動,只有他們的眼珠子,在閃閃生光,閃耀着的,是一種死亡之光,他們分列在石台的三邊。
站在石台角口的那個胖老者在這時開口,聲音並不宏亮,但是足可以聽得清楚,他説的話,內容十分奇特:“也不知道上流是不是真有那個只有金塊沒有石塊的一段,就算原來有,我看也早叫人撿拾得差不多了,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再添冤魂,大家各站前一步,就算聽我的勸了。”
他的話講完之後,有大約十秒鐘的沉默,然後,又是他發出了兩下嘿嘿的乾笑聲:“照例要説,也照例沒有用。”
在那十秒鐘之內,分三組站立着的人,一動也沒有動過,別説踏前一步了。
緊接着,在另一角的那個瘦老者,緩緩揚起手來,在他的手中,拿着一件十分奇特的東西,實在是無以名之,那東西像是一柄相當大的梳子,可是每一根“齒”,卻有尺許長。
他才一揚起那東西來,台上的所有人,除了那兩個老者之外,就一起躍下石台,各自奔開了幾步站走。然後,瘦老者陡然伸左手,手指在那一列竹齒上揮過,隨着他的動作,發出了一下奇特之極,但是卻又極其響亮的聲音,嘎然劃破了寂靜,聽得人心為之悸,血為之凝。
隨着這一下聲響,列隊在石台三邊的那三列人,右臂齊齊一揮。
本來,在他們的手中,各有長條形,套着布套的東西執着的,在他們的手臂一揮一震之下,布套飛開,-那之間,寒光奪目,原來布套之內,是一式的利刃,三尺長,三寸寬,厚背,薄刃,方頭,沒有護手刀柄,刃口閃耀着寒芒。
利刃的形狀説明了這種利刃,是何等鋒利,也説明了它是最直接的,使人的身體裂成片片的利器,它碰手斷手,碰腿斷腿,橫掃過來,絕不令人懷疑可以把人一下子斷為兩截,直劈下去,也一定可以把頭顱剖成兩半。
那瘦老者發出的第一次劃空巨響的餘音,悠悠不絕,在夜空中盪漾了許久,才算是靜了下來,但是才一靜下,他再度揮手,那怪異的聲響,又一次響起。
這一次,隨着那聲響,石台三邊列隊的六十個人,動作矯捷得看起來全然不像人,而像是在黑暗之中,忽然會閃電也似移動的怪物,他們身子向上一拔,六十個人,幾乎在同一個十分之一秒內,就已經上了有一人高的石台。
上了石台,緊貼着石台的邊緣站着,站得極其整齊,每一個人的腳後跟,都恰好是在石台的邊上。然後,在餘音嫋嫋之中,他們的姿態有了改變:雙腳仍然釘在原來的位置不動,可是身子都傾向前,而且,手中的利刃,揚了起來。
石台面積相當大,可是他們身子向前略傾,陡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或者説,利刃與利刃之間的距離,陡然拉近許多,更可以説,死亡與生命之間的距離,綏近了許多。
石台上的每一個人,臉上仍然一無表情,但可以看得出他們,人人都屏住了氣息。
第二下聲響的餘音,嗡嗡不絕,直到細微到不能再聽到,那老者第三次揮動他的手,手指在竹齒上劃過,發出了第三下如同十匹布帛一起被撕裂似的聲音。
那一下聲響才起,大廝殺這就開始了。
在石台上的人,以極快的速度衝向前,長刃揮動,迸射出奪目的兇光,每一次利刃的光芒一閃,都有血珠噴灑,而隨着血珠四濺,在空中飛舞着,又跌向石台,或是甚至於飛出石台之外的,全是各種各樣的人的肢體。
人的身體的每一部分,本來是全都聯結在一起的,可是這時,卻無情地分離了,由於人制造出來的利刃,由於另一個人揮動着利刃而分離了。
斷手、殘足,帶着血花,四下飛濺,甚至聽不到利刃相碰的鏘鏘聲,帶着死亡的光芒的利刃,在劃破人的身體,剖開人的皮肉,切斷人的骨骼之際,所發出的是詭異絕倫,曖昧得幾乎和耳語相類似的刷刷聲。石台的中間微凹部分,本來積着一片江水,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中,江水就被染紅,至多不過半分鐘,積聚着的已全是血,全是濃稠之極的血,在星月微光之下,鮮血泛着一種異樣的紅色。
一條斷臂,跌進了積血之中,斷臂的五隻手指,還緊握着刀,像是單憑一條手臂,也要再揮動利刃。
另一條齊膝斷下的小腿,立時壓了下來,濺起幾股血柱。
所有的人,全都在瘋狂的砍殺,真難明白在這樣的大殘殺之中,他們如何還分得清誰是自己人,誰不是自己人。
或許,他們根本不在乎誰是自己人,誰不是自己人!如果在這樣的廝殺之中,他們還能思想的話,他們所想的,一定是如何多砍死一個人──多砍死一個人,就是減少了一柄砍向自己的利刃,自己就多了一分生存的機會,所以他們瘋狂地揮着手中的刀,雖然他們揮出手後,連手帶刀斷下來的機會是如此之高。
在石台上的人迅速減少──或者應該説,還在活動的人迅速減少,而已經不能再動的,似乎也不能再算是人,只是一塊一塊的肢體,殘缺不全的程度,超乎人的想象能力之外,人類在肢解其它動物的身體作為食物的時候,一定想不到一旦人的肢體被分割開來,也就和其它的動物,沒有什麼分別。
有兩個人在各自砍倒了一個人之後,飛快地接近,腳踏在積血上,發出“拍拍”的聲響,積血早已濺得他們一身滿臉,當他們接近到了揮出利刃可以接觸到對方身體的時候,一個由下而上,一個由上而下,揮出了他們手中的利刃。
於是,一個手中的利刃,自另一個的胯下直插進去,在腹際停下,而另一個手中的利刃,自一個的頭部直劈而下,停在胸際。
另一個的臉上,現出極其怪異的笑容,血像是倒翻的一桶水,自他的胯下噴出,而頭被劈開的那個,兩粒滾圓的眼珠,自他的眼眶之中,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