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決鬥結束,受傷的那個,抱着他的斷腿,向天嚎叫不止,所看到的一切,就電影文法而言,實在無懈可擊。一切的發展,全是那麼緊湊,鏡頭的運用,簡直爐火純青。特寫也好,中鏡也好,都恰到好處,所以,才能形成如此懾人心魄的震撼力,使得我和白素在看的時候,曾兩度不得不停止下來,喘一口氣。
可是這時,所看到的情形,卻怪異之極──所看到的情形其實一點也不怪,只不過是絕不應該出現的一種情形,卻出現了。
隨便舉一個例子來説,西瓜,一點也不怪,尋常之極,但是一隻西瓜,如果出現在正在向大法官宣誓就職的美國總統頭上,自然怪異之極。
這時,首先是鏡頭的角度,出現了不尋常的變化,像是攝影機的支架,忽然縮短,短到了幾乎貼地。
接着,鏡頭一轉,對準了燻赭的江灘,自此之後,就不再移動,而只有斷腿者的嚎叫聲。
江灘上什麼也沒有,能看到的,只是鵝卵石,和捲上來的江水。導演運用了這樣的鏡頭,想表現什麼呢?表現生命的消失嗎?是為了讓觀眾在剛才的震撼之下,鬆一口氣嗎?是一種新鮮的中場休息的手法?
當這個靜止不動的鏡頭,持續了二十秒鐘以上,我和白素都開始覺得怪異,我首先道:“怎麼一回事,一個天才導演,忽然之間成了白痴?”
白素則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剛才那斷腿的經過……拍得太真實了!”
我隨口應道:“電影的特技,可以令任何假的情形,看來如同真的。”
白素沒有什麼表示,但她立時又道:“斷口處的肌肉收縮,以致皮膚都倒捲了起來,連這樣的細節都如此有真實感。”
我道:“是啊,剛才的一切,真是拍得好,可是現在這樣,算什麼玩竟?靜止不動的畫面加上叫聲,觀眾可以忍受多久?”
我這句話才出口,叫聲陡然停止,變成了十分濃重的呼吸聲,我道:“嗯,電影新手法。”鏡頭仍然未變,卻聽到了那斷腿者濃重膠東口音:“你們是誰?你們──”接着,是布被撕開的聲音,還有一些難以辨別的聲音,例如踏在積血上的腳步聲,就十分難以辨得出,斷腿者還在問:“你們是誰?”
看到的仍然是江灘,可以想象的是,在石台上,一定出現了一個以上的人,出現的是什麼人?在做什麼事?導演為什麼不讓人看到,如果説這種是製造懸疑氣氛的新手法,那麼,最可能發生的效果,多半是觀眾忍無可忍,中途離場而去。
鏡頭還是沒有動,斷腿者在喘氣:“你們是誰?為什麼……
要救我……我可以把金塊全給你們,我有許多金塊,給你們……
我還能活麼?”
原來有人在救他,剛才聽到的撕布聲,可能是撕裂了什麼衣服,用來包紮傷口。但斷腿的傷口如此之甚,怎能那麼容易止血?要有效地止血,最好的辦法是,自然是在腿彎處施用“緊扎法”,把血管在腿彎處緊紮起來。
但是這樣子,又會使腿彎以下的殘腿得不到血液的供應而組織壞死,將來還是要再進行一次切割的手術──齊膝把壞死部分切除。
而剛才,傷者的失血極多,他在這種情形之下,還可以支持下去,自然是他的體能過人,但是他自己對自己能不能活,還是沒有把握,所以才問他是不是能活下去。
那一個似正在救他的人,卻一直沒有出聲,可惡的鏡頭,居然就這樣擺着,一動不動。
斷腿者的喘息聲,含含糊糊的講話聲持續着,自然是感激不盡的説話,他居然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保持清醒而不昏過去,我認為十分不通:“人對痛楚的忍受有極限,超過了這個極限就會昏過去,這個人在這種情形下,應該昏過去了,導演在這裏,脱離了真實。”
白素卻道:“在真實的生活之中,人忍受痛楚的程度,也各有不同。”
我“哼”了一聲:“對,關雲長刮骨療毒,還談笑自如哩,藝術的誇張,倒也可以允許,不過不能視為真實。”
白素忽然又道:“那個斷腿人,是怎麼化裝的?他的一雙小腿,不是齊膝斷去,如果是那樣的話,可以把小腿屈起來,藏在大腿之後,可是……像他那種情形,是如何處理的呢?”
我回想剛才的情形,揮了一下手:“真絕,一定是找了一個真正的一隻小腿斷去的人來演這個角色。”
白素“嗯”地一聲:“可能之一。”
我叫了起來:“什麼可能之一?可能之二是什麼?是真的當場把那人的一雙小腿砍下來?”
白素沒有出聲,這時,雖然鏡頭還沒有變,可是又有聲音發出來,所以我也就不説什麼。仍然是斷腿者那一口膠東話:“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他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回答,看來那出現的一個以上的人,立定心意,不肯出聲。
接下來,又是喘息聲,我忍不住站了起來:“能不能快速前卷?誰耐煩看這種白痴處理法。”
白素道:“我看快完了,緊扎傷口,也差不多是這樣的時間。”
我正想説什麼,果然,謝天謝地,總算有了變化,江灘不見了,忽然是夜空,但一下子,又回到了石台上,是斷腿者的近鏡,腿彎處有布條緊扎着,赫然就是緊扎止血法,在斷口處也包上了布,布原來是什麼顏色已經完全無關重要,因為已叫血浸透了。
他的臉上,是可怕的一條一條的赭紅色的條紋,那是汗水流下,刷淡了血污形成的結果。
他手撐着石台,伏着,可是卻昂起了頭,向上望着,一臉的感激之色,但是神情之中,卻又有着一種異常的詫異,那些替他包紮傷口,救了他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他臉上的那種詫異表情,越來越甚。照説,一個人在重傷之後,不知能不能逃生,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絕不應該現出這種奇訝的神情,可是他居然就現出了這種神情。
他一直向上望着,救他的人雖然未曾出現,但可想而知,他一定是望着他們。然後,他忽然喘着氣,伸手,顫抖着,向他望着的方向,指了一指,道:“那是什麼?你手裏拿着的是什麼?為什麼把它對着我?”人家才救了他,可是他這時,卻大有責問之意,而在積血上,這時卻出現了腳印,腳印是倒退的,看得出是兩個人的腳印,一雙較大,一雙較小。
那些腳印在出現之後,又迅速消失,而那個斷腿人,看起來也漸漸變遠。
接着,斷腿人的神情,更是詫異,一連問了好幾次“你們是誰”,才低下頭去,喘着氣,神情像是在思索。經歷了那麼巨大的創傷之後,當他在思索之際,居然神色陰沉,由此可知他平時為人,一定是老謀深算,陰森無比。
他想了一想,又慢慢抬起頭來,揚起的手也放了下來,支持着身子。
他伏着的地方,正是石台的中間部分,那裏的積血相當深,他的雙手按着,膠凝狀的血,沒過他的手腕。
他用一種十分誠懇的聲音道:“你們過來點,我好把我的藏金塊的地方,告訴你們。”
可是,看到的是由近鏡變成了中鏡,如果那代表主觀鏡頭,那麼,是救他的人,正在倒退着離開他。
他忽然又叫了起來:“你們過來啊,我有很多金塊,藏在……”
他講到這裏時,聲音變低,有點含糊不清。
我“哼”地一聲:“這傢伙不懷好意。”
白素道:“是,他那柄刀,在積血下面,這時他一定握住了刀。”
我道:“人很難抵抗黃金的誘惑,救了他的那兩個人,以為他會感恩圖報,會走向他……他傷得那麼重,還能殺人?”白素搖了搖:“他心裏準備殺人,就等於是殺人了。”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是説,不管這傢伙是不是有能力殺人,只要他有殺人的意念,如果有一種裁判力量,可以判決他的罪行,那麼,他的罪行,就應該和真正殺了人一樣。
試看看剛才的情形,他的同伴,他的敵人,人人都把他當成屍體,離開了他。而這時,在得到救援,剛有了一線生機,他卻又倒轉過來,想去殺救他的人了。
我吸了一口氣:“看下去,或許我們冤枉了他,人性不致於……那麼壞吧。”
白素的聲音有點緊張:“要看那兩個人能不能抵抗他發出的黃金誘惑了。”
在我們討論的時候,斷腿的人繼續用聽來極急切的語調,形容着他是如何感激,他有多少金塊。最重的一塊,足有三斤三兩,是整個金沙江上找到的有數的大金塊,因為他的身分特殊,他是“外幫”之中最好的“金子來”,所以才能擁有這樣大的金塊。
他又在説,請救他的人“帶了金子,帶了他一起離開,金子三個人平分”。
他又説了一句話,倒很有助於瞭解始終末曾露面的救了他的人的身分:“那些金子,夠你們小倆口兒一生吃用的了。”
“小倆口兒”,那麼,救他的人,一定是一男一女,而且年紀很輕,也有一點親熱的動作。
他的話講得那麼動聽,我不禁有點不想看下去,因為那一雙青年男女,要是相信了他的話,那下場可能就極其悲慘。
可是,卻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那一雙青年,顯然並不受誘惑,因為他們並沒有走近那斷腿者,反倒看來像是越退越遠,因為看來,斷腿者由中鏡,變成遠鏡了。
斷腿者失去了耐性,突然十分淒厲地叫了起來:“你們過來!
我有金子!人人都要金子的,我可以給你們金子,過來!過來!”
他叫得聲嘶力竭,可是聽到他叫喊的人,顯然無動於衷,他在急速地喘了一會氣之後,又嚎叫了起來:“你們不是人!不是人!”他一面叫,一面揚起沉在積血的手來,果然,他早已握刀在手,一揚起手來,利刃帶起血團,寒光閃閃,在月色下揮舞着,他的神情看來可怕之極,如果他不是斷腿,這時一定會撲上去殺人。而這時,他卻不能。
這時,他是不能殺人,不是不想殺人。
對於一個一生之中,只有殺人意念的人來説,要他悔改,是不可能的事。這可以是一個公式,可以用任何字眼來替代“殺人”。例如説:對於一個一生之中,只會爭權的人來説,要他悔改,是不可能的事……
或許,只有在瀕臨死亡之前的一-那,才會有一絲悔意,然而,一當有了一線生機,原來的意念,立時又會掩蓋一切。
他手中的長刃揮動了一會,鏡頭已離開了他,轉向江灘邊上的一大叢蘆葦,這時可能是深秋時分,潔白的蘆花,在微微搖曳,看來輕柔恰人,和剛才的血腥大廝殺,成了一個強烈的對比。
接着,銀幕上黑暗了一下,再有影象可看時,卻是密密層層的窩棚之內的景象,是窩棚與窩棚之間狹窄的信道,有銅鑼聲“檔檔檔”地傳過來,原來是漆黑的各個窩棚之中,陸續有亮光透了出來,一閃一閃的昏黃色的亮光,透過窩棚的隙縫和棉紙糊着的窗口傳出來,看來朦朧不清,跳動不停,猶如一朵一朵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幽冥之火。
我鬆了一口氣──這時看到的情形,是可以令人鬆一口氣的:“我知道了,救了那個刀手的一雙青年男女,才是主角,導演為了保持他們的神秘性,所以故意不讓他們露面。”
白素沒有説什麼,想了一想,突然按下了“決速回卷”掣,銀幕上一片混亂,不論是人是物,在快速回轉之中,都變成一片混沌:正邪不分,善惡難辨,生死交雜,強弱一氣的混沌。
我向白素望去,看到她的神色相當認真,我知道她是想把某些片段再看一遍,可是卻不知道她的用意何在。
白素一直把錄像帶回捲到了那斷腿者傷口被包紮好之後出現的第一個鏡頭,然後停在那裏。
她並沒有望向我,只是道:“你看,這個人,是真的斷了小腿的。”
銀幕上的那個斷腿者,看得相當清楚,確然是真的斷了小腿的,再高明的特技處理,也無法把人的一雙小腿隱藏起來而如此不露馬腳。
我道:“是啊,我早就説過,為了這個角色,專門找了一個斷腿人。也更有可能,是由於有一個現成的斷腿人,觸發了導演的靈感,所以才創造了這樣的一個角色。”
白素接受了我第二個假設:“可是你再看。”
她讓錄像帶繼續放映,一切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她又停止,停在應該是那“小倆口”在離開,在積血上留下腳印那裏。
我仍然不知道她想發現什麼,她道:“兩個人,救了人之後,準備離開,可是,為什麼倒退着離開?”
從腳印上看來,很容易分辨得出,是兩個人倒退着在離開的。
我攤了攤手:“這有什麼關係?”
白素繼續放錄像帶:“那人在問:“你手裏拿的是什麼東西?”
為什麼對着我?”
我有點想笑:“那怎樣?”
白素向我望去:“發揮一下你的想象力,‘手裏拿的’是什麼?
我怔了一怔:“可以是任何東西!”
白素搖頭:“不,是那個斷腿人沒有見過的一樣東西。”
我笑了一下:“那也幾乎可以是任何東西了。”
白素側着頭,我忍不住道:“你究竟想找出什麼來?”
白素有點惘然:“我也不知道,可是這一組鏡頭,從一直對着江灘開始,顯得很怪,是不是?”我同意:“不但怪極了,而且,風格一點也不統一,可能換了導演。”
白素又想了一會,欲語又止,神情十分疑惑,顯然她是想到了什麼,但是卻又説不上來。我有點心急:“看看下面的發展怎樣?”
白素再接下了掣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