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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這使得他們更確定,前面的那座山峯,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看起來,至多兩天,他們就可以到達了!當他們同時想到這一點時,他們笨拙地擁在一起。

    山頂上有足夠的平地,可供他們相擁着轉動身子,甚至跳躍着,可是他們仍然不敢除下頭罩,來作一陣短暫的親熱。雖然山頂上看來什麼也沒有,可是誰知道,在這種不可測的環境之中會發生什麼事,在他們身邊的那一個草叢之中,就可能隱藏着不知多少死亡的危機。只要被來去如電的不知名毒蟲咬上一口,他們就可能永遠也離不開這個山頂了。原振俠一直感到,什麼“鬼界”,這種蠻荒的蟲蟻世界,根本就是鬼界!

    眼看傳説中的目的地已不再虛無飄渺,而是不久之後就可以到達,他們心境自然也極度愉快,精神更為之大振。原振俠又校定了一下方向,和海棠手拉着手,在不大的山頂上,來回走動了幾步。在這種地方,能有一小幅平地,可以走上幾步,也是十分難得的享受了。

    海棠一直望着西北方,道:“‘缺口的天哨’在,鬼界也一定是有的!”

    原振俠皺了皺眉(當然沒有人可以看得到):“一個地名,和一個幾乎連設想也不能的……名稱,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海棠的聲音有點激動:“有人曾在那裏獲得過超特的力量!”

    原振俠自然無意潑冷水,可是他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這時自然而然便提了出來:“超異的力量,也只存在於傳説之中!”

    原振俠在説了這句話之後,像是感到海棠的身子略微震動了一下。但是由於身上的保護衣太臃腫,他不能太肯定,不過海棠卻並沒有回答。

    原振俠又道:“若是真能從一個被稱為‘鬼界’的地方得到特異的力量,大祭師應該有信心,他自己為什麼不來?”

    即使透過頭罩,海棠的笑聲聽來仍是十分迷人動聽:“他膽子小,到了一次聖墓,已是他的能力所能負擔的極限了。你以為我為什麼一定要邀請你一起來,因為,我知道這不是普通人能經歷的旅程。”

    原振俠也笑着:“謝謝你的恭維,不過,這個理由似乎並不充分。”

    海棠道:“其次,他不能肯定鬼界的力量,是不是真實的存在。”

    原振俠聽了,陡地一震,一句話已經要問出口了。可是海棠這句話才一出口,像是知道自己説錯了什麼而急於掩飾,不給原振俠有再説話的機會,立時又道:“別耽擱時間了,該要下山了!”

    她説着,已經身子向下一斜,抓住了一股山藤,向下滑了下去。

    原振俠也跟着做,但是心中的疑惑也到了極點。海棠説大祭師不能肯定“來自鬼界的力量”是真實的,所以不會涉險,那麼她呢?她堅持要來涉險,難道她肯定了,來自鬼界的力量是真實的?

    照邏輯來説,應該這樣!

    但是,她又如何肯定呢?原振俠立刻又想到了來自聖墓的那些薄片——難道她和她代表的勢力,在研究那些薄片之後,已有所發現,並不是像她説過的那樣“什麼結果也沒有”?

    原振俠也隱隱感到,海棠有許多事瞞着他。他陪着她到這種地方來,向死神挑戰,把生死當作是遊戲,而她卻有許多事瞞着他!

    這是原振俠極不願意想及的事,可是卻又不容得他不想!

    下山的攀緣比較快速,由於他們都佩戴着特製的手套,所以有很多時候可以循着山藤直滑下去,節省不少體力。到了半山腰,他們發現有一道天然的石樑,連結着對面的山峯,石樑大約有一百多公尺,有的地方寬,有的地方窄。若是由這道石樑走過去,可以節省至少十小時的攀緣。

    到了石樑面前,他們又互相用眼光徵詢着對方的意見。原振俠向石樑看去,那是大自然在山嶺形成之際留下的奇蹟,全然像是一座架空的天橋,石樑下面仍然是雲霧繚繞的山谷。石樑最寬處超過十公尺,而且上面十分平坦,足可供人步行,但是有將近十公尺的一段,卻只有一公尺寬,而且看來相當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只要那狹窄的一段,可以負擔起我們的體重,就可以過去。”

    海棠點了點頭:“看起來不成問題,但是為了妥當,還是一個一個過去的好!”

    原振俠同意海棠的主意,他先向石樑上攀上去。

    開始的一段全是嶙峋怪石,而且在怪石的隙縫中,全是身子十分細小、通體碧藍色的一種毒蛇。當原振俠的身子,在那些毒蛇之間慢慢移動之際,他有幾乎以為自己也成了一條蛇的錯覺。

    他幾次回頭,海棠都跟在他的後面。經過了那一程之後,前面一段又寬又平坦,他們直起身子來向前走着。可是走了不過幾步,一大團濃黑色的雲霧,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陡然籠罩了過來,不但是雲霧,而且還捲起了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強風!

    那股強風,不但令得他們身子搖擺,而且站立不穩,他們立時一起伏了下來。幸好這股強風不是在他們處於石樑最窄處襲來,不然,他們之中的一個,就有可能被吹得跌下石樑去。

    當他們伏下身之後,又濃又重的雲霧,在他們的身邊流動着。他們雖然是手拉着手伏在地上,可是在濃霧團襲來之際,他們相互之間,竟然無法看到對方。

    強風把石樑上粗大的野藤,吹得如同妖魔的手臂一樣亂揮亂舞,打在石樑上,發出可怕的“啪啪”的聲響。有幾股藤打到了他們的身上,雖然隔着保護衣,仍然使他們感到疼痛。看出去,在濃灰色的雲霧中,無數野藤飛舞,那使他們有伏在一個怒發如狂的大妖魔頭頂的感覺。

    由於風勢實在太強勁,他們都緊伏着不敢動。而且,很快就發覺一隻手難以固定身子不動,所以他們分開了互握着的手,雙手儘量地抓緊可以固定身子的東西。

    原振俠左手把一股粗大的野藤,在手腕上打了三個轉,右手手臂緊抱住一塊凸出的岩石,至於海棠用什麼法子固定身子,他已經無法看得見了。人枉稱萬物之靈,在這時候,真還不如兩隻蟻。

    在他們勉力和強風對抗了不到兩分鐘之後,極大的雨點挾着強風,已自四面八方了下來。原振俠再也想不到雨點可以如此之大,雨點打在石樑上的聲音,簡直如同千軍萬馬一起在擂着戰鼓一樣震耳欲聾。打在他們的頭罩之上,就像是有人拿着鐵,不斷在敲着他們的頭罩。

    看出去,根本什麼也看不見,狂風暴雨之中,人更是渺小得可憐!

    這一場暴風雨,足足維持了半小時之久,比起過去的六天可怕旅程來,這半小時更是可怕之最。如果説過去的六天旅程,有使人身在鬼域之感,那麼在這暴風雨中的半小時,使人感到自己根本已不存在,不存在於任何境域之中,整個人都已成為飛灰一般!

    由於風勢和雨勢終於小了下來,原振俠勉強抬起頭,看到海棠就在他不遠處,也正抬頭在向他望來。在那一剎間,原振俠的心中有一個極強烈的衝動,他辛苦地挪移着身子靠近海棠,然後示意海棠,兩人再一起移動着,使他們的頭部靠近一塊大石。

    在大石後面風勢比較小,原振俠直視着海棠,兩人的頭罩玻璃上全是縱橫的雨水,看出去,對方的眼睛不是看得很清楚。但是原振俠還是努力凝視着,然後他用十分激動的語氣道:“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像我們一樣,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和大自然搏鬥求存!”

    海棠用點頭的動作,代替了回答。

    原振俠幾乎是在喊叫:“所以,我們之間如果互相再隱瞞什麼,那簡直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行!”

    海棠陡然震動了一下,然後,大約是不到三秒鐘的靜止。本來她是伏着的,這時突然改變了一下姿勢,變成了仰着。

    雨雖然説小了些,但仍然比普通情形下能遇到的大雨更大。雨點打在她眼罩的玻璃上,使得原振俠根本看不清她的眼神是怎樣的。

    她仰躺着不動,足有一分鐘之久才又轉過身來。聽來她的聲音十分低,在風雨聲中幾乎聽不見:“我不會隱瞞你什麼!”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

    海棠確然因為他的話,而感到了極度的激動,而她的回答是“我不會隱瞞你”,而不是“沒有隱瞞你”,這證明她的確有重大的事隱瞞着!

    儘管如今的處境,是絕不適宜討論或爭辯什麼的,原振俠仍然大聲叫:“説出來!”

    海棠並沒有説什麼,只是在聽了原振俠的叫喊之後,突然伸手緊握住了原振俠的手臂,而且把她的身子儘量向原振俠靠了過來,直到他們兩個人的眼罩玻璃碰在一起。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由於他們的眼睛相隔太近了,一樣無法互相看到對方的眼神。不過,原振俠可以清楚聽到海棠的話:“到了目的地,我一定會告訴你!”

    原振俠立時道:“不!”

    他可以聽到海棠急速的喘氣聲:“那麼,至少到我們可以面對面説話的時候!我不要隔着面罩……和你説那麼重要的話!”

    原振俠嘆了一聲,摟了摟海棠,表示了他的屈服。

    海棠果然有事瞞着他!他立刻想到,是什麼事呢?他的身子陡然震動了一下,是什麼都不要緊,他最怕的是海棠是為了利用他,而不擇手段把她那麼美麗的身子給了他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原振俠又震慄了一下,那麼,在那麼美麗的身子之中的靈魂,也未免太醜惡了!

    風雨漸漸轉弱,海棠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低聲説着話。她的聲音聽來有點乾澀:“石樑在雨後很滑,要加倍小心!”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雨後,石樑上本來厚厚的青苔,看起來是帶滑膩的濃綠色。在青苔之中,奇蹟似地,許多顏色鮮豔絕倫的菌類,正以驚人的速度在冒出來,這些毒菌,每一個都可以致人於死。原振俠真不明白,這麼低等的植物,為什麼也要使自己充滿了毒質?儘可以有許多方法生存繁殖的,可是在這個充滿毒物的環境之中,彷佛沒有毒性,就不能生存了!

    他們一起緩緩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當來到了石樑上很窄的那一段時,原振俠先伏了下來,小心地向前俯伏爬行着,很快就爬了過去。等到海棠又爬了過去之後,他們又可以直起身子來向前走。

    這座石樑,看來雖然驚險異常,但是在這幾天的旅程來説,還算是最舒適的一段歷程了。

    過了石樑,他們又在天黑之前攀上了另一個山峯頂。在那個山峯頂上向前看去,“缺口的天哨”就在眼前,直線距離只怕不超過三公里。在濃重昏暗的暮色之中,他們可以聽到一陣又一陣尖利的、如同哨子聲一樣的聲音,那自然是風吹過山峯缺口時所發出的聲音。

    聽了這種如同有碩大無朋的口,在吹哨時發出的聲音,才知道“天哨”這個地名,是如何確切!

    這時,他們存身的那個山峯,有着一塊相當平整的平地,甚至可以供他們躺下來。原振俠取出了一種化學粉末撒在平地附近的矮樹叢中,然後點着了火,矮樹叢立時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燃燒了起來,燃燒了半小時之久才停息。由於空氣的潮濕,在燃燒的時候,幾乎沒有什麼火焰,只有濃煙。

    這也正是原振俠的目的——濃煙對於驅除蟲蟻毒蚊有極顯着的功效。原振俠在濃煙四冒之際,伸手待將頭罩取下來,可是海棠卻握住了他的雙手,她雙眼之中現出懇求的神色,望着原振俠,緩緩搖着頭。

    原振俠又心軟了。他本來是想各自除下頭罩之後,就可以聽聽海棠究竟有什麼事瞞着他,可是海棠卻阻止了他這麼做。

    為什麼呢?是海棠不想説,不願意説,拖得一刻是一刻?還是她覺得,即使四周全是濃煙,脱下頭罩還是十分危險的?

    不管怎樣,看到了玻璃片後面海棠的眼神,原振俠就無法再堅持下去。

    他們又用“牙膏”作為晚餐,然後,兩人一起躺了下來,誰也不説話。濃黑的天空,像是直接壓在他們胸口一樣。等到濃煙散盡之後,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沒有星,沒有月。

    不過他們可以伸直身子躺着,這無論如何比起昨晚來好得多了。海棠向原振俠靠了靠,原振俠自然地把她摟在懷裏,把自己的手臂作為她的枕頭。

    有一羣閃着暗青色光芒的不知名甲蟲,在他們的身邊飛來飛去,發出嗡嗡的聲響。遠處,來自“天哨”尖利的呼嘯聲,一陣緊,一陣慢,聽了令人全身顫慄,都不由自主地跟着發生一陣陣的抽搐。

    原振俠嘆了一聲:“真想不到地球上還有這樣的地方!我總算有點明白,為什麼傳説中力量是來自魔鬼,而不是來自神靈了——這裏,這幾天,我們不正是和處身在鬼域之中一樣嗎?”

    海棠先是不出聲,過了一會,才道:“你認為‘鬼界’只是一種象徵性的形容詞,單指這裏環境的可怕而言,而沒有別的實在的意思?”

    原振俠搖頭:“還會有什麼意思?”

    海棠又沉默了片刻:“這一帶山區,在我們看來自然和鬼域一樣,但是在山區土生土長的土着來説,不見得會有同樣的印象!”

    原振俠怔了一怔,他立時想到,把“鬼界”這個詞帶到人間來的,是那個第一任大祭師,大祭師自然是在山區長大的,和他們來自文明世界不同,正如海棠所説,會不會和他們一樣有同樣的感覺呢?

    這時,濃黑又開始包圍他們。那種鬼氣森森的感覺,對他們來説自然濃烈之極,但土着顯然是不會有同樣感受的!

    那麼“鬼界”這個詞,是另外有具體的意義的了?

    原振俠轉過頭去,望向海棠,海棠像是知道他心中的疑問一樣,徐徐地道:“這一帶土着的語言,是一種原始的語言,表達能力不強,而且也很簡單直接,不像成熟了的語言那樣,有那麼多的花巧。所以,在他們的語言之中,‘鬼界’這個詞,就要從最簡單原始的方面來了解。”

    原振俠苦笑:“如果只照字面來看,最簡單的含義,就是鬼的境界,或者是鬼的地界,那又有什麼含義?”

    海棠立時道:“怎麼沒有?含義再明白也沒有了,就是鬼聚居的地方。”

    原振俠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就是‘陰間地獄’?”

    海棠沉默了半晌,才道:“在佛經故事之中,鬼魂聚居的地方是‘陰間’,陰間,當然也就是鬼界了。”

    海棠説得十分認真,可是原振俠在聽了之後,卻只覺得好笑:“陰間也有很多別名,中國人就有一個名稱:酆都城。據説四川省有一個縣,就叫酆都縣,在那個縣中有一座廟,廟中有一扇不知通向何處的門。歷代縣官上任,都要加一張封條上去,絕不準人開啓。據説,那道門的後面,就有一條通道,是通向陰間的!”

    或許是由於原振俠的語氣有着太多的揶揄的意味在內,所以海棠並沒有立刻回答。

    而原振俠又笑了起來:“這個傳説,和缺口的天哨之內有一條通道,可以通向鬼界,倒十分接近。真可惜我們早沒有想到這一點,不然的話,就到酆都縣去走一遭,總比這幾天的旅程愉快多了!”

    海棠的聲音相當低沉:“傳説有相同的地方,但是如今的傳説,有實際的證據。大祭師從聖墓中,帶回來的那一箱東西——”她説到這裏停了一停,忽然又改了口:“我曾研究過土着的語言,發現在土着語言中的‘鬼’字,含有十分神的、巨大的、不能算是邪惡的力量的意思在內,他們崇拜這種力量。”

    當海棠在解釋土着語言中“鬼”的含義之初,原振俠並沒有怎麼用心聽。可是等海棠説完之後,他陡然想起了海棠想要進一步説明的是什麼,他不禁一怔:“你的意思是,照土語來解釋,‘鬼界’可以解釋為,一羣有神力量的人聚居的所在?”

    海棠只糾正了一個字:“一羣有神力量的鬼聚居的所在!”

    她特別把“鬼”字説得十分響亮,原振俠不由自主,陡地坐了起來,轉過頭,望向海棠。他自然看不到海棠的神情,但是他至少可以聽出,海棠的聲音是十分認真的!

    一時之間,他思緒十分紊亂。海棠説得這樣肯定,那表示她確信,真有一羣有神力量的“鬼”,聚居在一處地方,而那處地方,可以由“缺口的天哨”進入!

    原振俠早就知道,自己這次探險歷程非比尋常,但是他也絕未曾想到,事情會發展到真的和鬼接觸的地步!

    鬼是什麼呢?從字面上來看,魔鬼和鬼魂又有不同,那只是存在於傳説中的一種現象。如果這種現象變成實實在在,那麼,處身於一羣鬼之間,又會是什麼樣的一種情形?

    這實在是無法想下去的事,他的聲音有點乾澀:“你認為真有一羣鬼……在那裏生活?”他大力搖頭:“我也混亂了,‘鬼’怎麼可以和‘生活’這樣的詞關聯在一起?鬼,是人死了之後才叫鬼的,既然死了,如何還會有生活?”

    海棠搖頭,她也坐了起來:“這只不過是語言上引起的混亂,鬼,可以是人死了之後的一種存在,也可以如同土語之中,是一種有強大神力量存在的代名詞!”

    原振俠悶哼一聲:“存在,是一種什麼形式的存在?”

    海棠的雙眼在黑暗之中閃着光:“不知道,我們正要去弄明白它!”

    原振俠呆了半晌,他的思緒依然紊亂。過了半晌,他才道:“這就是你的目的?”

    海棠的語音之中有點訝異:“我以為你早已明白了,我們在未曾出發之前,你就知道要到鬼界去!”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不知道……‘鬼界’竟可以作那麼實在的解釋——”

    他説到這裏,陡然又想起了一些事來,那令他感到了一股寒意,使得他一開口,聲音也變得尖利。

    自然,那也有一半原因,是由於想到了那些事之後,心情變得十分激動之故。

    原振俠用尖利的聲音道:“你是早已肯定了,有那麼一種具有神力量的存在的。你的目的,是你,或者該説你們,想利用這種力量!”

    或許是由於原振俠太激動了,所以他的聲音聽來有異尋常。他尖利的聲音,和尖鋭的風聲夾雜在一起,令他自己也有吃驚之感。

    海棠不出聲,雙手捧住了頭罩,一動不動地坐着。原振俠還想向她追問什麼,可是口唇發着顫,一時之間竟講不出話來。

    然而,他的心情雖然激動,思路還是十分清楚的,他陡然又想到了一點。他要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緒,才能再發出問題:“你們……你們在得到了大祭師的那一箱薄片之後,進行研究,是已經有了結果的,是不是?你告訴我研究下來一點結果也沒有,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話,是不是?”

    他一面追問着,一面雙手按住了海棠的肩頭,用力地搖着。

    海棠一點也不抵抗,任由原振俠搖撼着她的身子。直到原振俠搖了她好幾十下,她才抬起頭來,用膩得化不開的聲音道:“你……請你……別那麼狂暴,我……”

    原振俠陡地住了手,整個人如同受到雷擊一樣地怔呆,幾乎連呼吸也停止,幾乎令血液也為之凝結!

    海棠這時所説的那句話,他並不是第一次聽到,而是第二次了。就在那個他這一生再也不會忘記的那個晚上,在他的住所,當他緊擁着海棠柔軟香馥的身子,全然沉浸在無比的歡愉時,海棠就曾喘息着,講過了這樣的一句話。

    這時,原振俠只覺得他的身體之內,似乎也有着烈風在吹襲,以致整個身子都充滿了嗡嗡的聲響。

    過了好一會,他才定過神來。在他震動那一段時間中,他思緒雜亂之極,等他又開口説話時,他的聲音聽來是那麼疲倦,那麼無力,他只問了三個字:“是不是?”

    海棠的眼睛在玻璃罩下閃動着,原振俠可以感覺得到,在那雙美麗動人的眼睛中噙着淚水。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海棠的回答,竟是那麼肯定和簡單:“是!”

    原振俠一聽得這樣的回答,像是整個人一下子都了氣一樣。他本來是坐着的,這時,緩緩地仰躺了下來,一動也不想動。

    那些薄片,海棠他們曾研究過,而且有了結果,這就是海棠一定要到“缺口的天哨”來的原因。由此,自然可以證明海棠的一切行動,都是有計劃、有目的的。

    海棠的一切行動都有計劃目的,那自然包括了她邀請自己前去探索,而遭到了拒絕之後,那一連串行動在內!

    那一連串行動,在原振俠來説,是如此美好,如此值得回味,如此純真,如此象徵着生活之中最歡愉的一面!但現在證明一切全是相反的,那隻不過是一個女特務人員,為了達成任務,而不擇手段的一種行動而已。

    而他,原振俠,自以為有幸得到了一個美麗動人的女郎的崇高感情,但實際上他只不過是被利用了的工具,一條被誘人的餌誘得上了鈎的魚!雖然用來引誘他的餌,幾乎是沒有任何魚可以抗拒的,但他畢竟是一條上了鈎的魚!

    當這一切都明白了之後,原振俠真的感到了疲乏,疲乏得連動一動手指的氣力都沒有了。他真難以想像過去的幾天來,他一寸一寸地在峭壁上移動,在那麼可怕的蠻荒山嶺之中,是怎麼度過來的!

    他甚至閉上眼睛,他要什麼都不去想。但是他只能控制自己的身體,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那種屈辱感和難以形容的傷心和失望,像是巨大無比的鐵一樣,一下又一下捶擊着他。

    他感到胸口真的有一些重壓,他知道一定是海棠把頭靠向他的胸口。她想表示什麼呢?表示親熱,還是表示歉意?

    原振俠真想哈哈大笑起來,但是他連發笑的氣力都沒有,他只是無力地睜開了眼。本來,他只是想看上一眼,再閉上眼睛的,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也不知道自己以後應該怎麼做。

    可是當他一睜開眼來之後,他不禁怔住了,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他一睜開眼,就看到海棠!

    海棠就在他的身邊,他本來就應該一睜開眼來就看到海棠的。可是,令得他震驚的是,海棠已經脱去了頭罩,他真正看到了海棠,而不是戴着頭罩的海棠!

    在黝暗的光線下,海棠的俏臉,看來是那樣蒼白,那樣悽楚而令人心酸。

    她的口唇微顫着,可是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或許是為了不發出聲來,她潔白整齊的牙齒,輕咬着下唇。淚水自她瑩澈的雙眼之中,地流出來,無聲地,沿着她白玉一般的臉頰向下流,一直流到她尖巧的惹人喜愛的下頷。

    淚水在海棠的下頷上凝成了一大滴,然後再落下來,一滴又一滴。她一定已流了相當多淚,滿面都是淚痕,有幾絲頭髮因為淚水而沾在她的臉頰上,她也沒有拂開它們。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原振俠,伏在原振俠的胸口,望着原振俠。

    原振俠才一看到海棠時,只想到一點:除去了頭罩,那太危險了!所以他才感到震動。

    可是,接着,海棠那種動人的神情,卻使他忘記了一切。海棠只是望着他,一句話也沒有説,甚至,一個字也沒有説,可是她的眼神,卻勝過了千言萬語!原振俠在怔呆過去了之後,雙臂一環,緊緊將她摟在懷中。

    而也就在這時,黑暗之中有暗黃的光芒閃動,已向着海棠襲了過來。原振俠發出了一聲驚呼,幸好他早一步把海棠的頭摟進了懷中,所以他能及時把來襲的不知名的什麼毒蟲,一下拍了開去,然後他以極快的動作,提起頭罩來套向海棠。

    幾乎是在一秒鐘之間,那種暗黃色的光芒——毒蟲的眼睛發出來的,環繞在他們的周圍,像是無數妖魔在飛舞一樣。

    原振俠仍然摟着海棠,過了半晌他才道:“你……不應該這樣做!”

    海棠不出聲,只是柔順地依偎着原振俠。

    原振俠嘆了一聲,連他自己也有點不明白,剛才的那句話,是説海棠不應該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除下頭罩呢,還是在説,她不應該為了達成任務而利用他。反正海棠沒有出聲,那就隨便她怎麼去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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