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黃昏時分,季子才離開了花園。
在季子離開後不久,佐佐木便來到了我的身邊,低聲道:“季子在裝扮,方天快來了。”我點頭道:“由我來開門,你最好躲入書房中,不要和他們見面,因為我發現你不能控制你自己的脾氣!”
佐佐木博士緊緊地握着拳頭,道:“我不能看人拐走我辛苦養大的女兒!”我道:“博士,不要忘記那只是你的直覺而已,方天是一個傑出的科學家。”
佐佐木博士怒道:“不是,不是!”
我發覺佐佐木的理智在漸漸消失,便不再和他多説下去,揮手道:“你去吧,不要管了,反正你女兒絕不會今晚失蹤的。”
博士嘆了一口氣,向屋內走了進去。
我也不再工作,洗乾淨了手,在大門口附近,坐了下來,等候方天的降臨。
我心中不斷地想着,方天如果出現了,我該要怎樣地對付他呢?是立即將他擒住,責問他的來歷?若是那樣做的話,事情顯然會更糟糕,因為方天身上,有着極其厲害,可立即致人於死的秘密武器!
我想了許久,才決定方天一到,我便想法子接近他,而在接近他之際,使施展我所會的空空妙手本領,將他身邊的東西,全都偷了來。
一個人身邊所帶的東西,是研究這個人的來歷,身份的最好資料。
我的“三隻手”功夫,本來不算差,但已有多時未用了,這次,事關緊要,非得打醒精神才好。我正在胡思亂想,忽然,門鈴聲響了起來。
我抬起頭來,只見鐵門外已站着一個高而瘦削的人。
我連忙跳了起來,而當我來到門旁的時候,只聽得季子清脆的聲音,也傳了過來,道:“來了。”
我已經拉開了鐵栓,打開了門。同時,我抬頭看去,那人正是方天。
他面上的顏色,仍是那樣蒼白。他眼中的神色,也仍是那樣奇妙而不可捉摸。他連望也未向我望一眼,顯然他以為我只不過是一個園丁而已。
我側身讓開,只見季子迎了上來,他們兩人,手握着手,相互對望着。
這時候,我才體會到佐佐木博士屢次提及若不是在場目睹,絕不能想到季子着迷的情形的那句話。
這時,季子和方天,四隻手緊地握着,面對面站着,那本是熱戀中的年輕男女所常見的親熱姿態。可是,在季子的臉上,卻又帶着一種奇妙的神情。
那種神情,像是一個革命志士,明知自己將要犧牲,但是為了革命事業,仍然不顧一切地勇往直前一樣,那種神情所表現的情操,是絕對高尚的。
而就在季子面上的神情,表現着高尚的情操之際,我卻作着十分不高尚的事。在鐵門拉開,我和方天擦身而過之際,我已將他褲袋中的東西,“收歸己有”了。而這時,我又趁他們兩人痴痴地對望之際,在方天的身邊,再次擦過。
這一次的結果,是方天短大衣袋中的一些東西,也到了我的手中。我離開了他們,隱沒在一叢灌木後面,立即又停住,靠着灌木的掩避,向他們兩人看去。
只見方天全然不知道我已在他身上做了手腳。他們兩人,仍是互望着,足足有好幾分鐘,才一言不發,手拉着手,向屋中走去。
我的身份只是花匠,當然沒有法子跟他們進屋子去。因此,我使回到了花匠的屋子中,拉上了窗簾,將我的“所獲”,一齊放在桌上。
我的“成績”十分好。包括了以下的物件:一隻皮夾子,一包煙,一隻打火機,一隻鎖匙圈,上面有五把鎖匙,一條手帕,和一本手掌大小的記事本。
我曾記得,方天在北海道時,用來傷我的,是如同小型電晶體收音機似的一個物事,我沒有能夠得到。只不過我得到的東西中,有一樣,是我不知用途的。那是一支猶如油漆用的“排筆”也似的東西,是七個手指粗細,如香煙長短的鋼管聯在一起的,鋼管中有些搖動起來,會“叮叮”作響,玩具不像玩具,實在看不出是什麼來。
我將所得到的東西,分成兩類。一類是不值得研究的,如煙、打火機、手帕、皮夾子(因為皮夾子中只有鈔票,別無他物)。一類則是有研究必要的。
第二類,就是那“排筆”也似的東西和那日記簿了。
我打開了那本日記簿,想在上面得到些資料,可是一連翻了幾頁,我卻呆住了。那本日記簿的封面十分殘舊,證明已經用了許多年了,而裏面所剩的空白紙,也只不過四五頁而已,其餘的紙上,都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然而,我卻什麼也得不到。
因為,那日記簿上的文字,是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的。我甚至於不能稱之為“文字”,因為那只是許多不規則地扭曲的符號。
但是我卻又知道那是一種文字。
因為有幾個扭曲的符號,被不止一次地重覆着,可知那是一個常用的字。
這是什麼國家,什麼民族的文字,我實是難以説得上來。
更有可能的,那只是一種符號。我將一本日記簿翻完,裏面竟沒有一個字是我所認識的。
我嘆了一口氣,心想這本日記簿,和那排筆也似的東西,只好交給納爾遜先生,由他去送交某國的保安人員去作詳細的檢查了。
我將那兩樣東西,放入了袋中,站了起來,準備鋪好被子休息了。
可是正在這個時候,我的懷中,突然有聲音傳了出來!我嚇了一跳,一時之間,還不能確定聲音的確是從我身上發出的。
可是當我轉了一轉身之後,我便肯定,聲音發自我的身上!
在那一剎,我當真呆住了。
説來非常可笑,我當時第一個感覺,不是想到了別的,卻是想起了“聊齋志異”上的一個故事:一個書生,外出回家,聞得衣襟上有人聲,振衣襟間,一個小才盈寸的人,落到了地上,迅即成為一個絕色美女……
我心中想,難道這種事也發生在我的身上了?
我竟也不由自主地整了整上衣。當然,沒有什麼縮形美女落了下來。
可是,發自我懷中的那種聲音,卻也絕對不是我的幻覺,在我定了定神之後,聲音仍持續着。
那種聲音,乍一聽,像是有人在細聲講話,可是當你想聽清楚究竟講些什麼時,卻又一點也聽不出來。我將上衣脱了下來,便發現聲音發自一隻衣袋之中。而當我伸手入那隻衣袋時,我便知聲音來自何處了。
這種突然而來的聲音,是從那個我不知道是什麼?猶如“排筆”也似的東西中,所發出來的。
那幾個金屬管子,如果有強風吹過,可能會發出聲音來的,但是,如今屋子中卻一點風也沒有,它何以會發出那種不規則的,如同耳語的聲音來,卻令我莫明其妙。
我將那事物放在桌子上,注視着它。約莫過了三四分鐘,那聲音停止了。
我伸手碰了碰那物事,仍然沒有聲音發出來。然而。當我將那物事,再度放入衣袋之際,只聽得那物事,又發出了“叮”地一聲。
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怪物,一聽得它又發出了聲音,連忙鬆手。
在那“叮”地一聲之後,那物事又發出了一連串叮叮噹噹的聲音來,像是一隻音樂箱子在奏樂一樣。
而且,我立即聽出,那正是一首樂曲,一首旋律十分奇怪,但卻正是我所熟悉的小調。
在我這一生中,我只聽過方天一個人,哼着這樣的小調。
在那首小調完了之後,那東西便靜了下來,不再發出聲音了。
我搖了搖它,它只發出輕微的索索聲,我只得小心地將它包了起來,又放入了袋中。
這時候,我心中對方天的疑惑,已到了空前未有的地步!
因為這個人不但他本身的行動,怪異到了極點,連他身邊所有的東西,似乎也不是尋常人所能理解的。
我對於各種各樣的新奇玩意兒,見識不可以説不廣,連我自己也有不少方便工作的小堡具,是常人所不知道的。可是,方天身上,至少有三樣東西,是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
一樣是他令我在北海道身受重傷的武器,一樣是那會發聲音的一組管子,另一樣,使是那本滿是奇異文字的小日記本。
我心中忽然起了一種奇異而又超乎荒謬的感覺:方天似乎不是屬於人世的……我的意思是:他似乎不是屬於地球的,因為他實在是太怪了,怪到難以想像的地步。
我熄了燈,身子伏在窗下,由窗口向外看去。只見佐佐木博士的房口,有燈光透出,顯然博士並沒有睡。
在客廳中,燈火也十分明亮,那自然是季子和方天兩人,正在那裏交談。我知道不用多久,方天便會發覺他失去了許多東西,而再難在佐佐木家中耽下去。如果我所得到的東西,對方天來説,是十分重要的話,他一定會焦急地去找尋的。
我並沒有料錯。在我由窗子向外看去之後不多久,我便聽得方天大聲的講話,自屋子中,隱隱地傳了出來。我那時,是在花匠的屋子中,離方天所在,有一段距離,是以方天在講些什麼,我並聽不出。
方天的聲音響起之後,不到一分鐘,便見方天匆匆忙忙地向外走出來。
季子跑在他的後面,方天蒼白的臉上,隱隱地現着一陣青藍色,看來十分可怖,季子跑在後面,兩人一直到了門口,季子才道:“要是找不到,那就怎麼樣?”
方天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們兩人,是以英語交談的。季子立即又道:“要不要請警方協助?”
方天道:“不好,季子,你明天代我在每一家報紙上登廣告,不論是竊去的,還是拾到的,我只要得回來,就有重賞。”季子道:“你究竟失去了什麼啊?”
方天唉聲嘆氣,道:“旁的都是不要緊的,最不可失的,是一本日記簿,很小的那種,和一隻錄有我家鄉的聲音的錄音機。”
季子奇道:“錄音機?”
我這時,心中也吃了一驚,也同樣地在心中,複述了一次:錄音機?
方天像是自知失言一樣,頓了一頓,連忙改口道:“是經過我改裝的,所發出的聲音十分低微,甚至算不上錄音機,你刊登廣告時,就説是一排細小的金屬管子好了!”
季子皺着眉頭,道:“你現在到哪裏去?”
方天道:“我沿着來路去看看,可能找到已失去了的東西。”
季子嘆了一口氣,道:“你還未曾和我父親進一步地談及我們的事呢!”
方天道:“我們的事,還是到離開日本時再説吧,你已經可以自主了。”季子的面色,十分憂鬱,道:“可是,我的未婚夫……”
方天的面色,顯得更其難看,道:“你還稱他為未婚夫?”季子苦笑道:“方,你不知道,在我們的國家裏,如果他不肯和我解除婚約……”
方天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那你難道非嫁他不可了?”
季子道:“當然,我可以不顧一切,但這要令我的父親為難了。”
方天沉默了片刻,道:“我們再慢慢討論吧,如今,我心中亂得很。”他一面説,一面向外走去,季子追了幾步,道:“他這幾天就要到我家來了。”
我知道季子口中的“他”,是指她的未婚夫而言的。方天又呆了一呆,道:“明天我再來看你。”
季子站定了身子,兩人互作了一個飛吻,方天便匆匆地向前走去。
我一等季子走進了屋子,立即從窗中跳了出去,翻過了圍牆,沿着門前的道路,向前快步地走了過去。
不一會,便看到方天正低着頭,一面向前走,一面正在尋找着,看來,他想憑運氣來找回他已失去的東西。
我一發現了他,腳步便放慢了許多,遠遠地跟着他。由於這時候,已經是深夜了,要跟蹤一個人,而不被人發覺,並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我儘可能跟得遠些,不被他知道。
我看到他在一個公共汽車站前,徘徊了好久,顯然他是坐那一路公共汽車來的。然後,我又見他向站長的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中有着微弱的燈光,我也跟了過去,只聽得方天在向一個睡眼蒙朧的職員,在大聲詢問道,可有失落的物事。
那職員沒好氣地咕噥着,我走得更近了些。
方天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倏地轉過頭來。我使自己的身子,彎得更低些,看來更像是一個過早衰老的勞苦中年人。
我一逕向方天走去,鞠躬如也,道:“先生,你可是失了東西?”
方天一個轉身,看他的情形,幾乎是想將我吞了下去,大聲道:“是!是!東西在哪裏,快給我,快!”我故意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道:“有一些東西,是我主人拾到的,主人吩咐我在這裏等候失主,請你跟我來。”
方天的臉上,現出了十分猶豫的神色來,道:“你主人是誰?”
我隨便捏造了一個名字,方天顯然是極想得回失物,道:“離這兒遠不遠?”他肯這樣問我,那表示他已肯跟我走了。
我沉聲道:“不遠,只要穿過幾條小巷,就可以到達了。”
方天也沒有多説別的,只是道:“那我們走吧!”
我轉過身,向前走去,方天跟在我的後面。直到這時候,我才開始想對付方天的法子。如今,我可以將方天引到最冷僻的地方去。
然而,將他引到了最冷僻的地方之後,便是怎麼樣呢?如果我表露自己的身份,和他開談判的話,他可能再度使用那秘密武器的。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我不能將他帶出太遠,太遠了他會起疑心的。
我考慮了兩分鐘,便已經有了初步的決定。
我決定將他打昏過去,綁起來,然後,立即通知納爾遜先生,要警方來做好人。然而,我立即又否定了那個決定,我改為將他擊昏縛起手足之後,由我自己來對付他。我可以完全不表露自己的身份,而只將自己當作是搶劫外國遊客的小毛賊。
為了對付方天這樣的人,即使是小毛賊,也要權充一回的了。
我將他帶到了一條又黑又靜的小巷中,然後,我放慢了腳步。
我並不轉過身來,只是從腳步聲上,聽出方天已來到了我的身後,他問我道:“你怎麼不……”可是,我不等他將話講完,立即後退一步,右肘向後,猛地撞了過去。
那一撞,正撞在他的肚子上,使得方天悶哼一聲,彎下腰來。
那正和我所想的完全一樣,我疾轉過身來,在他的後腦上,重重的敲擊了一下,方天眼向上一翻,身子發軟,倒在地上。
我解下了他的皮帶和領帶,將他的手足,緊緊地縛住,想起他曾令得我在醫院中忍受那麼劇烈的痛楚,我將他手足,緊緊縛住之際,也感到心安理得。
我縛住他之後,提着他,向小巷的盡頭走去。
那是一個死巷子,正好合我之需,因為在深夜,是不會有人走進一條死巷子來的。
我一直將他提到了巷子的盡頭,才將他放了下來。在放下他的時候,我故意重重地將他頓了一頓,我聽得他發出了一下微弱的呻吟聲。
我知道他醒過來了,我將身子一閃,閃到他看不到我的陰暗角落之中,但是我卻可以就着一盞光線十分闇弱的路燈看到他。
我先不讓他看到是誰使他變成現在那樣的,以便看看他的反應如何。
只見他慢慢地睜開眼來,面上一片茫然的神色,接着,搖了搖頭,而當他弄清自己,是被人縛住了手腳之際,他開始用力地掙扎了起來。我下手之際,縛得十分緊,他掙扎了一會,並沒有掙扎得脱,面上的神色,更是顯得駭然之極。
他滾向牆,以下頦支地,勉力站直了身子,看他的情形,是準備跳躍着出巷子去的。
然而,就在他跳第一步之際,我已一伸手,按住了他的肩頭,道:“喂朋友,慢慢來,別心急!”
方天的身子在發抖,聲音也在發顫,道:“你……你是誰?”
我放粗喉嚨,道:“你又是誰?”
我站在方天的後面,看不到他的臉,但是我卻看到,在我發出了那一個問題之後,他的耳根,已發青了,可見他的面色,一定更青!
只聽他道:“我是人,是和你們一樣的人,你快放開我吧!”
我剛才的那一問,一則是就着方天問我的口氣,二則是因為他為人十分神秘,所以才發出的。然而我無論如何,未曾料到,方天竟會有這樣的回答。
我心中急速地轉念着:這是什麼意思呢?他竭力強調自己是一個人,這是為了什麼呢?難道他竟不是人?這簡直荒誕之極,他不是人是什麼?然而,他又為什麼那樣講法呢?
他的身份,當真是越來越神秘了。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心中雖然是茫然一片,一點頭緒也沒有,但是我卻裝着胸有成竹似地道:“不,你不是人,你和我們不一樣!”
我這句話才一出口,使聽得方天發出了一聲呻吟!
那一聲呻吟之中,充滿了絕望的意味!同時,他的身子,也軟了下來,在牆上靠了一靠,終於站不穩,而坐倒在地。
這時候,我也呆了。
我絕未料到,我的話竟會引起方天那樣的震動!
這不可能有第二個解釋,唯一的解釋就是:方天不是人。如果他是人的話,何以一聽到我的話,竟驚到幾乎昏厥?
然而,這不是太荒唐太怪誕太不可思議太無稽了麼?方天不是人,是什麼?是妖精?是狼人?我一步跨向前去,看得很清楚,只見方天並沒有露出“原形”來。
他仍然是我所熟悉的方天,從在學校中第一次見到他起到現在,也仍是一個模樣,只不過如今,他的面色更其蒼白而已。
我看他緊緊地閉着眼睛,便道:“你怎麼了?”
方天喘着氣,並不睜開眼睛來。看他的神情,他像是已感到了絕望,像是一個已到了刑場上的死囚一樣,什麼都不想再看了,所以才不睜開眼睛來的,他只是道:“我的一切,你已知道了麼?”
我又假作知道了一切,道:“自然知道了!”方天急促地呼着氣,道:“放開我,放開我,你是知識份子?我向你説幾個公式,你可以一生用不盡了,你不識字,我寫給你,你去賣給任何人,你去賣給任何一個國家都可以……快放開我,放開我……”
方天的話,我越聽越糊塗。
我只是聽出,方天似乎願意以什麼科學上的公式,來作為我放開他的條件。然而,那是什麼公式,居然那樣地值錢呢?
我心中一面想,一面道:“不,我放開你之後,只怕回到家中,第二天就被人發現我自殺死了。”
方天的身子,突然如同篩糠也似地抖了起來,道:“不……不……你不見得會害我吧!”
我心中的疑惑,越來越甚,已到了如果不解答,便不能休的地步,我回復了正常的聲音,道:“好了,方天,你究竟在搗什麼鬼?”
我料到我一講完,方天一定會睜開眼來的,所以我立即順手除下了戴在面上的面具。
果然,方天一聽到我的話,立即睜開眼來。
他一睜開眼,使失聲叫道:“衞斯理!”
我笑了一下,道:“還算好,你總算認得老同學。”方天面上的每一條肌肉,都在跳動着,顯見他的心中,駭然之極。
他喉間“格格”地作聲,好一會,才吐出了四個字來,道:“你……沒……有……死?”
我道:“沒有死,你想害我幾次,但是我都死裏逃生了……”方天道:“相信我,我是逼不得已的,我是被你逼出來的,你……你……”
他的神色實在太驚惶了,令得我非但不忍懲治他,反而安慰他道:“你有話慢慢説,何必那麼緊張?”他嗚咽地哭了起來,道:“我完了,我完了,我將永遠留在這裏了,我完了……”
他又講起我聽來莫名其妙的話來。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喂,老友,我們一件事一件事解決,你別哭好不?”
方天漸漸止住了嗚咽聲,道:“你……要將我……怎麼樣。”
我想了一想,道:“那全要看你自己。”
方天茫然道:“看我自己?”
我道:“是,加果你能使我心中的疑問,都有滿意的答覆,那我使不究以往了。”方天的眼中,突然閃耀着一種異樣的光彩,道:“你心中的疑問?那你……並不知道我的一切?”
我一時不察,道:“是的,所以我才要向你問一個究竟。”
方天道:“你將我放開,你將我放開。”
我搖頭道:“不行,如果你再用那東西來傷我,這裏沒有積雪,我活得了麼?方天忙道:“沒有了,那東西只能用一次,已經給我拋掉了。”
我自然相信他的話,但是在搜了他全身,而未曾再發現那東西和可疑的物事之後,我便鬆了他的綁,但是我的手,卻捉住了他的手臂,一齊向巷外走去,我心中的疑問實在太多,竟決不定該問哪一個才好,想了一想,才道:“在北海道,你用來傷我的是什麼?”
方天“噢”地一聲,道:“那隻不過是一種小玩意,那小盒子之中,有一種放射性極強的金屬,盒子又是另一種可以剋制那種放射光的金屬製成的,一按鈕,盒子上如同照相機的快門一樣,百分之一秒地一開一合間,盒中金屬的放射線,便足以將人灼傷了……”
“灼死!”我更正着他。
方天顯得十分尷尬,道:“但只能一次,一次之後,經過放射線的作用,放射性消失,金屬的原子排列,起了變化,那種金屬,便轉為另一種金屬了。”
我道:“好,我願意知道那種放射性極強的金屬名稱。”方天道:“那種金屬,叫『西奧勒克』。”
我怔了一怔,道:“什麼?”方天道:“叫西奧勒克,是十分普通的金屬,我們那裏……”他只講到這裏,便住了口。
我從來也未曾聽到過有一種金屬,有那麼強烈的放射性,而又名為“西奧勒克”的,我正歸咎於我自己科學知識的貧乏,然而,我又陡地想起,這其中,有着不對頭的地方。
方天説那種金屬十分普通,而如果真是十分普通的話,為什麼不見強國用來作毀滅性的武器呢?我心中放着疑問,握住方天手背的手,也不由自主,鬆了一鬆。
方天顯然是早就在等這個機會了,他就在那時,用力地一掙,掙脱了我的手,向前快步地奔出了幾步。我自然不肯就這樣放他離去,立即起步追去。
然而,方天在快奔出了幾步之後,伸手入袋,疾轉身過來,叫道:“衞斯理,不要逼我用武器,快站住!”我離得他極近,只要再衝過兩步,就可以將他再次抓住了!
然而,我卻停了下來。
我的確是被他嚇住了。
雖然剛才我曾搜過他如今插手的那隻衣袋,袋中並沒有什麼東西。但是方天是一個怪到那樣子的怪人,你根本不可能以常情去料斷他的。或許,他是在虛言恫嚇。但也有可能,他是真的有什麼可以殺人於百分之一秒的武器在。
我記得在北海道,我受重傷之前,他也曾屢次説過“不要逼我”的。
我揚了揚雙手,道:“好,我不追你,但是我絕不會幹休的!”方天叫道:“你別管我,你別管我,你別管我好不好?你為什麼僅僅為了你的好奇心,而要來管我,使我不得安寧,使我不得……”
他講到這裏,突然劇咳起來。
我冷笑了一聲,道:“方天,你將事情説得太簡單了。你還記得我們的同學麼?你自然更沒有忘了滑雪女選手?還有我自己,我們都幾乎為你喪生!而我如今更受了一位傷心的父親的委託,你説我僅是為了好奇心?”
方天向後退出了一步,道:“我是逼不得已的,我是逼不得已的。”
我道:“我相信你是逼不得已的,但是我要知道:為什麼!”
方天道:“我不能告訴你,將來,你會明白。”我嘆了一口氣,方天的話,説了等於白説,我以十分懇切的語聲,道:“好,為了你,我已惹下了天大的麻煩,我也不必和你細説了,我是一個不怕麻煩的人,我相信你的麻煩,一定比我更甚。如果你要我幫助的話,我一定忘記北海道不愉快的事,而很樂意幫助你的。”方天望着我,一聲不出。好一會,他才道:“我走了,你可別追上來!”
我聳了聳肩,道:“我知道,我一追上來,你又要逼不得已了!”我一句話未曾講完,方天已經急促地向外奔了出去。
我等他出了巷子,連忙追了上去。
只見他一出巷子,使向左轉,我揚聲叫道:“還有,你失去的東西。是在我這裏!”
方天猛地一停,但立即又向前奔出!
我沒有再去追趕,也沒有跟蹤。我相信,方天即使不會來求助於我,也必然會來我這裏,要回他失去的東西,我發覺方天似乎將所有的人,都當作敵人,大約只有佐佐木季子一人是例外,我決定回到佐佐木家去,明天,向季子再瞭解一下方天的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