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到來的時候,一夜猛烈的廝殺終於暫時平息。
飛廉從比翼鳥裏出來,跳落地面,感覺全身都是汗水和硝煙的味道,一夜的激戰讓他精神和體力都到達了極限,落地時幾乎有虛脱的恍惚。然而,他卻片刻不停地穿過被炮火燻黑的甕城,奔向外城裏那一支同樣疲憊不堪的軍隊。
——正是這支外來的奇兵,在昨夜關鍵的時候撕破了敵方的防守,扭轉了局面。
[飛廉少將。]遠遠的,他看到了半身是血中年軍人,正趔趄着從馬上被人扶下來。
——原來是他?
心下略微詫異於領兵殺入重圍的居然是這個長年駐守赤水大閘、從未打過硬仗的貴族將軍,飛廉臉上卻還是露出了欣慰感激的笑意,直迎上去:[齊靈將軍!原來是你?葉城昨夜能擊退亂軍進犯,全靠你啊!]
中年軍人臉上露出又是興奮又是尷尬的表情,但畢竟生性淳厚,不忍奪人功勞,轉身指了指旁邊坐在牆角下休息的一個士兵,低聲:[不……飛廉,昨夜我剛到外城下就折了一臂——後來帶兵的,是他。]
是他?飛廉吃了一驚,回頭看向那個靠着牆角喘息的年輕戰士,那個人也抬起被炮火燻黑的臉看着他,眼裏滿是血絲。
完全陌生的臉,陌生的眼,從未在講武堂甚或帝都見過。
[我叫狼朗,原鎮野軍團空寂大營的隊長……]那個人喘息着,從身側拿出一面令牌。飛廉看了一眼,臉色一變——這個人,居然是巫彭元帥的直屬戰士!
[在下狼朗,奉巫彭元帥之命,赴東澤斬殺叛賊。]果然,那個人擦了一把臉上沁出的血,低聲稟告,[不料功成回來覆命,元帥已為逆賊雲煥所殺。]
飛廉沉默下去——破軍誕生那一夜他親臨現場,看到了巫彭元帥被殺時的情景。那種血腥殘酷的場面,宛如噩夢一樣在腦海裏揮之不去,讓他再度覺得心寒齒冷。
他忘不了雲煥那樣可怕的眼神,忘不了他撕裂元帥斷臂、狂飲鮮血大笑的景象。
[雲煥……]飛廉幾乎是呻吟般的喃喃,[是個魔鬼。]
狼朗霍地抬起了頭,眼裏幾乎要冒出血來:[我便是為了殺這個魔鬼,為元帥復仇而來!]
飛廉點頭:[元帥戰死時留下遺言,囑託我們務必遏制破軍,否則,帝國必亡——我幸而逃出大難,必為元帥遺命而戰。不知狼兄意下如何?]
[元帥於我恩同再造……當年如果不是元帥,我早已橫屍街頭。]狼朗古銅色的臉上露出悲痛的神色,一拳擊在牆上,留下一個血手印,[二十年來,我為元帥而活——剩下的幾十年裏,我也願意為元帥而活!]
[那就好。我們同仇敵愾便是。]飛廉嘆了口氣,心下卻暗自奇怪巫彭元帥何時曾救過這一個人——十巫大都是心機深沉之輩,巫彭和叔祖尤甚,在帝國中經營已達百年,勢力盤根錯節遍及上下。不料這一些暗伏的棋子,到了今日卻成為了救命的奇兵。
[飛廉少將,]身後忽然有士兵上前稟告,[巫羅大人請你回府一趟。]
[怎麼?]他轉身。
[據説抓了幾個復國軍的奸細,]士兵道,[請少將回去一併審問。]
[復國軍?]飛廉苦笑,感覺事情亂如麻,[這個時候還冒出復國軍?星海雲庭那邊的驛站,不是已經被連根拔起來了麼?]
他翻身匆匆上馬,忽地想起什麼,轉身對地上的那個戰士開口:[狼朗……你等下來一趟軍中大營。我們商量一下接下來的計劃。]
[是,]狼朗站起身,肩背挺直,[但憑少將吩咐!]
―
戰事驟起,一切從權。葉城頓時從一個繁華商業都市變成了戰時指揮處,巫羅的府邸也被借用,除了安置內眷的後園依然關閉外,前廳變成議事廳,花園變成了馬場,不時有軍隊出入稟告戰況,平日醉生夢死窮奢極欲的地方,此刻充斥着烽火的味道。
飛廉在堂前下馬,將馬鞭扔給旁邊侍從,一路往裏走去。
[稟少將,這些就是抓住的奸細!]士兵領着他來到內庭,指給他看庭中一串用鐵鐐銬在一起的男女,[他們首領是一個紅衣的女人,巫羅大人正在提審。]
飛廉只看得一眼便露出詫異的表情:[分明是西荒來的牧民,怎是復國軍奸細?]
[稟少將,這一羣西荒的賤民昨晚試圖帶着一個鮫人復國軍逃跑,被守衞發現了,大夥追了半座城才擒獲。]士兵恭謹的回答,[巫羅大人提審了半日,反而被這羣賤民惹起了火氣,下令除了留下那個首領繼續拷問之外,其餘人明日便斬首。]
[斬首?]飛廉蹙眉,微有不快,[如今城裏都已經這般局面,為何還要追索什麼復國軍?大敵當前,這些事情容後再説也不遲。]
[稟少將,]士兵低下了頭,有些膽怯,[巫羅大人説,正因為局面混亂,所以要從重從速平息一切動亂的苗頭——早早殺了,免得後患。]
[……]這種漠視生死的話令飛廉心中一陣不舒服,然而此刻畢竟不便當眾駁回。他看到人羣裏還有一個少年,不由不忍:[這個呢?——還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就是大人犯罪也不至於牽連到要斬首吧。]
[誰要你這個冰夷來假慈悲!]話音未落,那個少年卻直起了脖子破口大罵,[老子我是堂堂正正男子漢,你他媽的才是乳臭未乾的孩子!]
[阿都,]旁邊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低聲厲叱,[閉嘴!]
[我才不!]那個少年直直盯着飛廉,[冰夷走狗,有種咬死爺啊!]
被賤民如此辱罵,在冰族看來是極不可容忍的事情,不等少將表態,身邊的侍從[錚]的一聲拔刀出鞘,便想要割下這個沙蠻子的人頭來。飛廉卻並未被激怒,只是伸過手按住了侍從的手,搖了搖頭:[算了。]
他側過頭問左右:[那個鮫人復國軍在哪裏?]
[稟少將,關押在側廂,]士兵躬身,[巫羅大人已拷問完一輪了。]
[為何分開關押,不在庭中?]他匆匆走向側廂。
士兵遲疑了一下,訥訥:[那個鮫人傷得太厲害,生怕銬在露天裏立時便死了。]
已經走到門口,忽然間彷彿覺察出了什麼,飛廉怔了一下,在門前頓住了腳。遲疑了片刻,對身側的士兵道:[你先退下吧。]
[是。]士兵告退。
門在身後闔上,房間裏便重新陷入了昏暗。
他聽到有人在簾幕背後細微的呼吸,聲音急促而凌亂,血的腥味瀰漫在房間裏,伴隨着另外一種他熟悉的味道。飛廉的眼神在黑暗裏急遽的變化着,拂開了垂落的簾幕,悄無聲息的走了過去,卻並沒有點燈。
黑暗裏,他感覺到角落裏有人簌簌動了一下。
[不要害怕,]他在黑暗裏俯下身,按住了那個嘗試掙扎的影子,[是我,湘。]
那個黑影瞬間全身一震,不再掙扎。彷彿也認出了前來審問她的冰族軍人是誰,她全身開始微微的顫抖,卻不是因為恐懼。兩個人就這樣在昏暗的室內相對靜默,不發一言。
[飛廉?]長久的沉默後,對方終於開口了,聲音嘶啞難聽。
[是我。]他長長吐了一口氣,直起身來,到桌邊燃起了燈。光線明滅映照着他的臉,徵天軍團的少將轉過身來,看着自己的鮫人傀儡,眼神複雜莫辨:[沒有想到還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遇到你,湘。]
——然而,話音未落他就驚在當地。
那是湘?那個鮫人根本看不出絲毫原來模樣,簡直就像被浸入過煉獄的火焰,全身上下沒有一寸肌膚完好,那些可怕的潰爛痕跡雖然已經彌合了,但卻密密麻麻布滿了她的全身,讓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地獄火焰裏掙扎呼號的幽靈。
更可怕的是,那些舊傷之上,又層層疊疊佈滿了新的傷口,血肉翻卷,形態可怖。整個人已經看不出面目,就如一個血人。
地上的人啞聲苦笑:[難為你還認得我。]
飛廉被那樣可怖的外表驚住,半晌才緩緩苦笑:[潤肌膏的味道……沒想到雲煥還真的把那個東西交給了你。]
[……]湘不易覺察的震了震,想起很久以前、在她和雲煥搭檔前往砂之國時,眼前這個人把一盒防止肌膚開裂的藥膏扔在雲煥的衣襟上,千叮萬囑,要同僚一路照看好這個鮫人傀儡。她坐在破軍少將的身側,將字字句句聽入耳中,臉上裝出一副沒有神智的漠然的模樣,心中卻情緒如沸。
——那時候她早已知道,這一趟西荒之行之後,再也不能回到他身側。
然而,宿命居然留了她一線生機,讓他們再度於此地相逢。那一瞬間,復國軍女戰士眼裏倔強不屈的亮光黯淡下去,低頭不再看他。在所有冰族面前,她都可以傲然鄙視,唯獨眼前這個人不可以——她無顏見他。
[我以為你死了,]飛廉低聲,追溯,[雲煥回到帝都後彙報了一切,説你是復國軍安插的卧底,試圖盜走如意珠,結果在逃離時死在了赤水裏。]
[呵,]湘忽地發出冷笑,[他隱瞞了很多東西……哪有這麼簡單。]
[我知道,]飛廉搖了搖頭,[後來發覺如意珠是贗品,事情就急轉直下了。]
[如意珠?]湘忽地冷笑起來,聲帶毀損的笑聲嘶啞可怖:[知道麼,你們拿到的如意珠,其實是這個!]她霍地抬手,指向自己空洞洞的眼眶,神情驕傲而絕決。
飛廉怔住,看着那空洞洞的深陷的眼睛,眼裏露出震驚、敬畏和憐惜交織的表情。
[何苦……湘,何苦,]他喃喃,[我那樣信任你,你卻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不會明白,]湘看着他,獨眼裏露出諷刺的笑來,[飛廉少將,巫朗一族的公子,你不會明白的——對我們來説,無論做人還是做鬼,都要比給你們當奴隸強!]
飛廉霍然回身:[所以,你們就可以肆無忌憚的背叛和利用愛你的人麼?]
湘被他不同尋常的語氣鎮住,微微一怔——共事那麼多年,她從未見過温文儒雅的飛廉有過這樣的表情。他的眼裏有痛徹心肺的神色,一瞬間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碧的事情……你知道了?]許久,她才輕輕問了一句。
飛廉短促的低笑了一聲,不再作答。
湘在黑暗中絞緊了手指,低下頭去,感覺手指微微顫慄——復國軍勇敢無畏的女戰士,第一次有了不敢直視別人眼睛的時候,只在黑暗裏沉默。
[殺了我罷。]她終於開口,[我什麼也不會招供的。]
飛廉沒有説話,回頭看着被毒素侵蝕得慘不忍睹的人——顯然方才巫羅又提審過一次,陳舊的傷痕上又遍體綻開了血淋淋的新傷口,令人目不忍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巫羅都沒能令你開口,我又能把你怎樣。]
那樣無可奈何的温和語調,讓湘顫了一下。飛廉回過身,看着葉城上空戰雲密佈的天空,低聲:[湘,我痛心的,並不是你們曾背叛我——一個民族反抗另一個民族,無論用什麼手段其實都可以原諒。只是……]
飛廉看着遠處帝都上空的隱隱金光,嘆息:[只是,我沒想到自己會親手把一個奸細、送到了我最好朋友的身邊去,從而葬送了他的一生——也葬送了整個國家。]
整個國家?湘一震。這段日子她一直被密閉在星海雲庭的海魂川密室,於外隔絕,根本不清楚在這短短幾個月裏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雲煥……難道沒死?]她遲疑地開口,[帝國應該處死他了吧?]
飛廉微微一怔,回過頭看着她:[原來你居然還不知道。]
他苦笑起來,然後那個笑容越來越深刻,最後幾乎變成了一種悲涼而沉鬱的嘆息:[湘,你一手開啓了封印,放出了魔物,卻居然至今不知道後果?]
他看向她:[你不知道雲煥現在變成了怎樣可怕的人,你也不知道帝都目下變成了怎樣的情況——如果你知道了,對於數十萬冰族人的死,大約也只會覺得欣喜和解恨吧?可是,你可曾知道——帝都的大屠殺裏,死的不僅僅是冰族?
[你可知道雲煥同樣下了屠城令,要將帝都裏所有鮫人一併處死!]
湘在他的語聲裏漸漸顫抖,殘留的眼裏露出了激烈的光芒。她伸出了枯瘦的手,彷彿想去拉扯他的衣領,喃喃:[你……你説什麼?你説什麼?]
[我説,與你的計劃相反,雲煥並沒有被處死,]飛廉低下了身,凝視她那的眼睛,聲音裏帶了某種激憤,[他活下來了!承受了比你想象更多的苦難,活下來了!]
[他活下來是為了報復,你明白麼?——報復你,報復我,報復背棄他的國家,也報復出賣他的那個民族!]飛廉的聲音漸漸凌厲,伸出手握住了湘單薄的肩膀,[你明白麼?你可曾預想過,他今日變成了什麼樣的一個魔物!]
湘的呼吸急促起來,卻説不出一句話。
[湘,事情已經變成了如此局面,整個雲荒都會捲入戰火和殺戮,]飛廉感覺那具殘缺的肢體在掌心的顫慄,聲音也不由微軟,嘆息,[我相信,你最初的意願,也不是想看到今日的局面。]
[你知道這一次帝都的大屠殺裏,我失去了多少親人和朋友?對如今的我來説,要遏制雲煥的心、和你要復國的信念一樣堅定!]飛廉靜靜凝視着復國軍女戰士,聲音平靜:[湘,我只求你做一件不損害你族人和國家的事,請你務必幫我。]
湘微微顫慄,心裏鐵一樣的防線鬆動了一線,終於嘶啞開口:[什麼事?]
[告訴我,在西荒的砂之國,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事?]飛廉的語音沉鬱,[為何雲煥從那裏回來之後整個人都完全改變?究竟是什麼,從那時候開始、就開始逐步的摧毀了他?我想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弱點。]
[而現有的人裏,沒人比你更瞭解他。]
湘張了張口,神情複雜。彷彿回憶起了西荒的種種,她殘餘的那隻眼睛裏忽然浮現出淚水的痕跡,這個剛強如鐵的女戰士,第一次露出了悔恨和軟弱的神色,喃喃低語:[是因為她……因為她。]
她抬起手,掩住了臉,哽咽:[飛廉……我、我可能殺錯了人。]
水面上的雲荒大地已經一片肅殺,水下的無色城裏,卻也是厲兵秣馬。
真嵐皇太子不在,太子妃白瓔擔負起了國主的責任,出動六部,調兵遣將,準備入夜後突襲葉城,將被困的皇太子一行解救出來。
然而奇怪的是,點兵完畢,卻獨獨不見赤王紅鳶。
[稟太子妃,]有侍從上前低語,[今日一早,赤王孤身出城,似乎去了復國軍大營。]
[什麼?]白瓔失驚。
紅鳶是諸王中出了自己之外唯一的女性,又比自己年長,做事嚴謹周到,手段靈活多變,她所以一貫視其為長姐——卻不料,在如今這樣戰事一觸即發的時候,她卻平白無故地忽然做出這等反常的事來。
[呵呵,真是的,一百年後還是這幅德行,]黑王玄羽冷笑起來,露出不屑的表情,[被鮫人迷的神魂顛——]
話説到一半嘎然而止,黑王猛地回憶起皇太子妃昔年的遭遇,悻悻住口。
諸王都微覺尷尬。白瓔不動聲色地看了黑王一眼,轉開話題:[好,既然赤王不在,那我們先行議事吧——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諸位,最後的一個六合封印已經找到了!]
諸王面面相覷,即便是活了百年,還是在激動之下發出了歡呼。
六部王者和冥靈戰士的歡呼響徹無色城,白瓔將手按在光劍上,聲音卻轉低:[但是,目下雲荒大亂,滄流帝國內戰四起。葉城戰火頻繁,皇太子一行被困在城內無法離開——所以,今晚我需要帶一隊冥靈戰士跟我出發,去葉城將其迎回。]
[聽憑太子妃調遣!]諸王齊齊俯身。
在安排定了當夜計劃後,眾人退去,只留下白衣的太子妃一個人在光之塔下休息。
白瓔坐回塔下,抬手輕輕揉着眉心——星魂血誓改變了她的體質,令她從冥靈回覆成一個有血有人的人。然而,人的軀體卻帶來了另一種不便:她再也不能如同以前那樣,毫無休息永不疲倦的日夜工作了。
她看了看身側。真嵐的軀體依舊還在座位上沉睡,意識遊離於外。
她看着那張百年來朝夕相對的人,忽然看出那張從不見衰老的臉上卻透出同樣的疲倦,不由在內心輕輕嘆了一口氣,抬起手輕撫他的眼角眉梢。
真嵐……真嵐,這一路的跋涉,你是否也已經困頓不堪?
如今的你,孤身陷落在遍佈戰火和敵人的圍城裏,是否平安?
她站起身,打開了水鏡,集中靈力凝視着水波離合的鏡面,開始遙遙地感知陸地上方那個人此刻的所作所為——凌亂的場景開始浮現:隆隆的炮火,瀰漫的硝煙,滿地的屍首狼藉……這是葉城的哪裏?他究竟在何方?
視覺漸漸清晰,她終於看到了那隻斷手,卻不由自主地一震,下意識退開了一步。
——那隻手,緊緊握着另一隻女子纖秀的手,正在一路狂奔。紅裙在戰火中獵獵飛揚。
[啪],華蓋失手落下,重新覆蓋了水鏡。白瓔怔怔地看着關上的水鏡,眼前彷彿還拂動着那一襲熟悉的紅裙,烈火般灼痛了她的眼角。
又是這個人……居然又是這個人?
真嵐,你這樣不顧一切的冒着危險出去,就是為了找到她麼?
她定定看着神遊物外的丈夫。皇太子臉上帶着一種彷彿睡去一樣的寧靜,唇角依然噙着平日常見的不經意的笑,還是那樣隨意而灑脱,温暖得令人安心——然而第一次,她覺得他的笑容裏隱含着太多東西,無法看到底。
白瓔坐在光之塔下,將光劍橫於膝上,平息心緒,默默凝神。
后土神戒在她指間發出純淨的光芒,靈力漸漸凝聚——今晚需要帶兵殺去葉城,奇兵突襲地殺入重圍,將那一行人帶出,所以此刻不能再去左思右想。
她闔起了眼睛,靈台漸漸一片空靈。
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忽地映入一襲紅衣,令她眼角一跳。
不……是赤王紅鳶。美麗的紅衣女王不知何時返回無色城,駐足在她身側,不知站了多久,眼裏有欲言又止的神色,卻終究沉默。
[赤王?]她隨即平定了心神,開口,[你回來了?]
紅鳶表情奇異地緩緩點了點頭,彷彿明白她未曾説出口的責備之意,單膝下跪:[紅鳶擅自離城,錯過今日會議,還請太子妃責罰!]
白瓔連忙伸手扶住,卻看到她面上尤有淚痕,神色鬱郁,不禁驚詫:[怎麼?復國軍大營裏,有人欺負了你麼?]
[不不,]紅鳶連忙搖頭,臉上浮出微微的赫然,[不是的。]
白瓔舒了一口氣,心下卻更是奇怪:[那麼,你去那裏究竟是……]
[不敢隱瞞太子妃,]紅鳶低下了頭,輕聲,[我去復國軍大營,見到了治修。]
[治修?]白瓔喃喃念着這個名字,依稀覺得這個名字似乎曾經在空桑貴族裏一度私下流傳熱議,極力回憶,忽地抬起了頭,[難道是那個……那個……]
[是,]紅鳶低着頭,聲音微微顫抖,[是那個人,又回來了。]
白瓔的手停在她的肩上,一瞬間忍不住顫了一下——
一百年前,她也曾聽過這個赤王的種種私下流言。聽説這個比自己年長十歲的赤之一族公主愛上了一個鮫人侍從,大膽妄為到幾度拒絕承光帝的賜婚,從而引起了整個空桑貴族階層的議論。她的父王逼迫她,有一度,甚至傳出過她自殺的消息。
後來流言漸漸平息,她只聽説老一代的赤王病逝,女王儲終究在艱難中登上王位,登上王位的那一天,她身側沒有看到那個形影不離的鮫人。不到一年,為了鞏固新生的王權,她聽從帝都安排,與藍之一族的貴族結親,舉行了盛大的婚典。
在婚典當日,新娘身側也不見那個鮫人的影子。
——而且從此後,再也不見。
赤王出嫁後,彷彿換了一個人,少女時代種種叛逆不甘全都不見了,成為全族上下稱讚的女王,處事幹練,態度沉穩,內外都井井有條。第三年上生下了一個王子,讓赤之一族的王位也有了繼承人。
她成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王,外面的流言終於漸漸平息,彷彿一切都被人遺忘。
再後來,便是入侵,便是傾國。在冰族在智者帶領下從西海歸來,登上狷之原侵入雲荒時,首先遭到了管理赤水流域的赤之一族的抗擊。剛生產完畢不久的赤王帶着族人奮起反擊,一邊向帝都緊急示警求援。然而外敵之強大遠遠出於想象,而帝都政局腐敗不堪,久久不見援兵到達,苦苦支撐數月後,赤水流域全部淪陷。
她的丈夫死於那一場戰爭,至死手裏還握着長刀,未曾後退半步。平素淡漠的赤王撲倒在屍體上,痛哭至眼中流血。但擦乾淚水咬牙站起後,卻繼續面對步步逼近的冰族入侵者,眼裏有一個母親維護自己孩子時的瘋狂無畏。
三個月後,赤王帶領殘餘的精鋭部隊撤離領地,背後是熊熊燃燒的王宮和家園。
一年後,葉城淪陷,她隨着諸王撤回帝都伽藍。
十年後,帝都伽藍孤城告破,她隨着其餘六王殺出重圍來到九嶷山下,跪倒在先祖祭壇前祈禱,然後在傳國寶鼎之前橫刀自刎,決然割下了自己的頭顱。
無色城打開了——帝都的所有空桑人,包括她年少的兒子,都在那一瞬一起化為冥靈進入異世界,開始了長達百年的安眠。
那麼多年過去了……她的人生以另一種方式在繼續,卻早已和那個鮫人無關。
然而到了今天,已經生死相隔之後、命運竟讓他們又重新聚首了麼?
白瓔握着赤王的手,俯下身看着這個紅衣的女藩王,眼神複雜的變化——作為空桑王族裏地位最高的兩位女性,她們某種程度上具有相似的命運。
[真好啊,]空桑的皇太子妃微笑起來,低語,[祝你幸福。]
紅鳶顫了一下,抬起眼睛,苦笑:[怎可能還有幸福……作為六星,沒有未來。]
[不,不是的,]白瓔搖頭,一直以來她還沒有機會和空桑族人説出星魂血誓的發生,[命運是可以被改變的,紅鳶——空桑重見天日之時,並非六星湮滅之日,而是我們可以獲得自由和新生的時候。]
[……]赤王不解而驚訝地看着皇太子妃,對方的眼神明亮而澄澈,不容置疑。
[那一日,所有人都能在藍天碧海之下自由的生活——愛其所愛,無拘無束。]
[那一日已經不太遙遠。]
葉賽爾在街上狂奔,背後遠遠的有急促的馬蹄聲逼近。她奔跑得不知方向,意識一片空白,狂奔中,一隻手卻下意識地掩着胸前碎裂成一片片的衣襟,恥辱和羞憤的紅暈依舊在臉上未曾褪盡。
[我跑不動了……]狂奔了一個時辰之後,她的體能到了極限,再也無法支撐。她在一條巷子中停下來,用手撐着牆壁劇烈喘息,臉上沒有絲毫血色。
[神,不要管我了……]她用力甩着手,試圖將那隻一路緊緊握着她手腕的斷手放開,[我實在跑不動了……那些、那些追兵就要來了……您快跑吧,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話……]
葉賽爾背身抵上門,靠着牆壁劇烈地喘息,看到緊緊握着她手腕的斷手——正是這個從石匣裏出來的手在千鈞一髮之際出現在巫羅府邸,順手拔出掛在牀頭金鈎上的彎刀,對着將那個壓在她身上的豬玀狠狠刺了下去。然後帶着驚魂未定的她從巫羅府邸裏狂奔而出,一路逃到了這裏。
聽到她這樣的話,那隻手卻微微一震,忽然間彷彿有幻聽出現——快跑,真嵐,快跑,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話……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話……
那樣熟悉的聲音彷彿在腦海裏迴盪,穿越了長久的光陰而來,帶了遙遠的暖意。
那隻手忽然緊了一緊,她被猛扯了一把,踉蹌進入一間空置的民居。就在那一瞬間,背後的巷子口已經出現了追兵的身影。
這宅子的主人大概為了避兵禍,已經逃離了葉城,只留下一個華麗的空殼子。
[神……神啊。]她看着石匣裏的那隻手,喃喃,[您……不要管我了。]
然而那隻斷手卻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忽然間,她耳邊聽到了一個從未有過的陌生的聲音,鎮定而不容置疑:[等下他們一走,你就去西市附近的尚書坊——有座門上貼着一對送財童子的院子。]那隻手一邊警惕着外面,一邊迅速地説着:[你去那裏和那笙他們匯合。]
那種語氣不容決斷,葉賽爾看着這隻會説話的手,敬畏地點頭。
[快躲好,]聽得外面的馬靴聲已經近在咫尺,那隻手比了一個手勢,[他們一走,你就逃!]
還不等葉賽爾明白他準備幹嗎,只看那隻手在地上迅速地劃出一個極其複雜的符咒,然後低低喝了一聲,放平手掌按在了正中——只是一道光起,憑空便出現了一襲紅衣。
[啊?]葉賽爾再也忍不住脱口驚呼。眼前已經站着一個英姿颯爽的少女,那個幻化出來的紅衣人,居然有着和她一模一樣的外貌!
真嵐變身為女子,拉開了門往外就走,低喝:[快走!]
紅衣一閃,投入了門外寒冷的空氣裏,一路狂奔而去。紅衣耀眼,追兵們立刻發現了這個目標,發出了一陣喧譁,腳步聲紛紛隨之遠去。
葉賽爾咬了咬牙,再不遲疑,從後門悄然離開,奔向那個指定的地點。
在進入甕城後,眼看就要追上那個女子了,然而道路一彎,轉過去卻立刻失去了目標。追兵們大惑不解:甕城和外城部署着眾多軍隊,這條路又沒有其他分支,兩側壁立,那個紅衣女子穿着如此顯眼,怎麼可能憑空忽然消失?
甕城裏一片血污狼藉,日前的攻城戰留下的屍體尚未清理乾淨,斷手殘肢橫陳滿地。冰族軍隊向來律令森嚴做事嚴謹,不惜搬開了整座屍山,冒着血腥味一個個的翻過來查看,卻始終沒發現要尋找的人。
[難不成真的會飛?]隊長喃喃,詫異地翻檢着死屍。
——不信神鬼的冰族人、在此刻最大的想象力也只是如鳥類那樣飛走,卻始終沒有想到這個人正好好的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該死的臭娘們!]翻遍了一條街,染了滿手血腥還是一無所獲,冰族戰士心裏的憤懣到達了極點,用刀槍在屍堆裏亂戳一氣,[回去請求少將把她的同黨一個個都吊死在城頭上!看這個臭娘們還敢不敢繼續逃,敢不敢繼續和我們作對!]
在那一隊人馬一無所獲地離開後,屍體堆裏一隻手悄悄伸了出來。
扒拉開了那些壓在上面的沉重屍首,以指代步、一溜煙地沿着牆根噠噠跑遠。
―
等混跡在沿路的屍首堆裏、回到楊公泉那個小院裏的時候,天色已經是下午。
葉賽爾和那笙已經是急不可待的等在了那裏,看到地窖門開一線,立刻就跳了起來。斷手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幾個人平靜:[好了,現在暫時安全了——大家在這裏等到天黑,空桑那邊會來救我們出去。]
[哦,太子妃姐姐會來麼?]那笙歡喜,[那就太好了!]
葉賽爾休息了一段時間,顯然體力漸漸恢復,神智也冷靜下來。然而她卻坐立不安:[不行,我不能再呆在這裏了……我要出去。]
[什麼?外面很危險,你出去就是送死,絕不可以!]那笙吃了一驚,連忙阻攔。
[是的,現在請你暫時忍耐。]炎汐也抬起了手臂,攔住了紅衣女子。
[忍耐?我弟弟,我的族人都還在巫羅那裏!我怎麼能扔下他們不管?明天他們就要被殺了!]葉賽爾霍然站起,[我是他們的族長,一定要回去救他們的!]
她回頭看着盤在一旁不説話的斷手,恭謹地單膝下跪:[我一直相信天神的預言,無論怎樣顛沛流離也保存着這個神聖的封印。我們相信,當把它交給這位佩戴皇天的少女時,宿命便將改變……]
[可是,我們信奉神的旨意,卻更無法捨棄自己的族人,]她抬起了頭,眼神決然。
在她站起來的時候,那隻一直沉默的手忽地動了。只是指尖一動,便將紅衣女子定在了當地,葉賽爾無論怎樣掙扎都無法動彈半分。
[我不能讓你去,]真嵐的聲音不容反駁,[去了就是死。]
[神,可是您為什麼要管我死活呢?!]葉賽爾不甘而憤怒,眼裏含着淚水,言語之間漸漸失去了冷靜,[在我願意選擇和族人同死的時候,你為什麼還要阻攔我呢?霍圖部的人,大漠上的兒女,沒有一個可以忍受這樣苟且偷生的活下去!]
[是的,是的……我知道,]真嵐卻是毫不動容,[因為我也算是半個霍圖人啊。]
葉賽爾一驚,卻聽到那隻手繼續説了下去,聲音沉鬱而堅定:[百年前,我眼睜睜看着許多霍圖部的人死在我的面前,包括我至親至愛的人——所以百年後,我不希望這一幕會在我眼前再度重演。]
那笙愕然地看着那隻斷手,那一刻,這個向來灑脱開朗的聲音裏帶着某種沉重的東西,令她聽了感到心下難過。
[所以,葉賽爾,我不希望你再去送死,]斷手發出了一聲嘆息,[不過,我向你保證——今夜我們走之前,會把你的族人都一併救走。]
那隻斷手重新向着地窖門口走去:[你們在這裏等一下,我去巫羅府邸打聽消息。]
飛廉是被外面的驚呼聲從側廂裏引出來的,湘方才敍述的一切還在他腦海裏迴盪,那種種激烈低迴的情緒在胸臆裏激盪,令他微微的感到恍惚,忽然間覺得眼前葉城動亂的一切都仿非真實。
——原來這一切,其實不過是荒漠裏那一場死亡引起的後果……正是從那座古墓開始,那個人被一步一步的逼上了今日的絕路!
[少將!那個賊女人、那個賊女人……]巫羅府邸裏的總管從內院跑出,臉色驚得煞白,[那個賊女人,傷了巫羅大人,跑掉了!]
[什麼?]飛廉看到滿院子已經是侍衞,吃了一驚,[怎麼會讓鎖着犯人跑了?]
[這個……]總管不知如何回答,霎時有些為難,半晌嘴角浮起一個曖昧的笑,低下了聲附耳,[少將,巫羅大人他拷問漂亮女犯人,一貫都是在牀上……]
[住嘴!]驀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飛廉只覺的無窮無盡的噁心。
[是,是。]總管連忙噤聲,心下卻暗自不屑——巫羅大人坐鎮葉城百年,什麼樣的聲色慾望遊戲都不足為奇,玩一兩個沙蠻女人又怎麼了?帝都門閥出來的紈絝子弟,又能幹淨得到哪兒去?還在這裏裝什麼清高?
飛廉轉身往後走去:[到底傷得怎樣?快帶我去看看巫羅大人——這個當兒上,巫羅大人如果出了什麼意外,將會是整個葉城的麻煩。]
[是。]總管忙不迭的往後帶路,抹了一把汗,[已經傳醫生進去了,少將放心。]
兩人往後走去,剛進了後院,就聽到裏頭髮出一聲斷喝,一盞藥碗被從裏面扔了出來,在院子裏摔得粉碎。巫羅的聲音直傳出來,顫巍巍的衰弱異常,卻帶了前所未有的暴怒殺氣:[飯桶……飯桶!給我……都給我拉出去殺了!]
[是!]裏頭有侍衞拉了人,便從偏門往外走,留下一路呼號。
[怎麼?]飛廉看到那個人是太醫服色,不由吃驚。
總管也是吃了一驚,連忙跑到一邊向侍從問了一遍,臉色也漸漸變得不好起來,一陣紅一陣白,尚未想好要怎麼和飛廉交代,卻見對方已經推開了門。
[巫羅大人,晚輩來探望您了。]飛廉在門外説了一句,便準備進去。
[出去!出去!]然而裏面的人卻是出乎意料的暴躁,完全沒了平日刻意保持的長者風範,嘶聲,[滾出去……不許進來!誰都不許進來!]
飛廉一怔,頓住了腳步:[我是飛廉,巫羅大人。]
[也一樣!誰都不許進來!]巫羅的聲音在重重帷幕後傳來,微弱而暴虐,彷彿又轉頭問下一個醫生,[你説,能不能治?快説!]
[這……這……]一個人伏在榻前,顫得帷幕不斷抖動,[刺客這一刀太深,依然傷及要害。若巫咸大人尚在,以‘生肌還陽’之丹入藥,或許尚有……]
[閉嘴!]巫羅的聲音更加暴躁,[巫咸他媽的早死了!現在來説這個幹嗎?你、你給我老實説……還能不能治?]
[……]那個太醫跪在帷幕裏,不敢再答,抖得如同糠篩一般。
[飯桶!]巫羅的聲音重新嘶啞響起,陰梟暴怒,[拉出去,斬了!]
飛廉站在門口,看到那個醫生被侍從從帷幕里拉出,瑟瑟發抖地押出去。前頭的侍從已經回來稟告,金盤上託着剛剛被斬下來的太醫的人頭。眼看第二位醫生又要被押上斷頭台,他不由再也忍不住,一抬手便想要阻攔。
[別,別,]總管眼見不對,連忙低聲勸阻,[少將使不得……大人正在氣頭上呢。]
飛廉不悦:[就算醫術不精,也罪不至死——如此殺人,實在也太過了。]
[唉……]總管跺了跺腳,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少將有所不知,今天早上那個沙蠻女賊,逃時候的那一刀可真要命……]
飛廉愕然:[想必刺客下手很重——傷在哪裏了?]
總管側過頭去,在他耳邊低聲説了幾句。飛廉臉色驟然一變,露出某種啼笑皆非的表情來,卻一閃即收,訥訥:[哦,原來如此……實在、實在是……]
總管作揖:[大人此刻有雷霆之怒,少將此刻還是稍做退讓的好。]
[明白了。]飛廉忍着嘴角一絲笑,轉過頭去,有些無可奈何地低嘆,[那請你轉告巫羅大人好生修養身體——目下葉城危如累卵,還請他早日康復,共同對敵。]
[是是。]總管巴不得送走這位爺,連忙點頭。
飛廉正準備離開,忽地看到第二個太醫的頭顱又被端了進來,眼角一跳,有怒意難以控制的凝聚。忽地轉身,拉住了總管:[飛廉還有一事相求。]
總管剛舒了一口氣,立刻又繃緊了:[請少將吩咐。]
飛廉指了指門內,低聲:[如果巫羅大人再要濫殺無辜,請你想個方法遮掩。]
[這、這……小的可不敢抗命啊。]總管白了連,連忙擦汗,[巫羅大人的脾氣少將也知道,敢説一個不字,小的腦袋就落地了!]
飛廉嘆了口氣,指指外面:[總管不必為難,大人的命令可照辦不誤——只需從前方取幾個死屍首級回來,面上抹了血送去給大人消氣便是。]
[哦……]總管鬆了口氣,想了一想,點頭,[少將説的是。]
[那拜託了。]飛廉轉身告退,匆匆而去。
然而一出去,就看到庭中趕來的狼朗。那個來自西荒、有着棕褐色肌膚的軍人大步而來,沉聲:[少將,裏頭怎麼了?有奸細麼?]
[不,不是,]飛廉搖了搖頭,嘆息,[巫羅大人想要非禮抓來的一個沙蠻女子,結果被傷了要害,正在裏頭大發雷霆呢。]
[要害?]狼朗同樣不解。
[也是報應,]飛廉忽地忍不住一扯嘴角,彷彿在裏面壓制多時的笑意再也無法掩飾,失聲笑,[巫羅大人……咳咳,估計日後再也不能淫人妻女了。]
[啊?]狼朗失聲,[那不是被……]
[噓。]飛廉連忙阻止,咳嗽了幾聲,[你怎麼來了這裏?外頭戰事吃緊着呢。]
[還好,昨夜傷亡雖然慘重,但白天裏他們沒有再進攻。]狼朗簡短回答了一句,眼睛卻看着帝都方向——那裏,白塔已經攔腰折斷,但是萬丈高空之上卻有一片金色的浮雲停駐。隱隱約約,彷彿底下的伽藍帝都裏升起無數如縷的紅色霧氣,不斷往伽樓羅底下收進。
——那樣可怕的機械,幾近於[神]的創造,只要一動、葉城的這些血肉鑄成的防衞便不堪一擊。以區區百架風隼和數架比翼鳥,又怎能與其抗衡?
[為什麼伽樓羅還沒有出動?]他喃喃,眼裏有着某種擔憂。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飛廉嘆息,[或許,是因為破軍胸中殺氣尚未消除,還忙着屠戮;或許……只是因為驅動伽樓羅的力量還不夠一擊即潰?]
狼朗狠狠一頓足:[那麼,我們難道就在這裏坐以待斃?]
飛廉霍然回頭,彷彿聽出了他的意思:[你莫非想突圍?]
[是。]狼朗斷然,[我來找你就是為了商量這事——葉城無險可據,又毗陵帝都,在迦樓羅的攻擊範圍之內,絕不可久留。我看破軍目下困住我們,必然是有所圖謀,我們必須趁着伽樓羅尚未出動儘早撤走!]
飛廉苦笑:[就算突圍了,又能去哪裏?]
狼朗也是沒有主意:[或者,晚上抽個時間,召集眾將再來商議?]
兩人商量未定,卻又聽到外面一陣喧譁跑動聲,不由齊齊吃了一驚,大步走出外面:[怎麼?叛軍又開戰了?]
[稟少將!]一名士兵氣喘吁吁地稟告,[是那羣沙蠻子又走脱了!]
[什麼?]飛廉吃了一驚,想起那羣被鎖在庭院裏的西荒人,[不是被鎖着麼?]
[是啊……本來是鎖得好好的,周圍的看守也未曾大意過!]那名戰士也是詫異,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哪個給偷偷開了鐐銬,放跑了那羣沙蠻子!]
話音未落,卻聽到外面一陣吵鬧,伴隨着粗暴的喝罵聲:[小崽子,我讓你跑!]
飛廉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個高大的年輕軍人拎着瘦弱的孩子,一把扔在地上,用軍靴狠狠地踹。那是真的往死裏打的力氣,一腳踢出去,身體上發出悶悶的鈍響,那個孩子隨即飛出了一丈多遠,後背重重砸上了牆角才止住去勢。
[打的好,衞默公子!]周圍的軍士發出轟然的笑聲,帶隊的衞默再度拎起那個孩子的頭髮,狠狠一腳將他踹了出去,彷彿把連日來戰場上受的不順都出在了對方身上。但奇怪的是,那個才十歲出頭的孩子卻始終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是默不作聲的一下下承受,口鼻裏都沁出血來,卻不求饒也不躲閃。
那樣憤怒而鄙薄的眼神,刺激得周圍得軍士更加暴躁,好幾個人步出行列,想參與這一場虐殺。
[住手。]飛廉適時開口,攔住了那些殺氣騰騰的戰士。
他認出正是那個叫阿都的少年,回身用犀利冰冷的眼神逼視着那些下屬,最後目光落到了衞默臉上,緩緩開口:[各位,你們難道都忘了講武堂的訓導了麼?‘榮耀與夢想同在’——如今外敵當前,你們不思血戰衞國,卻在這裏虐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這是你們的榮耀麼?這是你們的夢想麼?]
被少將罕見的嚴厲語氣逼得窒了一瞬,半晌衞默才抗聲分辯:[少、少將……那羣沙蠻子居然敢逃跑,我們半路上只截回來這一個。]
[截回來就活活打死?]飛廉語氣更加不善,[你們還算是戰士麼?]
[我們確實是在為保衞帝國而戰!]衞默也是出身門閥的貴族子弟,雖然身份職位都不如飛廉,但心氣卻比飛廉更高,當下冷冷反駁,[什麼講武堂訓導?講武堂訓導的是‘七殺碑’!——這些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無恥無信之徒,就要一概殺無赦!]
[住口!]飛廉再也忍不住變了臉色,厲叱,[這裏是葉城,不是帝都!——你若奉行七殺,為何不一併去和帝都那叛逆為伍!]
衞默冷笑:[破軍殺我兄長族人,我恨不能將其碎屍萬段,你這麼説什麼意思?!]
[好了好了,]眼看氣氛逐漸激化,忽然有人上前打斷,卻是狼朗,[只是一個孩子,又被打的半死不活,少將既然心懷慈悲,不如就放了他去吧。]
[什麼?]衞默一愣,卻看到飛廉已經點了點頭,舉起了雙頭金翅鳥令牌:[諸軍聽令,一律不得阻攔!]
令符一出,帝國軍隊律令森嚴,服從便是天條。所有戰士齊刷刷讓開一條通路,卻個個心有不甘。那個孩子從地上掙起了上半身,狠狠看了飛廉他們一眼,終究沒有力氣站立,就這樣用雙臂撐着上身,一寸一寸地往外爬去,慢慢地離開了這條街。
[還愣着幹什麼?]看得那個孩子離開,狼朗低叱了一聲,[都該回去守城了!]
[是。]戰士們發出悶悶的回應,垂頭喪氣地離開,個個眼裏都有不服的光。
[真是一羣笨蛋,]狼朗看得那樣的表情,冷笑了一聲,伸手拍了拍衞默肩膀,[你以為飛廉少將會白白放跑一個造反的沙蠻子?——一這個小崽子遲早會爬回去找他同黨的,少將早安排下人盯梢了。等一下一起連窩端了!]
[什麼?]衞默和諸軍齊齊一驚,回頭看着飛廉,驚詫中帶有欽佩。
飛廉一愣,隨即明白狼朗是在幫他找台階下,嘴角牽起了一個捉摸不定的笑,揮了揮手:[大家去吧。今晚可能有硬仗要打,別為這種小事分了心——一個時辰後,各隊的隊長來府邸裏匯合,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議。]
[是!]諸位戰士齊齊俯首,各自離開。
在眾軍退去後,兩人返身向着巫羅府邸走回,一路低語。
[多謝你幫我圓場。]飛廉嘆息,[否則我和衞默,非撕破臉不可。]
[哪裏,少將心懷仁慈,本是難得,]狼朗搖頭,眼裏露出複雜的笑意,[只可惜時候不對——亂世用重刑,不是講仁恕的時候。少將為一個沙蠻小孩冷了下屬們的心,實在不值得。]
[我知道。]飛廉喃喃,[但我總不能看他們在我面前活活打死一個孩子——何況現下的情況,哪裏是追究這些小事的時候。]
[但可以想個折中的法子啊。]狼朗苦笑。
飛廉也是苦笑:[正在氣頭上,要做偽也太難了。]
[得,你做事貴族氣,不肯輕易低頭——那少不得我就是偽小人了。]狼朗無奈地搖頭,又走了疾步,忽地抬頭,正色,[飛廉,方才,我已經想到了突圍後我軍的最好去處。]
飛廉霍然住腳,轉身看了過來。
狼朗的眼神凝聚,一字一頓地吐出了答案:[空寂大營。]
飛廉一怔,隨即搖頭:[也是,那裏是你原來所在的部隊,或許會有一些軍隊願意支持我們——可是就算是逃到了那裏,終究也無險可據,一樣會被伽樓羅追上殲滅。]
[不,那裏有天險可守!]狼朗卻眼神灼灼地盯着他,低沉地吐出了幾個字。
飛廉一震,彷彿想起了什麼,久久無語。
湘方才的追述還在耳畔迴盪,激起連綿的幻象——冥冥中他彷彿可以看到那個人在漫天的風砂中崩潰,用血肉模糊的手拍打着厚重的石壁,苦苦哀求。那個石門背後,幽冷的泉水裏,埋葬了他畢生再也無法獲得的至愛。
初起的暮色中,徵天軍團的少將轉過了身,面向西方盡頭喃喃——
[是的……古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