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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三章 唏噓前塵

    雷始平皺眉道:

    “假如她這套雙玉劍法真有如此厲害,我們遲早總要遭遇上的。”

    司空皇甫眼中連連示意,口中卻不説話,只是極力催促他們離去,雷始平知道他一定別有用意,也就不問了。

    倒是易嬌容在後面發出一聲長笑道:

    “老鬼!我你打的什麼主意,也知道你與各大劍派聯絡,吸引他們的劍術精華,目的就是破解我的雙玉劍式,我承認你走對了方向,可是你別忘了,七大劍派中,崆峒的赫連通已經倒向我這一邊,我只要把握住這一點,你就永遠破不了雙玉劍式。”

    司空皇甫忍住性子道:

    “易老婆子,目前我們還是在鬥心機的時候,你找我的弱點,我也在找你的弱點,因此我們誰都別把話説得太滿,總有一天我們會正式交手的,那時候大家才知道誰高誰低。”

    易嬌容冷冷一笑,卻不再開口了,司空皇甫卻催促着大家走出客廳,一直向河邊走去。

    許大龍將他們渡過對河。

    司空皇甫上了巖,卻對他們道:

    “你們不要上來了,一會兒大家從水路出去。”

    説着撥出長劍,將靠巖的櫻桃樹砍倒了十幾株,樹林中立刻湧起了陣陣的雲霧,頗有風雨欲來之勢。

    雷始平微怔道:

    “堡主!這是做什麼?”

    司空皇甫一嘆道:

    “這條路再也行不通了,這番佈置化了我多少年的心血,我不能把它留給別人使用。”

    雷始平怔了一怔,但是什麼也不説。許大龍撐着船,將他們緩緩往外面送去,一直等船隻行出水洞,輕舟進入西子湖中。

    司空皇甫才輕嘆道:

    “看來我必需要往事對你們作個明白的交代了。”

    雷始平微微一笑道:

    “我也認為堡主作個明白的解釋,否則我們拚命流血,只是為了你們的家務,那似乎太沒道理了。”

    司空皇甫默然良久,把該説的話作了一番整理,才嘆息一聲,以悠遠而悵然的聲音道:

    “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才十九歲,好讀奇書,醉心劍術,想不到在這西子湖上,碰了一件曠古罕聞的奇遇……”

    年青的司空皇甫踏月於西子湖畔的鄂王墓前。

    當中秋的皓月把銀光灑染在墳草萋萋的墓丘上時,使得整個墓丘中充滿了一種特殊的氣氛。

    甚至於跪在墓前的那一對秦檜夫婦的鐵像都有了特殊的改變,在唧唧的秋蟲聲中,他們竟像是要活過來的意思。

    司空皇甫在湖上的書舫中喝多了酒,也被那侑酒歌伎的一曲新腔唱得豪興大發,綺興全無。

    那是一闕嶽武穆的“小重山”。

    武穆詞知者多,彈者少,尤其是坊間鶯燕,多少是彈唱一些閨怨春愁的兒女情。

    可是他今夜所召的那歌伎偏偏對他唱出了這一出充滿了牢騷憤慨的詞曲: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行裏夢,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白道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行間少,統斷有誰聽!”

    這名歌伎可能是傾心於他人品的瀟灑,腰下又懸着長劍,所以特選了這首來迎合他,而且還有點自傷身世的意味。

    因此在唱到末折——“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統斷有誰聽!”的時候,更地賣力,顯得地限悽楚。

    司空皇甫忽視於她眼角眉梢的萬種風情,卻被她的聲音感動了,尤其是從詞意中想起這位宋代名將一生輝煌的事業,坎坷的遭遇,大起感知己於千古之思,於是厚幣遣退了歌伎,帶着酒意,俳徊在冷清清的鄂王墓前。

    墓前有些景仰的後人,將岳飛的著作,勒石為碑,樹立在四周,在表裏行間去表彰他的忠貞胸懷。

    他一一瀏覽過去,最後落在兩首“滿江紅”上,第一首怒髮衝冠……連垂髫小兒都能背育,第二首比較生僻:

    “遙望中原,荒煙外,許多城廓……民安在?填溝壑,兵安在,膏鋒鍔……待何日重續漢陽遊,騎黃鶴……”

    念着!念着,他胸中充滿了不平之氣,深深為着那泉下的忠骨抱屈,猛地一掌,擊在秦檜的妻子王氏的身上,仰天長嘆道:

    “若非權臣誤國,何至忠骨蒙冤!”

    掌才落下去,他心中一驚,嚇出了一身冷汗,酒意全醒了,因為他的掌觸上碰到了不是冷冰的白鐵。

    那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

    揉揉眼睛,看那鐵像還好好地跪在那兒,死板板的臉上毫無異狀,那他剛才的感覺從何而來的呢?

    “也許是酒喝多了,神智不清……”他在替自己的失常找理由,可是立刻又發現不是那回事了。

    因為在對面秦檜的鐵像站了起來,他趕緊再揉揉眼睛,仔細地看過,一點也不錯。

    那是秦檜的像。他活了,能動了……

    司空皇甫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他不怕鬼,是因為世上根本不可能有鬼魂的存在,那現在又是怎麼事呢?這不是活見鬼嗎?

    然而令他駭的尚不止於此,那鐵像居然開口説話了,説話的聲音也是冷冰冰的,好像真是由鬼魂所發。

    説話的對象不是對着他,而是對着地上王氏的鐵像,以輕微而歉咎的語氣道:

    “渾家!起來吧!一年中難道得有這樣輕閒的時刻,再不活動活動,只怕我們的關節都要生鏽了。”

    王氏的鐵像也慢慢地站了起來,以帶哭的聲音道:

    “官人!我真受不了了,經年累月地跪着已經夠苦了,還要忍受那些難堪的侮辱。”

    秦檜輕輕一嘆道:

    “有什麼辦法呢?東管事發後,多少年來,我不是一樣地在受罪。”

    王氏悽苦地道:

    “你還好,不過是石塊打兩下,拳腳踢幾下,最多挨兩口唾沫,我——”

    秦檜搖搖頭道:

    “你別發牢騷,拳打腳踢,永無寧日,鐵鑄的身子也吃不消,你至少比我受得輕一點。”

    王氏呸了一聲道:

    “放屁!那些輕浮浪子,在我身上摸來摸去,摸得我心裏癢癢的。那個滋味才難受呢,剛才還有個英俊的小夥子按了我一下。”

    秦檜皺皺眉頭説:“渾家!你給我留點面子行不行,人家在你身上動手動腳,我瞧着已經夠難受了,你還要説這種話。”

    王氏哼聲道:

    “活該,誰叫你害人的,真是自作自受,連累我也跟着倒黴。”

    秦檜苦着臉道:

    “你怎麼怪我呢?我也是替人受冤,害死岳飛根本是康王趙構自己的主意,只是叫我來執行而已,岳飛自己也渾帳,直搗黃龍也就夠了,何必還要喊出迎還二聖的號號,他也不想想,徽欽二帝回來後,一個是老子,一個是哥哥,趙構還當得成皇帝嗎?”

    王氏冷笑道:

    “趙構當不成皇帝,你也當不成丞相了,你們君臣狼狽為奸,還有什麼可説的。”

    司空皇甫站在一旁,聽他們的談話,心中不禁一動,連恐懼都忘了,心想這真是曠世奇聞。

    大家都知道岳飛是死於秦檜之手,卻料不到其中有這麼多的曲折,不過想想倒是頗有道理。

    秦檜一嘆道:

    “過去的老話還提它幹嗎?岳飛經此一來,成了千秋萬世的忠臣,康王卻多個昏庸的批評。”

    王氏冷笑道:

    “他一點都不昏庸,至少他安安穩穩地當皇帝一直到死,只剩下我們倒黴,你是罪有應得,我又算是什麼呢?”

    秦檜冷笑道:

    “你也不冤枉,以十二道金牌追回岳飛,以莫須有的罪名絞死岳飛於風波亭上,不都是你的主意嗎。我想你自己也沒有那麼聰明,還不是那個狗頭軍師哈迷蚩的枕旁授計,你們倆不乾不淨。”

    王氏怒叫道:

    “混!不虧老孃捏着鼻子陪那個羯狗睡覺,你憑什麼能回到中原。”

    秦檜連忙擺手道:

    “好了!好了!糞坑越搗越臭,我們已經夠倒黴了!何必去翻這些陳年爛帳呢!今夜是中秋佳節,大家團圓了,我們——”

    王氏笑了一下道:

    “呸!誰跟你團圓,我看到你這一把老骨頭就有氣,倒是剛才那小夥子,一把按在我肩頭上,我的心現還在直跳呢,要團圓我也得找他去……”

    秦檜很是尷尬地道:

    “夫人!這可使不得,一個奸臣的帽子已經壓得我永不得翻身,你再把它染成了綠色,叫我何以為情。”

    王氏笑罵道:

    “在北庭金國的時候,你眼睜睜地看着我偷人都不敢一個屁,現在又假正經起來了。”

    秦檜苦笑一聲道:

    “此一時,彼一時也。”

    王氏突然一回頭,對着司空皇甫道:

    “小夥子,你在旁邊聽了半天,怎麼不説一句話呢?”

    説着向他的身邊靠去。

    司空皇甫這才由迷惘中醒覺過來,他已經沒有了恐懼,拔劍大喝道:

    “站住!你生為奸人淫婦,死後受到如此重譴,居然不知改悔,還敢……”

    王氏嚇嚇一笑道:

    “小夥子!你別兇呀!十八重地獄我都逛過一遍了,沒有不敢做的事,來呀!你看天上的月亮多好,我們別辜負這花月良宵,找個地方親熱親熱去。”

    司空皇甫見她越來越近了,顧不得什麼禁忌,劈手一劍了過去,誰知王氏輕輕一笑道:

    “小夥子!這種時候動刀劍多煞風景!”

    身形略閃,居然避過了他的利鋒,伸手反朝他的身上抓去,司空皇甫大驚失色,連忙退後一步,抖劍再刺。

    這一次他不僅使出了全力,也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精研劍招,劍尖閃出十幾點銀星,罩將過去。

    王氏呆了一呆,直等劍影將及身體,才猛地一縱身,像一頭大鳥似的飛起半空,躲過了這一招。

    秦檜突地爆出一陣哈哈大笑道:

    “好!好劍法,老夫也想領教兩手。”

    説完脱去外衣,掣出一柄長劍,司空皇甫一驚,他到現在才發覺這兩個人都是喬裝的鬼魂。

    那王氏落地之後,到草叢中搬出兩尊鐵像,那才是正的秦檜與王氏的鑄像,匐匍如前。

    於是他將劍一擺厲聲叫道:

    “你們倒底是什麼人?為什麼在此搗鬼?”

    那裝秦檜的男人哈哈一笑,從臉上撕下一個面具,露出他本來的面目,卻是個面目清秀的老人。

    老人笑着道:

    “老夫易實寒,那是小女嬌容,世居此地,素仰世兄文采風流,劍術蓋世,所以才特地將世兄引來,稍作小謔,以博一粲。”

    喬扮王氏的女子也取下了面具,竟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她也微微一笑道:

    “司空先生不僅文武兼資,膽氣也不壞,我們裝神弄鬼,居然沒把你嚇昏過去的?”

    司空皇甫怔怔地問道:

    “你們是故意將我引來的?”

    易實寒笑笑道:

    “是的!司空兄人品脱俗,剛到此間,即已引起老夫注意,後來見世兄燈下吟詠,黎明舞劍,益信世兄是個文武雙全的濁世奇才,本當專程拜晤請教,都只為小女生性淘氣,想出這個花樣來跟世兄開個玩笑。”

    司空皇甫這才釋懷道:

    “易小姐真個心思巧妙,居然想出這種主意,在下方才倒不是膽大,實在是被二位一番高論吸引得忘記害怕,風波亭上一段公案,流傳至令已成定論,二位居能另外找出其中曲扎。”

    易實寒輕嘆道:

    “武穆未遂黃龍之願而喪於奸人之手,千古同嘆,不過小女卻始終認為秦檜身為漢臣,甘冒不韙自毀長城,必有隱情,因此作了那番揣測。”

    司空皇甫微笑道:

    “雖為揣測之想,頗有切情之處,由此可見易小姐心思之縝密,在下欽折之至。”

    説着對易驕容作了一揖,誰知易嬌容是淡淡地道:

    “你找錯人了!”

    司空皇甫一怔,易實寒笑笑道:

    “這番理論是長女華容所想出來的。”

    司空皇甫哦了一聲道:

    “原來老丈還有一位千金。”

    易實寒笑道:

    “老夫生有二女,嬌容是妹妹,模樣兒跟她姊姊差不多,出生只比華容慢一會兒工夫。”

    司空皇甫微愕道:

    “原來老丈的兩位女公子是雙生的恭喜……恭喜。”

    易實寒輕嘆道:

    “沒有什麼可喜的,寒妻就是因為生育她們過於辛苦,產後即告棄世,中歲喪妻,人生之哀莫此為甚。”

    説着臉上泛起一片黯然之色。

    司空皇覺得十分抱歉,連忙拱手道:

    “在下太冒昧了!”

    易實寒又笑笑道:

    “世兄太客氣了,人生壽限天定,生死之事誰也無法挽回,只是寒妻棄世太早,留下這一對孤兒,撫養她們長大是不容易的事。”

    司空皇甫點頭道:

    “老丈一身兼司嚴父慈母二職,自是相當艱苦,幸喜二位女公子俱已成長,承歡膝下。”

    易實寒嘆了一聲道:

    “女兒再好,終久是人家的。”

    易嬌容立刻表示不服氣道:

    “爹,你就是看不起女孩子,我就不要嫁人,一輩子陪着你。”

    易實寒苦笑一聲道:

    “我的一輩子快到盡頭了,陪着我也用不了幾年,我全不是耽心老來寂寞,而是怕……”

    易嬌容搶着道:

    “您是怕易家的劍術無人承繼,那您放心好了,我一定挑起這付擔子。”

    易實寒笑了一下道:

    “你也會老的,會死的,等你老了,死了之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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