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方遠雙目瞪得像銅鈴一樣,怒吼了一聲,司空慕容手勢略動,劍光輕閃,張方遠又吼了一聲,口中鮮血直噴,同時還吐出了幾枚斷齒,痛得雙腳直跳。
大概是他想嚼牙自盡,被司空慕容先發覺了,一劍削落了他幾顆牙齒,而且還冷笑道:
“你假如能用牙牀把舌頭咬斷,我倒是可以發發慈悲,準你早點解脱。”
張方遠既無法回答,也沒有聽到她的話,只是像瘋獸一般亂蹦亂跳,司空慕容的臉色上始終是一片冷漠。
張方遠已無力為戰,她自然也收了劍式,可是她仍注意着張方遠的一舉一動,發現他有自殺的意圖時,就用劍在他身上重要的地方刺一下。
一個人連續遭受到裂頰、敲齒、斷指的慘刑,而且這些部位都是人體感覺最靈敏的地方,假如張方遠沒有武功基礎,恐怕早已被疼痛刺激得昏過去了,就因為他忍耐的能力超過常人,他身受的痛苦也倍於常人。
雷始平的表情與司空慕容一樣,好像頗為欣賞這殘忍的活劇,凌雲卻忍不住了,皺皺眉頭道:
“司空小姐,你還是殺死他算了。”
雷始平笑笑道:
“虧你還是個男子漢,怎麼心腸這麼軟,以這人生平行事,難道不應該受點罪?”
凌雲怫然道:
“始平!你怎麼也説出這種話來了,不錯,我是個男人,可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對於敵人最嚴厲的處置方法,也不過是一劍削下他的腦袋,絕不會用這種殘忍的手段折磨敵人。”
雷始平笑笑道:
“所以這就是女人比男人厲害的地方,你別看女人平時温順得像一隻依人的小鳥,兇起來卻是像一頭猛獸。”
凌雲不以為然地道:
“始平!你説錯了,我雖然沒見過猛獸噬人的情形,可是我知道猛獸絕不會是這個樣子害人的,你們簡直是……”
雷始平緊緊接着問道:
“是什麼?”
凌雲頓了一頓,才大聲道:
“是惡魔!”
雷始平與司空慕容都為之一震,四隻眼睛同時盯在凌雲的臉上,她們也同時明白凌雲對她們此時的反感。
雷始平立刻道:
“雲!如何處置張方遠是司空小姐的權利,我們可干涉不了。”
司空慕容朝她望了一眼,忽然微微一笑道:
“凌夫人,我只顧自己快意懲仇,竟忘了你與張方遠之間也有一段過節,現在我把他讓給你處置。”
雷始平怔了一怔,知道司空慕容的用意在加深凌雲對自己的反感,乃笑了一下道:
“司空小姐此言當真?”
司空慕容點點頭道:
“當然是真的,我胸中的一口惡氣已經出了,凌夫人要怎樣對付他都行。”
雷始平笑笑道:
“那就謝謝你了。”
説着朝張方遠走去,驀地一把,點向他胸前的穴道,張方遠啊了一聲,翻身栽倒在地上。
凌雲大急叫道:
“始平!你不許再折磨他了。”
雷始平一笑道:
“你認為我也是惡魔嗎?”
凌雲微怔道:
“那你要怎樣對待他?”
雷始平笑而不答,卻移頭向林玄鶴道:
“林長老,麻煩你替他治一下,用最好的刀創藥。”
司空慕容一怔道:
“你要救他?”
雷始平微笑道:
“司空小姐既然將他交給我處置,就不必問我要如何對待他。”
司空慕容呆了時刻才道:
“可是我並沒有要你救他。”
雷始平笑道:
“雖然他也欺騙過苦果,可是小姐給他的處罰已經夠了,不如留下他的性命,讓他在懺悔的心情下了此殘生。”
司空慕容冷笑道:
“你真會做好人。”
雷始平也笑道:
“我嫁了一個菩薩心腸的丈夫,總不能在他心中留下個惡魔的印象。”
司空慕容臉色一變。
雷始平立刻又笑道:
“他六根手指已殘,再也無法使劍了,小姐何必擔心他會報復呢。”
司空慕容冷笑道:
“我決不會擔心他會報復,而且我倒是希望他日後能有一天將我今日施之於他身上的再照樣加到我身上來,我只是替凌夫人擔心。”
雷始平笑問道:
“小姐替我擔的什麼心?”
司空慕容神色一轉道:
“我對於張方遠也許是狠一點,可是想到他對我母親所造成的侮辱與傷害,我惡魔的心腸還可以有個解釋,凌夫人與他縱有過節,總不會與我一樣深吧?對於你剛才內心仇恨的表現又將如何解釋呢?”
雷始平淡然道:
“苦果的前身叫做雷長恨,若以我們的關係而言恐怕比小姐的母女之情尤為深切,因此小姐若是讓我對付張方遠時,只怕會更殘忍一點。”
司空慕容原想揭穿她的虛偽面目,暗示凌雲雷始平在她內心裏並不比自己更善良,卻不想雷始平會有此一説,怔了一怔才道:
“那你為什麼不繼續給他一點苦頭吃,反而要為他治療呢?”
雷始平笑笑道:
“我覺得留住他的性命比殺死他更有意義,至少可以使他更為痛苦。”
司空慕容更為吃驚道:
“這是怎麼説呢?”
雷始平笑笑道:
“張方遠以風流自許,小姐卻在他的臉上留下了醜惡的傷痕,他以為自己的言詞得意,小姐削斷他十幾顆牙齒,使他再也無法清清楚楚地講一句話;他以劍術為生命,小姐使他雙手俱殘,再也無法使劍。凡是他自認為得意的條件都消失了,此後只能在痛苦中活下去,這個處置豈非更為嚴厲。”
司空慕容不禁語為之塞。
雷始平笑笑又道:
“小姐造成了他痛苦的原因,假如我殺了他,只使他痛苦一時,反而得到了解脱;我保全他的性命,卻能延長他的痛苦,使他在充滿仇恨卻無法報復的心情度此一生,豈不更佳?”
司空慕容沉思時刻才冷冷一笑道:
“凌夫人心思之密,實為常人所不及,我十分佩服。”
雷始平笑了一下,招手將林玄鶴叫過來,叫他替張方遠治傷。
林玄鶴的身上帶着劍傷,那是張方遠初來時所造成的。
可是他得到雷始平的指命後,卻不敢怠慢,忍住自己的痛楚,盡心盡力地開始着手治療。
司空慕容對凌雲看了一眼,張口要想説什麼話,到口邊卻嚥了下去,轉身就待離開。
凌雲連忙叫住她道:
“司空小姐請留步一下。”
司空慕容回頭道:
“凌大俠有何指教?”
凌雲想了一下道:
“小姐是否還要繼續完成使命?”
司空慕容道:
“什麼使命?”
凌雲道:
“自然是小姐重入劍堡後……”
司空慕容深思片刻才道:
“易家劍法流傳太廣了,我不能一一去對付他們,而且易家劍法在大俠身上並沒有造成不良的結果,我想這不是劍法本身的影響,所以我決定暫時不再管了,可是若有人仗着易家的劍法為惡作歹,被我知道了,卻不能輕饒。”
凌雲聽得心中十分興奮道:
“小姐能夠這樣想就太好了,在下也是這樣看法,劍法本身並無善惡,全在乎一個人的心性而定。”
司空慕容微微一笑道:
“可是我對這件事還存着觀望的態度,在學過易家劍法的人中,只有大俠一個人未受影響,因此我才作暫時不管的決定。”
凌雲連忙道:
“有一個就可以有第二個第三個……”
司空慕容笑着道:
“等下去看吧。”
凌雲想想又道:
“小姐今後行止如何?”
司空慕容臉色微微一動,輕嘆一聲道:
“這就很難説了,茫茫天涯那裏是我可以棲身的地方?”
凌雲覺得她的神氣有點不對,連忙道:
“小姐身挾無雙劍技,天涯海角,何處不可容身,只是在下希望小姐不要再停留在京師。”
司空慕容苦笑一聲道:
“大俠可是因為我母親死在此地,怕我觸景生悲,這一點倒不勞費心,我從小就不知有母親,後來知道了,發現有不如無……”
凌雲連忙道:
“在下不是此意,因為大內諸王紛爭權位,小姐身挾奇技,必會成為他們爭取的對象,留此反易多生事故。”
司空慕容笑道:
“我知道,我在皇宮中還住過一年,對這個情形比你還清楚,你放心好了,我絕不會為人所用,更不會幫着那一個。”
凌雲一拱手道:
“既是如此,在下便不再多説了,望小姐多加珍重,後會有期。”
司空慕容將“後會有期”四個字在口中喃喃地念了一遍,目中淚光閃爍,終於一咬牙,回身絕塵而去。
凌雲望着她的背影,倒覺得無限惆悵,發出一聲嘆息,可是嘆息之後,他又怕引起雷始平的誤會,連忙回頭望着她,誰知雷始平的臉上全無惱色,笑吟吟地望着他,那笑容中好像含有一種無可名狀的神秘。
凌雲被她笑得更不好意思,連忙道:
“始平,你笑什麼?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雷始平仍然笑吟吟地道:
“我一句話都沒説,你怎麼知道我在胡思亂想,除非是你心中先有引起我……”
凌雲急急搖手道:
“絕對沒有,始平我敢保證。”
雷始平忽而止笑輕嘆道:
“雲,你不要着急,我知道你心中無她,其實我現在對她一點都不嫉妒了。”
凌雲這才放心了道:
“你根本沒有嫉妒的理由。”
雷始平卻正色道:
“不!司空慕容對你有情是無可否認的事,否則她不會為你而輕易放棄她的任務,從前我怕她會搶走你,所以才處處不容她,現在我倒是希望你能分出一點感情去愛她。”
凌雲愠然道:
“這是什麼話?”
雷始平正經地道:
“這是我心裏的話,你看見她的劍法了,那一手攻招簡直已到了無人能御的境界。”
凌雲立刻道:
“劍法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你別扯到一起來説。”
雷始平輕嘆道:
“現在必須當作一件事來説,正因為她的劍法已到了無人能抗的程度,我才擔心到她的感情,她是個走極端的女孩子,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刺激她。”
凌雲怔然道:
“始平!你在説些什麼?”
雷始平肅容道:
“張方遠不是殺死華容的兇手,這一點我想大家都很明白,可是司空慕容聽了他的一番胡説八道後,竟然毀屍焚骨,對於她母親被殺的事竟然完全不再放在心上,足見她對愛與恨的轉變是何等強烈。”
凌雲聽得莫明其妙地道:
“始平!你到底要説什麼?”
雷始平道:
“我先分析司空慕容是怎樣的一個人,然後再説出她可怕的地方。”
凌雲一驚道:
“她有什麼可怕的?”
雷始平笑笑道:
“今天她的理智還算清楚,所以能斷然離你而去,日後她忽然想不開了,就會變得可怕了。”
凌雲又怔怔地問道:
“怎麼可怕法?”
雷始平莊然道:
“當她心中的愛無法得到寄託時,就會轉為強烈的恨,再加上她這身劍法,什麼可怕的事做不出來,因此我才感到擔憂。”
凌雲搖搖頭道:
“你的擔憂太沒道理了,她不是那樣的人,據我所知她的本性十分良善。”
雷始平手指着遍體鱗傷的張方遠道:
“一個善良的女孩子能下這麼狠的毒手嗎?”
凌雲不禁默然,雷始平又輕嘆道:
“你是從人性的善良一面去看她,我卻是從心靈的深處去了解她,一頭温馴的綿羊在恨的衝激下可以變成一頭猛獅,張方遠不過是一個開始而已。”
凌雲嘆了一聲道:
“這也難怪她生氣,聽了張方遠的那番混帳話,連我都恨不得殺了他。”
雷始平搖搖頭道:
“不!你錯了!她恨的不是張方遠。”
凌雲立刻道:
“你又別出心裁了,她不恨張方遠恨誰?”
雷始平莊容道:
“恨她的母親易華容,幸虧易華容已經死了,她只好分屍焚骨,假如她還活着,司空慕容會拔劍殺了她的。”
凌雲雖然不同意她的看法,卻也無法説她的不對,照司空慕容瘋狂的舉止看來,這未嘗不可能。
雷始平又道:
“易華容的行為只讓她感到屈辱,她的反應已如此強烈,而且她這種憤怒的表現,完全是因為你而引起的,假如你今天不在場,她也許不會如此。”
凌雲連忙道:
“你又胡説了這與我有什麼相干呢?”
雷始平笑嘆道:
“易華容把她與張方遠都告訴給女兒聽了,張方遠是怎樣一個人她也很清楚,為什麼她從前能諒解易華容的所為而今天又如此發作呢?”
凌雲道:
“那自然是由於張方遠的過分刺激之故。”
雷始平一笑道:
“不錯,可是當着你的面刺激,尤其使她受不了,一個女孩子的尊嚴只為了一個人而維持,那就是她心中所愛的人,張方遠偏偏不識相,在你面前……”
凌雲聽聽不像話,連忙擺手道:
“好了!不要説了!”
雷始平笑道:
“那你承認我的看法正確了?”
凌雲搖頭道:
“我不承認,更不相信。”
陰海棠始終默默地站在旁邊,這時忽然插口道:
“幫主!夫人!請恕屬下插嘴,夫人所顧慮的一切絕對正確,因為我們都是女人,唯有女人才能瞭解女人,記得司空慕容易裝化名為甄隱時,大家第一次在書院中見面,她對屬下即十分不滿,差一點就用劍殺了我,其實她明知屬下與幫主不可能有什麼暖昧之事,仍忍不住有那種表現,這就是女人一種微妙的心理,無法以常理去衡量它。”
雷始平一笑道:
“這可不是我一個人這樣説吧?”
凌雲怔了一怔才道:
“荒唐!這簡直豈有此理。”
“女人一牽入感情的漩渦,立即就變得豈有此理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分出一點感情給她。”
凌雲怫然道:
“為什麼?”
雷始平道:“使她感到生命並非絕望,讓她的心靈得到一點慰藉,感情有一點正常的寄託,不致鬱積成恨,轉而做出一些莫明其妙的糊塗事來。”
凌雲臉色微沉道:
“始平,這句話出自你的口中,簡直使我無法相信……”
雷始平一嘆道:
“我心中何嘗願意,不過我為了大局着想,司空慕容的劍法無人能敵,是不得不犧牲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