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青衣謀士已經失去了一直以來保持的沉穩練達氣度,倉促趕來,失聲大呼,完全忘記了上下尊卑之分。直到此刻,他才留意到白墨宸臉上反常的表情,不由得震了一下。
白帥……白帥的眼裏有淚光?這是怎麼回事?
然而白墨宸看到他後卻迅速定了定神,只是淡淡道:“我就知道你消息靈通,居然來得比黎縝還快一步。”頓了頓,他沉聲回答着心腹幕僚:“是的,是我派北戰將虎符交還給了女帝,上疏辭去天下兵馬大元帥之位。”
什麼?一語出,在場的所有人都震了一震,説不出話來——連一邊的清歡都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嘴唇抽動了幾下,想問什麼卻沒有説出口。
他説什麼?他交出了虎符?辭去元帥之職?
“白帥!”穆星北臉色刷地蒼白,雙膝一軟,不由得長跪於地,顫聲,“你真的這麼做了?”
“是。”白墨宸冷然回答,斜眼看着這個青衣謀士,淡淡,“出乎你的意料,是麼?——穆星北,你雖然謀略驚人,卻也不要自信到以為我永遠都會按照你所期待的路一直走下去!”
“……”穆星北啞然無話,看着白帥沉默了半晌,忽然發出了一聲低呼,幾乎以頭搶地,“白帥,女帝已經答應了……已經答應了的啊!她已經答應要封您為攝政王,交出天下的權柄了!從此後你就是這個雲荒至高無上的主宰,就是這天下的霸主!”
天下霸主!這個露骨的稱呼令一邊的清歡吃了一驚,然而白墨宸卻不為所動,只是垂下眼睛看着那個青瓷的骨灰罈,淡淡:“是麼?那她開出來的條件又是什麼?是讓我不干涉她和慕容逸的姦情,保證慕容氏的安全?”
“是的。”穆星北抬起頭,道,“女帝所求不多。”
“所求不多?”白墨宸冷冷笑了一笑,眼裏忽然露出了一道鋒鋭的譏刺,“她要我一輩子戴着綠帽子當皇帝,認她的姦夫為重臣,視她的孩子為己出,還算是所求不多?!”
顯然沒想到白墨宸忽然説出了這種話,穆星北倒是怔住了。停了許久,他才低聲嘆息:“我以為……白帥從不在意悦意女帝的不忠。”
“不在意?哪個男人會真的不在意自己的老婆紅杏出牆?”白墨宸淡淡,“當皇帝又怎樣?難道你讓我忍受羞辱,忍氣吞聲地當一個這樣的綠帽子皇帝?這樣的日子我已經過了十年,再也不想繼續下去。”
“説得好!”忽然間有人擊節,卻是清歡。
白墨宸轉過頭,對着他微微頷首——片刻之前還幾乎以命相搏的兩個男人,這一刻忽然又建立起了某種説不清的深刻了解。
“説到底這些都是小節啊!可白帥您是成大事的人!您不是一樣可以納妾納妃麼?不是可以一樣有自己的皇子皇女麼?將來……將來即便是您真的無法忍受,等坐穩了這個天下,今日的契約也不過是一紙空文!”穆星北抬起頭,眼神灼熱,語氣極具鼓動,“如今我們離權柄只有一步之遙,您卻不伸手去拿麼?都到了這一步了,為何您竟然要在此刻退縮?”
“是啊……權柄在握,俯瞰天下。在我還是一個北陸窮孩子的時候,腦子裏就有這樣的幻想。”白墨宸卻毫不為之所動,淡淡回答,“只可惜,就在差那麼一點距離的時候,我忽然就覺得厭倦了。”
“厭倦?”穆星北愕然。
“在你的計劃裏,我是否應該在白帝駕崩後,以女帝夫君的身份臨朝攝政?然後在這兩年裏,外滅冰夷,內掌政局,成為雲荒真正意義上的皇帝,結束六王輪政的局面,永鎮天下——對不對?”白墨宸看着心腹幕僚,眼神如刀,“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畢竟是個人,我的忍受也是有限度的。”
穆星北愣了一下,抬起頭,大聲:“可是,您即將成為開創一個時代的偉大帝君!這個大地都將匍匐在您的腳下,所有權力都將緊握在你的手中,就如九百年前的光華皇帝一樣!——為了這些,難道還不能暫時忍受下麼?”
白墨宸默默地搖頭,手指輕撫過青瓷的骨灰罈,觸感冰冷。
“你錯了,我並不想成為光華皇帝那樣的人……”他喃喃,抬起頭看着遠處高聳入雲的伽藍白塔,語氣蕭瑟,“一個人在白塔頂上孤獨終老……這是多麼可怕的結局。我不想這樣。”
穆星北的目光落在了他手裏的青瓷罈子上,猛然明白過來了,失聲:“是為了殷夜來麼?”
“是為了她,但又不止是為了她。”白墨宸低聲,看着掌心冰冷的罈子,“這些年我一直在拼命的往前奔跑,想要得到更多,攀得更高,被你們和自己的野心推動着,簡直連停下來想一想的時間都沒有——直到夜來死了,這幾天我才破例地停下來好好地想了一想。”
“我這一生,到底追求的是什麼呢?人活着的時候固然可以風光一時,但到頭來能擁有的又能有多少?”他看着夕陽下漸漸起了薄暮的墓地,霍然轉身,盯着穆星北,“是的!我是可以當攝政王,可以成為天下霸主——但是,代價呢?你説這些不過是小節,可是,對不起,我卻不是那種願意用生命和尊嚴來換取權欲滿足的人!”
穆星北一時間被他的氣勢壓住,居然不敢回答。
“説得好!”清歡卻在一邊再次擊節,“老子現在開始佩服你了!”
眼見還是説服不了白帥,穆星北停頓了一下,終於找到了另一個不容拒絕的理由:“可是,西海戰局怎麼辦?只差一步了!……滅除冰夷,剷平滄流帝國,讓雲荒從此再不受外來的威脅——這不是白帥的夢想麼?”
聽到這句話,白墨宸的臉色終於微微地變了一變。
西海的戰局,的確已然只差一步。距離權柄的那一步,他可以不邁出——可是,距離無上榮耀、名垂史冊的戰功只有一步之遙,這個轉身,他能做到麼?
無論如何,他畢竟是個軍人。戰爭、軍功、名垂史冊、光耀千古,這些依舊是深埋在他血液裏的東西,哪怕只是一想就能令任何一個男人熱血沸騰。
“現在戰局正是關鍵時刻。白帥若是一走,西海多年的血戰便功敗垂成,冰夷説不定就要長驅直入!”眼見白墨宸的臉色終於有了變化,穆星北趁勢繼續勸諫,“您可以不要權柄,可以不要王位,卻怎能置天下蒼生於不顧?”
白墨宸的眉梢微微一挑,眼神掠過一絲光。
然而,就當穆星北以為他的遊説可以成功的時候,白墨宸卻搖了搖頭,緩緩道:“西海戰局以及軍中的人事變動,我心裏已經有了大致的佈局——我今晚將召集驍騎軍所有校尉以上的軍官做好安排,不必多慮。至於你……”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幕僚,語氣也柔和了一些:“穆先生,我知道你這些年一直盡心竭力輔佐我,希望我能成就一番功業——只可惜路長多歧,所取不同,我們畢竟不能繼續同行,如今我要走了,先生還是另尋明主吧。”
他説得温和,穆星北身子卻猛然一晃,幾乎跌倒在地上。
“不……不。”他喃喃,抬起頭看着白墨宸,眼神里透出一種可怕的亮光,忽然提高了聲音,“我一生的主公就只有您一個!連天官都説了,您註定了會是這個天下的霸主!這是天命所歸啊!——天給你的,你不能不接!”
“天官?”白墨宸怔了一下——是那個被割了舌頭的瘋子麼?
那一夜,在準備火燒鎮國公府的時候他見到過那個瘋子,但很快又失去了蹤跡。難道是被穆星北給藏起來了?
“是的,天官蒼華!”彷彿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穆星北幾乎不顧一切地叫喊起來,舉起雙手跪在他面前,“白帥,天官認出了您!——‘九百年後,世當有王者興’,他説,您就是預言裏的那個王!您就是繼光華皇帝之後中興雲荒的人!”
他的語氣狂熱熾烈,令旁邊的人都為之動容。
白墨宸微微蹙眉:“天官不是已經被割了舌頭麼?怎麼還能説這些?”
“正是!”忽然間,一個聲音冷冷響起,“假借天官之名在這裏蠱惑人心,試圖誘惑主上欺君叛亂——穆星北,以朕看來,需要被割掉舌頭的倒是你!左右,給我把他拿下!”
在場的幾個人一驚,一起抬頭。
天色已經暗淡了,墓園門外,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一隊華麗的儀仗,宮燈照耀得如同白晝。大內總管黎縝率人守在門口,一個華服高冠的貴族女子下了車,穿過墓園,無聲無息地走過來,頭上的帝冕發出耀眼的金光,玉勝叮噹作響。
——來的,居然是空桑的女帝悦意!
隨着她的命令,一隊衞士急衝而來,將跪在地上的穆星北按住。所有人都吃驚地看着這一幕,然而只有白墨宸卻並無太多的意外。
他往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攔住了那些帝都衞軍,冷然轉頭:“悦意,穆先生即便説得再忤逆,如今畢竟還是我的幕僚——你來這裏,難道是為了給我一個下馬威麼?”
“……”女帝看着自己的丈夫,咬了咬嘴角。
“女帝從帝都趕來,是有急事與白帥有相商。”後面的黎縝連忙上來打圓場,悦意看了一眼穆星北,勉強道:“算了,先放了他。”
“你來得似乎有點晚,”白墨宸看着自己的妻子,淡淡道,“連我的幕僚都比你早到了半個時辰——你是做帝君的人,在如此大的事情上反應怎能如此之慢?”
他説得不客氣,然而悦意卻並沒有絲毫不悦:“我畢竟是第一次當皇帝,很多事還不熟練。何況猝然收到你那封信後,我的確是太吃驚了,簡直不敢相信那是你説的話——直到召來黎縝問過後,才確信那的確是你寫來的。”
她看着他手裏的青瓷骨灰罈,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這就是她麼?”悦意輕聲,語氣複雜,“是因為她的死麼?”
白墨宸下意識地動了一下,將那個青瓷罈子收在了臂彎裏。
“不用擔心,反正現在誰也不能把她怎麼樣了……”悦意嘴角浮出了苦澀的笑意,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你信裏説的,都是真的麼?你真的能做得到?”
“當然。”白墨宸聲音低沉,“否則我怎麼會把虎符還給了你?”
“可是,你只還給了我一半。”悦意從帝袍裏抬起手,掌心握着半個沉甸甸的青銅錯金虎符——那是整個空桑兵權的象徵。
“三軍之符,右於帝君,左於白帥。”
這一枚虎符是十年前白帝白燁所鑄。在鑄成後沿着脊背剖為兩半,右半存於帝君之手,左半發給統兵將帥。只有將帝君手裏的右半虎符和統帥手中的左半虎符相合,兩半勘合驗真,才能調動天下兵馬。
白墨宸淡淡地回答:“你現在已經收回了帝君所應掌控的那一半虎符,這也是我所表達的誠意——至於另一半,等我平安離開這裏後自然會還給你。”
“那好,”悦意鬆了一口氣,抬頭看着他,一字一句:“既然你有這個誠意,那麼,你所要求的一切,我也必然做到。”
白墨宸唇角終於浮起了一絲笑意,點了點頭:“我等着。”
“詔書明天就會下達。”悦意輕聲,眼神嚴肅,“既然你做了如此重大的讓步,那麼,我也定然如你所願還你自由——哪怕揹負天下人恥笑也無所謂。”
“是還彼此自由,”白墨宸嘆了口氣,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命運弄人,悦意,我們已經被相互羈絆得太久了……我和夜來已然是無可挽回,但至少你和慕容逸還來得及。”
女帝站在那裏,眼眶忽然間紅了一下。
“不要哭!”白墨宸立刻低叱,看着妻子的眼睛,“如今你已經是帝君,昔年那些哭哭啼啼的小兒女情狀也應該收斂了。如果在臣屬面前如此失態,容易被人看輕——我走之後,諸位藩王估計會蠢蠢欲動,你更需要樹立自己威望才是。”
他這一番話説得誠懇平和,竟似在教育一個晚輩。
悦意咬住了嘴唇,看着他,半晌忽然道:“墨宸,是我對不起你……那麼多年來,我一直不曾讓彼此有機會去了解對方。”
那一刻,這個一生為愛痴狂的貴族女子眼裏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歉疚,對着自己的丈夫合起了手掌,祈求原諒和寬恕——是的,他們做了半輩子有名無實的夫妻,彼此仇視憎恨,老死不相往來。直到這一刻,才達成了某一種微妙的諒解。
“造化弄人而已。沒有緣分的人就算被捆綁在一起一生,之間也不會有任何的交集。”白墨宸只是淡淡的回答,“虎符已經交還給你,我今晚將召集人馬安排走後的一些事宜。你放心,我不會給你留下棘手的難題——還有一些事,我想冒昧地提醒你一下,不知女帝還會不會聽?”
“請説。”悦意點了點頭,往前走了一步,側耳細聽。
“黎縝心機深沉,手段高超,可當大任。有他在你身邊,我也放心許多。此外,我會囑託駿音好好鎮守兩京,免除你後顧之憂。”白墨宸在她耳邊低聲叮囑,“至於西海戰局,則在我離開的時候已經託付給了玄珉,我走後你可以升他為主帥——如今我們對冰夷已有壓倒性的優勢,就算我不在也定然能取得勝利……只是可能要多花一些時間。”
他嘆了口氣,還是有些放不下:“不知道兩年內玄珉能拿下滄流帝國麼?——如果兩年還無法滅掉滄流,那麼等下一任的玄王登基,先前的努力就又要全部付諸流水了。”
悦意看到他臉上有不捨之情,不由心裏暗自警惕。
是的,眼前這個男人一生都過着叱吒疆場、手握重兵的生活,難道現在真的能放下這一切,從此迴歸北陸做一個隱姓埋名的農夫?他心裏對權欲、名利的渴求,難道真的能因為一個女人的死而被徹底撲滅,冷如死灰?
“不如你留下來,將西海戰局結束再走,如何?”她有些試探地問,“你依舊做這天下兵馬大元帥,我依舊做我的皇帝,等天下大定了再謀定退路,可否?”
“不。”白墨宸卻猛地搖頭,退開了一步。
“這是一個漩渦,我若再踏入一步,定然無法離開。”他看着那枚虎符,似是看着某種毒藥,喃喃,“我要回到我的故鄉去,就這樣安安靜靜的過完下半生——在這之前,我想要你履行你的諾言。”
悦意聽到他堅定的拒絕,唇角才展露出了一絲釋然的笑意,點頭:“詔書明天就發。放心,我如今是帝君了,一言九鼎,在你回鄉之前,定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那就好。”白墨宸輕輕吐了口氣,“這樣,我對家人總算也有個交代。”
“交代?”她看着眼前這個男人,終於忍不住問:“這區區一個交代難道如此重要,值得你用天下來換取?”
“是。或許你不會理解,但這對我而言非常重要。否則我將畢生無法安心,”説到這裏,白墨宸看了看天色,蹙眉,“時間已經不早,很快驍騎軍的各位將領都要到這裏來聚會,女帝不方便久留。”
悦意沒有多説,只是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默然頷首:“那麼,再見了。”
“不必説再見。”白墨宸淡淡,“我們永生都不會再見。”
“呵……是啊。”悦意笑了一聲,眼神里掠過複雜的表情,點了點頭。她沒有再説什麼,只是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以及他手裏那個小小的青瓷罈子,發出了幾乎不可聞的嘆息,轉身離開。
是的,這就是天意。
他們彼此有着屬於各自的緣分,卻偏生被硬生生湊在了一起,捆綁半生,相互折磨,痛苦不堪。到如今,她幾乎已經屈服於命運,不再掙扎不求脱離,願意接受這既成事實的一切,只求能保全所愛男人的性命——然而沒有想到,最後首先要離開的,卻居然是他。
他居然比自己更加有勇氣,不顧一切地掙脱了這個牢籠,也解放了她。
那一刻,夜風吹拂過墓園,温柔地撫着女帝的臉,帝冕上的玉勝叮噹飄搖。她忍不住地想:這個名為白墨宸的男人,她的丈夫,其實終其一生她都從未真正的認識過他。而在她對他開始有所瞭解的時候,也到了他們畢生緣盡的時候。
這就是命運,永隔一方。
當女帝離開墓園,隨駕的人紛紛離開後,空蕩蕩的佛堂裏只剩下了兩個男人。負傷的清歡一直躺在地上旁聽他們的對話,卻是聽得滿頭霧水,此刻女帝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開口詢問:“怎麼回事?剛才你們倆説的都是啥?”
“沒什麼。”白墨宸垂下眼睛,看着懷裏的青瓷罈子。
“什麼叫做沒什麼!”清歡卻有些煩躁,只覺得一股氣從腔子裏重新騰起,“你是不是和那個女人又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他孃的!我妹子剛死,你居然就……”
白墨宸打斷了他:“悦意今天來,是告訴我她將在明天下的詔書上按照十二律之一的《户婚律》,宣佈我們之間‘義絕則離’‘永不復夫妻之名’。”
“什麼律?什麼抉擇離?”清歡聽得莫名其妙。
白墨宸嘆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解釋給他聽:“就是説,悦意她將以詔書的方式對外宣佈解除我們之間的夫妻關係,並昭告天下。”
他説得平靜,清歡卻不由得愣住了。
“這……這不就是休妻麼?”半晌,他才不敢相信的開口,喃喃,“他孃的,問題是你老婆是空桑女帝!誰敢休掉皇帝啊?……你不是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開玩笑。”白墨宸低下頭輕撫手裏的青瓷罈子,眼神變得黯淡,“這是我交出虎符作為條件和她換來的,她也答應了。從此後她既可以收回兵權,又能名正言順和慕容逸在一起,也算是一舉兩得。”
“……”清歡一震,沉默着説不出話。許久許久,才喃喃:“人都已經死了,在這個時候做這些,還有個屁用!”
“對死者,當然是已經沒用了,但生者不過是求一個心安。”白墨宸嘆了口氣“就是因為夜來活着的時候我沒有做到的事情太多,所以才要給她一個交代——否則,你讓我怎麼面對安大娘和那一對孩子?”
他回過身,指着那一片荒蕪空曠的墓地:“其實我很羨慕這片墓地裏長眠的那些普通人……他們生平籍籍無名,沉默着活着,沉默着死去,如同螻蟻,三代之後,不會有人記住他們的名字——但當他們死去後,卻可以把墓穴空着一半,碑文上用黑字刻着伴侶的名字,等待着另一方百年後同穴合葬,再把名字塗成硃紅。”
他喃喃地説着一些瑣碎的話題,語氣卻是悲涼的:“我很羨慕。”
“在她活着的時候,我們終其一生都生活在陰影裏,不曾見過日光。那麼,至少在我死的那一顆,我可以把她的名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不需要避忌任何人,堂堂正正。”
空桑元帥抬起了頭,看着暮色漸起的天空,眼神空無而遼遠。
“我不願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空桑王位或者豐碑上,成為一個冰冷的記號。”
“你,明白我麼?”
當琉璃從墓園回到秋水苑行館的時候,日頭已經高高升起,路上車水馬龍,那一層淡淡的霜痕早已無影無蹤。葉城又恢復到了一貫的熱鬧喧囂氣氛中——只是這裏忙碌着賺錢的人們沒有誰去關心葉城原來的主人如今去了何處,而這個雲荒的命運,又將走向何處?
“又出去了麼?”廣漠王在門口等待着,看到女兒歸來也沒有多説什麼,只是指了指已經整裝待發的族人,“該走了。”
“什麼?今天就該走了?”琉璃有點意外。
廣漠王點頭:“是的,昨夜我已經連夜把事情都安排好了。算了算剩下的時間,也已經很緊張,我們必須抓緊時間上路,否則説不定月蝕之前無法趕回,那就要出大事了。”
“好吧……”琉璃無奈地點了點頭,這一次沒有再鬧,“我去收拾下。”
“對了,”她剛轉過身,忽然聽到父親在身後叫了她一聲,有些遲疑地道:“今天一大早,有人來找你,還在這裏等了你半天。”
“誰?”她愕然,這個雲荒她沒啥熟人,怎麼會有人找她?
廣漠王沒有説話,只是從懷裏拿出一個袋子,道:“這是那個人留給你的。”
“那個人?”那個袋子晶瑩柔順,是用上好的鮫絲編的,琉璃拿在手裏一掂量,一看就知道是個好東西,忍不住的雀躍道,“今天我是撞了什麼好運啦?接二連三的有人給我送東西來!”
然而才打開往裏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就變了,失聲:“他呢?!”
“已經走了。”廣漠王嘆了口氣,“我怎麼也留不住他。”
“他……他去哪裏了?”琉璃飛快地朝着門口衝出去,然而看了一眼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羣,忽然又停住了。她攀着門框站在那裏,低着頭看着掌心那個鮫綃織成的袋子——裏面是一朵奇特的白花,晶瑩剔透,觸手冰冷,如同一朵玲瓏的雪花。
那是海誓花,只生長在北海寒冷的冰晶之上,百年不敗。
難道是那個叫做溯光的鮫人來過,留下了這個?一場相識,他畢竟沒有就這樣走掉,還記得來和自己告個別……可是,他畢竟還是沒有等到自己回來,就這樣消失在人海里,宛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無蹤影。
琉璃握着那一朵晶瑩的海誓花,怔怔地看着門外的人羣。
葉城裏有成千上萬的人,川流不息。那裏面,哪一個是他呢?他是從海上來的,自然還是要回去。此刻他已經融入了茫茫人海,是再也看不到了。
她的父親以為她還會像以前那樣不顧一切地追出去,然而,琉璃只是倚着門口,怔怔地望了外面的世界片刻,嘆了口氣,將那朵海誓花珍而重之地戴在了耳後——那是他留給她的最後紀念了。
以後,在遠離大地的萬丈高空,在遠離人世的寂寞裏,她只能憑藉着這些微的細節回憶起在雲荒遇到的人,遇到的事,藉此度過漫漫看不到頭的餘生。
“我回房去收拾下東西。”琉璃轉過頭有些悶悶地説了一聲,便往裏面走去。
“阿九!你沒事吧?”廣漠王反而有些不放心,一把拉住了女兒,“要不我們過幾天再走,我派人出去替你找找那個鮫人?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和他説?”
琉璃搖頭,輕聲嘀咕:“算了,找到又如何呢?——他還是要回到大海,我還是要回到密林。何必多浪費時間精力?姑姑肯定在等着我回去。”
“……”廣漠王看着女兒忽然變得看不透的眼神,不知道説什麼才好。
“真的,我沒事!”琉璃抬頭一笑:“稍微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她很快恢復了平日的摸樣,一蹦一跳地朝着行宮後院走去,和在裏面忙碌的珠瑪撞了個滿懷。“九公主,大清早的你跑去哪裏了?我們都擔心死了!”珠瑪一眼看到她,喜出望外地道,説到一半卻忽然啊了一聲,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天啊!”
“怎麼了?”琉璃愕然。
“你……你的耳朵上……”珠瑪吃驚地壓低了聲音,“是闢水珠?”
“哦?這個啊……是慕容送我的。”琉璃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一顆冰冷晶瑩的珠子搖晃在髮間,她笑了一笑,不以為意,“很不錯吧?”
“天啊……九公主!你、你難道偷偷的去見鎮國公了?”珠瑪嚇得不輕,跟在後面連聲道,“現在這個時候,你還敢和慕容家的人有來往?你難道答應了他的求婚?不會吧!——這可是會惹禍上身的呀!要是白帥他知道了……”
“哎,哎,沒事的,”琉璃漫不經心地搪塞,“反正我今天就要回南迦密林去啦!”
她走入自己的房間,發現東西都被珠瑪率領侍女整理得差不多了。她拿出懷裏的龍血珠放進了箱子,然後又打開另一個箱子,裏面卻是滿滿的一箱子瑤草,旁邊還有許多大塊未經雕琢的流光玉、以及一些雲荒特產的草藥和玉石。
——這些東西,都是姑姑曾經列出過清單讓她在回來時一併要帶回去的,果然“父親”準備得萬無一失。看來,他這些年來可是日思夜想盼着要回到叢林裏去啊。
可是,這些東西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琉璃呆呆地看着,心裏有些忐忑不安。忽然,聽到身後有細微的啜泣聲,轉過頭看去卻是珠瑪抱着一堆她日常穿的衣服和器具,站在那裏眼眶發紅。
“九公主,你……你還會回來麼?”看到她轉過頭來,一貫嚴厲的老嬤嬤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喃喃,“王讓我帶着長公主和其他人先回銅宮,他和你直接去南迦密林。可是……他沒説你什麼時候回來——你不會就留在那兒不回來了吧?”
“這個呀……”琉璃剛要説什麼,外面只聽到撲簌簌的聲音,頭頂一暗,有巨大的東西從天而降,卻是一朱一黑兩隻比翼鳥——那對比翼鳥落在了馬車附近,眼睛卻盯着這個少女,探出巨大喙子,輕輕啄了啄房頂。
“知道了知道了,馬上就好!”琉璃有些無奈,然後回過頭擁抱了一下珠瑪,坦率地搖了搖頭,在她耳邊輕聲道:“珠瑪,我是不會再回來的了!不過,我父王他會回來。而且,會帶回若……不,我母親。”
琉璃笑了一笑,對着陪伴了自己四年的女管家道,“把我忘了吧,珠瑪!”
她打開了門,對着外面的比翼鳥吹了一聲口哨,巨大的黑鳥和朱鳥雙雙落到了庭院裏,彷彿通人性似地伸長脖子探進頭來,尖尖的喙子一勾,將打包好的行囊啄上了背部,撲扇了幾下翅膀,凝望着琉璃,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咕嚕聲。
“看,阿朱阿黑都在催我了呢。”琉璃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
——白晝裏,並不見月亮的影子。然而她卻清楚地知道那一點暗色正在緩緩地逼近,一點一點地、在不久後的某一刻定然和明月重疊。
在那之前,她一定要返回南迦密林中去!
“走吧!”廣漠王的聲音在庭院裏響起,走下庭院來,雙手抱着一塊巨大的玉石——那是一塊流光川出產的流光水玉,足足有一個成人般高,在日光下折射出潤澤瑩透的光芒來,彷彿是一團燦爛的雲霞。
“哇!”琉璃忍不住失聲驚呼了起來。
——她在雲荒停留了四年多,走遍大陸各方,也去過流光川下的採玉場,自然知道隨着開採量的增加,近二十年來流光川逐漸枯竭,已經不再出產大塊的水玉。哪怕組織了上萬名採玉工冒着開春刺骨的雪水下河踩踏打撈,最多也只能撈上來寸許見方的料子。如此巨大的上等玉料簡直是傳説中的東西,只怕連伽藍帝都的皇家府庫中也沒有。
“好厲害啊……”見多識廣的她也不禁讚歎,“哪裏來的?”
“不是新開採的料子,”廣漠王笑了笑,吃力地將玉石放在了車上,“兩百年前,流光川上挖出來過一塊一丈見方的玉石,成色非常好,可惜有裂痕貫穿上下,最後打磨完,只能取出來這麼一塊完美的料子。一直存在銅宮最底層的寶庫裏。”
琉璃盯着那一塊玉石看了半天,手指輕輕在上面一碰,猛然縮了回來——是的,這不是一塊普通的玉!這一塊玉上凝聚着天地的靈秀,藴含着巨大的力量!
她抬起頭,霍地看了廣漠王一眼:“這……是姑姑讓你帶回去的麼?”
“這幾年我一直在尋找,終於被我找到了合適的‘器’,”廣漠王用厚厚的毛氈將流光玉層層裹起,放到了黑鳥的背上。這種玉石在冰冷的雪水裏浸泡了數萬年,甚至比同等體積的黃金更重,一放上去連黑鳥也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才把那麼大一塊玉穩穩地接住。
“器?”琉璃有些疑慮地看着這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石,“做什麼用?”
“我也不知道——阿九,該走了!”廣漠王最後一次催促女兒同行,翻身上了黑鳥,一聲呼嘯,撲啦啦一片巨大的烏雲騰空而起,轉瞬飛離。
琉璃輕輕嘆了一口氣,躍上了朱鳥的背部。
在比翼鳥飛向天宇的瞬間,她有些留戀地回過頭,凝望着腳底下迅速遠離的大地和城池,忽然間,有淚光從她明亮如星的眸子裏滑落。少女捂住了臉,從指縫裏偷偷回望着大地,淚水模糊了雙眼。
永別了,雲荒。
當月蝕來臨,當羽翼展開,我將掙脱一切束縛、展翅飛上九霄,完成這一族千百年來的宿命和夢想——從此後,碧海青天夜夜心。我將只能在萬丈高的天宇,永恆地回望這一片曾經給我帶來過無數驚喜、歡樂、憂傷和回憶的大地,卻再也不能返回。
當比翼鳥掠過葉城上空的時候,青水渡口上有一個旅人回過頭,似是無意看了一眼天空,眼神一變。他將手放在腰畔的一柄黑色長劍上,輕撫上面鑲嵌的那一顆明珠,低聲:“你看,是比翼鳥啊……紫煙。”
那一顆明珠在他掌心裏流轉出一道光華,温潤晶瑩。
“那個丫頭也離開了……”那個人看着天空,微微咳嗽着,“她要回故鄉了麼?”
從此後,天空海闊,再不相逢。
“客官,船就要開了!”船伕看着碼頭上最後一個客人,殷勤招呼着,希望船上能再多坐一個人。然而那個人搖了搖頭,並沒有要搭船的意思,眼神只是盯着高空久久不放。
船伕嘀咕了一聲,竹篙點了一點岸邊,將渡船撐了開去。
這個傢伙也真是奇怪,已經在這裏站了半天了,卻不搭船,不知道到底在搞什麼。看他臉色蒼白,不停咳嗽,顯然身體有點不適,居然不肯坐船,難道準備徒步上路麼?
當唯一的渡船離開後,碼頭轉瞬就空無一人,只有冬日的風瑟瑟地穿響在枯萎的蘆葦裏,顯得寂寥而冷清。那個人頭上的風帽在風裏落下,一頭水藍色的長髮在風裏飛舞,如同遠處的碧落海之水,美麗飄渺得不可方物。
比翼鳥巨大的雙翅平滑地掠過高空,投下的陰影迅速地移動,彷彿一片雲,掠過他的臉。那個人輕輕地對着天空點了點頭,似是在做無聲的告別。
是的……那個丫頭,終究是要走了。
那個瞬間,他想起了他們在狷之原上的第一次相見。那時候,他在篝火旁對着她訴説了深藏在心底裏的秘密——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這個眼神明亮的少女了。然而,他們卻隨即又在海皇祭上的重逢。她又一次救了他,並如影隨形地跟着他。
這是命運麼?他雖然消除了她的“記憶”,她卻依舊執着地追尋。
剛開始的時候,他以為她只不過是好奇罷了——她的苦苦追索,只不過是對一個陌生人和陌生世界的好奇,對那一段模糊不清記憶的好奇。然而,在帝都大火中,她站在神廟外看着他——那一刻,她的眼神完全不像一個孩子,而是藴藏了深刻的悲哀。
就在那個瞬間,彷彿醍醐灌頂,他忽然明白了。
是的,她在索求更多的東西。
這個看似孩子的少女心裏,其實深埋着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愫。在她看向他的時候,眼裏所傳遞的訊息是如此的複雜,彷彿有千言萬語——在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吃驚和恐懼,竟下意識地閃避開了視線,無法面對。
紫煙,我不能再見她了……
“嘩啦”一聲,水面碎裂,一道銀白色的光華躍出,停在了溯光的指尖。
那是一條銀色的魚,長不過三寸,嘴巴和尾部都是尖尖的,就像是一個小小的銀梭——而那條魚的雙鰭卻是異常的,薄薄一層膜,展開竟是一對絢麗無比的翅膀,折射着淡淡的銀紫色光芒。
——那是文鰩魚,海國鮫人馴養的寵物,極聰敏,會飛行,無論在淡水還是海水裏都可以生存,珍貴稀少,在雲荒大地上已經少有見到。
那條魚衝出水面,停在溯光的手上,尾巴有節奏地搖動着,嘴巴翕合。
魚是不會説話的,然而溯光卻彷彿聽懂了它帶回來的消息,微微點了點頭,低嘆:“那麼説來,這條水路是可以一直通到檀谷的了?那就好。你先回水裏去吧。”
他手指微微一動,那條文鰩魚撲地重新躍入青水,只留下一個小小的漣漪。
溯光站在葉城東門外的,最後回望了一眼身後繁華的城池,抬起頭,聽到了風從北方空寂之山吹來,風裏有羽翼的聲音。他仰起了臉,看着比翼鳥從天宇展翅飛過,眼神也漸漸變得淡漠而寧靜。
再見了,這個人世,以及那個叫做琉璃的小丫頭……就如飛鳥和魚永遠不能再度相遇,這次一別,在這一個輪迴裏,自己和雲荒大地的牽扯終於可以了斷。
接下來,他要離開葉城,繼續為了扼住命運之輪而奔波於天下。
在離開帝都後,他本來想先找到麒麟,然後押着對方一起去讓星主發落,然而卻並沒有發現麒麟的蹤跡——那一夜在神廟裏裝死騙過自己、趁機開溜之後,那個背棄命輪的同伴不知道用什麼方法離開了白塔,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不愧是老道的商人,當代的劍聖,求生的本領果然強。
他原本還想再找上一找,然而掌心卻越來越灼熱,似乎捧着一團火。命輪日夜透出奇特的金色光芒,轉動得越來越快,似乎在催促着他儘快動身。
“順着命輪的指向來找我。”
“儘快——否則,我不知道你還能不能……見到活着的我。”
星主最後的囑託在耳邊迴響,越來越微弱。在第五日的黎明,他不敢在葉城多做停留,立刻穿城而出,來到了青水之畔。
掌心的命輪在急速旋轉,發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東北方向。
溯光將闢天劍小心地系在了背上,緩步走向了滾滾的青水,將外袍一脱,裏面柔軟的黃金甲閃閃發光,猶如神祗。初冬的寒風刺骨,他卻毫無猶豫地一躍而入——水面上只起了一個小小的浪花,彷彿有無形的刀切開了無形的水,人便如游魚一樣在水底裏滑行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