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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青木塬

    一輪滿月靜靜映照着碧螺江。

    南部的碧螺江是青水最大的支流,發源自天闕山脈,水流潔淨寧靜,穿過了富饒的澤之國十二郡,從神木郡流入望海郡境內,最後在葉城注入鏡湖。

    冬季的夜晚是如此寒冷,朔風獵獵割面。不到子夜,江面上已經沒有一個人影,連漁舟都已經回船塢歇息,只有一輪冷月倒影在水面。

    只聽一聲水響,水面上那一輪月亮瞬地破裂了,居然有一個人從月下悄然浮出水面。潛游了上千裏的人在寂無人聲的夜裏浮出,月下的容顏蒼白而絕美,藍色的長髮在水面逶迤,彷彿一個幽靈。

    到了麼?那個人擦了一擦臉上的水珠,凝望着前方岸上。

    這一路從葉城逆流而上,沿着碧螺江穿過神木郡抵達這裏,然而到了這個地方,這條水路也已經到底了。接下來,估計還是要從陸路走。

    他看了看掌心的命輪,那個烙印在肌膚裏的轉輪還在晝夜不停地發出光芒,似乎在不停地催促着他前行——發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東方,灼熱。

    星主……是在傳達指令,讓自己去那裏麼?

    可是,那個方位,不就是傳説中的青木塬?他微微蹙眉,想着這個問題,嘩啦一聲從水中浮起,向着岸邊游去。他出水後身上滴水不沾,在冷月下熠熠生輝。那是龍鱗製成的黃金甲,猶如貼身的水靠。

    “啊?怪、怪物!”忽然間,岸上有人叫了一聲,引得他一驚。

    抬頭看去,蘆葦叢裏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往後便跑,快得如同兔子一樣。旅人微微蹙眉,轉眼看到岸邊被丟棄的是一個魚簍和一張網,魚簍裏還有幾條兩指寬一尺長的小魚,心下明白這不過是一個在寒夜裏釣魚的孩子,搖了搖頭,便熄了追上去的心。

    雲荒大陸承平數百年,東部的澤之國更是民間富庶,卻居然還有孩子要在這樣冷的夜裏守在江上打漁,想來這個山腳的村莊也並不富裕。

    旅人涉水走上岸來,想了想,俯身將手指在空空的漁網裏一放。

    彷彿聽到了某種不容抗拒的召喚,平靜的水面忽然起了一陣波動。隱隱約約地,水下有無數東西涌來,朝着溯光的手指所在聚集。那是一羣肥美的淡水鯽,呼啦啦一聲躍出水面,自動地躍入了網中!

    轉眼網裏已經有了十數尾鯽魚,旅人微微笑了一笑,將手指從水裏抽起,低聲説了一句:“去吧。”水面隨即平靜,其他雲集而來的魚轉瞬散開,重新沉入了水底。旅人輕輕撫摸了一下腰畔的劍柄,低聲:“這樣就好了——紫煙,是麼?”

    漆黑的劍柄上,那一粒紫色的明珠在月下悄然流轉出一道淡淡的光華

    旅人涉水上岸,從行囊裏抖出了一件黑色的葛布長衣,披上,翻過風帽兜住一頭深藍色的長髮,在月下踏上了一條寂靜的鄉間小道——那是一條通往森林方向的小路,寂無人聲,在月下閃出淡淡的白光。

    不遠處的村莊寂靜安詳,坐落在森林的邊緣。

    在村子的背後,便是鬱鬱葱葱看不到底的廣袤森林,在月光下籠罩着一層奇特的青色霧氣——青木塬是南迦密林的一部分,位於神木郡和博雅郡的交界處,本來應該是一片美麗而富饒的森林。然而,在最近一百多年的傳説裏,那卻是一片噩夢之地,有着種種奇特詭異的傳説,毫不遜色於前朝的九嶷附近的那片夢魘森林。

    旅人再度看了一眼掌心旋轉的命輪,確認了方向。

    看來,真的是要前往青木塬了……旅人抬起頭,順着那個方向看了看——黑暗裏,山巒起伏,密林遍佈,蒼莽不見盡頭。穿過眼前這個村寨,將會進入青木塬區域。而在遠山的背後,極遠的天際線上浮出隱約的巨大輪廓,那是東方盡頭的慕士塔格雪山,隔斷了雲荒大地和中州。

    這一次的行程,目的地不會就在那裏吧?

    那個神秘星主的居所,難道會在雪山之父那裏麼?

    “紫煙,這幾天日夜兼程,你也累了吧?”他嘆了口氣,對着空氣中某個不存在的人低語,温柔無限,“我們到前面村子裏去休息一晚,明天再趕路,好麼?——從明天開始,我們就要進入青木塬了。”

    沒有人回答他,指間只有明珠流過一縷温柔的光芒。

    寒夜的風在獵獵地吹着,一輪冷月映照着路上孤獨的旅人,流霜在空氣中飛舞,村舍還在遙遠的地方,連狗吠的聲音都聽聞不到,顯得荒涼而寂靜。

    ——沒有人發現,此刻,皎月的旁邊悄然出現了一個奇特的暗影,就如人眼睛裏的翳,悄悄地蒙上了明亮的瞳孔。

    —

    青水邊上的這個村莊名叫長山村,一共不過五六十户人家,以農耕漁獵為生,都是淳樸百姓。如今是寒冬臘月,各自早早的閉門熄燈,村裏早無人聲。

    遙遙地,只聽到村頭有狗吠了一聲,然後後院裏的狗也跟着叫。

    一個雙鬢花白的男人在窗前顫抖着手拿起最後一杯黃酒,仰頭喝了,怔怔地抬頭看了半空的冷月,眼角那一道刀疤分外的明顯。片刻,他拿起了一個殘破的壎,趁着酒意開始斷斷續續地吹奏,然而氣息不繼,只吹了幾句就停了。

    一封信擺在他的案頭。雪白的信箋上,凌厲的筆鋒充滿殺意。

    那是下午才收到的一封神秘來信,沒有落款,當這個從姑射郡首府月照來的信使翻山渡江來到出現在門口的時候,他分外的詫異——自己已經快要有十年不曾和村外的世界有任何聯繫了,又是誰會在這個時候忽然給自己來信?

    “不用了不用了,”當他拿過信,掏出幾個銅子想要酬謝信使的時候,對方笑着拒絕了,“寄信的那位爺很大方,足足給了我兩個銀毫呢!”

    “是麼?”他拿到信一看,卻變了臉色,一把拉住信使,“誰?寄信的是誰?”

    情急之下他用力稍大,信使發出了殺豬一樣的痛呼,説不出一句話來。左鄰右舍都跑出來圍觀,孩子也從後院喊着父親過來。他立刻知道自己失控,連忙放鬆了手臂,好言好語地問:“是哪位給我寄的信?”

    “鬼知道!”信使卻是憤憤地捂着胳膊,發現上面留下了深深的兩個淤青手指印,抽搐着憤然回答,“那個人是晚上把信放在驛站裏的!我看在兩個銀毫的份上給你送了過來,你這傢伙卻……”

    “對不住對不住,”他連忙賠笑臉,拿出一個銀毫塞給信使,“麻煩你再仔細想想?”

    信使看到了錢,哭臉便收斂了,捏着銀毫想了半日,只道:“他是趕着馬車路過的,都沒下車,根本看不到臉。那個人説話聲音很冷很飄,皮膚特別白,別的也沒什麼特別的……對了,他的馬車上好像有一口棺材!”

    “棺材?”他愕然,手不由自主地一抖。

    “是啊!”信使拍了一下大腿,“半夜打眼看到,可嚇了我一大跳。”

    信使走後,他一個下午都沒有説過一句話。鄰居里有好事的過來閒言打聽,被他擋了回去,緊緊將信捏在手裏不給人看到絲毫。直到兒子也被他打發出去後,他才小心翼翼地關上門,將那封信拿出來重新細細看了一遍。

    信上只有幾個字:風,安否?

    沒有抬頭,沒有落款,但是上面的字跡便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證明。一筆一劃,鋒芒畢露,彷彿一道道長戈利劍,似要刺破紙面直跳出來,令他血流加速無法呼吸。

    十年了……被捲入那次殘酷的宮廷內亂之後,昔年震動天下的北越組織早已殘破零落,再無倖存。蝸居這個窮鄉僻壤那麼久,就當他幾乎以為自己將要平靜地老死在這個村莊時,一張輕飄飄的紙,將他的餘生從此打破。

    他知道那個人是誰——是的,那個昔年叱吒天下的北越雪主,居然還活着!

    怎麼可能?當初,明明一個人都不曾活下來啊!男人撫摸着自己傷痕累累的骨骼,只覺得心跳得非常快。十年前最後那一場搏殺歷歷在目。

    他們立下了汗馬功勞,幫助二皇子白燁登上皇位,卻在慶功宴上被下了毒。所有的同伴們幾乎死傷殆盡,血流成河,屍骨成山——當白帥手下十二鐵衣衞的那一刀斬下來時,他往後習慣性地一閃,然而後腰上卻受了重重一擊。

    “躺下!”一個聲音低喝。

    那是白墨宸的聲音。他驀地醒悟,立刻往後一躺,倒在了血泊之中。是的……他怎麼能反抗呢?此刻,他應該第一個躺下才是——因為那注入同伴酒杯的毒酒,是他親手倒的。

    他倒在了地上,看着屍體一具具堆疊起來。一個接着一個的同伴倒下,被亂刀分屍。北越雪譜上的人,原本個個都是獨擋一方的高手,然而此刻卻被毒藥侵蝕,身手也變得滯重緩慢,被白墨宸的手下一個個誅殺。

    好多的血啊……就像是永遠也流不盡似的。

    他沉默地看着這一切,只覺得後腰疼痛無比。然而,直到組織里和他最熟悉的克清也倒下,在他身邊呻吟的時候,想起昔年曾經並肩出生入死的兄弟就在身邊死去,他一時間再也忍不住心頭洶湧的熱血,便想要站起身來。

    然而就在那一瞬,一把刀揮了下來,克清的人頭飛到了他的懷裏!

    “你若敢站起來,便是與我為敵!”握刀的男人一腳踩在了他的胸口,眼神冷酷威嚴,“你什麼也不用做,只要給我躺下裝死!否則便別怪我沒有遵守承諾。”

    承諾……他猛然一顫,彷彿忽然間身體裏沒了力氣,頹然倒下。

    身邊的殺戮還在繼續,慘叫,呻吟,骨肉分離的聲音聲聲入耳。他緊閉眼睛,不讓自己去看,去想——然而這種可怕的聲音卻在耳畔持續了很久,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直到現在,他每一夜一閉上眼睛,便彷彿回到了那個屠殺的現場。

    那一夜過後,曾經名動天下的北越就徹底消失了。

    所有人都死了,唯有他,被放回了故鄉——白帥果然還是信守諾言的,居然真的在所有人都被滅口之後,獨獨放走了他一個人。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畢竟回到了故鄉。

    那之前,他曾經對雪主提出想金盆洗手退隱江湖,然而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狠狠批駁。因為在北越這個極其神秘的組織里,人和人只要一旦加入便永生無法退出,唯一的出路,便是成為一個絕頂的殺手,永遠的殺下去。

    然而,他早已厭倦了。

    彷彿是看出了這種暗藏的厭倦,空桑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元帥某一天居然找到了他,提出了一個交易——為了自由,為了故鄉,為了擺脱這永無止盡的殺戮,他終於決定出賣了所有人!

    如今,已經苟延殘喘那麼多年了。昔日已經遠去,故人已成白骨,寶刀塵封,早已生滿了鏽,當他自己也幾乎成為白骨的時候,雪主卻忽然間重現世間,給自己來信。他,是已經洞察了自己昔年的背叛麼?

    可是,他又怎能知道自己如今已經成了這個樣子……

    雙鬢花白的男人反覆地看着那只有一行字的信,眼神變幻。許久,他抬起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青木塬,咳嗽着,冷冷的神色流露出一絲感傷。馨,原本我以為能在這裏陪伴你終老,誰知道還是身不由己,握過刀劍的人,終究要死在刀劍之上。

    可是無論如何,在離開之前,我一定要見上你一面。

    外面遠遠地傳來狗吠聲,後院自家的狗也跟着叫了起來。男人彷彿甦醒一樣醉醺醺地站起身,走到窗下收了一排風乾的魚,朝着外面的路上看了看,最低嘀咕着罵了一句:“小兔崽子……死哪裏去野了,那麼晚還不回來!”

    他走路的姿態有些怪異,緩慢而滯重,四肢似是非常不協調,連取下魚乾這種簡單的動作都做得吃力無比。好容易取下了三個,啪的一聲,杆子滑落,剩下那些穿在上面的魚統統地掉到了地面。

    男人嘴裏喃喃罵着,吃力地彎腰去撿。然而努力了幾次,卻怎麼也彎不下腰,手指在離開地面一尺的地方夠來夠去,就是無法撿起。

    “他孃的,”男人含糊地罵。

    就在這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劃破了寂靜,院子柴門被嘩啦一聲推開,穿着補丁單薄衣褲的孩子穿過籬笆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他,全身顫慄,幾乎把酒醉的男人撞了個踉蹌,失聲喊:“爹……爹!”

    “幹什麼?”男人卻暴躁起來,一個窩心腳就把兒子踢了出去,“兔崽子,半夜三更的才回來,鬼哭狼嚎的,又想討打麼?”

    那個驚慌的孩子本想跑回家裏對父親説什麼,然而還沒開口,父親的拳頭卻接二連三地落了下來,。他連忙躲在一邊,抬起雙臂死死地護住頭,咬着嘴角忍受,一聲也不敢吭,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虐待。

    直到父親停下來喘氣,縮在地上的孩子才怯怯地開口:“爹,剛才……我在水邊釣魚,結果……結果看到水裏出來了一個怪物!一個滿身是金鱗的怪物!”

    “怪物?活見鬼了吧你?”男人嗤之以鼻,吐着酒氣,把兒子往外一推,“小兔崽子……漁網呢?哪裏去了?”

    “啊?”孩子一震,露出驚慌的表情。

    “快去拿回來!要是弄丟了的話看老子怎麼揍你!”男人醉醺醺地握着拳頭往前走了一步,嚇得孩子一個哆嗦,往後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然而又帶着哭腔道:“爹……水裏,水裏真的有怪物!我不敢去……”

    “不去?不去老子打死你!”男人厲聲,揮拳把孩子打了個趔趄,“我祁連鉞的兒子……怎麼、怎麼會是這種哭哭啼啼的孬種!”

    那一拳打得狠,孩子不敢再停留,終於哆哆嗦嗦地推開門,重新朝着水邊跑了過去。

    “沒用的小兔崽子!”男人嘟囔着,重新俯身去撿起那些掉在地上的魚乾,然而受過傷的腰怎麼也彎不下去,他一連嘗試了幾次,漸漸連氣息都喘得粗了起來,全身打擺子似地搖來搖去,卻還是抓不到地上的魚乾。

    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悄無聲息地替他撿起了那些魚乾。

    “誰?”男人失聲,驟然抬起頭來。

    月光很亮,穿過了窗欞照進來。眼前站着一個風塵僕僕的旅人,穿着黑色的長衣,風帽兜住了頭髮,只露出深陷在陰影裏的蒼白麪頰和湛碧色的眼睛。那個人站在門外,彎下腰,替他撿起了魚乾,拿在手上,沉默着遞給了他,沒有説一句話。

    男人看了他一眼,沒有接,忽然往後退了一步。

    他方才衰弱遲鈍得連彎腰都做不到,然而這一退卻居然快如閃電!在轉瞬之間他已經退到了堂中那一張破敗的桌子旁,後背靠了上去,右手背過身,抓住了牆壁上掛着的一幅年畫,只一拉,只聽喀喇一聲,一道銀光忽然如同流星一般掠了過來!

    旅人吃了一驚,顯然也沒有料到在此地會忽然遇襲,在電光火石之間身形一側,那道光瞬地穿過他的袍袖,差點洞穿了身體——那是一支青銅箭簇,手指粗細,被勁弩發射出來,幾乎就穿過了他的手,猶自在指間嗡嗡震動。

    那個男人扯下了年畫,壁上赫然露出了一把掛着的短刀!

    “打擾了,其實我……”來客拔出箭簇看了一眼,試圖和這個男人溝通,然而話沒有説完,腳下的地猛地一空,地板移開,一個陷阱驟然出現,將人陷了進去!

    ——這個簡陋的鄉間村舍裏,居然處處埋藏着陷阱!

    男人的腳猛地一頓,暗門應聲關閉。此地的主人退了一步,俯視着腳下合攏的地板,厲聲喝問:“你是誰?”

    握在他手裏的是一把刀,長三尺,闊二指,刀柄上生了鏽,然而刀鋒卻依舊亮如一泓秋水,閃着藍瑩瑩的光,顯然是淬過了劇毒——當一握住那把刀,那個男人的手在瞬間變得穩定無比,因為酒醉而渾濁的眼神也刷地清醒過來,露出了一種鋭利的光芒。

    那種眼神,絕對不是一個朝野村夫所應該有的。

    然而,那個被機關困在地下的旅人沒有回答,空蕩蕩的房子裏甚至沒有一絲聲音,就像是那個人不曾出現過一樣,透露出一股詭異的氣息。

    “回答我的問題!”男人跺着腳,眼裏湧出了殺機。他抬起手旋動桌子底下一個機簧,地底下頓時傳出一陣令人心悸的刺耳聲音,彷彿有無數利刃相互在摩擦。那個地窖裏設置了精密的機關,可以讓墜入的人毫髮無傷,也可以讓其體無完膚。

    可令人吃驚的是,利刃在地下滾了一圈,還是沒有聽到一絲聲音——沒有慘叫,沒有哀嚎,甚至連刀鋒入肉刮骨的聲音都聽不到。

    男人的眼裏露出了一絲吃驚——在十年前剛回到故鄉的時候,為了對付可能追來的仇家,他精心設置了這個機關,任何闖入的獵物從未有過逃脱,而這一次難道失了手?可是方才他明明看到那個旅人跌了進去!

    地板下沒有絲毫聲音,他在房間裏默然聽了半晌,終於緩緩抬起腳,拍了拍地面。

    “咔噠”一聲,地窖的門重新打開,裏面黑沉沉的,沒有絲毫聲響和光亮——男人手握刀柄,警惕得宛如一隻在黑暗裏踱步的獵豹,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

    那一瞬,打開的地窖裏忽然吹出了一陣微微的風,令人打了個寒顫。

    男人瞳孔下意識地收縮,右手輕輕地反轉刀鋒,斜斜向下。彷彿覺察到了前面的危機,後院的狗大聲叫了起來,引得村子裏的一片狗吠。

    “何苦如此待客呢?”黑暗裏,忽然聽到一個平靜而温和的聲音道,“在下並無惡意。”

    那個人是怎麼出來的?男人猛然一驚,連頭也不回,朝着聲音來處一刀斬下。雖然已經接近十年沒有拿過刀了,但是這一擊依舊猶如雷霆,在黑暗裏一閃即沒。

    然而,刀落空了。這一刀,他居然連對方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好身手!”黑暗裏有人鼓掌,清朗疏落,“刀意如電,來去無痕——這樣的刀客,只怕雲荒也不會超過五個。”

    他轉過頭,看到房間裏站着一個人,正是方才消失的那個旅人。

    那個奇怪的旅人站在那裏,面色安然地看着此地的主人,臉色沒有絲毫的憤怒和驚恐,就像是從未在這片地面上離開過一樣——雖然隱居多年,男人還是對自己的身手有足夠的信心。然而即便如此,此刻,他甚至無法判斷剛才那個旅人是否真的跌入了地窖,又是否是從地窖裏悄然離開!

    這樣的差距,實在是令人沒有絲毫的獲勝僥倖。

    男人不再説話,只是握着刀緩緩後退,移向了院子門口。與此同時,旅人卻對着此地的主人微微一躬身,道:“在下不過是一個過路的客人,想找一個落腳地方過一夜。整個村子裏只有你家的燈亮着,一時冒昧就走了進來——還望見諒。”

    他的語氣寧定,有一股奇特的令人安靜的力量。

    那隻握刀的手卻沒有鬆開,男人眼裏閃爍着獸類一樣的警惕,定定地打量着來客,片刻開口,以一種冷澀的聲音道:“別胡扯了……以為我看不出來?呵,普通人,會帶着闢天劍?你是從帝都來的吧?”

    闢天劍三個字一出口,對面旅人的神色也終於變了。

    這個男人,居然認得闢天劍!他是誰?

    “你究竟是誰?來這裏做什麼?”然而不等他發問,男人卻警惕地追問,宛如一隻全身繃緊的豹子,惡狠狠,“是誰派你來這裏找我的?白墨宸還是雪主?——他孃的,都十年了!你們還不肯放過我麼?”

    白墨宸?顯然沒有料到這個鄉野村夫嘴裏還會吐出這兩個名字,旅人有些意外,剛想説什麼,忽然聽到了門外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一個歡悦的聲音叫着:“爹!爹,你看!快看啊……”

    月下,孩子一手拖着漁網,一手拎着沉甸甸的魚簍,從外面的小路上一路飛奔進來,滿心歡喜:“天啊,居然網到了那麼多鯽魚!明天拿去賣了,可以換酒給爹——”

    話音未落,一個黑影撲來,厲喝:“快出去!”

    孩子還沒有反應過來,眼前一黑,緊接着又捱了一腳,身體往外直飛了出去。那一腳之狠遠遠超出他平日所挨的,他哇的一聲跌落在在台階下,痛得大哭起來。

    “快滾!”父親的語氣比平日更加粗暴,嚇得他打了個冷戰。

    定了定神,孩子才看到房間裏還有另一個人,正在和他父親對峙。一看之下,他不由得失聲叫了起來,恐懼萬分:“怪物!爹,這就是我看到的那個水裏出來的怪物!……他、他怎麼到家裏來了?!”

    “別廢話,快走!”男人握着刀堵在門口上,防備着旅人越過自己奔向兒子,一連聲的怒斥,“小兔崽子!別愣在那裏,快跑!——他媽的,快跑啊!”

    那個孩子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然而,他不但沒有跑,反而往裏衝了過來。他個頭不高,身體也瘦小,然而這一跑卻快得像一頭小豹子,一頭撞了進屋,手裏拿着一把魚叉,往那個旅人的腿上便紮了下去,嘴裏怒罵:“怪物!快從我家滾出去,不許害我爹!”

    那一瞬間,這個瘦弱的孩子身上凸顯出了巨大的勇氣,令兩個男人都為之一驚。旅人只是微微抬了一抬手腕,孩子還沒近身,只覺得手裏一股大力憑空湧來,手腕一震,那把魚叉便飛了出去,噗的一聲紮在樑上。

    父親大吃一驚,不等孩子衝到旅人面前,左臂一伸,將他凌空提了起來,一把拉到了身後,怒罵:“兔崽子,你,你瘋啦?”

    “……”旅人看着這一對劍拔弩張的父子,忍不住苦笑起來,“兩位,在下真的並沒有絲毫敵意,何必如此?”

    然而,雖然他及時地示好,或許是因為看到自己的兒子捲入了其中,男人的眼神又變得充滿了殺機。

    “唉……”旅人想了想,回過手,用手裏的箭簇挑開了頭上戴的風帽——那一瞬間,一頭藍色的長髮飛揚而起,在陋室內獵獵迎風,璀璨不可方物。

    “鮫人!”男人失聲驚呼。

    ——月光皎潔,然而眼前這個客人的容顏,竟然映照得月光都失去了色彩!他也算是見過世面、走遍了雲荒的人,但在他記憶裏,卻居然找不出一張臉及得上眼前這個人的一半!

    這樣的外貌,這樣的髮色,的確只是存在於傳説裏的鮫人。

    “是的,我從海國來,”旅人微笑着,把那支拔出來的箭交還給了他,“我和雲荒、和白墨宸素問都並無絲毫關係,請別誤會。”

    男人疑慮地看着他,還是下意識把兒子擋在了身體後面,握着刀:“那你的劍……”

    “這把劍並非我原先所有,也是別人傳給我的。至於來歷,恕在下不能細説。”旅人撫摸着劍柄,“而且,閣下不曾聽説麼?——就在半個月之前,白帝白燁駕崩了,白帥掛冠歸隱,宰輔素問也意外身亡。”

    這個消息顯然還是第一次傳入這個偏僻的深山小村,男人一聽,果然臉上的疤痕狠狠抽搐了一下,失聲:“不會吧,白帝、宰輔和白帥,真的都死了?……怎麼可能!”

    “是。”旅人嘆息,“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神木郡的郡府打聽一下。”

    “哦……難怪雪主他忽然又出現了。”男人打量了他半天,暗自鬆了一口氣,“那麼,你真的和那些人沒關係了?”

    不管對方是不是説了真話,然而方才的那一瞬間,以他那樣驚人的身手,的確是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把自己和嘉木同時殺死的——然而,他卻沒有,卻在不停地示好。既然如此,自己再劍拔弩張就有些説不過去了。

    “在下只是路過這裏,想找一個地方落腳休息一晚上而已。明天也就要去青木塬了。”旅人嘆了口氣,似乎對引起了這一對父子如此大的不安而感到抱歉,拱了拱手,“既然如此,就不多打擾了。告辭。”

    男人的臉色猛地變了一下,沒有説話,眼神有些閃爍地看着那個旅人的背影,不知道想着什麼,嘴唇微微哆嗦起來——青木塬!

    這個陌生人説,他要去青木塬?!

    他沒有來得及説什麼,那個旅人已經走到可門口。孩子忽然衝了出來,怯怯地開口問:“魚簍……魚簍裏的魚,是你弄進去的麼?”

    聽到孩子的問話,旅人回頭微微笑了一笑,他的笑容温暖而虛無,有一種純淨的力量,似乎讓這個寒夜的風都暖了起來,“就算是我打擾貴處的一點歉意吧。”

    他沒有再説什麼,轉身走入了黑夜。

    “這位客人!”忽然間,身後的男人咳嗽着,低聲開口了,“孤村荒涼,沒有什麼客棧。如果不嫌棄捨下簡陋,不如留下來歇息一夜如何?”

    旅人有些意外地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那個男人。此地的主人沒有説什麼,手裏捏着那一封信,在夜風裏懇切地望着他,似乎忽然間改變了主意。

    —

    深夜留客,重開酒席。

    酒已經沒有了,上來的只有茶。神木郡出產好茶,然而杯中的茶葉卻是微微泛黃,也沒有清香,泡出來苦澀不堪,應該是隔年的陳茶了。

    “抱歉,家裏真是沒什麼好招待的……酒今晚剛被我喝完了,咳咳。”男人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咳嗽着,“等下我讓嘉木再去把魚給煮了。”

    深夜裏,萬籟無聲,只有後院裏那條老狗不停地叫。旅人還沒説什麼,男人卻驟然不耐煩起來,回頭大喝:“嘉木!替我去後院,把那條亂叫的狗宰了給客人下酒!”

    旅人愣了一下,以為對方只是隨口説笑。然而孩子顯然知道父親的説一不二,身體顫了一下,站在那裏沒有動,臉色刷的蒼白,結結巴巴地道:“可……可是,三花是從小養到大的啊!爹,別殺它,我們吃魚吧?”

    “讓你去你就去!還不趕緊滾?”男人暴躁地拍着桌子,指着後院那條不停吠叫的狗,“它已經老得快掉牙了,不吃了,難道你還想給它養老送終不成?”

    “不必勞駕了,”旁邊坐着的旅人連忙伸出手,勸解,“在下一貫不吃葷,就不用麻煩找菜來下酒了——狗是有靈性的牲畜,吃不得。”

    “不吃葷?”男人有些愕然,回頭看着這個臉色蒼白的俊秀年輕人。

    “是的,除了魚類之外,我從小隻吃素,也不怎麼喝酒,”旅人道,對着如釋重負的孩子微笑,“你就去蒸幾條魚來吧。”

    “好!”孩子喜出望外,一溜煙地提着魚簍往後面灶台跑。

    “這個小兔崽子……呸!”男人看着兒子的背影,喃喃自語,“怎麼會是娘們似的脾氣?男兒到死心如鐵,為了一條狗哭哭啼啼,將來難成大器!”

    旅人卻是一笑:“像閣下這樣的高手,生出來的兒子又怎麼會是娘們呢?”

    他説的輕鬆隨意,然而男人眼神刷地亮了,有肅殺之氣一掠而過。他猛然從桌子旁站起,定定地看着對方,就像是一隻要撲食的獵豹。然而旅人面不改色,只是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那把刀,淡淡:“這東西上有血腥氣,只怕以前射殺過不少人吧?”

    他抬頭微笑:“眼神和殺氣可以隱瞞,但兵器是不會隱瞞的。”

    那個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弓弩,眼神微微一變,吐出了一口氣:“就知道閣下不是普通人,果然好眼力……”

    旅人微笑不語,並不繼續追問。大野藏龍蛇,雲荒之大,自然多有奇人。既然這個人選擇隱居在此地,那麼必然是有自己的原由。如果對方不説,自己也不方便多打聽。

    然而,他雖然不語,但那個男人遲疑了一下,肅然拱了拱手,坦然介紹:“在下祁連鉞,昔年也曾是個遊俠,如今不過是一介廢人,讓閣下見笑了。”

    “祁連鉞……閣下當初用的,肯定不是這個名字吧?”旅人微笑着,也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在下溯光,海國人,路過雲荒,有幸與閣下有一面之緣。”

    “海國……”祁連鉞喃喃,一拍桌子,嘆息,“我年輕的時候,也算是縱橫四方浪跡天涯,去過不少地方,然而卻偏偏沒去南方的碧落海……如今只怕這一輩子也沒有機會再去了吧?”

    那個叫溯光的鮫人搖了搖頭,微笑:“人類的一生有一百年,而如今閣下四十歲不到,餘生尚自漫長,輕言一生未免過早吧?”

    “你不會沒看出來吧?”祁連鉞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腰,“我的腰椎曾經徹底斷裂,差點就成了終身癱瘓的廢人。如今雖僥倖能重新站起來,卻連彎下腰都不容易,更不用説別的——已成廢人,談何搏浪出海?”

    溯光看了他一眼,道,“請容在下冒昧了。”

    不等對方反應過來,他迅捷地伸出手指,輕輕搭了下對方腕脈。他的手指是冰冷的,令祁連鉞下意識地顫了一下,背後一陣冷汗——這個鮫人的速度是如此驚人,如果他不是隻要搭脈,而是直取自己的咽喉,只怕自己也無從阻擋吧?

    溯光停頓了片刻,鬆開手來,搖搖頭,不説話——是的,這個男人體內的氣脈已經完全斷了。大約在十年前,他整個身體的奇經八脈被一種可怖的力量震斷,如今連內息和骨骼都不連貫,論體力,只怕連普通農夫都比不上。

    “可惜。”他輕聲嘆息。

    “不可惜,”祁連鉞眼神坦然,道,“幸虧這一身的本事廢了,否則我可能就這樣死在外頭,連這幾年的安然生活都享不到。可憐嘉木他娘……”

    剛説到這裏,孩子從後屋裏跑了過來,祁連鉞便立刻住了口。嘉木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個竹子做的託板,上面架着一口粗陶小鍋,熱氣騰騰,卻是三尾新蒸好的魚——也沒放什麼作料,就加了一點薑末和葱花,卻是鮮香撲鼻。

    “爹,快趁熱吃吧!”孩子語氣歡悦,一邊將碗筷佈置好,又重新添了茶,手腳麻利地將父親照顧的妥妥當當,然後夾了一條魚放在祁連鉞面前的碟子裏。

    “沒禮貌!”祁連鉞敲了一下兒子的頭,呵斥,“也不招呼客人先吃?”

    “哦……哦,叔叔也請吃吧——”祁連嘉木縮了一下腦袋,這才回過神,對着溯光笑,“家裏窮,沒什麼好東西招待。”

    溯光微笑着看着這個乖巧的孩子,眼神温暖,神色卻虛無。

    “怎麼才一個下酒菜?”祁連鉞看看桌面上實在是有些寒磣,便開口吩咐:“去,把我吊在後屋樑上的那個盒子拿下來。”

    “啊?”祁連嘉木有些吃驚,“現在還沒到過年呀!”

    “今天有貴客,”祁連鉞一拍桌子,“讓你拿就拿!”

    在溯光來不及説不必的時候,嘉木已經猴子似地竄了出去,跑到房間後面的一根柱子上,拍了拍五尺高處的一個地方——只聽喀拉拉一聲響,不知道哪裏的機關被觸發了,轉瞬從樑上垂下下了一個沉甸甸的盒子。

    溯光在前面默默地看着,沒有説話。

    這間簡簡單單的農舍,不過幾十坪的大小,裏面卻居然機關遍佈,步步驚心,似是此地的主人為自己築起的一個嚴密的城堡,守護着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這個白髮男子,到底有着什麼樣的過往?

    嘉木小心地抱着那個匣子過來,放在了桌子上,眼巴巴地看着,嘴裏咕嚕吞了一口口水。匣子裏透出一股奇異的香味,似是肉味,濃郁而誘人。

    “家裏雖然簡陋,但這件東西倒也足可款待貴客。”祁連鉞説着,動手打開了匣子——那一瞬,濃烈的氣息撲鼻而來,令溯光都哦了一聲,脱口而出:“肉芝?”

    匣子裏的是一團金黃色的東西,用紅絲線扎着,形似靈芝,散發出異香。那一朵靈芝本來大約有三尺長,然而此刻匣中剩下的不過半尺,斷口處有刀削的痕跡。

    “好眼力。”祁連鉞讚揚了一句,從匣子裏拿出一把小小的銀刀,一刀下去,整齊地從肉芝上切下了厚厚一塊,放在了溯光面前的碟子裏,“嚐嚐看。”

    銀刀切下之處,那朵肉芝似是抽搐了一下,發出了細微的聲音,切口處出現了細密如牛毛的血絲。然而刀鋒過後,肉芝彷彿有生命,迅速自我痊癒,金色重新覆蓋上了切口,甚為靈異。

    嘉木睜大眼睛看着這一幕,眼裏露出了微微的恐懼。

    “爹……”他喃喃地開口,嘴角開始抽搐,言語不清地道,“這……這肉芝,是不是在動?它……它會不會疼?”

    那一刻,溯光忍不住暗自一驚,仔細地看了看這個孩子。月光下,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嘉木的眼睛深處蒙着一層灰色,臉色青白,氣色極其不好,似有隱疾。

    “他奶奶的,我説這個小兔崽子一點也沒男人氣吧?”祁連鉞蹙眉,不耐煩地對着兒子叱喝,“每次看到切肉芝還會嚇成這樣!真沒用!”

    彷彿聞到了肉芝的氣味,屋後的狗也開始叫的更大聲,有些騷動不安。

    “傳説肉芝生在南迦密林深處人跡罕至之地,喜雨露濕意,不能見絲毫陽光,見則必瞬間枯萎,”見多識廣如溯光,也忍不住稱讚了一聲,“傳説肉芝長得極慢,十年才能長出小手指大麼大的一點,能有如此巨大實為罕見——傳説大的肉芝有神效,堪比慕士塔格峯的雪罌子,是極其珍貴的藥材,千金難買啊。”

    “果然是高人!”祁連鉞擊節讚歎,“來來,請用!”

    “如此,多謝美意。”溯光微笑,一邊用筷子夾起了一小塊。然而,還沒有送入口,溯光的臉色忽然一變,似乎是聞到了極其無法忍受的氣味,立刻將筷子放下,捂住了嘴巴。

    “怎麼?”祁連鉞吃了一驚,連忙跟了出去。

    溯光疾奔出庭,將咬下的那塊肉芝吐出,在冷月下深深呼吸,片刻才説出話來:“這……真的是肉芝麼?”

    “不是肉芝是什麼?”祁連鉞愕然。

    “説實話,我在海國並未見過類似的東西,也只是憑着古籍記載辨認它的外表而已。”溯光蹙眉,搖了搖頭,“這個東西外形酷似肉芝,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好像哪裏有什麼不對頭似的……這種味道,似乎並非靈藥所應該有的。”

    “放心,這東西絕對沒毒!”祁連鉞顯然理會錯了他的意思,立刻用筷子拈了一片,坦然吃了下去,“你看,我就是靠着吃這東西,幾年來逐漸把傷病都養好了。”

    讓斷裂的腰椎重新生長,讓癱瘓的人重新站起——這已經不是普通藥物能做到的了,必是某種稀世罕有的靈物,如慕士塔格峯上的雪罌子,或者傳説中的龍心血。

    “我不是説肉芝有問題,”溯光搖頭,“只是……”

    話説到這裏,他卻不知道怎麼往下解釋——在方才那一瞬,他似乎直覺到了某種極其不詳和黑暗的感覺,令人窒息。肉芝是天地靈物,怎麼會有這種感覺?更何況祁連鉞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異常,吃了多年,身體也逐漸痊癒,也足以見證這並不是不祥之物。

    “算了,”溯光搖了搖頭,只道,“在下無福消受,只吃魚便好。”

    祁連鉞有些詫異,但也不再勉強,有些掃興地讓嘉木將肉芝放回去——這匣子裏的肉芝原本應該有三尺高,然而此刻已經只剩下半尺不到了,估計也吃不了一年就該沒了。祁連鉞在合上蓋子前看了一眼,目光裏有隱憂。

    一回頭,卻看到嘉木躲在屋子後,盯着桌子上的肉芝,眼裏露出一種奇特的恐懼神色,舌尖輕輕地掃過下嘴唇。祁連鉞以為他是貪嘴,沒好氣地叱了一聲:“去去,小兔崽子,快滾回去睡覺,我和這位叔叔還有事情要談。”

    然而嘉木卻哆嗦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連後腦勺撞到了柱子也不覺得疼,只是拼命搖着頭,左側唇眼的歪斜更加明顯了,喃喃:“不……不要。不要吃。”

    “囉嗦什麼?不吃你的病會更厲害!”祁連鉞看到兒子躲躲閃閃的眼神,心頭一下子騰起了一股怒氣,二話不説大步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細弱的脖子拎了過來,“來,給我把這裏切下的全吃掉!”

    “不……不!”孩子被按在桌上,卻拼命扭着頭抵抗,“它、它是活的!”

    “別動!”祁連鉞的脾氣極差,頓時暴躁起來,硬生生捏開了他的下頷,一邊將肉芝塞入一邊怒罵:“不吃?你想怎樣?想死麼?臭崽子!”

    嘉木無法抵抗,卻是滿眼眼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祁連鉞用粗暴的方式逼迫兒子吃完了肉芝,剛一鬆手,嘉木便脱力般的癱軟在地上,用手捂着嘴,深深地彎下腰去。“不許吐出來!”祁連鉞眼疾手快,一腳踢在他背上,將兒子踢了一個趔趄,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嘉木趴在地上,瘦小的肩膀一起一伏,似乎經歷着極其痛苦地煎熬。直到一刻鐘後,他的呼吸才漸漸有了規律,啜泣着,歪斜的眉眼也漸漸的恢復了正常。祁連鉞鬆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看着兒子。

    “我不要吃……爹!我不要吃了!”嘉木哭叫着,

    “良藥苦口。每次吃肉芝都要哭哭啼啼,真是的!”祁連鉞皺眉,“要知道這種稀世良藥不知道多少人想吃也吃不到……快給我滾回後面睡覺去!”

    嘉木抽泣着,垂着頭走回後面卧室了,一路上用手背擦着眼角。

    前面的房間裏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月光如霜,映照着破落的房間。溯光看了一眼嘉木的背影,眉間露出一絲沉吟,卻沒有説什麼。

    “你看出來了吧?”祁連鉞低聲,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嘉木這裏,有點病。”

    溯光點了點頭——方才,個孩子的眼角在不停地微微抽搐,讓清秀的小臉顯得分外的奇怪,瞳仁裏有一種淡淡的死灰色,顯然是腦部的一種疾病導致。

    “他娘死後,嘉木不知道為何就這樣了,最近幾年越發厲害。大夫説他腦袋裏長了一個瘤子,只怕是好不了了。”祁連鉞喃喃,有些失神地看着窗外的月色,停頓了許久,忽然道,“其實我留下閣下,是有一事相求。”

    溯光看着他——這個人,難道是想求自己替兒子看病麼?可是他不是醫生,龍血只能解毒而不能治病,又能有什麼法子?

    然而祁連鉞深深一禮,開口道:“請閣下帶我去青木塬。”

    “去青木塬?”溯光微微一驚,“你要去那裏?”

    “是的——剛才你不是説過,天亮了你就要動身離開這裏,去往青木塬麼?”祁連鉞看着他,眼神殷切,“既然如此,那就帶上我吧!”

    溯光蹙眉,有些疑慮地看着這個男人:“青木塬並不是什麼好的所在,雖然那裏盛產肉芝和各種珍貴藥材。為何要去?”

    “我知道。那個地方很邪門,”祁連鉞苦笑了一聲,“這裏方圓數百里的人都視這個地方為禁地,從未有人敢進入。所以,我只能請求你這樣的過路客人帶我前去——而且閣下的身手之高,實在是我平生僅見,一定有能力抵達那個地方。”

    溯光沒有説話,只是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個命輪還在緩緩轉動,那一支發光的標記一直指向東北方,有灼熱的錯覺。

    “一定要去那裏?”他問祁連鉞。

    “一定。”祁連鉞斷然回答。他的語氣是如此的堅決,令溯光眼神微微一動,追問:“為什麼?”

    祁連鉞遲疑了一下,聲音止不住地低了下去:“因為……素馨在那裏。她五年前進了青木塬,再也沒有回來。”

    “是尊夫人麼?”溯光沉默了一下,“她為什麼要去那個地方?”

    他問得直接,祁連鉞的身體晃了一晃,頹然坐下,沉默了許久,彷彿是終於下了決心,抬起頭看着他,開口:“閣下是海國人,可能沒有聽説過北越吧?我説的不是北越郡,而是另一個組織的名字?”

    “北越?是多年前出現過的那個殺手組織麼?聽説裏面高手如雲,北越雪主在傳説中更是堪於劍聖門下媲美,只是可惜曇花一現。”溯光回答,補充了一句,“不過,在十年前白帝白燁登基之後,那個組織就神秘地消失了。”

    “閣下果然不是普通人……連這些都知道。”祁連鉞感慨,凝望着隱沒在黑暗裏的伽藍白塔,抬起手輕輕撫摸着自己臉上那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疤,語氣低沉,“可能,我已經是除了雪主之外北越裏的最後一個倖存者了吧?”

    溯光的眼神微微一動,看着面前的白髮男子:“閣下是北越中人?”

    “我曾經的名字,叫做逐風,”祁連鉞喃喃,“早已沒有人記得了吧?鳥盡弓藏啊。”

    “……”溯光沉默地聽着。不久之前,他還剛剛從對方口裏提到過的那個地方離開——帝都伽藍,白塔佇立的地方,雲荒權力的中心,充斥着種種慾望。眼前這個男人原來正是從那個地方回來,難怪有着這樣的眼神。

    那是歷經誘惑和生死之後,百鍊成鋼的淡然。

    “我活下來了,拼着最後一口氣爬回了這裏,想死也要死在故鄉,”祁連鉞低下頭去,搖了搖頭,黯然,“在年輕的時候,我想要出人頭地,野心勃勃,拋下了新婚不久的素馨出外闖蕩——那時候她才嫁給我不到三個月。我以為她肯定會改嫁,可是……”

    頓了頓,那一瞬他眼裏有淚光:“當我垂死掙扎着回到這所破房子門口,用最後一絲力氣敲響家門的時候,門裏居然還有燈光!——我看到我的妻子坐在燈下縫補衣服,桌子上放着一籃新剪的韭菜,一切,居然都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

    那一刻,溯光看到有一滴淚水沿着他疤痕醜陋的側臉,緩緩滑落。

    祁連鉞苦笑着:“唯一不同的,是有一個小男孩纏着她説話。去了那麼多年,在回來的時候,才知道我有了兒子,而且已經快八歲了!——我有了兒子,我的妻子還在家裏!那一刻,我真的覺得就這樣死去也值得……”

    溯光點了點頭,心裏也有淡淡的感傷。

    “我就這樣昏在了門口。”祁連鉞喃喃,“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受了那麼重的傷,居然還能再度醒過來。只是,從此就苦了素馨。”

    “我死裏逃生,卻變成了一個廢人。看遍了醫生,都説我的傷勢是無法挽救了——腰椎徹底斷裂,胸部以下失去了知覺,只能永遠躺在牀上,連拉屎撒尿都需要人服侍。”祁連鉞有些自嘲的苦澀,“在離開故鄉時,我滿懷信心以為能在外面闖出個名堂……沒料到,最後卻是這樣的結局。”

    “我雖然逃得了一條性命,卻日日夜夜被傷病折磨,恨不得自殺解脱——然而看到八歲的兒子,卻又捨不得。”祁連鉞喃喃,搖着頭,“我是一個北越的殺手,到最後,卻淪為了一個靠女人養活的廢物!”

    “我的脾氣本來就不好,卧病後更是暴躁易怒……就在前一天晚上,還因為她做飯晚了一些而大發脾氣,”祁連鉞喃喃,露出痛悔的表情,一拳捶在桌子上,“誰知道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呢?她……她居然一個人去了‘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溯光蹙眉。

    “青木塬。”祁連鉞神色變得苦痛,抱着自己的頭,“她是在天沒亮之前走的。村裏有人看到過她走進那片森林,身邊只帶着三花那條狗。那之後她再也沒有回來——一個月後三花從林子裏跑了出來,瘦得不成樣子,嘴裏叼着那一枚肉芝。”

    溯光沒有説話,沉默了下去。

    那個叫做素馨的女人,早早的嫁給了當地的英俊青年,本以為能安分守己平平淡淡地相守到老。然而婚後不久就被丈夫拋棄在故鄉,辛苦獨自撫養孩子多年。好容易等到丈夫某天忽然回來了,僥倖保住了性命,卻發現他已經是一個廢人。

    ——可是儘管如此,她為了治好他的病,還是不惜走進了青木塬。

    而這舉世罕有的靈藥,是那個女人最後給丈夫留下的禮物,也令他漸漸恢復了健康,終於能夠擺脱癱瘓——而她自己呢?是不是至今被困在那一片據説無人生還的密林裏,再也無法出來?她到底遭遇了什麼?

    “她走了已經三年了……”祁連鉞低聲,“我的傷漸漸好了起來,開始能和普通人一樣做一些簡單的農活養活自己和嘉木——但是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着要去那個地方把素馨找回來。但沒有任何個人敢靠近那片林子一步,我一個人無法成行。”

    溯光沉默着,忽地問:“林子裏到底有沒有妖魔,你知道麼?”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進入過其中的人的確沒有一個活着出來,”祁連鉞看了一眼那片夜色裏黑黝黝的森林,“有傳言説那片林子裏有魔物,它們不但會吞噬誤入其中的人,還會引誘周圍村寨的人走入叢林——當素馨失蹤後,村子裏的人因為恐懼,甚至在林子外三里地的地方築起了牆,防止有再任何村裏的人靠近那裏。”

    溯光點了點頭。守着近在咫尺的林子,卻無法打獵也無法耕作,的確是令人無法忍受——這一切,或許只有世代相傳的恐懼才能解釋吧?難怪這裏的村民們日子過得如此艱苦。

    “今天,我接到了一封故人來信,決定要在離開這裏之前做這完件事。我一定要進那個地方找到素馨!”祁連鉞看着他,眼神里又閃出亮光來,低聲:“我看得出來,你絕對不是普通人……一定是上天可憐,令我遇到你。要是你再晚來一天,我就自己一個人闖進去了。”

    溯光並沒有説話,只是沉默着看着桌子上的杯筷——那幾尾鮮魚在寒夜裏冒着熱氣,鮮美的湯撲撲地翻滾着,然而兩人誰都沒有動過一筷子。

    “我進村子的時候,遠遠聽到有人在吹壎,是你吧?”溯光凝視着手裏的劍,低聲,“那首歌的調子,是《仲夏之雪》麼?”

    “我不知道,”祁連鉞有些茫然地回答,“那是素馨最經常唱的,聽得多了,也就記住了——應該是這一帶的歌謠吧。”

    “仲夏之雪……仲夏之雪。”溯光的眼神漸漸變得遼遠,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竟然露出了一絲哀傷,“很多年了啊……很久不曾聽到了。”

    冷冷的月光穿過窗户,落在他俊美無儔的臉上,有一種淒涼的意味。祁連鉞看着他,一時間明白了什麼,問:“莫非,閣下也曾經有離散之痛?”

    溯光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輕輕撫摩着那一柄黑色的長劍,眼神温柔而哀傷,許久,才道:“不,我們從未離散。”

    祁連鉞下面想問的話,被這樣短短一句回答給堵了回去,只能沉默。

    “我的確是要去往青木塬,”溯光低頭看着掌心,許久才開口,“我可以帶上你。但到了那裏之後,萬一我接下來要去的方向和你有分歧,你就需要自己走完剩下的行程……”

    祁連鉞喜形於色:“好!”

    溯光只是抬起頭看着他,聲音低沉,一字一句地提醒:“但是,我只能帶你一起進入那裏,卻絕不可能和你一起出來——而以你現在的能力,是不可能一個人走出青木塬的——你一定會死在那裏面。”

    “那有什麼關係?”祁連鉞咧開嘴笑了,牙齒雪白而鋒利,有一種豹子一樣的攻擊性,“我在十年前就該死了……苟活到今天,這條命都是賺來的。何況嘉木也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我還有什麼顧慮?”

    溯光沒有説話,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手指輕輕撫過劍柄上那顆明珠:“好吧,那我就帶你一程——明早出發。”

    “明早就出發?”祁連鉞卻有些猶豫起來,“這一趟需要好好準備一些東西,能否稍等一兩日,讓我籌措完備?”

    溯光卻斷然搖了搖頭,看着掌心,低聲:“不,我沒有時間了。”

    那一刻,一道光芒從這個旅人的手中綻放,在黑暗冷清的室內如璀璨的蓮花——祁連鉞吃驚地看到一個金色的命輪在那個人的掌心,彷彿活了一樣的轉動,發出耀眼的光華。其中的一支,定定指向青木塬的方向。

    “唉……”溯光握緊了手,那道光芒便被他熄滅在了掌心。

    “我本來只是一個過客,並不應該捲入你的事,”他對着夜空輕聲,似是對祁連鉞,又似是對着空氣裏不存在的某個人説話,“但是我明白一個人總是想尋找生命裏早已錯過的東西的感受——你是這樣,我亦如此。既然是舉手之勞,我也應該滿足你的心願。”

    “是麼?紫煙?”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冬日的夜風吹起温暖的魚湯熱氣,縈繞在身旁。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傷口中幽居。

    我放下過天地,卻從未放下過你。

    我生命中的千山萬水,任你一一告別。

    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樁不是閒事?[注1]

    [注1:倉央嘉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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