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對別人來説,可能是平常的一天,和其他的日子並沒有甚麼不同;陽光明媚,秋高氣爽。但是對陳天遠教授和他的女助手殷嘉麗來説,卻可以説是最不平常的一天。
陳天遠教授是國際著名的生物學家,本來是在美國主持一項太空生物的研究工作的,因為此處一間高等學府的主持人是他的好友,而這間高等學府的生物系又亟需要一位教授,所以了將他聘來的。
陳天遠教授雖然離開了美國,但是卻並沒有放棄他的研究課題:“海王星生物發生之可能。”
陳天遠教授的這項研究工作,可以説不算得十分之複雜,他只需要一間實驗室就行了。
人類雖然還未到達離地球最近的行星,但是,派出去的飛船,卻已經到達了十分遙遠的太空,將一些星球表面上的情形,拍攝成照片,彙集成資料,使得地球人對這個星球有深切的瞭解。
海王星距離地球二十七萬萬哩,若説它和地球有甚麼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它只有一個衞星,這和地球只有一個月亮是相同的。
由於海王星離開地球很遠,在太空探索的計劃中,它並不重要,陳天遠教授之所以會去研究“海王星生物之可能”,那完全是因為太空署的一項錯誤所造成的。
去年,在該署的主持下,向金星發射了一枚火箭,是準備去搜集有關金星的一切資料的,但是因為計算上極其微小的錯誤,這枚火箭以及它所攜帶的儀器,並沒有如預期的那樣地到達金星附近,它逸出了飛行軌道,竟不知去向了。
當時,全世界的雷達追蹤站,都曾協力追蹤這枚火箭的下落,但是卻沒有結果。
美國方面,也已放棄了這項探索金星的研究計劃,只留下了幾個雷達工作人員,在注意着那枚火箭有關的雷達系統。
這樣做的原因,是因為這枚火箭,始終沒有已臨毀滅的跡象,這證明了火箭還在太空中飛行,只不過向何而去,不為人所知而已。
在七個月後,地球上的雷達系統,突然接到了那枚火箭上所攜帶的儀器拍回來的大批資料,這一大批資料,是關於一個星球表面上的情形的。
太空專家們忙碌了幾個月,才研究出這份極其完善的資料,竟然是有關海王星的,那枚火箭在逸出了軌道之後,竟到了海王星的附近。
但海王星是不在太空探索計劃之內的,於是這份資料便被擱置了起來,直到被陳天遠教授發現。陳天遠教授審視了這份資料,顯示海王星上可能有生物存在。於是,他就按照資料上明記載的氣壓、空氣的成分,海王星表面上的岩石成分、温度,建造了一個實驗室。
那個實驗室,人是不能進去的,因為裏面的情形,幾乎完全和海王星相同。陳天遠教授在建立了這個實驗室大半年之後,應聘東來,他將這實驗室也帶了來,當然,附屬於實驗室的許多機械,也一齊帶來,安裝在實驗室的旁邊。如氣壓增加儀,温度調節儀等等。
這些器械,必須日夜不停地發動,以維持實驗室中的一切和海王星表面的情況相似。
當然,這些機器在發動的時候,會發出許多噪聲來這也就是為甚麼我能夠和陳天遠教授做鄰居的原因。
陳天遠教授所選擇的住處十分僻靜,是在郊外。但是在他居處的二十碼處,另有一個富人,早就建造了一座別墅。
當陳天遠教授和他的實驗室搬來之後,不到一星期,那個富翁就搬走了,反正他是真正的富翁,絕不止一幢別墅,空置一幢,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我在那時候,心情很不好,所以想要找一個地方靜養一下,我想起了這個富翁朋友,他想起了那幢別墅,他告訴我如果不是怕時斷時續的機器聲的話,那幢別墅倒是十分好的休養所在。
本來我也是怕吵的,但是我聽得近鄰者是個知名的學者時,我又變得不怕吵了。我搬到了那幢別墅中,一連七八天,我甚至未曾看到陳天遠教授,只看到他那美麗的女助手。
他的女助手殷嘉麗,是那間高等學府的助教,年紀很輕,而且美麗得不很像一個助教。
那天早上,我正在陽台上享受着深秋的陽光,聽到在離我所躺的地方,只不過二十來碼子處,發出她尖聲的呼叫,我立即一躍而起,循聲望去。
殷嘉麗正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她雙臂揮舞着,從那間密封的長方形的實驗室中,衝了出來,向屋子中奔去,口中失聲地叫着:“陳教授,陳教授,他出現了,他真的出現了,我看到他了!”
我被殷嘉麗的話陡地吃了一驚,“他”是甚麼人?難道有甚麼歹徒,在襲擊殷嘉麗麼?
我幾乎絕不考慮,翻身躍下了欄杆,從很高的露台上跳了下去,身子彈起,便向前奔了過去。
當我翻過了陳教授住宅的圍牆時,有兩個人以充滿了奇異的眼光望着我。
一個是殷嘉麗,我們不止見過一次了,另一個,是看來神情十分嚴肅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踏前一步,喝道:“你是甚麼人?想作甚麼?”我知道我自己已造成一個誤會了。我連忙道:“我是你們的鄰居,剛才我聽得這位小姐的高呼,我以為是發生了甚麼意外“
我的話還未曾講完,那中年人和殷嘉麗,便同時發出了“哼”地一聲,齊聲道:”請你出去!”
他們兩人下了逐客令,可是又不等我出去,便匆匆地向實驗室走去,“砰”地一聲,將實驗室的厚門,重重地關上。
我變得尷尬地站在那裏,老實説,我是很少被人這樣奚落的。我一個轉身,想要離去,但是我又決定等他們出來,好向他們表明,我絕不是他們想像之中那樣的人。
我剛才設想着我應該怎樣措詞之際,實驗室的門,又被打了開來。
我回頭看去,只見那中年人他當然是陳天遠教授了跳着向外走去,我實是難以相信,像他那樣的一個學者,神情又是如此莊嚴的人,竟然會跳跳蹦蹦着向前走過來的。
我正在錯愕間,他已經到了我的面前,一伸手,按在找的肩上。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面上,現出了狂喜的神情,他大聲道:“朋友,它出現了!“
這句話他是用英文説的,所以我知道他説的是“它”而不是“他”。
我還未及問,陳天遠教授又已道:“朋友,不管你是甚麼人,你恰在這時候出現,請來分享我們的一份快樂,你來看,你來看!”
他一面説,一面拉着我,向實驗室走去,我不知道陳天遠教授發現了甚麼,使得他如此興奮,對我的敵意完全消除了。
他一直將我拉進了實驗室,我一跨進門去,是一間小小的工作室,一架十分大的顯微鏡,正放在工作桌上,而殷嘉麗則正在顯微鏡前觀察着。
她聽到了腳步聲,卻並不回過頭來,道:“教授,它分裂的速度十分驚人,相互吞噬“
陳天遠道:“你讓開,讓我們這位朋友看看。”
殷嘉麗側了側身子,她美麗的眼睛,瞪了我一眼,我報以一個微笑,來到了顯微鏡前,我先看了看顯微鏡的倍數,是三千倍的。
我湊上眼睛去,我看到了幾個如同“阿米巴”變形蟲也似的東西,正在蠕動着、分裂着,數字一倍一倍地在增加,越來越多。
但是相互之間,卻也拚命在吞噬,轉眼之間,便只剩下了一個,而那一個,又開始分裂,不到幾秒鐘,又到了成千成萬個,相互間仍然吞噬着,到最後,又只剩下了一個。這樣的一次循環,大約不到二十秒鐘,而那種微生物,在吞噬了其它之後,它的體積,看來已大了許多。
它們吞噬的,可以説是它的本身,這種生長的方式,的確是聞所未聞的。
我看了大半分鐘,才抬起頭來,道:“這是甚麼東西?”陳天遠教授“哈哈”大笑起來,道:“你聽聽,他説這是甚麼東西,哈哈,這個『甚麼東西』將是地球上的奇蹟。”
我在那時,對於陳天遠的實驗課題,也還一無所知,我聳了聳肩,道:“那算是甚麼?要用三千倍放大鏡才能看到的奇蹟?”
陳天遠教授瞪着我,我剛準備再問時,殷嘉麗已道:“教授,我們該去報告國際太空生物研究協會了。”
陳天遠點頭道:“不錯,朋友,你該高興今天看到了這種生物,因為它是海王星上的生物。”
殷嘉麗又提醒陳天遠:“教授,你不該和陌生人講太多的話。”
陳天遠揮了揮手,道:“不錯,朋友,你該離開這裏了!”我雖然不願離開,還想進一步滿足我的好奇心,但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卻也不能不走了。
我保持着禮貌,向後退開了兩步,但是我的好奇心,卻又使我停了下來,明知可能碰釘子,仍然問道:“我所看到的,究竟是甚麼?是原形蟲,還是變形蟲?”
陳天遠教授有些悲哀地搖了搖頭,那顯然是因為我自作聰明的問題,在他聽來是太幼稚了。
他再度拍了拍我的肩頭,道:“朋友,我很難向你解釋得明白的,你機緣湊巧,看到了世界上還沒有人見過的海王星上的生物,就應該很滿足了,走吧!”
我更奇怪了:“海王星上的生物?這是甚麼意思?”
陳天還不再回答我,向我連連揮手。
我心中想,反正我暫時也不準備搬走,就在貼鄰,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怕不明白麼?於是我就退了出來,陳天遠和殷嘉麗兩人,又進了那間實驗室。
我回到了自己的住所,用一具長程望遠鏡去觀察陳天遠和殷嘉麗兩人的行動,我發現他們兩人十分忙碌,到了下午,我命人自市區送來的“偷聽器”已經送到了。這種小巧的偷聽器在英美各國,已普遍為商業間諜所使用,能夠在對街的大廈中,偷聽到對面大廈中的秘密交談,如今我用來偷聽陳天遠教授和殷嘉麗的交談,當然這是大材小用了。
只可惜,偷聽器是利用特殊靈敏的裝置,將微弱的音波放大,所以才能聽到人耳所聽不到的聲音的,所以在我聽到陳天遠和殷嘉麗交談的同時,實驗室旁的機器聲,也變得震耳欲聾,使我聽不十分清楚兩人的交談聲。
我聽了兩三小時,總算也知道了不少有關陳天遠教授的事,這就是我寫在篇首的那些。同時。我也知道我在顯微鏡中看到的那種反覆地進行“分裂吞噬”運動的微生物,是存在如同海王星表面情形完全一樣的實驗室中所產生的。
我雖然無所事事,但是我在明白了這些之後,我的好奇心也滿足了,這並不是使我感到興趣的事情。
當晚,我一早就睡了,在有規律的機器聲中,人似乎更容易入睡。
我不知道我在被那一聲驚呼聲驚醒的時候,我已睡了多久,我所可以肯定的是,那下驚呼聲發出之後不到一分鐘,我已經向聲音發出的所在,奔了過去。
那一下淒厲,恐怖的驚呼聲,是從陳天遠教授的住處發出來的,我直奔到他住所的圍牆之外,我聽得在圍牆之上,發出一種呻吟聲來。
當我抬頭向上看去的時候,我看到一個人,雙手抓住了圍牆上的鐵枝,身子正在搖曳不定,自他的背後,鮮血正而下。呻吟聲當然是那人發出來的,剛才那下驚呼聲,自然也是那人所發的了。
我剛想喝問間,那人的手一鬆,整個人,便已經跌了下來,我連忙趕向前去。
時間正當在清晨,天色十分黑暗,當我趕到那人面前的時候,那人動了一下,勉力以雙手撐起了身子,向我望了過來。
老天,我見過不少死人,受傷的人,或臨死的人,但是我從來未曾見到過一個人在臨死之際,面上露出瞭如此恐怖的神情。
他面上的肌肉,全都作着不規則的扭曲,而且在簌簌地抖動着。他的眼中,放射出恐怖之極的青光,他的喉核,如同跳豆也似地跳動着,發出了極其難聽的“咯咯”之聲。
他只向我望了一眼,撐住身子的手便軟了下來,倒在地上,死了。
我連忙俯身去察看他背上的傷痕,依我的經驗來看,他似乎是被一柄刃口十分窄,但是刀身十分長的尖刀所刺死的。
他死了,當然是被殺的,那麼兇手呢?
兇手可能就在附近,我不應該毫不警惕!正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突然有甚麼東西,觸及我的肩部,我的反應十分快,立即反手向肩後抓去,我握到了一條毛茸茸的手臂。
我立即一俯身,想將握住的那人自我頭頂摔過來,跌倒在地上。可是,那條手臂,卻以一種異乎尋常的大力一掙,掙了開去。
我大吃了一驚,心想這一次,可能是遇到勁敵了,我連忙轉過身來。
當我轉過身來,定睛向前看去時,我不禁呆了,而且覺得秋夜似乎出於意料之外的涼,令得我有毛髮直豎的感覺!
不要以為在我的面前是出現了甚麼三頭六臂的怪物。所以我才如此的,絕不是,如果在我的面前是兀立着甚麼怪物的話,那麼我第一個反應將是想到如何去對付它,而不是怕它!
可是如今在我眼前,卻是甚麼也沒有!
我陡地一呆,以背靠牆而立,我想到那個死者臨死之前,臉上那種恐怖的神情,我的心中,更是駭然。
我靠牆立了不一會,便聽到陳天遠所養的狗,奇異而恐怖地嗚嗚叫了起來,接着,圍牆內的屋子便着了燈,那當然是陳天遠教授起來了。
我不想多惹是非,所以我連忙向我自己的住號奔去,翻進了圍牆,我覺得我的手上,似乎黏有甚麼東西,當我攤開手掌來的時候,我更其愕然。
在我的手掌中,黏有三四根金毛。或者説是金刺,金光閃閃,硬而細,那當然是我剛才抓住了那條手臂時黏在我手上的了。
世界上哪一種人包括喜馬拉雅山的雪人在內,手臂上是有生這樣的金毛,而又力大無比,來去如風的呢?我自己問着自己,卻找不到答案。
我回到了卧室不久,便聽到陳天遠教授發出了怒罵聲。
殷嘉麗白天來工作,晚上是不在的,晚上,只有陳教授和一個男僕,我聽到這個高級知識分子。生物學的權威以可怕的粗獷之語咒罵着,也不知他在罵甚麼人。
二十分鐘後,警車到了。
作為貼鄰,我如果裝着甚麼都不知道,那未免説不過去,所以,我披起衣服,又走了出去。
在陳天遠住宅的外面,到了三輛警車,其中有一輛,是有着探照燈設備的,這時正在大放光明,我立即知道事情十分不尋常,因為一件普通的兇殺案,警方在接獲報告之後,是斷然不會出動那麼多人的。
我還未曾走到警車旁邊,便被兩個便衣人員攔住了去路這更證明我的猜想不錯,普通的案件,根本不必出動便衣人員。
我説明我是附近別墅的住客,那兩個便衣人員則“有禮貌”地請我回去睡覺,只當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就在這時候,我看到新近升了官的傑克中校,駕着一輛電單車,趕到了現場!
傑克的出現,更使我覺得事情比我預料中更要重大,因為傑克是秘密工作組的組長,我曾和他打過交道,那時他還是少校。
如果不是事情關係重大,而且牽涉到國際間諜糾紛的話,他是絕不會在午夜親自出動的。
我不想被傑克發現我也在這裏,因為上次我和傑克所打的交道,並不愉快,而且,我有一個宗旨,我絕不牽入任何間諜特務鬥爭的漩渦之中。
我抱定這個宗旨是有道理的,那是因為,再兇惡的強盜、匪徒,他總還是人,在他的內心,總還有一絲人性。唯獨特務、間諜,那卻是絕無人性的“特種人”。唯其絕滅人性,而始能做特務,這種沒有人性的“特種人”,我是一直抱着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的。
所以,我便遵從了那兩個便衣人員的勸告,退回到卧室中。
然而,我用那具長程望遠鏡,和那具偷聽儀,伏在窗口,向前看着,我彷佛置身於現場一樣。
可是那些工作人員,卻只是做事,而絕不出聲。我看到十來個人,裏裏外外地搜索着,幾乎將每一根草都翻了過來。
而那個死者,則被抬上黑箱車,由四個武裝人員保護着,風馳電掣而去。
我又看到傑克的面色,十分緊張,他除了發出簡單的命令之外,甚麼話也不説。
聲音最大,説話最多的則是陳天遠教授。
他穿着睡袍,揮舞着雙手,漲紅了臉,以英語向傑克中校咆哮着:“此地的治安太差了,我在從事那麼重要的實驗,怎可以沒有人保護?如今,我剛有了一些成功,就甚麼都毀了,一個小偷,毀了震驚世界的巨大成就,發生在由你們管理治安的城市中,可恥,可恥,這真是太可恥了!”傑克中校絕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但是這時,他卻只是鐵青着臉,並不發作。他冷冷地道:“如果你成功了一次,你就可以成功第二次的。”
陳天遠更是怒氣沖天,他大聲叫道:“胡説!胡説,這是完全沒有知識的話!你知道我在實驗的是甚麼?我所實驗的是別的星球生命的形成,你當我是在學愛迪生試製電燈泡麼,你“
陳天遠的咆哮,突然停了下來。
他總不是自願停下來的,他的話,是被一下尖厲,可怖之極的慘叫聲所打斷的。
陳天遠和傑克中校兩人,這時正在圍牆之內,而那下慘叫聲,則是從圍牆之外發出來的,所以他們兩人,不知道牆外發生了甚麼事。
我的望遠鏡本來是對準了他們兩人的,那一下慘叫聲傳入我的耳中,我立時想起了那下將我自酣睡中驚醒的慘叫來。
兩下慘叫聲,當然是發自不同的兩個人,但是其恐怖、淒厲,令人毛髮直豎則一。
在那瞬間,我的心中,實是奇怪之極。第一下慘叫聲,是那個死者發出來的,如果説,如今在有着三十個以上的警方人員工作着的現場,還會有兇殺案發生的話,那實是太不可思議了。
然而,不可思議的事,竟然發生了。
我一聽到了那一下慘叫聲,立即轉過望遠鏡,向發出慘叫聲處看去。幾乎是在同時,一盞探照燈灼亮的光芒,也照到了發出聲音的地點。
那地方是一個十分深的草叢,我可以説是第一個看到,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的人。
我看到一個便衣探員,倒在草地上,他的手正竭力想伸到背後去,去接住他背後的傷口,可是,他的手臂卻不夠長。
從他背後傷口處流出來的鮮血,將半枯黃的草染得怵目驚心。
而使得我雙手發軟,幾乎連望遠鏡都跌下去的,則是那個便衣探員臉上的那種恐怖絕倫的神情。他的眼珠,幾乎要凸出眼眶來,而他的口角,則可怖地歪曲着,流着發出泡沫的涎,他的手指起着痊攣,他的身子,則在緩緩地滾動。
我一眼看出這人活不長了,我連忙去觀察四周圍的情形。
那草叢離公路並不太遠,而在草叢的四周圍,又全是平地,在那些平地上,雖然有些土坑,但卻也難以藏得下一個人。
探照燈已將周圍的一切照得通明,我相信我聽到聲音和看到那死者,相隔不會超過四十秒鐘,可是這時在我目力所及的範圍,卻看不到兇手。
我從望遠鏡中,看那探員背部的傷口,可以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個深而狹小的傷口,一定傷及內臟,要不然,那探員不會在慘叫一聲之後,便立即死去的。
那兇手實在太大膽了!
我幾乎懷疑這是一個狂人,因為沒有一個正常的人,會在警員密佈的情形下,去殺死一個探員的。
如果那不是一個狂人的話,那麼這個兇徒,就可能是一個身手靈活之極,而心思又縝密、狠辣到極點的人,他殺那個探員,是有意在向警方示威。
雖然我一聽到聲音,便立即循聲去看,探照燈也立即照到了行兇的現場,但所謂”立即”,至少也有二三十秒,二三十秒對身手特別敏捷的人來説,是可以奔出一百多公尺的了。
那麼,那兇徒就可以在沒有探員的路面中穿過,隱入路對面的草叢中,然後從容離去。
一想到這裏,我又想起,在我發現第一個死者的時候,曾有人在我的背後偷襲,而當我轉過身來時,兇徒卻已不見了。
毫無疑問,那向我偷襲的人,一定便是連殺兩個人的兇徒了。
看傑克中校和許多探員忙碌的情形,他們顯然是一無所獲。但是我卻掌握了一個十分重要的線索,那便是:我曾經握住那兇徒的手臂,而當那兇徒掙脱時,我手心留下了幾根金色的毛。
那當然不是亞洲人,沒有一個亞洲人會有看這樣金色的體毛的。我如今不知道那兇徒是歐洲人還是美洲人。
但是我很容易知道,我有一個朋友是十分成功的人種學家,他會告訴我,有這樣體毛的是甚麼地方人,這是一項極其重要的線索。
我心中暗自決定,如果傑克中校來求助於我的話,我就將這個線索供給他。
我從望遠鏡中看到傑克中校的情形,他幾乎要瘋了,青着臉在拚命踢着草叢,和草叢中的石塊。這也難怪,任何人都會像他一樣:他在率領着數十個探員辦案時,其中的一人,被人所殺!
警務人員一直忙到天亮,還未曾收隊回去,我則早已躺在牀上,思索着這件事,和審視着那幾根金色的硬毛。
到了清晨六時,突然響起了急驟的門鈴聲,我由於要清靜,連僕人也沒有用,我只得下去開門,我一開門,四個彪形大漢便衝了進來,其中一個則取出了證件,道:“警方特別工作組。”
另一個立即取出了手銬,我連忙問道:“這算甚麼?”
那人冷冷地道:“你被捕了。”他一面説,一面取出手銬,便向我的手腕銬來。
我不禁大怒,道:“我為甚麼被捕?”
我一面説,一面陡地一翻手腕,反將對方的手腕一壓,只聽得“拍”地一聲響,那隻手銬反而銬到了那個探員的手上!
那個探員陡地一呆,一時之間,幾乎難以相信眼前發生的會是事實!
我趁機向後退去,就在這時,傑克中校在門口出現了,他大聲叫道:“衞斯理,不要拒捕!”
我站在一張沙發旁邊,怒道:“傑克,你憑甚麼捕我?”
傑克冷冷地道:“謀殺,連續的謀殺!”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你以為作晚發生的兇案,是我所為的?我殺了人還在這裏不走?你有甚麼證據這樣説?”
傑克十分有把握地笑了笑,一揮手,一個便衣人員捧着一卷紙,走了進來,傑克冷冷地道:“你自己看吧,不必我來解釋了。”
那便衣人員將這張紙攤了開來。
那是一張經過微粒放大的照片,足有一碼見方,照片中是我的那幢別墅,從角度上來看,一望便知照片是在陳天遠住宅的牆外所攝的。
從那張照片上可以看出,別墅的二樓,我做卧室的房間,有着微弱的燈光,而在窗口則有着一個人,手中持着一具長程望遠鏡,在窗檻上還有着一具儀器,稍具經驗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那是一具偷聽儀。
而那個人,雖然揹着光,而且在經過超度的放大之後,從照片上看來,人的頭部輪廓,也顯得十分模糊,但是如果退後一步,站得遠些。還是清晰得可以使凡是認識我的人都認出是我來。
我不禁尷尬地笑了笑,道:“這算甚麼?難道你不看到我手中的望遠鏡麼?”
傑克中校像是正在發表演講似地,挺了挺身子,道:“科學足使任同犯罪行為無所遁形,昨晚,我們利用紅外線攝影,將周圍的環境全部拍攝了下來,然後帶回去研究,衞先生,想不到你的尊容竟在照片上出現,那實是使我不勝訝異之處。”
我攤了攤手,道:“這又有甚麼值得奇怪之處?我本來就住在這裏的,半夜有了聲響,我難道不要起來看一看麼?”
傑克中校冷笑道:“尤其是,你自己就是聲響的製造者。”
我大聲道:“傑克,你弄錯了,我絕不是謀殺犯,譬如説,兇器呢?沒有兇器,我如何殺人?我如何殺了人之後,又回到屋子來,不錯,我是看到了現場的一切,但是我這就等於殺人了麼?”
傑克中校的面色冰冷,道:“衞斯理,你不必再狡辯了,他們給你的兇器,一定使你有狡辯的餘地,無論你將之藏在甚麼地方,我都能搜出來的。”
我更是莫名其妙了,傑克中校口中的“他們”,是甚麼意思呢?他以為我是受甚麼人指使的呢?
但不論如何,我都覺得這個時候,我如果聽憑傑克中校逮捕的話,那我未免太吃虧了,因為事實上,我甚麼也沒有做過。
而且,我還決定,非但要逃脱逮捕,而且還要根據幾根金毛的線索,自己去尋找兇手至於那個線索,由於傑克對我如此之不客氣,我已決定不供給他,讓他在錯路上去兜一些圈子。
我心中剛一有了決定,已看到傑克轉身過去,揮手在命令便衣探員,衝到樓上去搜索。這是我千載難逢的機會,我早已在等着這個機會的,這也就是為甚麼我剛才退到了一張沙發旁邊的原因。
我的身子猛地一矮,將那張形狀怪異的新型沙發,用力掀了起來,向前拋了出去!
這張沙發不論是不是拋得中傑克,都足以引起一場混亂了。
而所引起的這場混亂,不論是大是小,都足以使我身子打橫,撞破玻璃窗,而穿出窗去,倒在草地上了。我在草地上陡地一個打滾,躍了起來,向前衝去。
然而,我只衝出了兩步,便停了下來。
而且,我還自動地舉起了雙手!
我實是未曾料到傑克會調動了那麼多人來包圍我的,當我跳出窗子,在草地上滾動,以為可以逃出他的逮捕之際,在我的前、後、左、右,足足出現了一百多個武裝警員!
我一點也不誇張,足有一百多個武裝人員,那麼多久經訓練,配備精良的武裝人員,是足可以去從事一場武裝政變的了,所以,當我服服貼貼,自動停下來,並高舉雙手之際,我心中充滿了自豪感。
傑克中校的冷笑聲,從我的後面傳了過來,道:“衞斯理,當我們在照片上認出是你的時候,你想,我們還會照普通的辦法處理麼?”
我被那麼多武裝人員圍在中心,但我的態度頗有些像表演家,我緩緩地轉過身去,向站在窗前的傑克,微一鞠躬,道:“多謝你看得起我。”
傑克命令道:“帶他上車!”
一輛黑色的大房車,駛進了草地,在我的身邊停下,車門自動打開,我向內一看,便知道這輛車子是經過精心改造的。
它的車廂,變得只能容下一個人,其餘的地方,當然被防彈的堅固的金屬佔去了,而車門厚達二十公分,從外面看來,彷佛有着車窗玻璃,從裏面看來,根本沒有窗。
而在車廂中,也看不到司機在甚麼地方。這種車子顯然是用來運送要犯的,如今要運的要犯自然是我了。老實説,我的心中仍未曾放棄逃走的打算,但至少途中逃跑這一個可能是取消了,怎能在這樣的一輛車子中逃出去?而這時候,我也知道,事情絕不如我所想的那樣簡單!
因為,運送一個涉嫌謀殺的人犯,是絕不需要如此鄭重其事的!
那麼,我到底是被牽進了一件甚麼樣的大事的漩渦之中了呢?我一面彎身進了車廂,一面苦心思索着。我才在坐位上坐下,車門便“砰”地一聲關上,我推了推,車門紋絲不動。
而且,在車廂中,也找不到可以開啓車門的地方,當然,車門是由司機控制的,我根本沒有可能打開這該死的車門來逃走!
我坐在車中,只覺得車子已經開動,我自然無法知道車子向何處駛去,情勢既已如此,我也只得暫時安下心來,這當真可以説是飛來橫禍。
我試圖整理發生的一切,但我的腦中卻亂得可以。
因為在事實上,我幾乎甚麼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有兩個人被神秘地殺死了,如此而已。
車子行了足有半小時,還未曾停止,我開始去撼動車門,這等於是將溺斃的人去抓一根草一樣,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彎着身子,頂着車頂,站了起來,又重重地坐了下去,如是者好幾次,我這樣做,純粹是無意識的發,可是在三四次之後,我發覺車廂中這唯一的坐位,十分柔軟。我心中一動,連忙轉過身,用力將坐墊,掀了起來。座下有着彈簧,我用力將所有的彈簧,完全拆除了下來,結果,我造成了一個相當大的空洞。
我捲曲着身子,儘量使自己的身子縮小,小到不能再小。
在那麼小的空間中能藏下一個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但是英國的學生既然能做到六十三個人擠在一輛九人巴士中,當他們擠在九人巴士中的時候,每個人所佔的空間,絕不會比我這時更多些。
我再將坐墊放在我的頭上,我立即感到窒息和難以形容的痛苦。
我知道,我雖然躲了起來,但是未必能夠逃得出去。然而總算有了希望。
再説,就算不能逃脱,一打開車門的時候,傑克中校一定會大吃一驚,這混帳東西,讓他吃上一驚,又有甚麼不好。
而我還可以在人們的心理上博一博,當傑克發現我不在的時候,他一定向種種高深複雜的問題上去猜想,甚至可能以為我是侯甸尼再世,絕不會想到我是用最簡單的藏身方法:躲在椅子下藏身起來的。如果傑克中校不搜索車廂這是十分可能的,因為車廂十分小,一覽無遺那麼我便有機會脱身,不受他無理的糾纏了。
我心中越來越是樂觀,那一些不舒服,也就不算得甚麼了。
在我躲起來之後大約七八分鐘,車子便停了下來。
我聽到了鑰匙相碰的叮噹聲,這輛車子的車門,一定要經過十分複雜的手續,才能打得開來。接着,我聽到了“格勒”一聲,車門被打開了。
剎那之間,十分寂靜,一點聲音也沒有。
靜寂大約維持了半分鐘,便是兩聲驚呼,和一連串的腳步聲、哨子聲(他們大約以為我逃了出去,想召集人來圍捕我,要不然我實是想不出在這樣的情形下狂吹哨子有甚麼作用)。再接下來,便是“拍拍”聲和傑克中校的咆哮聲。
“拍拍”聲可能是他正用力以他手中的指揮棒在敲打着車子,他高叫道:“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
而在他的聲音之後,另有一個聽來毫無感情,冰冷的聲音道:“中校,我看不到車廂中有人。”
傑克叫道:“是我親自押着他進車的。”
那聲音又道:“別對我咆哮,中校,如今車中沒有人,這是誰都看得見的事。”
傑克沒有別的話可説,只是不斷地重複道:“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
那聲音道:“中校,你説已經擒住了對方的一個主要工作人員,我已向本國最高情報當局呈報,但如今我只好取消這個報告了,中校,你同意麼?”
我當然看不到傑克中校的面部表情,但是他的聲音,聽來卻是沮喪之極,道:“我……我同意取消這報告,上校先生。”上校先生,原來那人的地位還在傑克中校之上,那一定是情報總部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