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見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看來大約三十歲,個子五八寸高,男性,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一套廉價的西裝,愁眉苦臉,不住地搓著手。
他的樣貌很普通,如果見過他,不是仔細觀察他一番的話,一定不容易記得他的樣子,像這樣的人,每天在街上,要遇見多少就有多少。
但是,我卻要稱他為世界上最奇怪的一個人,這實在是太奇怪了.要明白他的奇怪,必須瞭解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否則,若想用簡單的幾句話,來形容他的奇怪,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一定要用最簡單的語句,來表示這個人的奇怪,那麼,可以稱他為“多出來的人”。
什麼叫作“多出來的人”呢?那又絕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解釋得清楚的了,還是讓我來詳細敍述的好。
※※※※
大海是最無情的,上午還是風平浪靜,到下午,使會起狂風暴雨,波濤洶湧。吉祥號貨船,這時遇到的情形,就是那樣。
吉祥號貨船是一艘很舊的船了,它的航行“即使是輪船公司,也不得不承認那是“勉強的航行”,但是由於貨運忙,它一直在海中行駛著。
吉祥號貨船的船長,是一個有三十年航海經驗的老手,他十六歲就開始航海,從水手一步步升上去,升到了船長的職位,像顧秀根船長那樣的情形,在現代航海界中,已經不多見的了。
在顧秀根船長的領導下,各級船員,一共是二十二個,連船長在內,一共是二十三個。記住這個數字,一共是二十三個船員。
吉祥號由印度運了一批黃麻,在海洋中航到第七天,一股事先毫無警告的風暴便來了,這艘老船,在風浪中顛簸著,接受著考驗。
不幸得很,風浪實在太大,而船也實在大老了,在接連幾個巨浪之下,船首都份,竟被捲去了一截,船尾翹了起來,船長眼看船是沉沒了,而他也已經盡了最大的責任,是以他只好下令棄船。
即使船上的人員,全是有相當航海經驗的人,在那樣的情形下,也一樣慌了手腳。
救生艇匆匆解下,小艇在風浪之中,看來脆弱得像是雞蛋殼一樣。船長記得,一共放下了五艘救生艇,他也看到船員紛紛上了救生艇。
他自己最後離開。在那樣紛亂的情形下,他也根木無法點一點是不是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因為救生艇一放下了海,立時便被巨浪捲走,根本不知下落。
彼秀根船長最後離開貨船,所以他那艘救生艇中,只有他一個人。當救生艇隨著巨浪,在海面上上下下掙扎的時候,除了聽天由命之外,是任何辦法都沒有的了。
彼船長一個人,在海面上足足漂流了兩天,才被救上了一艘大型的貨船。
在海面上漂流的時候,他全然不知道他的船員怎麼樣了,而他是在半昏迷的狀態之下,被救上船去的。當他神智清醒之際,七個人湧進房間來,那是吉祥號貨船上的大副和六個船員。
劫後重逢,他們自然喜歡得擁在一起,船長問道:“其餘的人,有消息麼?”
“有,”大副回答:“我們聽到收音機報告,一艘軍艦,救起了六個人,一艘漁船救了四個,還有一艘希臘貨輪,救起了八個人。”
彼船長一面聽,一面計算著人數,聽到了最後一句,他鬆了一口氣,道:“總算全救起來了!”
可是,他在講了那一句話之後,立時皺了皺眉,道:“不對啊,我們一共是二十三個人,怎麼四條船救起來的人,有二十四個?”
大副道:“是啊,我們以為你早已在另一艘上獲救了,因為二十三個人已齋了,卻不料你最後還是被這艘船救了起來。”
彼船長當時也沒有在意,只是隨便道:“或許是他們算錯了。”
這時,那艘貨船的高級船員,一起來向顧船長道賀,賀他怒海餘生,同時表示,他們會被送到鄰近的埠頭去,所有獲救的船員,都將在那個埠集中。
彼船長又安心地休息了一天,船靠岸,他們一共八個人,被送到了當地的一所海員俱樂部中,其餘的獲救海員,也全在那了。
可是,顧船長才一和各人見面,便覺得氣氛有點不對頭了,首先迎上來的是二副,大副和船長一起到的,他問道:“每一個人都救起了?沒有失蹤的?”
二副苦笑了一下;道:“沒有少,可是多了一個。”
彼船長楞了一楞,道:“什麼?多了一個?”
“是的,我們一共是二十二個人,但是,獲救的卻是二十四個。”二副回答。
“荒唐,荒唐!”顧船長時大聲説。“荒唐”是他的口頭禪,有時,用得莫名其妙,但這時,卻用得恰到好處。二十三個人遇難,怎麼會有二十四人獲救?那實在太荒唐了!
二副卻道:“船長,的確是多了一個,那個人是和我一起獲救的。”
“荒唐,他在哪?”船長説。
“就是他!”二副向屋子的一角,指了一指。
船長抬頭看去,看到了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張椅子上,顧船長從來也未曾見過這個人,他向前直衝了過去。
人人都知道顧船長的脾氣,平時很好,可是一發起怒來,卻也夠人受的。
這時,人人都知道他要發怒了,果然,船長一來到了那人的身前,就抓了那人的胸前衣服,將那人直提了起來。
那人忙叫道:“船長!”
“荒唐,”船長大聲叱著:“你是什麼人?你是什麼時候躲在船上的?浸不死你,算你好運氣!”
可是那人卻氣急敗壞地道:“船長,你怎麼也和他們一樣,你怎麼也下認識我了?”
彼船長更是大怒,道:“荒唐,我什麼時候見過你?”
那人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他的聲音,也和哭泣並沒有什麼不同,他道:“船長,我是你的三副啊,你怎麼不記得了?”
彼船長呆了一呆,在那剎問,他倒真的疑心自己是弄錯了。
可是,他定睛向那人看著,而他也可以肯定,自己從來未曾見過他,於是他又大聲道:“荒唐,你如果是三副,那麼他是誰?”
船長在説的時候,指著一個年輕人,那年輕人正是船上的三副。這時,當船長向那年輕人指去時,那年輕人冷笑著,道:“這傢伙一直説他自己是船上的三副,弄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了!”
那人急急地分辯著,道:“他也是三副,船上有兩個三副,船長,你怎麼不記得我了?我是卜連昌,你們怎麼都不認我了?”
船長鬆開了手,他不但不認識這個人,而且.也從來沒有聽到卜連昌這樣的明字。
這時,船長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點,這個叫卜連昌的人,是一個偷渡客,他不知是什麼時候躲上船來的,在船出事的時候,他也跳進了救生艇中,自然一起被人家救了上來。
所以船長道:“你不必再胡言亂語了,偷渡又不是什麼大罪,大不了遣回原地!”
卜連昌卻尖聲叫了起來,他衝到了大副的面前,道:“大副,你不認識我了麼,我和你出過好幾次海,你一定記得我的,是我卜連昌啊!”
看大副的神情,像是竭力想記起卜連昌這個人,但是他卻終於搖了搖頭,道:“很抱歉,我實在不認識你,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你!”
“你在説謊!”卜連昌大聲叫了起來,“這次來印度之前,你太太生了一個女孩,我還和你一起到醫院去看過你的太太!”
大副呆了一呆,船長也呆了一呆,和船長一起來的各人,也呆住了。
二副道:“船長,這件事真是很古怪,他好像真是和我們在一起已有很久一樣,他知道我們每一個人家中的事,也知道我們的脾氣。”
卜連昌終於哭了起來,道:“我本來就是和你們在一起很久的了,可是你們全不認識我了!”
大副忙問道:“你看到過我的女兒?”
“自然看到過,小女孩的右腿上,有一塊紅色的斑記,她出世的時候,重七磅四安士,那全是你自己告訴我的,難道你忘了麼?”
大副的眼睛睜得老大,他知道卜連昌所説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但是那怎麼可能呢?因為他的確不認識卜連昌這個人。
大副苦笑看,搖了搖頭,卜連昌又衝到了另一個人的面前,握住了那人的手臂,搖著,道:“輪機長,你應該認識我,是不是?”
輪機長像是覺得事情很滑稽一樣,他笑了起來,不住地笑著。
卜連昌大聲道:“你不必説不認識我,在印度,我和你一起去嫖妓,你看到了那胖女人,轉身就走,難道你忘記了?”
輪機長突然止住了笑聲,道:“你,你怎麼知道?”
卜連昌道:“我是和你一起去的啊!”
“見鬼!”輪機長大聲喝著,他臉上的神情,卻十分駭然,接連退了幾步。
卜連昌又轉向另一個人,道:“老黃,你也不認識我了?我和你上船前去賭過,賭天九,你拿到了一副天子九,羸了很多錢,是不是?”
老黃搔著頭,道:“是就是,可是……説實在的,我不認識你。”
卜連昌不再説什麼,他帶著絕望的神情,向後退了開去,又坐在那角落的那張椅子上。
夯有人再説什麼,因為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種極其異樣的感覺,他們實在不知説什麼才好。
最後,還是船長開了口,他道:“荒唐,你叫什麼?叫卜連昌?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想不起你來?也好,就算我們都記不起你是什麼人來了,你現在想怎樣?”
卜連昌抬起頭,道:“當然是回家去。”
“你家中有什麼人?”大副好奇地問。
“我有老婆,有兩個兒子!”卜連昌憤然地回答:“大副,你別裝蒜了,你吃過我老婆的燒雞!”大副苦笑了一下,道:“好,反正我們要回去的,你就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卜連昌像是充滿了最後的希望一樣,又問道:“你們每一個人,真的全不認識我了?”
海員全是很好心的,看到卜連昌那種可憐的樣子,實在每一個人都想説早已認識他的。但是、他們卻實在不認識他!
於是,每一個只好搖了搖頭。
卜連昌雙手掩著臉,哭了起來。
船長連聲道:“荒唐,荒唐,太荒唐了!”
大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道:“卜……先生.你説你全認識我們,而且還是船上的三副,那麼,你的船員證呢?在不在?”
卜連昌哭喪看臉,抬起頭來,道:“他們早就問過我了。我的船員證,一些衣服,全在救生艇翻側的時候失去了,怎還找得到?”
“你是和誰在一支艇中的?”大副又問。
卜連昌拍著幾個人,叫著他們的名字,道:“是他們幾個人,可是他們卻説根本沒有見過我,沒有我和他們一起在艇中!”
大副也只好苦笑了起來,他安慰著卜連昌,道:“你別難過,或許是我們……全將你忘了。”
大副在那樣説的時候,自己也知道那是決不可能的事,因為他實實在在,從來也未曾見過卜連昌這個人,但是為了安慰卜連昌,他不得不繼續説著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話。他繼續道:“或許是我們都因為輪船失事,受了驚嚇,所以暫時想不起你來,也是有的。”
卜連昌絕望地搖著頭,道“你們,每一個人?”
船長大聲道:“荒唐,真是夠荒唐的了!”
事情在外地,不會有結果,但是卜連昌説得那麼肯定,他甚至可以叫出輪船公司每一個職員的名字來,又説他的家是在什麼地方,都叫人不由得不信,所以船長雖然覺得事情太荒唐,還是將卜連昌帶了回來。
在飛機上,卜連昌仍然愁眉苦臉,一言不發,直到可以看到機場時,他才興奮了起來,道:“好了,我們快到了,你們不認識我,我老婆一定會認識我的。”
大家都安慰著他,卜連昌顯得很高興。
飛機終於降落了,二十四個人,魚貫走出了機場的閘口,閘口外面,早已站滿了前來接機的海員的親人,和輪船公司的船員。
幾乎每一個海員,一走出閘口,立時便被一大羣人圍住,輪船公司的職員,在大聲叫著,要各人明天一早,到公司去集中。只有卜連昌走出閘口的時候,沒有人圍上來。
在卜連昌的臉上,現出了十分焦急的神色來,他踮起了腳,東張西望,可是,卻根木沒有人注意他,他顯得更焦急,大聲叫道:“姜經理!”
一箇中年人轉過身來,他是輪船公司貨運部的經理。他一轉過身來,卜連昌便直來到了他的面前,道:“姜經理,我老婆呢?”
姜經理望了卜連昌一眼,遲疑地道:“你是!”
卜連昌的臉色,在那一剎間,變得比雪還白,他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絕望,他尖聲叫了起來,道:“不,別説你不認識我!”
姜經理卻只覺得眼前的情形,十分可笑,因為他的確不認識這個人!
姜經理道:“先生,我是不認識你啊!”
卜連昌陡地伸手,抓住了姜經理的衣柚,姜經理嚇了老大一跳,道:“你做什麼?”
船長走了過來,道:“姜經理,這是卜連昌,是…吉祥號上的三副。”
姜經理忙道:“顧船長,你瘋了?沒有得到公司的同意,你怎可以招請船員?”
船長呆了一呆,道:“那是他自己説的。”
彼船長的話,令姜經理又是一怔,道:“什麼叫他自己説的?”
船長苫笑了一下,他要費一番唇舌,才能使姜經理明白,什麼叫“他自己説的”,姜經理忙道:“胡説,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他!”
他一面説,一面用力一推,推開了卜連昌。
這時,又有幾個公司的職員,圍了過來,紛紛喝問什麼事,卜連昌一個一個,叫著他們的名字。
可是,他們的反應,全是一樣的,他們跟本不認識卜連昌這個人。
卜連昌急得抱住了頭,團團亂轉,一個公司職員還在道:“哼,竟有這樣的事,吉祥號輪船上,明明是二十三個船員,怎麼忽然又多出了一個三副來?”
又有人道:“通知警方人員,將他扣起來!”
在眾人七嘴八舌中,卜連昌推開了眾人,奔向前去,在一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的雙眼之中,顯得驚懼和空洞,令人一看,就覺得他是在絕望之中。我就是在那樣的情形之下,遇到他的。
我到機場去送一個朋友離開,他離開之後,我步出機場,在卜連昌的面前經過。
因為卜連昌臉上的神情太奇特了,所以,我偶然地向他望了一眼之後,便停了下來,注視著他,心中在想著,這個人的心中,究竟有什麼傷心的事,是以他才會有那樣絕望的神情的?
卜連昌也看到我在看他,他抬起頭來,突然之間,他的臉上,充滿了希望,一躍而起,道:“先生,你,你可是認識我?”
我給他那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大跳,忙搖頭道:“不,我不認識你。”
他又坐了下來,那時,顧船長走了過來,我和顧船長認識,卻已很久了,我們兩人,忙握著手,我説了一些在報上看到了他的船出事的話,反正在那樣的情形下見面,説的也就是那些話了。
彼船長和我説了幾句,握著卜連昌的肩頭道:“你別難過,你還是先回家去,明天再到公司來集中,事情總會解決的。”
卜連昌的音聲和哭一樣,還在發著抖,他道:“如果,如果我老婆,也像你們一樣,不認識我了,那…怎麼辦?”
我聽了卜連昌的話,幾乎想哈哈大笑了起來,我當時還不知道詳細的情形,這個人的神經,一定不正常。
彼船長嘆了一聲道:“照你説,你和我們那麼熟,那麼,你的老婆,認得我麼?”
卜連昌道:“她才從鄉下出來不久,你們都沒有見過她和我的孩子。”
彼船長道:“不要緊,她不會不認識你的!”
我在一旁,越聽越覺得奇怪,因為顧船長無論如何不是神經不正常的人!
我忙問道:“怎麼一回事?”
彼船長道:“荒唐,我航海十年多了,見過的荒唐事也夠多了,可是沒有比這更荒唐的,我們竟多了一個人出來,就是他!”
我仍然不明白,卜連昌已然叫道:“我不是多出來的,我根本是和你們在一起的。”
彼船長道:“荒唐,那麼,姜經理如何也不認識你?你還是快説真話的好。”
卜連昌雙手掩住了臉,哭了起來。
我心中的好奇更甚,連忙追問。顧船長才將經過情形,向我説了一遍。
而我在聽了顧船長的話後,也呆住了。
我當時心中想到的,和顧船長在剛一見到卜連昌的時候,完全一樣,我以為他是躲在輪船上,想偷渡來的,卻不料輪船在中途出了事,所以,我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兄弟!”
卜連昌抬起頭來望著我,好像我可以替他解決困難一樣。我道:“兄弟,如果你是偷渡來的━━”
卻不料我的話還未曾説完,卜連昌的臉色,就變得十分蒼白。只有一個心中憤怒之極的人。才會現出那種煞白的臉色來的。
他厲聲叫道:“我不是偷渡者,我一直就是吉祥號貨輪上的三副!”
他雙眼睜得老大,看他的樣子,像是恨不將我吞吃了一樣,他那種樣子,實令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同時,我多少也有些可憐他的遭遇。
是以,教雙手搖著,道:“好了,算我講錯了話!”
卜連昌的神色,漸漸緩和了下來,他站了起來,低著頭,過了半晌,才道:“對不起。”
我仍然拍著他的肩頭,道:“不要緊的。”
卜連昌道:“顧船長,我想我還是先回家去的好,我身邊一點錢也沒有,你可以先借一點給我做車錢?”
彼船長道:“那當然沒有問題。”
彼船長在講了那一句話之後,口唇掀動,欲言又止,像是他還有許多話要説,但是卻又難以啓齒一樣。然而他倒不是不肯將錢借給卜連昌,因為他已取出了幾張十元面額的紙幣來。
卜連昌也不像是存心騙錢的人,因為他只取了其中的一張,他道:“我只要夠回家的車錢就夠了,我老婆有一些積蓄在、一到家就有錢踐用了!”
願船長又吩咐著他,明天一早到船公司去。卜連昌苦笑著答應。顧船長走了開去,而在卜連昌的臉上,現出了一股極度茫然的神色來。
我在那一剎間,突然產生了一股十分同情之感來,我道:“卜先生,我的車就在外面,可要我送你回家去?”
卜連昌道:“那……不好吧!”
我忙道:“不要緊,我反正沒有什麼事,而你又從海上歷險回來,一路上,你講一些在海上漂流的經歷給我聽,也是好的。”
卜連昌又考慮了一會,便答應了下來,道:“好,那就麻煩你了!”
我和他一起走出了機場大廈,來到了我的車旁。這時,其他的海員也正在紛紛離去,我注意到當他們望向卜連昌之際,每一個人的神色,都顯得十分異樣。
我和卜連昌一起上了車,卜連昌的家,是在一條中等住宅區之中,一路上,我多少知道了一些他的家庭情形,他的妻子才從鄉下帶著兩個孩子出來,他們租了一間相當大的房間,那一層單位,是一箇中醫師的,可以算得上很清靜。
而他的收入也相當不錯,所以他們的家庭,可以説是過得相當幸福的。
他一直和我説著他家中的情形,而在每隔上一兩分鐘,他就必然要嘆上一口氣,道:“我老婆為什麼不到機場來接我?”
我安慰著他,道:“或許你老婆才從鄉下出來,自然沒有那樣靈活。”
卜連昌不禁笑了起來,道:“他出來也有半年了,早已適應了城市生活。唉,她為什麼不來接我?你説,她會不會也不認識我?”
我道:“那怎麼會?你是她的丈夫,天下焉有妻子不認識丈夫的事?”
卜連昌的笑容立時消失了,他又變得愁眉苦臉,道:“可是……可是為什麼顧船長他們,都不認識我呢?他們是不是聯合起來對付我?”
我搖頭道:“你別胡思亂想了?”
卜連昌苦笑著,道:“還有公司中的那些人,他們明明是認識我的,何以他們説不認識我?”
必於這一點,我也答不上來。
這實在是不可解釋的。如果卜連昌的確是他們中的一個,那麼,人家怎會不認得他?自然不會所有的人都聯合起來一致説謊,説自己不認識卜連昌的。
而卜連昌説那樣的謊話,他的目的是什麼呢?
如果卜連昌是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那自然是很合理的解釋,那麼,他又怎能知道那些人的私事?那些私事,只有極熟的朋友才能知道,而絕不是陌生人所能知曉的。
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是以連駕車到了甚麼地方也不知道。還是卜連昌叫了一聲,道:“就是這條街,從這轉進去!”我陡地停下車、車子已經過了街口。
我又退回車子,轉進了那條街,卜連昌指著前面,道:“你看到那塊中醫的招牌沒有?我家就在那層樓。”
我向前看去,看到一塊很大的招牌,寫著,“三代世醫,包存忠中醫師。”
我將車駛到那幢大廈門前,停了下來,卜連昌打開車門,向外走去,他向我道謝,關上車門,我看到他向大廈門口走去。
可是,他還未曾走進大廈,便又退了出來,來到了車旁,他的聲音有些發抖,他道:“我……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我奇怪地問:“為甚麼?”
卜連昌雙手握著拳,道:“我有些……害伯!”
我自然知道他是為甚麼害怕的,他是怕他的妻子和他的兒女不認識他。這種但心,若是發生在別人的身上,那實在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了!
但是,我卻覺得,卜連昌已經有了那樣可怕的遭遇,他那樣的擔心,卻也不是多餘的了。
我立時道:“好的,我和你一起上去。”
我走出了車子,關上車門,和他一起走進了大廈。他對那幢大廈的地形,十分熟悉,大踏步走了進去,我跟在他的後面。
我看到他在快走到電梯時,和一個大廈的看更人,點了點頭。那看更人也向他點點頭。
卜連昌顯得很高興,可是我的心中,卻感到了一股涼意,因為我看到,卜連昌才一走了過去,那看更人的臉上,便現出了一股神情來,在背後打量著卜連昌,又向我望了一眼。
從那著更人的神情舉止看來,在他的眼中,卜連昌分明是一個陌生人!
我自然沒有出聲,我們一起走進了電佛,一箇中年婦人。提著一支菜籃,也走了進來.我真怕卜連昌認識那中年婦人,又和她招呼!
可是,卜連昌真是認識那中年婦人的,他叫道:“七嬸,才買菜回來啊,小寶是不是還在包醫師那調補藥吃?其實,小孩子身弱些,也不必吃補藥的!”
卜連昌説著,那中年婦女以一種極其奇怪的神色,望著卜連昌。
卜連昌也感到對方的神色很不對路了,是以他的神色,又變得青白起來。
電梯這時,停在三樓.那中年婦人在電梯一停之後,便推開了門,匆匆走了出去。
卜連昌呆立著,我可以看出,他的身子,在微微發著抖,而我也沒有出聲,我實在沒有甚麼好説的,事實已再明顯沒有了,他認識那中年婦人,但是那中年婦人,卻根本不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