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起來,怔了好一會兒,香氣更加誘人了。她不禁沿着這香氣尋去,卻見不遠處有數間草屋,屋前一個灰衣老人,正在烤制一隻山雞。
羋月走到老人面前,好奇地看着他,見那人相貌清矍,頜下三綹長鬚隨風飄浮,臉上卻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但見他雖然在烤制着山雞,卻半閉半睜,也不轉動架子讓烤火更均勻,甚至一邊都有烤糊的焦味傳出,也不見他回神。
羋月看得火起,自己上前將架子轉動,讓另一邊的烤雞烤得更均勻些。
那灰衣老人見一個小姑娘忽然上前來喧賓奪主,也不詫異,甚至讓出了火堆邊的位置,自己又繼續袖手坐到一邊發呆。
羋月也不理他,自己專注地烤完了山雞,待得香氣四溢之時,將那山雞自火上取下,將剛才烤焦的部份撕掉,方欲將山雞撕開作對半平分。只是她人小力弱,撕了好一會兒也沒撕開,那灰衣老人倒回過神來了,伸手接過,將山雞撕作對半,遞給羋月一半,自己先拿了一半啃起來。
羋月接過,卻發現這竟是自己想要的那一邊,不禁詫異地看向對方道:“咦,你怎麼知道我要吃這一邊的。”
那老人不答,卻只吃得甚歡。
羋月見她如此,自己腹中也已經飢餓,也顧不上多話,自己埋頭先吃起來。那山雞腹中早抹了香料,雖然烤得不均,調味卻是正好。
她吃了幾口便覺得口乾,扭頭想找找何處有水,卻見一個葫蘆遞到了她的面前。
羋月拔出葫蘆的塞子,咕嚕咕嚕喝了好幾口,抹了抹嘴,道:“多謝。”
那老人卻還在埋頭苦吃。
好不容易兩人都吃完了山雞,皆鼓着肚皮打起飽嗝來,羋月便問道:“老伯,你是誰,如何會在這裏?”
那老人道:“這裏是漆園,我便是漆園的看守小吏。”
羋月詫異道:“漆園?”
那老人指了指樹林道:“這林中俱是漆樹,這漆樹可以割漆,可以用來制漆器。”
羋月哦了一聲道:“原來我們用的食器,便是漆了這些樹汁啊?”
那人點頭。
羋月問道:“你在這裏呆了多久了?”
那老人歪着頭想了想,搖頭迷茫地道:“不記得了。”
羋月奇道:“如何會不記得了?”
那老人淡然道:“不記得便不記得了,有什麼奇怪的?”
羋月又問道:“那平常就沒有人與你來往嗎?”
那老人道:“這裏清靜,自然無人來往。”
羋月問道:“沒有人來往,一個人不會寂寞嗎?”
那老人呵呵一笑道:“有清風白雲,有樹葉草蟲,它們都會與我説話,如何會寂寞嗎?倒是你,你又如何會來這裏呢?”
羋月勾起傷心事來,有些懊惱地低下頭去道:“老伯,為什麼要把人分為男兒和女兒,有些事,男兒能做,女兒便不能做?”
那老人冷笑道:“這是什麼狗屁話,天地生人,有什麼區別,不過是些無聊的人,自己劃出區別來罷了。”
羋月心情低落地道:“世間的禮法便是如此。”
那老人繼續冷笑道:“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赫赫揚揚,皆是狗屁。人生於天地之間,如同萬物生長,來去自如。上古之人哪來的禮法規矩,都活得自在無比。等世間的大活人讓這些狗屁禮法規矩給管着以後,人的形狀就越來越猥瑣,心也越來越醜陋了。”
羋月驚得站了起來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規矩禮法都是不用學的嗎?”
那老人道:“那是自然。”
羋月道:“可是世間若無規矩禮法,豈不是亂套了。”
那老人卻慢慢低頭收拾着山雞殘骸,揀出半張紫蘇葉子道:“這紫蘇葉子原是配烤肉的,如果烤肉旁邊沒有裝飾紫蘇葉子,一定很難看,但是……”他把紫蘇葉子放到嘴裏吃下去道:“便是把這紫蘇葉子拿掉,烤肉的味道,未必會受什麼影響。”
羋月呆呆地搖頭道:“我不明白。”
那老人繼續收拾着。
羋月忽然問道:“規矩禮法既然是狗屁,那為何男人可以去征戰,可以立朝堂,可以授封地,而女人不管才識如何,學問如何,卻永遠沒有這些機會?”
那老人哈哈一笑,卻道:“可笑!”
羋月沒聽明白,詫異地問道:“什麼?”
那老人道:“你竟為了不能夠得到這種事情而傷心,實在是可笑。”
羋月跳了起來,氣憤地道:“你怎麼這麼説啊?”
那老人轉頭卻詫異地問道:“那麼你是能夠從學習中得到快樂?還是從征戰沙場中得到快樂?還是從立於朝堂上得到快樂?從治理封地上得到快樂?你從這些事得到過快樂嗎?”
羋月怔了怔道:“我從這些事得到過快樂嗎?我其實還不曾經過沙場征戰,也不曾立於朝堂,更不曾治理封地過……但是……”
那老人卻問她道:“你最快樂的時候,是在做什麼?”
羋月不禁自問道:“我最快樂的時候……”
她最快樂的時候,是拿着金丸去打鳥、是鬧騰得向氏不得安寧、是欺負羋戎、是在楚威王跟前撒嬌、是揹着莒姬偷偷做壞事的時候,可是這樣的快樂,她再也不可能得到了……
“我最快樂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羋月喃喃地道:“那些只是小兒時的無知,才會快樂,如今,再也不可能有的。”
“那你想要的是什麼?”那老人道。
羋月道:“我想要……我想要我們一家人平安地在一起,不會再被人傷害。”
那老人笑了道:“天底下死人最多的地方便是沙場,最可怕的地方便是朝堂,最難辦的事便是治理封地,你偏挑了這三樣去,如同自投羅網的鳥兒,卻想要得到安全,豈不可笑。”
羋月問道:“那我應該怎麼辦?”
那老人仰起頭,看着那樹林,好一會兒道:“我昨日去樹林裏,看到有許多樹被砍掉了。我問那剩下沒被砍掉的樹,説他們為什麼不砍你啊。那棵樹説,那些灌木被砍掉是因為它們是廢材,所以只能被砍掉當柴禾,而那棵最高大的樹呢則是因為它長得太好了是棟樑之材,所以人們把它砍掉拿回去當宮殿的柱子。而那棵樹沒有被砍掉,是因為他正好處於材與不材之間。”
羋月疑惑地問道:“難道樹木不是長得越大越好嗎,棟樑之材不是一種誇獎嗎?”
那老人微微一笑道:“那你喜歡把你宰殺掉的誇獎嗎?”
羋月搖了搖頭。
那老人不説話了。
羋月卻細思着這個故事,越想越覺得有些東西似乎摸到了一絲脈絡,卻是仍在迷霧中看不清楚。
羋月忽然抬頭,問那老人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若是我和我弟弟要活下去,就不能做得太好,要處於材與不材之間才對?”
那老人拿起葫蘆,又喝了一口水,怔怔地看着前方,樹林中,不知何故,羣鳥驚飛。
那老人道:“從前,有一隻海鳥飛到魯國都城郊外停息下來。魯人看到,稟之國君。魯侯便以御車將此鳥接到太廟,獻酒而貢,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於人來説,實是尊榮已極。可是這隻鳥喜歡的是海上飛翔,吃的是鮮活的小魚,這樣的供養它消受不起,過了三天便死了。”
羋月嘟噥道:“這魯侯實是折騰人,不,折騰鳥。”
那老人問道:“那你説,該如何對這鳥呢?”
羋月道:“要麼把它放了,要麼把它吃了。”
那老人大笑道:“是極,是極。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子非鳥,焉之鳥之樂?”
羋月卻問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説,我不是我弟弟,我不能代他決定他的人生,我把我的人生全系在他身上也是不對的,對不對?”
那老人卻轉而不答,只低頭收拾起地上的山雞骨頭來,卻是嘆了一口氣道:“唉,要是庖丁看到這隻山雞,一定覺得惋惜。”
羋月詫異地問道:“庖丁?”
庖人便是廚子,那時候的奴僕之輩多半沒多少正經的名字,不過是按着身份隨便叫個甲乙丙丁罷了。
那老人道:“庖丁是個庖人,叫丁,他是個很出色的庖人,專司剖牛之技,臻於化境。”
羋月不以為然的撇撇嘴,再厲害的庖人,也不過是個庖人罷了,用得着“臻於化境”這般的美譽嗎?
那老人繼續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一個月要換一把刀;好的庖人也得一年換一把刀;他手上的刀用了十九年,殺了幾千頭牛,刀還是光潔如新。”
羋月這才有些好奇地問道:“這是為何?”
那老人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便是用刀砍骨頭;好一些的庖人解牛,則是用刀割筋絡;但庖丁解牛的時候,卻是從骨節切入,從筋絡裏分解,再龐大的牛,只要看到它的骨節筋絡分解之處在哪兒,然後切入,就可以輕解地剖解一頭牛。”
羋月想了想,又想了想,還是搖頭道:“老伯,你講的都好奇怪啊!”
那老人哈哈一笑,站了起來,搖頭道:“小姑娘,我真希望你一輩子不懂。因為等你懂的時候,你要流過太多的眼淚!”
羋月見他收拾,也在幫助收拾着,待得灰堆散開,才發現原來架在下面燒的並不止有樹枝,竟有不少竹簡來。
羋月大為驚奇,扒開火堆,掏出半片未燒化的竹簡,仔細讀了幾句,便驚奇道:“老伯,這些竹簡是從何處而來?”
那老人指了指屋子裏道:“裏面有一堆呢?”
羋月頓足,連忙轉身跑進草屋。
進了草屋她便怔往了,但見屋內十分簡陋,只一席一幾,旁邊卻堆了許多竹簡。她拿起一卷竹簡,只見其上寫着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