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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不相識(1)

    此時,高唐台羋姝居室內,羋姝腳上已經包了藥,坐在榻上神情恍惚,一會兒痴迷,一會兒羞惱。侍女們欲在她跟前服侍,卻都被她趕走,只敢遠遠站着察她顏色。

    但聽得木屐聲響,已見楚威後帶着人匆忙趕來道:“孺子,你如何出去一趟,竟受傷了?”

    羋姝見了楚威後來,方道:“母后,我無事。”

    楚威後坐到羋姝身邊,掀開她的裙子,看到她的腳腕包紮着,腫起一大塊來,頓時心疼不已,怒道:“那些越人真該死,該要讓大王把所有的越人統統殺死才好。”

    之前楚威後這般待她,羋姝亦不覺得如何,此時忽然覺得讓母親待她如待小兒般的態度,讓她彆扭起來。抽回了腳,羋姝道:“母后,女醫説只是小小扭傷,幾天就能好了。而且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扭到的……”

    楚威後怒道:“景伐當真失職。”轉頭對羋姝嚴厲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司命祠那邊魚龍混雜,我原就不答應讓你去跳什麼祭舞,如今可知厲害了?”

    羋姝低頭不答。原來楚威後便不肯答應她去跳少司命之祭,是她撒嬌弄痴,鬧得楚威後無法,這才允了她,如今見她受傷,不免舊話重提。

    楚威後又道:“若言貴女要行祭,除非是宗廟之祭,再不許你自己出宮了。”

    羋姝一驚,心想這可不成,當下忙苦着臉撒嬌道:“母后,這次只是意外而已,下次我一定多帶人手,事先探行,可別不讓我出宮,要不然我得悶死了……”

    她這般撒嬌起來,楚威後素來疼她,便有些抵禦不住,既不敢應了她又不好拒了她,只得含糊道:“好了好了,等你腳好了再説。”忽然又想到一事道:“是了,這少司命之祭祀,須得有人行祭。你既腳已受傷,卻是讓何人代去?”

    羋姝便道:“我讓九妹妹代我去了。”

    楚威後一驚,立刻站了起來道:“什麼,你讓她代你跳少司命祭舞?糊塗?”

    羋姝詫異道:“怎麼了?”

    楚威後卻反問道:“你為什麼不讓茵去?”

    説起這個,羋姝頓時氣憤起來道:“哼,我才不要讓她去呢?遇到危險的時候她就只曉得拋開我救命,一沒事就挑三撥四心術不正。原來我只以為,她奉承我討好我,只不過想得到更大的好處,可沒有想到,她居然還敢覬覦屬於我的東西!”

    楚威後一驚,問道:“哦,她做了什麼?”

    羋姝冷冷地道:“她想要我辛苦備的華衣美服,想要代我跳少司命祭舞,她想要得掩都掩蓋不了啦。恨不得女師説她醉心於鄭聲衞樂,鑽研太過,是氣度問題。她哪象個公主,簡直天生的妾婦妖姬。哼,少司命是庇佑我楚國婦孺之神,怎麼能讓心術不正的人來跳祭舞,簡直是褻瀆神靈!”

    楚威後聽了這話,又驚又喜,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心中欣慰,輕撫着羋姝的頭髮道:“姝,你當真長大了,懂得辨人、懂得決斷,母后心中甚是欣慰。”説到這裏,卻轉而道:“只是你有所不知……”羋姝詫異看着楚威後,聽楚威後道:“你真正要防的人,不是茵,而是你那個妖孽的九妹妹,哼!”

    羋姝奇道:“母后何出此言?”

    楚威後冷冷道:“茵的性子,是我刻意養成的。我是準備讓她將來給你當陪嫁的媵妾,她的確是見識短、性妖媚、掐尖要強,滿肚子不上枱盤的小算計,可這種人你好拿捏好利用好使喚。姝,你將來出嫁必是諸侯嫡妻,後宮必然有爭寵,身為嫡妻正室,難道還能跟那些姬妾們糾纏不成,有這樣一個人給你使喚,自然是得心應手,永遠也越不過你的前頭去……”

    羋姝還尚是天真無邪之時,聽她母后説到此處,便覺得厭煩,打斷了楚威後的話道:“母后你別説了,這種事聽着噁心。”她頓了頓,又道:“是,我討厭茵姊算計太過,可我要這麼做,我豈不是比她還卑污。”

    楚威後不妨女兒竟説出這種話來,氣道:“你、放肆!你在罵誰卑污?”

    羋姝一驚知道自己無意中説錯了話,竟將母親也捎了進去,見楚威後生氣,連忙抱住楚威後撒嬌道:“母后,我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我再討厭她,可她也是我的姊妹,若是拿她當成這種工具,實在是自己心裏過不去!”

    楚威後看着天真無邪的女兒,長嘆一聲,坐下來摟着羋姝嘆道:“我知道,母后當年的性子比你還直,還揉不得沙子。這宮庭、這歲月,會把人一點一滴地改變……母后只是不希望你跟母后一樣,也要跌過撞過,傷過痛過,才知道這些活下來的手段……”説到這裏,饒是她鐵石心腸,也不禁有些淚光。

    羋姝大悔,抱住楚威後撒嬌道:“母后……”

    母女相偎許久,楚威後卻忽然想起一事來,推開羋姝,按住她的肩頭,直視她的雙眼道:“姝,有件事你須要老實地告訴母后,到底是誰鼓動你跳少司命祭舞,還要讓那個黃歇和你一起跳祭舞,是不是……九丫頭?”

    羋姝搖頭奇道:“母后如何會以為是九妹妹呢?她還是個不知事的小兒,腦子裏還不曉得何為男女之事呢。出主意的是茵,是她聽説去年是黃歇在大司命大祭上跳過祭舞,所以才給我出主意説今年我去少司命的祭典上,剛好就可以跟他配祭舞。”

    楚威後一怔,這答案卻是她未曾想過的。她思忖了好一會兒,又問道:“哦,那又是誰讓你去找王后的呢?”

    羋姝卻痛快答道:“是月。”

    楚威後喃喃地道:“竟然剛好是相反的,難道我猜錯了?”

    羋姝見楚威後嘴角嚅動,卻聽不清她在説什麼,便問道:“母后你説什麼?”

    楚威後搖頭道:“沒什麼。”她不欲再説下去,又看了看羋姝傷勢,叫來她的傅姆問過,再吩咐侍女們好好服侍,這才起身離去。

    見她終於離去,不止是侍女傅姆們,便是羋姝也大大地鬆了口氣。遠遠聽得她的木屐之聲遠去,羋姝便招手令侍女珍珠過來道:“你且去九妹妹院中候着,若是見着九妹妹來了,便叫她更衣之後,到我這邊來,我要問問她今日行祭之事。”

    珍珠忙答應着去了,羋姝這才又坐回去想着心事,陽靈台下黃歇那俊美的面龐,和今日土坡邊,那自稱“公子疾”之人的温暖懷抱,在她心中交錯來去,竟是委決不下。但見她臉上一會兒喜,一會兒羞,變幻不定。

    楚威後離了高唐台,便與心腹玳瑁商議着道:“我本以為,九丫頭素來與那黃歇走得很近,應該是她撥挑着姝去迷戀黃歇,好方便她自家行事,誰知道竟然是七丫頭作怪?倒反而是九丫頭説動姝去找王后,讓王后知道此事,及時將事情告訴我。這樣看來,七丫頭藏有禍心,九丫頭倒為我立了一功!”

    玳瑁便建議道:“要不要奴婢查查七公主這些時日與什麼人有往來?”

    楚威後搖頭嘆道:“不必了!”這些庶出的公主,於她來説,亦只不過是工具而已,當下心中已經有了決斷,只嘆道:“只可惜七丫頭了,我有心栽培她,她卻心太大,自毀前程。”説到這裏,又詫異道:“倒也奇怪了,她身邊的傅姆侍女皆是你安排的,當不會有變故,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被誰挑唆得生出這樣的野心來?”

    玳瑁心中一寒,楚威後倚重於她,諸事皆交於她,羋姝羋月羋茵揚氏等身邊的侍奉之人,皆是由她一手安排,羋茵生了異心,她竟不知,到此時已經被楚威後捨棄,她亦未知其中緣故,心下大慚,道:“想來七公主本性不壞,只是那個挑唆的人可惡。奴婢這便去查查看,到底是誰在作怪。”

    南後原安排羋姝跳祭舞,卻有意按下事情起因,只想着要讓事情再鬧得不可收拾一些,更可引出楚威後對幕後之人的反感來。但見羋姝受傷回來,心知計劃已經不成,怕楚威後質問她處事不謹,便一骨腦兒將羋姝愛慕黃歇,強令她安排此事,又不許她告訴楚威後之事,一骨腦兒皆説出來來。果然楚威後被她引得只去遷怒此事幕後之人,也間接達到了她的目的。

    玳瑁還欲為羋茵求情,楚威後卻淡淡地抬手製止她道:“不必了,心中只要有了背叛的念頭,哪怕一絲一毫,都會在將來變得不可收拾,留不得。”

    玳瑁心下暗為羋茵嘆息,轉而又問道:“那威後當如何處置九公主呢?”

    楚威後素日事多,又不將這兩個小公主放在眼中,一時倒要好好計較一下。當下在心中細細將羋月和羋茵兩人思量一番,卻赫然發覺,羋茵不知死活,固然可惡;可羋月卻更讓她有些拿不住分寸來。想來似這等小女兒正在成長期,不管羋姝還是羋茵皆是犯錯無數,可羋月這些年除了孤僻些,脾氣硬直些,似那等小女兒常有的嫉妒生事、掐尖要強、背後詆譭、偷懶弄鬼之事,竟是幾乎沒有。

    細想之下,這實是可怕之事,心中竟要湧起一股殺機來,想了想卻又嘆了一聲道:“那九丫頭,我若是想殺她,便似摁死螻蟻一般,只是如今卻有些投鼠忌器,若為了這麼一個妖孽,傷了我與大王和姝的和氣,就犯不着了。”

    玳瑁是她多年心腹,已經聽出她話中的殺機。楚威後為人若是起了殺機,便不會輕易放下。畢竟揚氏與羋茵素日也肯奉承於她,有心求情,便笑道:“奴婢倒有一計,也算得一箭雙鵰,不知威後意下如何?”

    楚威後唔了一聲道:“有何計?”

    玳瑁便附耳輕説一番,楚威後聽了,閉目半晌,道:“不過是逗逗雞犬,略博我解頤罷了。”

    玳瑁陪笑道:“能博威後一笑,亦當是奴婢沒白孝敬您了。”

    楚威後哼了一聲,不再説話,玳瑁又道:“那奴婢便叫人去候着等九公主回來,您當面與她説話?”

    楚威後點了點頭,略要休息,卻忽然想起,道:“今日大王要來與我一起用膳,諸般膳食,你可安排好了?”

    玳瑁忙笑道:“奴婢省得,早已經便安排庖人準備着了。”

    原來羋姝受傷之事,楚威後聞聽是越人所為,又驚又怒。她雖位高,但畢竟宮外之事,還是不能盡知,便要請楚王槐過來問話。楚王槐亦已知此事,也忙要趕過來以安母親之心。

    當下母子對案而食,楚威後一臉慈祥地看着楚王槐,佈讓道:“大王,這燉鱉乃是難得的異味,母后知道你喜歡吃這個,所以昨日便叫庖人精心烹煮一天,你嚐嚐可爛熟了。”

    楚王槐喝了一口湯,笑道:“多謝母后,寡人最近胃口不好,很多東西都食之無味,倒是這個可以多吃幾口。”

    正用膳間,楚威後見一侍女悄悄在玳瑁耳邊説了些話,玳瑁神情便有異色,便問道:“是何事?”

    玳瑁忙回道:“是九公主回宮來了,威後不是説,見着九公主回宮,便要讓她來見您嗎?”

    楚王槐見狀,道:“是哪一個?”

    楚威後見狀,心中一動,道:“是你九妹妹,大王不曾見過吧,也喚她上來,見一見大王。”

    當下羋月正是剛辭了魏冉,由黃歇送到宮門,方才進宮,便聽説楚威後喚她,心中已是一凜。她忙回自己院中更衣,其間又見羋姝着人來喚,卻也只得回了羋姝,自己匆匆趕到豫章台威後居處,方在外候見,卻又聽説楚王槐也在,怔了一怔。

    細想起來,她與楚王槐上次見面,卻正是向氏之死,想到此情,心中恨意殺機交湧,險些不能掩蓋,正道:“既是大王在內,我便在此相候,等母后傳喚……”

    卻見玳瑁走出來道:“威後仁善,因知公主與大王許久未見,特讓公主今日與大王一見,共述兄妹之情。”

    羋月心中五味翻騰,驚疑不定,卻是深知威後不會如此好心,但她為何要讓自己見着楚王槐呢?莫不是……她也知道了向氏之死?因此來試探自己,是否知道內情?當下驚恐壓過了恨意。她戰戰兢兢地隨着玳瑁走入殿中,行禮道:“參見母后,參見大王。”

    楚威後卻是正與楚王槐説起飲食來,雖然羋月進來行禮,她卻似恍若未見,只對楚王槐笑着絮絮叮囑道:“大王喜歡就好。聽説大王最近飲酒太過,所以傷了胃口,以後要注意保重身體。王后以前倒還賢惠記得勸你,只是她病了以後,都是鄭袖在主持後宮,她就不曉得勸你保重身體嗎?”

    楚王槐卻已經見殿中進來一人,見了她的服飾,便有些遲疑地問道:“你是……哪位妹妹?”

    羋月深吸一口氣,強抑着內心的憎恨和恐懼,平平地道:“回大王,臣妹是九公主,名月。”

    楚王槐素來除了自家同胞的一姐一妹之外,根本對其他的公主完全沒有概念,一時更是想不起來這九公主是誰,他也知道這般實在是失禮,便有些尷尬地沒話找話繼續猜測道:“九公主?嗯,寡人知道,知道,哦,你的生母是哪個啊……”

    楚威後聽到這裏,忽然想起向氏當日出宮的原因正是因為楚王槐來,生怕羋月説出她的生母來教楚王槐又想起舊事,急忙打斷了楚王槐的話道:“大王——”見楚王槐與眾人皆驚詫地看着她,頓悟自己表現過急切了,忙咳嗽一聲道:“你妹妹還行禮着呢。”

    楚王槐雖然遲鈍,亦是感覺到楚威後方才欲言又止時的情緒極壞,便也不敢再問,忙依着她的話道:“九妹妹不必多禮,自家兄妹,上前些説話吧。”

    見羋月上前幾步,瞧見她容貌嬌美,依稀有點眼熟,卻又想不起來何處見過,想起當年數名公主出嫁前,亦曾分別辭拜於他,他不過也是這般和稀泥似的囫圇話過去,當下笑道:“哦哦,寡人想起來了,你就是九妹妹嘛!嗯,幾年不見,你都這麼大了啊,記得上回見你,還是在父王那兒,你就這麼丁點大……”

    楚威後無奈地轉過臉去,叫道:“大王……”神情微露不滿。

    楚王槐見了楚威後的眼神,忙轉了話頭討好道:“説正事説正事,對不,母后?”

    楚威後嘆了口氣,只得點了點頭。

    楚王槐便問羋月道:“聽説妹妹今天遇見一撥刺客?”

    羋月道:“不是一撥,是兩撥。”

    楚威後一驚道:“兩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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